母親的光輝

母親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趙美云”。這個名字叫起來響亮，意境也悠遠綿長，仿若棲在藍天之上一朵美麗的彩云，不知不覺為這個世界增了光加了彩。不過，正如母親名字的另一蘊含，好景不長，短暫的一瞬，這朵彩云就消散了，留下的是遼闊、寂寞而又空洞的萬里長空。

那是1975年10月4日，母親在患病六年后離開了我們，年僅49歲。至今，30年過去了，世事紛紜，往事如煙，彼時尚是少年的我現在已到中年，許多往事都已淡遠，而唯獨母親的光輝卻與日俱增，將我的人生之路溫暖地照耀。

在匆匆走過的這個世界上，母親沒什么社會地位，也沒做過轟轟烈烈的大事，更談不上有所成就，她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做著家里家外的生活瑣事，為了一大家子人的口中食和身上衣忙碌不停。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貢獻，那就是她生下六個兒女，并將自己所有的光熱毫不保留全都奉獻了出來。母親是我們生命的起點，是我們生長的溫床，是點亮我們的蠟燭，是滋潤我們的甘泉。我由一個農民的兒子，到考上大學，讀到博士，有所發展，幸福地生活，一是離不開頭頂的太陽，二是離不開母親的關愛及品德和智慧的滋養。從這方面說，母親是我心中永遠不落的另一個太陽！

在我起初的記憶里，世上最美的是母親：細高的個子，濃密的黑發，略長的臉龐，白皙的皮膚，尤其是那雙會說話的手和眼睛。當母親用手干活，我的目光緊隨著它們；當母親看我，一雙眸子如秋水般平靜安詳，這是我最早了解世界，理解真、善、美的窗口。今天，我敬重、佩服甚至崇拜女性，對人生充滿積極、快樂和美好的向往，與母親直接相關。是母親用美麗的錦繡為我織出五彩繽紛的世界，這樣我才有可能去尊崇它，珍視它，創造它。

母親的最美，還在于她的心靈與品性。隨著年歲增長，尤其在曲折的人生道路和對人生智慧的不斷尋求中，我對這一點認識得愈加清楚！母親是屬于心靈純潔、意志堅定、吃苦耐勞、情深意長、明理慧心和富有英氣的那一類女性。

給我留下最深記憶的是母親的勤勞儉樸，她像一陣風刮過一生，我之所見幾乎都是她腳不沾地陀螺般地勞作，而腹中則多是空空如也，最后油盡燈枯，生命之火熄滅。

因為生活在極度貧窮落后的農村，加之趕上極其荒唐的年代，面對六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母親的操勞與辛苦可想而知！別人家的母親有不少日子待在家里，而我的母親一年幾乎不缺一個工，像男人一樣在山里干活，為的是一天能多掙幾毛錢！忙完山里的活，母親又要回家做飯，常常是來不及吃飯又要上工，只得隨手從熱氣騰騰的鍋里拿塊地瓜一邊走一邊吃！晚上家人都睡了，母親就在如豆的燈光下縫補衣裳或做花邊手藝。夜靜更深，我睡了一覺醒來，母親還在勞作，兩眼通紅，一身疲憊！那時年幼無知，沒注意母親一天的工作時間，現在算來恐怕不低于20個小時。有時我想，母親是用心當燈捻，靠點燃心血養活著一大家子人。

母親的勤勞辛苦直到今天仍令我難以釋懷。記得有一日，天寒地凍，天上飄著干冷的雪花，許多人都待在屋里熱炕上閑聊，母親還要上山復收花生。所謂復收花生，就是收獲后再用小抓鉤將漏在地里的花生刨出來，先是生產隊復收，然后是個人，經多次折騰，地里已少有“漏網之魚”。七八歲的我，不愿一人待在家里，非要跟母親同去，母親拗不過就答應了。我邊玩邊看母親勞動，風將她的頭發吹得凌亂飛動，母親只腿跪地，手握抓鉤不停地刨啊刨，半天不見一個花生。但母親決不放棄，也不歇息，還是一下一下地刨下去。在廣袤無際的大地上，除了風雪交加，只有我們母子二人！餓了，母親就啃兩口冰冷的地瓜，而給我吃的則是放入懷中用身體暖過的，還不時掰幾粒花生米送入我的嘴里。地瓜和花生同吃，其味甘美，尤其在那樣的年月！這樣，母親腰酸腿疼、精疲力竭刨了一天堅硬如鐵的凍地，所得也只有籃子底下的幾把花生。今天，在商場看到花生，我總禁不住買點兒回家，即使不吃，也是對母親的懷想！

據說母親生于富戶，但自從嫁給父親，尤其有了六個孩子，就很少吃到一頓像樣的飯菜，我見她吃的一直是地瓜。在我家，每頓飯除了一鍋地瓜，只做兩個薄如紙的玉米面餅子，每個都一分為四，八人各得其一！我吃地瓜燒心似的難受，吃完自己那塊玉米餅就盯住母親的，母親就將她的給我。之后，我再看父親那塊，無奈的父親最后也滿足了我！今天想來，母親身體不好與我直接有關，假如我不貪吃，母親至少不至于全吃地瓜吧？她的身體會不會好一點？農村做飯燒的是草，母親很少從大堆兒取用，總是拿笤帚在草堆的周圍轉，東一把西一下，一頓飯不知不覺做熟了。看到我們從大堆兒上取草，母親總說：“積時困難用時易！敗家子掙一花十，富裕家掙十花一。”母親還說：“眾人拾柴火焰高，積少成多應知道。”后來，自己成家立業，漸漸從母親的話中品出味道，原來她是以樸素的話說出“由儉入奢易，由奢到儉難”和“積羽沉舟”的道理！

對子女母親非常疼愛寬容，有時達到近于放任的程度，這讓我與母親非常親近，也感到相當放松自由。如母親萬不得已，很少讓我干這干那，總是鼓勵我多讀書、有文化、長見識。母親曾說：“我特喜歡讀書斷字的，因為讀過書的人說話辦事就是不一樣。”因此，看到我讀書，她就高興；我不讀書，干家務再起勁兒，她也不以為然！我自小好學愛書，與母親的喜好有關！小時候上山拾草，因為玩興濃，心思不在干活上，當日已西斜，心下著急，只有玩個花招應付差事，將籃子用樹枝撐起，上面鋪層薄草。這詭計被父母發現，父親對我是一頓暴打，母親只在我頭上摸一下了事！另一次，我發現掛在屋內的籃子里有個大白面饅頭，饞涎欲滴，于是與弟弟商量嘗一嘗。擔心父母回來發現，我們想了一個巧妙辦法，不是掰下一塊，而是從底下掏出一點。饅頭確實好吃，又甜又香。一會兒饞勁又來了，又吃。這樣三番五次，偌大一個饅頭最后僅剩下一個空殼。之后，我與弟弟逃之夭夭。母親回家做飯發現這一情況，將我與弟弟叫回盤問。當時我嚇破了膽，沒想到母親不僅沒打我，還溫和地說：“你們倒也不笨，只不過往后要記住，不能將聰明用錯了地方。”母親的處事方法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過，這讓我既慚愧又佩服！在以后的歲月，母親這話一直警示著我，成為我為人處事的準則。還有一事值得一記：我家的紙窗戶總是補了碎，碎了補，補了又碎。補者當然是母親，捅碎者當然是我。對此，母親從不大發雷霆之威，而是在一個秋夜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針大的窟窿甕大的風。一個好人和一個壞人也都不是因為一件事，是一點點變成的。”母親還說：“窮人家的孩子最怕過冬，沒的吃，沒的穿，沒的住，冷啊！”當時，秋雨打在院子里的梧桐葉上，點點滴滴，有點凄涼落寞，而母親的話卻刻在我心坎上。從此，我再也沒將窗紙捅破。母親活著時，還對子女說過這句話：“將來你們有了孩子，我一家一家一個一個給你們照看。”然而，我大哥還沒結婚，母親即已辭世。我是邊讀博士邊照顧孩子，在最難熬的歲月，想起母親曾說的話，心中既感動又溫暖！

母親臨去世前，諸事考慮周全，表現了她的遠見卓識。她對我姐姐說：“最放心不下的是你三哥和兩個弟弟，今后你要多照顧他們。”三哥殘疾，我和弟弟尚小，母親有此擔憂。母親還拉著我和弟弟的手囑咐：“你們要記住，沒媽的孩子可不能站在人家門口討嫌，人窮志不短！腳下的路靠自己走。”母親還意味深長地說：“媽媽死了，怎么也不會嚇唬自己的孩子，你們別怕。媽媽也不會讓你們夢見。”果然，多少年來，想起母親從不害怕，一直可親可愛，也沒夢見她！只是長大成人后夢見母親兩次，其中一次是這樣：在家鄉的老屋，母親自高天翩然而至，她穿著一身魚肚白色的衣裳，進屋來看我們，還親熱地抱了我，但沒說話。夢中母親的衣裳華麗柔軟、潔凈美妙，一如天上的云彩。只是后來有一黑衣男子前來催逼，母親才在一片爆響聲中依依不舍地騰云駕霧離去了。

為了勤儉持家，母親即使生病都不舍得去醫院，更不要說照相了。所以，至今母親沒留下一張照片。當年有一年輕畫家路過我村，身為飼養員的父親留宿留飯，被感動的畫家慷慨為我家每人免費畫了一張像，其中就有母親。可惜的是，這些畫后來都被父親燒掉了，因為看到它們，父親就傷心地想起母親，只有燒掉絕了念頭。因此，今天母親的形象只留在我記憶中，而且形象模糊。

多少年了，我一直想用文字寫出母親，但總不敢動筆，怕筆力不逮破壞了心中神圣的母親形象。因為母親似大海，我只是一條河流；母親如高山，我只是一棵草木；母親像天空，我只是幾顆微弱的星辰。母親盡管是個普通女性，但我認為她有大光，她不僅影響了我，還影響了與她接觸的許多人。

（選自2006年第5期《黃河文學》）

原刊責編 北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