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春秋

富拉爾基是位于黑龍江省北滿草原上的一個重工業(yè)基地，人們稱它為遙遠的邊城，以擁有世界一流重型機器廠和特種鋼廠等大型企業(yè)而聞名遐邇。城中心有一條修長的街道名曰和平大街，被人們譽為“富拉爾基的長安街”。街道兩旁，高樓林立，造型迥異，各具風格；街心公園，花木扶疏，奇花異草，萬紫千紅。花園兩側(cè)的馬路上，人流如湖，日日夜夜，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就像一條色彩斑斕的長河，沿著新時代的航道，匯入新生活的大海；同時，它又像歷史的一面鏡子，反映了邊城近幾十年來的變化。

這個變化，在我記憶的屏幕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遠在上個世紀的1957年9月，我從著名的工業(yè)大學——天津大學機械系畢業(yè)，被國家統(tǒng)一分配來到富拉爾基的第一重型機器廠工作。我們一行是五位同學。未到富拉爾基之前，我們都對它懷著美麗的憧憬。以為等待著我們的，一定是個現(xiàn)代化工業(yè)城市，富有異國情調(diào)的俄羅斯式的市街，高大舒適的宿舍大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再襯上遼闊的草原，壯麗的嫩江，紅色的岸邊，身著艷麗的服飾、跳著罕拜舞的達斡爾族的少女……那可太美了!可是當我們進廠報到的第一天，這些羅曼蒂克的幻想，便像肥皂泡似的破滅了。我們所看到的是到處荒煙漫草，荊棘叢生，和一片片長著青蒿子的沼澤地。哪有什么樓廈和大街?連一座像樣的建筑都沒有。只有一條被各種車輛和行人踩壓得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上邊充斥著牛糞和馬尿；路兩邊匍匐著低矮的小草房，在蕭瑟的秋風中，顯得那樣萎縮。而分配給我們的宿舍呢?我們拿著干部處發(fā)給的通知單，找了好久也沒找到地方，最后，還是一位年邁的達斡爾族的老鄉(xiāng)，把我們領(lǐng)到一間矮小的窩棚前，才算對上號。

這可憐巴巴的骯臟所在，是我們這些來自繁華的天津城的大學生難以想象的。墻壁全是不規(guī)則的土坯砌成，周圍連個窗戶都沒有；房頂是一層高粱秸，上邊敷以厚薄不勻的稻草；房梁用幾根九曲十八彎的木檁條交錯搭就；地面如丘陵起伏，坑坑洼洼；室內(nèi)沒有床鋪，只有一方占室內(nèi)面積約三分之二的大土炕，炕上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土，用手輕輕一撫，滿把污黑。蒼蠅是室內(nèi)的活躍分子，成群結(jié)隊的在這里“輕歌曼舞”；懸在上空的那盞電燈泡，被蒼蠅的排泄物涂得滿滿的，拉開開關(guān)，幾乎看不出它的光亮。窩棚的大門，是用板坯拼湊起來而以鐵釘固定的；鐵釘?shù)囊欢耍┻^板坯示威般地伸了出來，我這身高一米八四的大個子，必須大哈腰方可出入。由于對鐵釘缺乏警惕，那件新著身的上衣，一進門便被它刮出一個三角口子來……

“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一位姓劉的同學首先說話了。他的家境很好，是天津巨富，世代經(jīng)商，到了他的父輩兒，才棄商就工，并讓他進了工業(yè)大學就讀機械專業(yè)，以便支撐劉家門戶。他分配來到富拉爾基，本來就不大情愿，今日見此陋室光景，哪堪忍受?“趕緊要求廠里馬上給我們換地方，否則，我們就回天津!”他悻悻地說。

“那樣怕不好吧!”說這話的是位姓張的同學，是一位大學教授的兒子，他來自山西，也是歷代書香，但一向言談老誠，生活簡樸，為同學們所稱道， “工廠才剛剛動工，職工一下子調(diào)來這么多，哪有那么多好房子住?”

“老張的話有道理；聽說黨委書記和廠長剛來時還住窩棚哩!”我們中年紀最長的老楊同學也插話了，他來自農(nóng)村，是我們學校建筑系的畢業(yè)生，平日性格豁達開朗，語言風趣幽默， “將就住下吧!將來條件好了，我在此處設(shè)計一座漂亮的宿舍大樓，讓你們的老婆孩子都搬進去!”

“還孩子呢，在這個鬼地方，只怕連老婆都找不到!”老劉頂撞了老楊一句， “老陳不是個樣子嗎?因為分配來北大荒，連女朋友都告吹了。”他指著一旁默不做聲的老陳說。

此話不假。老陳原有個熱戀中的女友，本來準備畢業(yè)后就結(jié)婚的，就是因為分配后沒能留在天津，她立馬將過去的山盟海誓全扔到爪哇國去——把他給甩了。老陳的感情受刺激很大，所以一直悶悶不樂，現(xiàn)在聽了老劉的話，便狠狠瞪他一眼： “請少提我的事!”

“諸位，別怨天尤人了!這是生活對我們的懲罰。”我忍不住也說話了， “誰讓咱們前一陣‘鳴放’時那么起勁呢!”我坦率地指出問題的要害：在反右派斗爭中，我們幾個都不是“干凈”的人物，各自受了不同的處分，此次分配來邊疆，是帶有一定的“流放”性質(zhì)的。我的話起到了鎮(zhèn)定作用，大家都不響了——也許各自都在稱量自身的政治分量吧?為了不使他們泄氣，我又補充一句： “塞翁失馬，安知非福!這個工廠是平地起家，興許將來咱們在這里還能夠有點作為呢!”

我說的也是心里話。在“反右派”運動中，我雖然也犯了“錯誤”，但來富拉爾基卻是自愿的。我認為，大城市里人才濟濟，各單位都時興論資排輩，哪有我們這些小青年發(fā)揮才智、大顯身手的地方?“擠”在那里做什么?倒不如遠走高飛去邊疆野域，闖一闖新天地，說不定還可以做出點像樣的成績呢!

“誰會和你比?你是想體驗生活寫小說、當作家!”老劉也不客氣地回敬我一下， “不過，別好了瘡疤忘了疼!”他悻悻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話也不是無的放矢。由于我愛好文學，課余時間也舞文弄筆寫點文章，發(fā)表在報刊上，被同學們戲稱為“作家”；大學畢業(yè)前夕，又寫了一部叫《大學時代》的長篇小說，在同學中傳得沸沸揚揚的，反右派運動中，班上的個別“有心人”看了稿子的一些章節(jié)，硬是斷章取義把它和“右派言論”掛上了鉤，因而受了處分。

人怕揭短，特別又揭到了痛處，我只好閉上了嘴。但是，我在沉默中率先打開了行李，鋪在炕上。我要睡覺了。

由于我的“帶頭作用”，其余幾位也紛紛解開行李，鋪床就寢。只有老劉坐在那里未動，呆呆地想心事。口里的香煙一支接著一支……

夜深了，疲勞戰(zhàn)勝了心中的憤懣，都相繼進入夢鄉(xiāng)。不知睡了多久，在朦朧中突然有人叫了一聲： “呃，老劉呢?”大家都被這叫聲驚醒了。我睜眼一看，陽光已經(jīng)從門縫和墻縫中擠了進來，天亮了。再仔細一看，躺在炕上的只有我們四個人，老劉連同他的行李，都無影無蹤了。

老劉不辭而別。一時我們均無言以對。半晌，老楊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我早已看出來了，他是留不住的；他那樣人怎么能吃這樣的苦?”

剩下我們這四個人，慨嘆一番，牢騷一番，發(fā)泄一陣子怨氣之后，還是各自按時去新崗位上班了……

斗轉(zhuǎn)星移，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嫩江的流水漲了又落了，荒原的野草綠了又黃了，各種政治運動來了又去了，富拉爾基和我們整個的國家和民族一樣，像一艘航船在狂風暴雨下的洶涌澎湃的大海里漂泊，闖過種種驚濤駭浪，搖搖晃晃，努力駛向新的岸邊；我們這幾個同學，走過了長長的坎坷路程，歷經(jīng)風風雨雨，備嘗了酸甜苦辣的人間況味，都找到了自己人生的路……

……我們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和數(shù)萬建設(shè)者一道，在荒原上建起了世界第一流的重型機器廠，設(shè)計和制造了許多重型尖端機器產(chǎn)品，填補了我國機械工業(yè)的空白；其他如鋼鐵廠、熱電廠、紡織廠、化工廠等工礦企業(yè)，也都拔地而起；大型的商場、超市、飯館、歌廳，也都應運而生；富拉爾基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徹底改變了原來那個達斡爾族小漁村的面貌。而我們幾個人也都在不同的工作崗位，做出了應有的貢獻，得到了相應的位置和榮譽，生活得很充實。后來，我雖因工作需要，調(diào)離了這個地方，但仍念茲在茲，對其魂牽夢繞。老劉呢?聽說他回到天津，當了多年沒有“戶籍”的“黑人”，到處漂泊，直到改革開放之后，終于在天津落了戶，也算是有了歸宿。

不久前，我回到了久別的富拉爾基。我們幾位老同學不期而然地聚到一起。當了高級工程師的老同學老張在家里設(shè)宴招待我們。他住的是坐落在和平大街的一座新落成的高層宿舍大樓里。三室二廳，寬敞大方，窗明幾凈，光線充足；各種現(xiàn)代化家具，一應俱全，排列有序；一切都覺得舒適而溫馨。他為我們的聚會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酒菜。在餐桌上我們猜拳行令，暢敘別情。于酬酢交錯的歡歌笑語中，我們不禁又想起當年初來富拉爾基的“窩棚”生涯的一幕幕。不過，它絲毫勾不起我們悲涼的回憶，相反地卻激起一股豪壯的情懷，正像老楊乘著酒興所說的： “當年是苦了一點；但一想起我們是創(chuàng)業(yè)者，是用那時的苦，換來今日的甜，心里覺得倒?jié)M實在的。”

我們都頻頻點頭，他說出了我們的心里話。特別值得稱道的是，老楊正是邊城規(guī)劃的總設(shè)計師。

飯后，我們從老張家出來，沿著和平大街漫步。只見大街兩旁高樓大廈鱗次櫛比，街心公園，花團錦簇，粉香馥郁，白楊舉著翠綠的枝條，枝葉碰撞發(fā)出金屬的鏗鏘；立交橋上車流如織，電視塔尖，紅星閃爍。現(xiàn)在，正是華燈初上時分，萬家燈火勾勒出一條條彩色飄帶，裝點著“紅色之岸” (注)，顯得分外妖嬈、壯觀。面對眼前五色斑斕的景象，老楊笑著問我們： “請你們猜一猜：老張現(xiàn)在住的是什么位置?”

經(jīng)過仔細辨認：我們終于猜識出來了，原來老張居住的這座新樓，正是當年我們幾個人剛剛報到時所住的窩棚舊址。

啊，原來是這樣!

于是，眼前的景象，不由喚起我的無限情思，我想起毛澤東同志的著名詩句：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注：富拉爾基，達斡爾語，即“紅色之岸”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