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觀念有廣義、狹義之分。廣義的文學觀念包括對文學的全部認識,回答文學是什么、文學做什么、文學怎么做等問題,涵蓋了文學本體論、文學功用論和文學創作論。而狹義的文學觀念主要指對文學的基本認識,即回答文學是什么和文學做什么的問題。古人與今人對文學的基本認識存在很大差異,因此,人們常常把古代文學觀念與現代文學觀念分開進行討論。這里,我們主要從狹義的角度討論古代文學觀念的歷史維度。
古代文學觀念是古人對于文學的認識。這種認識發生在歷史上的一定的時間、空間里,針對具體的文學對象,反映一定歷史時期主體對于客體的一種關系。隨著時間、空間的轉移,隨著具體文學對象的變化,古人對于文學的認識也在不斷地發展、變化著。盡管今人對文學的認識或多或少會受到古代文學觀念的某些影響,然而,古代文學觀念在本質上是歷史的而不是現實的,對它的理解和評價也就必須要有歷史維度。所謂歷史維度,就是要用歷史的眼光去觀察它,用歷史的觀念去理解它,用歷史的方法去研究它,用歷史的態度去評論它。
用歷史的眼光去觀察古代文學觀念,我們會看到,不同歷史時期人們對于文學的認識是不一樣的。即使是同一歷史時期,不同的人對于文學的看法也存在差別,今人與古人的文學觀念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例如,孔子的所謂“文學”是與他的“文教”相聯系的,主要指人文教化,包括禮樂文獻典籍和禮樂文化制度等的學習;墨子的所謂“文學”則是為“出言談”服務的,包括《詩》、《書》等歷史文獻和個人言論創作的應用,卻不包括《禮》、《樂》文獻和禮樂制度的內容;荀子的所謂“文學”是作為知識來對待的,“其數始乎讀經,終乎讀禮”(《荀子·勸學》);而漢人所謂“文學”則是與“文章”相區別的,主要指儒家學術而不指文章制作。如果站在今天的立場,用現實的眼光來看古代文學觀念,也許會覺得這些文學觀念與我們對于文學的認識相去甚遠,沒有什么現實價值。然而事實上,盡管今人的文學觀念深受西方現代文學觀念的影響,但其根源上仍然有傳統文學觀念的胚胎或血脈。只要不存偏見,我們是能夠從古代文學觀念中吸取到于當下有用的東西的。而用歷史的眼光去觀察,就是要首先放棄先入為主的成見,弄清基本的歷史事實,先作事實判斷,然后才可以作價值判斷。歷史眼光所關注的是“有沒有”,而不是“善不善”。在“有沒有”的問題上,不能以今人的好惡來定取舍,應該以歷史上是否存在為依據,還歷史以本來面目。當然,歷史的本來面目是不可能完全復原的,但這絕不意味著今人可以任意歪曲或編造歷史,以無為有或以有為無,或者只關注自己感興趣的而忽視自己不感興趣的。用歷史的眼光去觀察古代文學觀念,就要關注歷史上與古代文學觀念相關的全部現象和全部事實,所有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物都應該成為觀察的對象。盡管這些文獻和文物所反映的現象和事實可能只是一些歷史的碎片,但它們畢竟是某種現象和事實曾經存在的證明,比那些冥思遐想的合理推論要可靠得多。如果出現某些矛盾的歷史現象,或者發現某些我們不理解的歷史現象,只要它們是事實,我們都要客觀地予以注意,如實地加以描述。“有是事則如是書,斯謂事實”。所謂“《春秋》大義,信以傳信,疑以傳疑”(《春秋公羊傳·桓公五年》),這正是中國的歷史傳統。 用歷史的觀念去理解古代文學觀念,就是要在弄清古代文學觀念的全部現象和全部事實的基礎上,尋找各種現象和事實之間的歷史聯系,構建具有整體意義的歷史語境,將具體的文學觀念放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去理解。按照實證主義史學的說法,就是要“如實地說明歷史”(蘭克語),即“絕對地無條件地尊重事實,抱著忠誠的態度來搜集事實,對表面現象表示相當懷疑,在一切情況下都努力探討因果關系并假定其存在”。這種歷史觀念在中國也同樣有著根深蒂固的傳統,“實錄”、“直書”從來被認為是史官之職責,“實采群言,征諸人事”也一直是撰史者的積極追求。新歷史主義則將歷史分為“作為事實的歷史”、“作為記載的歷史”和“寫作的歷史”,認為“作為事實的歷史”不會再現,“作為記載的歷史”難免有主觀偏見,而“寫作的歷史”則是對歷史的重新建構。其實,無論是“作為記載的歷史”還是“寫作的歷史”,其中蘊涵的仍然是人們對于歷史的認識和理解,它不僅不排斥對歷史現象和歷史事實的搜集和整理,而且是以搜集整理史料為前提的,盡管歷史學家的選擇和建構不能等同于“作為事實的歷史”,但他仍然是以歷史的觀念去理解歷史卻是勿庸置疑的。即使是主張“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貝奈戴托·克羅奇,他所強調的也主要是歷史與當代生活的聯系以及歷史與思想活動的一致性,并不反對“歷史事件的完整性、敘述與文獻的統一性和發展的內在性”這些“歷史觀念”。主張“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的柯林武德,也承認“一切科學都基于事實”,“但歷史事件卻并非僅僅是現象,僅僅是觀察的對象,而是要求史學必須看透它并且辨析出其中的思想來”,即要求史學家要努力從那些歷史事實和現象中透徹理解隱藏在其背后的思想。用歷史的觀念去理解古代文學觀念,就要在建構歷史語境的基礎上,神游于古人的精神世界,“重演”古人的思想,而不是將今人的思想強加于古人。歷史語境的建構對于理解各種文學觀念的具體文化內涵是至關重要的。無論是哪一個作家,他所表述的文學觀念不會僅僅是他個人的瑣碎欲望和胡思亂想,一定與他生活的社會環境、文化氛圍、政治氣候、教育狀況等相關聯,也與他個人的生活遭遇、文化修養、思想品德、精神面貌等相關聯。例如,孔子文學觀念中,對于禮樂文獻和禮樂制度的關注,與春秋時期“禮崩樂壞”而禮樂制度還沒有壽終正寢的社會環境和他個人對于西周禮樂文化精神的偏愛相關聯,其中可能還有他的沒落貴族的身份認同和對周公的個人崇拜;而墨子的文學觀念中根本反對禮樂文化則與戰國初年禮樂制度已經淡出社會政治生活以及他本人所持的“廢周道而用夏政”的文化立場相關聯,其中可能還有他的下層平民的身份認同和社會生活的現實考量。因此,對于古代文學觀念的理解,既應該有宏觀的歷史文化視野,也應該有微觀的個體人性關懷,否則,我們很難真正理解古人的文學觀念。清人章學誠所說的“比事屬辭”、“心知其意”(《上朱大司馬論文》),實際上已包含有這樣的思路。
用歷史的方法去研究古代文學觀念,就是要在古代文學觀念的研究中盡量采用歷史學普遍采用的方法。歷史學采用的方法很多,但最能體現其學科方法特點的無非以下幾種。一是史料的方法。歷史學一直有重視史料的傳統,甚至有“史學即史料學”的極端說法。重視史料的搜集整理,注意挖掘史料,辨析史料,合理運用史料,一直是歷史研究所倡導的方法。古代文學觀念研究可以也應該借鑒這種方法。研究一個人的文學觀念,就應該最大限度地搜集、整理、挖掘與其文學觀念相關的全部資料。研究一個時期的文學觀念,也應該最大限度地搜集、整理、挖掘與這一時期文學觀念相關的全部資料。有了這一資料基礎,就有了觀察、理解其文學觀念的可能性。沒有這一資料基礎,要想真正弄清楚一個人或一個時期的文學觀念,肯定是不可能的。二是實證的方法。歷史研究最重實證,靠事實說話,有多少事實說多少話,當我們下判斷時,很自然的要求是:“拿證據來!”即所謂“凡立一義,必憑證據,無證據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擯”。古代文學觀念的研究也應該提倡這樣的方法,我們討論文學觀念中的任何一個問題,都必須以事實為根據。這種事實根據不應該是部分事實,而應該是全部事實。即是說,如果存在與自己觀點不相符合的事實,不應該隱瞞,而應該提出來討論,“隱匿證據或曲解證據,皆以為不德”。這是為史之德,也是做任何學術研究的基本道德。三是編年的方法。歷史本來是時間的延續,因此歷史研究向來有很強的時間觀念,編年便常常成為歷史學所使用的方法。時間的先后不僅體現了歷史的過程,有時還會體現出始末、因果、正變等各種復雜的關系。古代文學觀念的研究運用編年的方法,能夠將某種文學觀念和一定的歷史時期聯系在一起,便于我們把握這種文學觀念的社會歷史內涵,比較清晰地顯示文學觀念發展的歷史線索,同時也可避免用今人的觀念隨意解釋古人的觀念,造成不應有的誤讀。例如,孔子的文學觀念在子游子夏那兒有了分化,而孟子和荀子的文學觀念的分野既可以在孔子的文學觀念中找到根源,也可以在子游子夏的分歧中發現儒家文學思想發展的線索,而其中的演進之跡還不能不與墨子、楊朱、莊子等人的思想相比較,在各種思想的運動中發現文學觀念變化的軌跡。四是會通的方法。中國古代歷史學家重視會通,司馬遷追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報任安書》),鄭樵認為:“天下之理不可以不會,古今之道不可以不通,會通之義大矣哉!”(《上宰相書》)用會通的方法研究古代文學觀念,就是不僅要把古代文學觀念放在歷史語境中去理解,放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去考察,還要把它放在古今思想的聯系中去比較,甚至還應該用西方的文學思想作參照。這樣,我們對古代任何一種文學觀念的研究都不會是單一的、孤立的、零散的,而應該是整體的、系統的、全面的。
用歷史的態度去評論古代文學觀念,就是要站在歷史的角度,尊重古人,“具了解之同情”,正確評價古人的文學觀念。正如陳寅恪所說:“蓋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故其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易評論。……吾人今日可依據之材料,僅為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殘余斷片,以窺測其全部結構,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評論古代的哲學思想是如此,評論古代文學觀念當然也應該如此。盡管20世紀以來,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改變了人們對于經典物理學的認識,也改變了人們的世界觀和歷史觀,人們不再奢望對事物的認識具有絕對的真理性,也不再認為真實的歷史可以還原,不再自信今人可以完全了解古人,然而,人們仍然沒有放棄溝通今人和古人的努力。新歷史主義雖然解構了歷史主義和實證主義追求歷史真實的幻想,卻仍然堅持“史家必須在自己的心靈中重演過去”,當然,“他之重演它,乃是在他自己的知識結構中進行的,因而重演它也就是批判它并形成自己對它的價值的判斷”。歷史中的主客體是統一的。而思想的活力是主要的,歷史的事件只是有了思想才存活在后人的頭腦里,今人研究歷史必須沉湎到過去的事件中,重新體驗、思考前人的思想,盡管是在他現有的知識背景下去體驗和思考的。這一主張與“了解之同情”說可謂異曲同工。因此,用歷史的態度去評論古代文學觀念,既是一種思想體驗,也是一種思想冒險。我們不僅要“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去體驗古人如何思想,而且要站在今人的立場,對于古人何以要如此思想,這樣思想對于中國古代文學的意義,以及這種思想在今天有何價值,做出恰如其分的批評。這樣不僅實事求是地評價了古人,同時又能激活古人的思想讓其參與到今天的文學思想的建設中來。這當然是一項很危險的工作,同時也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既不能曲解古人以迎合今人,又不能抬高古人來貶低今人。而是要在古今思想的溝通、交流、碰撞、融會中實現中國文學思想的重建和升華。而這也正是中國古代文學觀念研究的當下意義。
總之,古代文學觀念的歷史維度要求研究者具有才、學、識、德的綜合素質,把“史法”和“史意”結合起來,既要“記注”,也要“撰述”。“記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來者之興起,故記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來如神也。藏往欲其賅備無遺,故體有一定而其德為方;知來欲其抉擇去取,故體不拘常而其德為圓”。只要我們智神相兼,方圓德備,古代文學觀念的研究定然會有嶄新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