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文學史研究仍呈繁榮發展的態勢,新的論著出版很多,除專職研究人員和高校教師的作品外,不少是相關專業的博碩士論文,創新色彩濃郁,值得肯定與關注。
文學史論著創新的表現,有的側重于形式,如加上插圖或圖表,使文學史研究圖文并茂;有的致力于材料的發掘,著力提供新信息;有的立足于觀念的變革,致力于擴大視野,并使研究更加深入。方法、資料和觀念,是文學史研究得以進行的三大要素,缺一不可。三者中,任何一個變革和進步,都牽連著其他二者,影響著其他二者,并且總能不同程度地推進文學史的研究。但如果非要做個比較,則一般說來,三者之中處于關鍵地位,或者說效應較大的,還是觀念。從研究現狀看,文學史觀念的確是在變化著,雖是漸變式的,尚未足以引起范式的根本變革,但卻很有意義,不可小覷,因為它已經或正在顛覆不少傳統觀念和做法,為文學史研究開創著新局面。
如姚蓉在《明末云間三子研究》(以下簡稱姚書)一書中,研究了明清之際號稱“云間三子”的松江作家陳子龍、李雯、宋征輿。視野擴及時代巨變下的地域文學和社會思潮的波蕩,人手處切實而細微,落腳點卻宏大開闊,正如作者在書的前言所述:“在整個研究過程中,都伴隨著對明末地域文化、士人心態、文學風尚的考察,力爭做到小中見大。”
姚書的創新表現在哪里呢?關鍵就在于研究對象的選擇。對陳子龍的研究,成果雖已不少,但在姚蓉看來仍嫌不夠全面充分,仍有開掘的余地。姚書把他放在明末地域文化的背景上來論述,便有了新意。更重要的是另兩位曾與陳子龍齊名的作家李雯、宋征輿,他們在當時當地與陳同樣活躍,且交往甚密,情誼深篤。但因“政治問題”而在文學史上向來毫無地位,二人從未如陳子龍那樣被專門研究過。陳子龍是位抗清志士,而李雯和宋征輿不但沒有反清抗清,還先后成了清朝的官員。李雯隨在明朝為官的父親居于京城,李白成義軍攻進北京推翻明朝后其父自縊而死,李雯落到貧病交加的境地,待清軍入關,便經人推薦做了新朝的官員。多爾袞看重其文才,讓他執筆起草了不少官方文件,包括給史可法的招降書。至于宋征輿,一直住在家鄉,在清軍南下一面以血腥手段鎮壓漢族民眾反抗,一面開科考試搜羅漢族知識分子的情況下,他以識時務者為俊杰的清醒,積極地應試做官,并逐步升遷。在明清之交天崩地坼的時代,李、宋二人在政治立場和品格氣節上成了陳子龍的對立面。按以往“政治標準第一”的觀念,民族氣節凜然的陳子龍受到尊崇,而失節投清的李、宋,不得廁身于文學史,是極其自然而合理的。姚蓉的創新之處,首先就在于突破成見,不把政治與文學混為一談,承認三人曾經并稱、相友,文學成就各有千秋的史實,將陳、李、宋三人同列為研究對象,給予一視同仁的重視。其次,是采取實事求是的態度,具體地分析三人在明清易代之際的特殊處境,分析他們各自的思想,針對不同的情況給以不同的描述和客觀評價,如既寫出陳子龍在明亡后不肯即時殉節的復雜原因,又突出了他最后的赴水而死,稱他為“真正的人杰”;如介紹宋征輿認為布衣小民不必為君王盡節,不必存“孤憤”之念的思想,而僅將其參加清朝科舉判定為追逐“世俗的榮華富貴”;對李雯,則揭示其降清后的內心煎熬,并舉許多同類例證(如錢謙益、吳梅村等)指出皆性格軟弱所致,同時論證要做一個遺民也著實不易。故對李、宋雖皆有所批評,但總的說來筆下頗見寬容,對李更有某種同情。與以往文學史尤其不同的是,姚書對三人的文學成就,作了比較全面的論述,盡力超越政治思想第一乃至唯一的標準,對他們的藝術成就作出比較公允的評價。雖總體上仍以推崇陳子龍為基調,但也并不貶低李、宋二人的創作,而是努力發現他們的長處,如云宋征輿的山水之作“在云間三子同類題材的作品中特色最為突出”,認為“李雯、宋征輿詩歌的內容,更能代表云間派詩歌的整體特色”,并對其理由作了較深入的闡述。
由于姚書一定程度上是在填補文學史的空白,所以用了許多以往文學史中不見或少見的資料。觀念的變化帶來了新課題,課題的需要促進了資料的發掘,罕用資料的介入又打開了新視野,導致了新理路,引出了新提法,形成了新觀點,姚蓉《明末云間三子研究》一書的創新精神于是乎得以展現,給我們很大啟發。
再看朱麗霞《清代松江府望族與文學研究》(以下簡稱朱書)。
朱書研究對象與姚書部分重疊,而創新意識表現得似乎更強、更迫切。第一,她更加自覺地強調地域文學與文化的意義,有意識地實踐了從世家大族和地域生態視角研究文學史的學術思想。第二,以清代松江府望族為中心,詳細探討了他們的文化生態,從經濟狀況、政治態度、科舉、婚姻、遺民史及尚文風俗諸方面分析論證了他們的特點和形成原因,其中不少觀點一反往昔主流思潮,頗具今日時代色彩(故而從另一角度也可斟酌商榷):如除描述江南優越的水土風物,更著力揭示江南官紳的地方自保意識和自保行為,認為這是造成明清兩代北方衰貧而江南日益富庶繁華的重要原因;如強調江南文士特殊的忠孝觀,同情他們以孝為先、以家人性命為重,愛惜人的生命甚于對王朝的忠誠等觀念,對明末清初某些人某些地方先降李闖、后迎清兵的行為作了人性化的解釋;如肯定江南望族對讀書尚文、對科舉出仕、對門當戶對式家族聯姻,尤其是維護望族長盛不衰的頑強意識等等。第三,在文學上,比較充分地發掘與研究了以往文學史從不關注的宋、王兩家族中許多人物,特別是宋懋澄、宋征輿父子,而力否向來文學史以陳子龍為當時文學領袖的觀點。同時,朱書一反往常以政治操守、品格私德論人的思維定勢,將學術貢獻與之區分,從而對王鴻緒其人其文做了一定程度的肯定。
與姚蓉之書一樣,朱書由于論題的需要,在資料面的開拓上,特色鮮明,擴展多多,如更多地利用了方志、族譜和未刊詩文集之類;在寫作方法上,則更多運用圖譜表格,使信息更為濃縮而集中。就朱書目前狀況看,這還只是作者研究成果的一部分,一個階段性的產品,相信此后的續著會有更成熟的表現。
觀念的變革對文學史研究極為重要。如張泉∞’的現代文學史著《抗戰時期的華北文學》。顧名思義就知道他觸及的是一個曾被遺忘、曾被有意無意排除在文學史之外的領域。華北,在抗日戰爭時期,是淪陷區,遭日軍鐵蹄蹂躪,由漢奸偽政權統治。敵偽對這里的文化與文學不但未曾放過,而且采取多種措施,從頒布訓令,召集大會,拼湊團體,出錢辦刊,直到派遣日本作家來華大肆活動,以強行貫徹其“大東亞共榮”的殖民政策。生活在威脅利誘之下的文化人和作家,處境自然格外艱難。他們既要生活,又要創作,但如要發表,就只能發表在當時當地的刊物(有的還是當局所辦)上。他們中有的人還曾參與過當局主辦的文化或文學活動,甚至獲得過某種文學獎。因此,抗戰勝利后,這些文學便被籠統地稱為漢奸文學、順民文學而入了另冊,長期以來評價極低,漸至無人問津。因此,張泉的研究首先就是對習慣觀念的破除和挑戰,否則他根本不可能涉足此領域,也不會有埋頭于早成廢紙的原始材料的興趣和毅力。具體的研究工作當然還需從材料入手。張泉系統深入地發掘華北淪陷區作家作品的資料,從大量被塵封的檔案、書刊以及對尚存者的采訪中尋找當年作家的行蹤心跡、創作經歷和作品遺存,以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態度對它們作出客觀公允的評價。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結果,是既看到漢奸文學的存在,又看到那絕非淪陷區文學的全部,至少大部分作家的創作不是“他們活動在偽政權的體制之內,出版物得到日人的資助,但每個人的背景身份和文藝觀不盡相同”,“在對淪陷區作家作品作價值判斷時,應當發掘淪陷區文學文本的本意和深意。不能簡單地以是否直接表現愛國抗日、是否參與當局的文學活動為標準”。大量的資料證成了這樣的觀點,以前模糊不清、似乎不值一提的華北淪陷區文學,第一次清晰而豐滿地展現在讀者面前,而作者在民族大義上的嚴正,對身處困境而不甘墮落者復雜心態的把握和同情,都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作者說:“中國抗戰時期的文學無疑由國統區文學、抗日民主根據地文學、上海孤島文學以及情況相去甚遠的各個淪陷區文學構成”。此書在學術上的貢獻,就在于它使中國現代文學史不可或缺的一塊開始被補上,因而更為完整而充實。
上面三個例子說明,研究者觀念的改變與更新,讓本被遺棄和排拒的作家作品獲得了被研究和重新評價的機會,也使一段被抹殺或遮蔽的文學史重見天日。觀念無論新舊,凡研究者腦中不會沒有,但觀念的演變更新則依靠研究者在實踐中不歇的思考、懷疑和追問,這其實也就是科學研究的一部分過程,與鉆研材料、從事考據不但不矛盾,而且是相互促進的。同時,觀念能夠更新,學術能夠發展,亦有賴于時代的惠賜,如果不是整個社會在前進,許多觀念在變化,如果不是學術環境趨于寬松,那么上述種種文學史觀念的新變就很難發生,即使有人產生了一些新想法也不敢拿出來,拿出來也會被扼殺掉。像“望族”這樣的概念,其實并非全新,但在階級斗爭緊張的年代,這類人大抵只能充當作為革命的對象,又哪里還顧得上去討論他們的文化貢獻?至于淪陷區文學,要從中發現對敵偽的不滿和反抗,肯定“一大批活躍在日本統治地區的作家矢志不渝地堅守中國立場”,并得出“日偽當局的文化控制以徹底失敗而告終”的結論,當然首先要立足于堅實可信的實證,但若無自由開放的學術空氣,以及由此帶來的觀念變革。則一切無從談起。
觀念變革會導致資料庫的擴大和更新,老眼光沒放在眼里的東西,用新眼光一看,可能發現其價值,遂將其納入研究視野,打開一片新天地。反過來,資料的出新也能造成觀念的改變。當年敦煌文獻的發現,近年來出土文獻的利用,都給文史研究開辟了某些新生面,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需要說明的是,觀念之變不大可能、也不必刻意追求突變,而應具體踏實地思考,積無數小變而成大變,一部著作也不一定或不可能滿篇皆新。只要有一種新觀念作支撐,貫串始終,在資料上有一定新發現,就是貢獻。再一點,研究者更新觀念也并不只限于在專業范圍內下功夫,人的觀念體現在各方面,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乃至日常生活,都有觀念問題,文學研究者的觀念更新最好也應全面些、自然些,這就提出了我們應關心時代,關心現實,與時俱進的問題。古典文學研究者如能從現實汲取力量,領受啟發,并結合自己的專業進行思考,則天地廣闊。事實上,有些學術觀念的發生和推行,與社會風氣是關聯著的,是相呼應的。望族文化與文學的研究在這一點上就很明顯。君不見近年來各種媒體對昔日望族世家人物(及其后代)生活的追憶,那種艷羨式的懷舊和惋嘆不是幾乎比比皆是嗎?望族文化的學術研究與此類世俗思潮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可畢竟發生于同一時期,且基調相近,也不能說它們之間毫無可比之處吧。
上面所舉的三本書,還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它們都是“非史之史”,是文學史研究中一種新形式、新動向,是很值得提倡的。
非史之史,即具有文學史性質而不以文學史命名的專題研究,此類論著無“某某文學史”之名,但實質是史,它提出或解決文學史上的一個問題,涉及一個時段,也許時段不長,但與長時段不能分割。其作者具有程度不等的史學追求,意欲填補文學史空白,或加詳加深對文學史薄弱環節的研究,不少博碩士論文就有此特點。非史之史,無需端起史的架勢,所述不必面面俱到,其好處是論題集中,便于深入,卻又曲連旁通,可持續發展,并由個體操作,完成時間可控,從而能收短期效應與長遠目標互促互補之良效。此類非史之史,個體有大有小,但眾多個體集合起來,便給經緯尚嫌粗疏的文學通史(包括斷代史、文體史等)補上長短粗細色彩不等的縱橫線條,使之變得較為綿密而富麗。近讀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自學指導》2007年第2期,其“麗娃沙龍”的同仁話題欄、就揭載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課題設想:如京滬舊文人研究,擬以民初到抗戰前夕北京上海兩地舊式文人為對象,選擇有代表性的個案和問題連綴而成;如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的現代主義文學與都市空間的研究;如20世紀40年代代表性作家、文體風格、文藝論爭研究,偽滿洲國文學研究等等。這些題目如果做得好,是完全能夠成為“非史之史”式文學史的。此外,也有人對民國后舊體詩文、對19世紀以來各種報章雜志所載文學作品進行全面搜索整理和研究,已產生一些成果,它們往往也是無史之名而有史之實,水平不一,但在文學史研究中均有創新意義。文學史有多種類型,是一個大家族,并不限于通史、斷代史、文體史或各種專史。以非史之史面目出現者,我們也應該看到它們的文學史性質,承認它們是文學史家族的合法成員。這或許也可以算是文學史觀念新變的一個側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