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制度孕育冷漠、效率催生盲目、理性取代人性的異化是大屠殺的根源,在高歌猛進的商業社會,人性的異化其實也發生在我們每個人的身上
女兒的咿呀聲把我從睡夢中喚醒。2007年12月13日上午10點半,千里之外的南京,應該已經停止了一切,用無法言說的肅穆凝聽那刺耳的防空警報了吧。
70年前的這一天,日本人攻占南京,在長達6周的時間里,大肆屠殺放下武器的中國士兵和手無寸鐵的平民,遇難者超過30萬人。這只是出現在教科書和新聞紙上的一句話,它永遠不能再現那一段歷史上最黑暗的日子究竟發生了什么,即使是試圖讓人通過視聽身入其景的電影《南京大屠殺》、《黑太陽1937》以及最近美國人拍攝的記錄片《南京》,也不能。我們這些生活在正常年代的人,無法真正體會那個人間地獄現場的一切,瘋狂、殺戮、絕望,沖天的獸性與仇恨。
這個世界,在將滿周歲的女兒眼前,嶄新的每一天都如此美好。將來她會知道許多年前發生過的大屠殺。但她不會理解,為什么那么多日本人會同時失去作為人的底線,為什么全世界的文明人會坐視最反文明的罪惡如此殘忍地發生。
這個問題其實我們成年人也無法清晰地答出。因為我們無法回到悲劇和罪惡的現場,無法真正明了讓悲劇和罪惡發生的復雜因果。事實上,70年來,除了中國人憤怒的控訴與仇恨,日本人的詭辯與抹殺,我們更多看到的是遺忘——這種遺忘與其說是冷漠,不如說是回避,對自己想不明白或者害怕的事情自然而然的心理擱置與躲藏。
每個人都有趨利避害的心理,但如果有些東西你其實根本無法回避,擱置與躲藏是最愚蠢的選擇——它遲早會以最猛烈的方式反噬你的自作聰明。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和綿延百年的恐怖、屠殺,讓德國神學家終于說出了讓文明社會戰栗的一句話:“奧斯維辛以后,詩已不復存在……祈禱已不復存在。”這些神學家知道,如果不能正視奧斯維辛,那么“上帝的選民”將無法再接受“上帝愛你們”的信仰。我們必須承認,現代文明的物質和精神產物,包括大屠殺、死亡集中營、獰笑著的平民劊子手和束手待斃的人們。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們必須正視,大屠殺的制造者和幫兇,并不是外交語言中的“一小撮喪心病狂的法西斯”,而是數以億萬計的日本人、德國人——他們或者是受過相當教育的工人、醫生、工程師,或者同樣身為父母妻兒。正是這些慈祥的父親、憨厚的丈夫、孝順的兒孫,善良的媳婦,這些社會里遵紀守法、溫良恭儉的良好公民,集體制造了最滅絕人性的屠殺。我們還能看到這樣的回憶,在日本人和德國人燒殺搶掠的同時,他們同樣在遵守著最嚴格的紀律:行政部門像制訂國民經濟與社會發展五年規劃一樣編寫著充滿數目字的種族滅絕與經濟掠奪計劃,工程師發揮專業知識,研發設計航空母艦、轟炸機乃至焚化爐,婦女們在縫紉機前加班加點,軍士們則像流水線上的國家雇工一樣操作著殺人機器,按照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原則,用機槍掃射、活埋、生化毒氣等方法,對中國人、猶太人等進行快速的“最終解決”。亞洲最先實現工業化的日本和歐洲工業化速度最快的德國,同時在精確、紀律、高效和冷酷這些工業化精神的引導下,完成著以人為原材料、以死亡為產品的流水線制造。盡管德國納粹黨和日本法西斯為整個機器配置了一種“理想主義”、“終極使命”、“效忠天皇”的精神潤滑劑,但那只是潤滑劑。操作機器的人,并非狂熱的納粹分子和精神上有殺戮傾向的愚忠者。
在一篇名為《通往奧斯維辛之路》的文章中,兩位歐洲學者認為,大屠殺是現代性種種弊病以一種危機形態的并發,它的根源在于制度孕育冷漠、效率催生盲目、理性取代人性的異化。
事實上,這些弊病在19世紀的“黑暗時代”和1929年開始的世界經濟危機中已經充分體現,但正是由于全民的心理擱置與躲藏,才轉移為一場更高烈度的沖突和毀滅。
接下來的問題是,如果制造大屠殺的日本人和德國人在毀滅別人和自己之前都是正常人,那么這樣的大屠殺會不會再現?
對于所有人,這都是一個異常沉重的話題。對《商務周刊》的讀者來說,在高歌猛進的商業社會,有關大屠殺的話題又是如此遙遠。然而,人性的異化其實就發生在我們每個人的身上。制度作為現代社會的標志之一,將人類文明重要成果的現代性精神演繹得十分完全——國家、企業、組織,為了追求最大效率,紛紛制定出種種制度與規則。它們充分滿足了人們的理性邏輯,能夠精確地計算出如何獲得利益最大化的管理路徑,但制度與規則強化的同時,作為被管理者的道德和人本卻常遭忽略。
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我們不愿意觸碰那些血紅,我們至少可以改變自己和自己下屬的生存環境——就像我們給予孩子的期望一樣,生存是為了享受作為人的幸福快樂,而不是淪為冷漠和盲目的機器。或許我們會因此失去一些因為習慣而喜歡的東西,但至少不會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