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從新聞到論著,常常看到大師的說法與議論,我身在教育界,終身從事教育工作,自然也頗有感想,難免也參與其中。最近又系統地回憶一下自己的觀點,整理出來,算是一個總結吧。
一、“中國為何缺乏世界級大師?”
有人提出“中國為何缺乏世界級大師?”
這到底是真問題,還是假問題?首先,中國是否缺乏大師?然后才有“為何”的問題。而且還有世界級的標準問題,或者有大師,就是缺乏“世界級”的大師。
第一,什么樣的人叫大師?錢學森那樣的科學家算不算?還是教育家、社會科學家?還是別的什么師?清華大學過去說有四大名師,那都是很有學問的。教學不是一門技術,是將自己的學問傳授給學生,培養學生完善自我。不講學問,哪有什么“教學名師”?按凱洛夫教學法會培養出名師嗎?古今中外沒有教書匠成為名師的。
第二,世界級有什么標準?得了諾貝爾獎的科學家才夠格嗎?日本學者田中耕一得了諾貝爾化學獎,算不算世界級大師?所謂“世界級大師”,這個標準還比較模糊,很難界定。如果說杰出人才,那就比較容易討論一些。全世界每年出幾個大師?還是每十年出幾個大師?
第三,有的人從教育方面來討論這個問題,認為教育上強調全面發展,忽視了個性特點。教育強求一律,制訂了許多標準化、規范化的東西,使某一方面有特長的人才得不到成長、發展的良好環境。考研究生,外語不過線,政治不達標,總分不夠數,不能錄取;考博士生,有創新思想,被視為異端,不能錄取;等等,就是這一類例子。達爾文上中學時,生物課不及格,但就是因為有創新觀念,他創立生物進化論,成為大生物學家。現在有創新的文章,也難發表,因為它與編輯的保守觀念不協調,而發表文章的權力在編輯的手中。同樣,現今教育界仍然有很深刻的計劃觀念和長官意志,這使得許多教授學者忙于跑項目、跑基地、跑中心、跑重點學科,跑個沒完。填表填個沒完。檢查也是沒完沒了。有研究能力的學者將大量時間和精力花在研究之外的形式上去,花在迎合領導意圖上去,花在接受檢查上去。不能全心全意地自由地研究自己感興趣的課題。當時達爾文的研究也沒有列入國家計劃。對于他前期的研究,我們現在的領導也一定會認為他“不務正業”!科學家服從政治家,為政治家的設計而研究,不知哪一項是這樣獲得諾貝爾獎的。總之,是教育制度方面的問題。
第四,從中國歷史上看,亂世出思想家比較多,例如春秋戰國時代,就涌現一大批杰出人才,才有百家爭鳴的局面。魏晉亂世也是人才輩出的時代,而且多是年輕人,如王弼20歲就開了一代新風,死時才23歲,流傳至今還有五本書。漢代雖然有很多太學生和太學博士(相當于大學教授),真正著名的思想家卻不多。唐代盛世出了不少著名詩人,在近三百年中,可以稱得上哲學大家的卻不多,一般哲學史教材中提到柳宗元、韓愈和劉禹錫三人,他們只是對天進行一場小小的爭論。還有李翱的《復性論》,對后代也有較大的影響。政治方面,唐太宗與魏征的君臣議論,有些值得稱道的思想。還有一些著名的佛教家、道教家、科學家、醫學家、藥學家和天文學家。宋代國勢較弱,出的思想家就較多,北宋就有一大批,宋初三先生(孫復、胡瑗和石介),北宋五子(周敦頤、邵雍、張載和程顥、程頤),以及王安石父子的新學、蘇氏父子的蜀學。所謂唐宋散文八大家,就有六名在宋代,只有兩人在唐代。南宋有以朱熹為代表的理學家,以陸氏兄弟為代表的心學家,以及陳亮、葉適為代表的功利學派。我國20世紀30年代出了一批大師,是否也因為當時我國正處于內憂外患的時代?過去說“憤怒出詩人”,我以為“憂患出哲學家”。所謂“亂世英雄起四方”,國家危難,社會動亂,人們就要思考如何救國保種,如何恢復平靜。這樣就孕育產生了一批思想家。漢文帝、漢景帝時代是盛世,也有賈誼、董仲舒那樣因為憂患太深,成為哲學家。亂世為什么出哲學家多,一方面固然是由于社會混亂,思想家憂患多。另一方面當政者控制思想的力量削弱,思想家可以自由地思考自己感興趣的問題,這才能有思想創新,才能形成思想體系。盛世的統治者往往實力強大,一切都在嚴密控制之下,思想家思想不自由,就不可能有什么思想創新,倒是會出現不少歌功頌德的文字,這是專制制度的特點。如果建立民主社會,軟環境比較寬松,那么,安定的時代可能更能出思想成果和思想家。
第五,有的大師并不是當時就出了名的。例如漢代的王充,當時沒有名氣,過了二百年,他的著作才流行起來,現在看來,他可以說是東漢時代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在中國思想史和世界思想史上都有不可忽視的地位。我們現在說這個時代沒有大師級思想家,結論未免下得過早了點。現在大家公認毛澤東、鄧小平是大思想家。過一百年,后代人回首看今天,也許他們又會發現一些偉大的思想家。而這些思想家現在還在非常落后的地方艱難度日,沒有地位,也沒有影響。四川有一位著名畫家,是一位中學教師,貧病交加,英年早逝。他的作品在他死后才被名人發現。這種情況,也可能存在于思想界、哲學界。古今中外,都有這種實例。所謂“生不逢時”,所謂“大智若愚”,所謂“曲高和寡”,都是說的這種情況。因此,說我們這個時代沒有大思想家,結論下得太早了。
二、啟功算不算大師?
由于啟功仙逝,許多人都用不同的方式承認,啟功先生是“著名教育家、國學大師、古典文獻學家、書畫家、文物鑒定家”。他有那么多的頭銜: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名譽主席,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等,又有那么多著作:《讀〈紅樓夢〉札記》、程乙本《紅樓夢注釋》、《古代字體論稿》、《詩文聲律論稿》、《漢語現象論叢》、《說八股》、《啟功講學錄》、《啟功叢稿》,以及許多書畫作品。北京師范大學介紹啟功先生生平的有一挽聯:
評書畫,論詩文,一代宗師;承于古,創于今,永垂鴻業標青史。
從輔仁,到師大,兩朝元老;學為師,行為范,不息青衿仰令儀。
這里表達出三個作為“大師”的基本要求:一是有廣博的學問,對于古今書畫詩文所知甚多較廣,孤陋寡聞者難稱大師;二是對于各學問領域有精深的研究,能傳承傳統文化的精華,又有許多創新,才可以為一代宗師,知識面雖廣,卻不雅不精,也難稱大師;三是道德高尚,行為世范,道德情操有大虧損者,不足為名師、大師。啟功這位大師,突出的特點是:學問博雅,道德高尚。
關于學問與道德的關系問題,應多說幾句。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篇》)他認為古代的人學習是為了提高自己的素質,現在有些人學習是為了讓別人看的。所謂“古代”,就是他所提倡的內容,不要以為古代真的就是那樣;所謂“今”,就是他針砭時弊的內容。
啟功先生就是實行的“為己之學”,在研究學問中不斷地改造自己,提高自己,發展自己。他謙虛謹慎、勤奮鉆研,幾十年如一日,學問不斷增長,素質也不斷提高,最后成為大師。他為北京師范大學題寫校訓:“學為人師,行為世范”,正是他自己的寫照,也是他自己幾十年研究學問的深刻體會和精煉概括。
現代議論“大師”有三種說法:一是無。我們這個時代是沒有大師的時代,或者說中國半個世紀以來沒有出現過大師;二是濫。好像到處都有大師,人人都可以成為大師,發表幾篇文章,出版幾本書,或者講了一門受歡迎的課,就都可以列入大師。甚至一個電視劇收視率高了,也可以出現一批大師。三是亂。先由一些人提出規范,再由單位推薦,領導批準,造出一大批“大師”;有國家級名師,當然就在“大師”之列,也有省部(直轄市)級的名師,那也是“大師”。像過去曾有過的“人造模”那樣,不知群眾是否認可。
以上三種說法,可以商榷。
誰說沒有大師?啟功先生就是大師。2005年7月7日有六千多人到八寶山向啟功先生遺體告別。從中央領導到平民百姓,從北京到外地,從國內到國外,都有人參加吊唁。送花圈、花籃、挽聯、挽詩、悼辭、唁函、唁電不計其數。在報刊上發表文章、消息和網上的文章、消息,多達幾十萬條。開放以來,學者的葬禮以此為最盛。能說啟功先生不是大師嗎?群眾承認他是大師。當然大師也不止他一個。
傳媒上封了許多“大師”,跟啟功先生比一比,看夠不夠格?發表的文章有沒有創新?出版的著作是不是精品?有的人做學問,是讓別人看的,自己不信,利用假學問,欺世盜名。講課、演戲、演電影,是否經得起推敲,經得起歷史的檢驗?“大師”太多了,也就貶值了,有的濫竽充數,有的假冒偽劣,有的夸大,有的拔高。而啟功先生則是實實在在的大師,名副其實的大師。
國家級名師,當然就是大師。如果有的單位選拔出一百名這樣的國家級名師,卻沒有啟功先生,那么,評選標準和方式是不是都有問題?啟功先生是公認的大師,卻評不上,而一大批遠不如啟功先生的人卻能名列其中,這不是很奇怪嗎?也許規定了大師的年齡必須在什么范圍之內,這種標準是不是有問題呢?大師能受年齡限制嗎?孔子七十三,孟子八十四,董仲舒九十多,難道都必須排除在“大師”之外嗎?在外國,這叫作年齡歧視。說到底,大師也好,名師也好,不是投票選舉的,也不是御批的,而是在實踐中逐漸成長起來的,群眾認可的,經得起歷史檢驗的。所謂“大師”應該在傳統文化的傳承上有突出的貢獻,在傳統文化發展過程中有創新成果,有推動作用。大師應該是立言、立德的不朽人物。近幾年逝世的鐘敬文先生、張岱年先生,與啟功先生一樣,都是真正的大師。
三、國學大師的標準是什么?
有一個時期很熱鬧,用投票方式,評選中國20世紀十大國學大師(王國維、錢鐘書、胡適、魯迅、梁啟超、蔡元培、章太炎、陳寅恪、郭沫若、馮友蘭)。
120萬人投票選出十大國學大師,又有一些人發表議論,有的認為某一大師該入選而沒有入選,有的則不同意其中一些人選入“國學大師”。原因就是對“國學”有不同的理解,對“大師”也有不同的標準。
首先,什么是國學?相對于洋學,而有國學,國學最最簡單的說法,就是中國學。中國學包括哪些方面?有人說,國學只限于清朝從事考據學的那些學者。現在許多人講國學,就不僅是那些人了。一般人認為應該包括先秦諸子百家的學術。還有兩大爭議:一是國學包括不包括佛教。印度傳進來的佛學,算不算國學?有的認為不算,如張岱年先生撰寫的《中國哲學大綱》就沒有講到佛學;有的認為佛學也算,因為佛學傳入中國以后,中國化了,成為中國儒釋道三大思想體系的重要內容,例如許多《中國哲學史》教材,都有佛教的內容。漢語中據說有一千多個詞來源于佛學,如智慧、世界、念頭、靈魂、覺悟等等。中國人過的臘八節就是佛教節日,中國人因果報應觀念就與佛教有關系。佛教如果算中國學的內容,那么基督教算不算?佛教傳入兩千多年,基督教傳入也已經幾百年了,到處有教堂,也有許多信眾,復活節、圣誕節也有許多人過。而在中國有影響的世界各國文化,如果都算為中國的國學,那就可能泛化,有濫用的嫌疑。佛教傳入中國以后,中國佛學家有所創新,創造出像禪宗等那樣的中國化的佛學,有許多著作傳世。現在世界上保存佛教典籍最多的還是中國古代用漢語撰寫的。別的宗教與文化就無法與佛教相比,因此,我贊成將佛教(中國化的佛教典籍)文化列入中國學的內容。而用梵文撰寫的佛教經典就不在此列。一般地說,用漢字撰寫的中國古代典籍,都屬于國學研究范圍,當然包括經史子集。有人提出這只是漢學,不是國學,因為還有很多用少數民族文字撰寫的著作。漢語在國內叫漢語,叫普通話,在臺灣叫國語,在國外,就說是中國語。現在全國許多高校有中國語言文學系,講的也主要是或者只有漢語言文學。為什么?漢族是最大的民族,是中國的代表。因此,國學、漢學、中國學,平常可以通用。大家按習慣用法,國學當然有一定的范圍,主要包括對經史子集的研究。因此,我認為,人民大學紀寶成校長將《四庫全書》作為國學研究的主要內容,沒有什么大錯,反映了一般的情況和普遍的觀念。國學的一個特點就是模糊性,非要從概念上進行推敲,那就有討論不完的問題,也違背了國學的一般規律。
其次,大師標準是什么?我想,第一個條件就是有比較系統的國學知識。國學以《四庫全書》為主,《四庫全書》卷秩浩瀚,一般人是看不完的,那些被選入十大師的名家,多數也沒有看完。看完不是必要條件,知道得多一些,是需要的。以上十位,看多看少,在這一點上都是合格的。第二個條件是對這些典籍中的某些內容有較深的研究,有創新的見解,即對國學研究有所貢獻。研究范圍有大小之分,成果也有大小區別,但他們在研究方面都有值得稱道的成果。因此,他們也都合格。第三個條件,對國學有深刻的領會,有的推崇,有的批評,都對國學的發展起過推動作用。第四個條件,總結出國學的教學方法與學習方法,培養出一個或者一批國學名家。有以上三條,沒有最后一條,可以稱為國學名家或大家,未必夠“師”的資格。有的人懂得幾國語言,懂外語并不是國學大師的必要條件,但是,懂得較多外語,對于認識、分析國學的問題,會有所幫助,“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季羨林先生自己認為不是國學大師,別人有的稱他為國學大師。我想這是在兩可之間。自稱,是一種謙虛;他稱,是出于敬仰。
最大的問題是,有的學者激烈批評國學,能不能算國學大師?具體的說,魯迅是不是國學大師。投票選上了他,有人提出反對。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孔子是大師,非儒的墨子也是大師,辟楊、墨的孟子也是大師,批評子思、孟子的荀子也是大師;董仲舒是大師,韓愈是大師,程、朱是理學大師,陸、王是心學大師。理學是國學,心學也是國學,雖然有諸子百家,都不在國學范圍之外。漢學有大師,宋學也有大師,都在國學大師之列。不論是批評的,還是弘揚的,深入研究國學,都可以成為大師。只有那些沒有研究的,或者研究不深入的,沒有入國學的門,更談不上登堂入室,他們不是真懂國學,不論是歌頌的,還是誣蔑的,都說不到點子上,始終是國學的門外漢。他們自然不是國學大師。
北京師范大學原校長陳垣先生對國學有深入的研究,他的《元西域人華化考》、《元典章校補》及釋例、《史諱舉例》、《清初僧諍記》、《明季滇黔佛教考》、《通鑒胡注表微》、《校勘學釋例》等都是重要著作,在國內外史學界都有重大影響。他60歲以后,總結教學經驗,創立“史源學實習”課程,培養了許多著名的國學名家、大師,如啟功、史念海、張守常、單士元、趙光賢、柴德賡。他曾任北京師范大學、輔仁大學校長幾十年。從各個方面來看,陳垣都可以稱得上“國學大師”。有人提到其他一些人,也都夠“大師”的資格,一大批人進行排序,當然就會有前后,不入前十名,即使排在第二十名,也是了不起的大師。因此,我認為有前十名大師,不能誤解為只有這十名。另外在國學貢獻方面,也不能說前十名就一定比十名以后大師貢獻大,因為這投票者120萬人中,真正深入研究國學的不一定多,讀過他們的書,并進行比較的可能性也不大,他們的投票與候選人的社會影響有極大關系,經常有人提起,名字屢屢出現于報刊,就容易得到選票。國學研究與政治聯系密切的,影響就會更大些,也容易被人提起,有的批評,如胡適;有的贊揚,如魯迅。如果在十名以外,再有個前五十名或前百名的名錄,就像軍銜那樣,除了十大元帥,還有十大將,以及上將、中將、少將。這些大師各有貢獻,有的在某一方面比前十名都更加突出。如果在投票后,再通過各種方式,對他們的成就作介紹,那就可以推動青年對國學的了解,培養學術的興趣,樹立好的學風。這就算我對活動組織者的一種建議。
對于投票選舉“國學大師”是否合適?也有爭議。我以為這一活動是可以基本肯定的,它促進了中國人對自己的民族傳統文化的理解和重視。不論這一活動中有什么不足之處,我認為都應該感謝組織者。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