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黃昏刮著些小風,我正拎著包走在家訪的路上,身后慢吞吞跟著的是我這次家訪的對象徐龍,他愁眉苦臉,一副大禍臨頭的樣子。
“陳老師,別去我家了吧,我錯了,請你原諒我!”徐龍不止一次地這樣對我說。我也不止一次地對他說:“老師這次去你家,絕不是告狀和問罪,主要是和你父母溝通一下,看看后一段時間怎樣配合起來幫助你學習!”我又補了一句:“我還打算跟你父母說說你最近的一些進步呢!”
幾分鐘前,他正站在我的辦公室里,面對我“為什么要抄襲作文”的質疑強辭奪理,一雙大眼傲然迎視我,無悔無畏。在課堂上大嚼口香糖、隨意調笑、沉迷網吧、拖欠作業(yè)等等,他都能理直氣壯給自己找出一套說辭。
再后來,他對抗性地沉默??粗矍斑@個桀驁不馴的男孩,想到他一身的“問題”,我斷定他身后的家庭“不簡單”,決定做一次家訪。(此班我剛接手,對學生情況了解不多)他聽說后頓時很緊張,不迭聲地向我承認錯誤,請我原諒。他的反應讓我只有一個感覺——他怕我去他家。他此刻的慌亂與前番的無所畏懼簡直判若兩人。果然他承認了,他怕父親狠打他。
在我的追問下,他講了家里的一些情況——家里開個公司,自己是獨子,父母很寵愛,尤其是父親,對自己學習要求很高,每天晚上都檢查作業(yè),輔導學習,要是聽說在校表現(xiàn)不好,一定會動怒并且動手的。我又問起他抄襲作文的事,他說家里給買了很多課外書,自己懶得讀,作文寫不出,只好抄一篇了事。
我對他能敞開心扉和我交談感到欣慰和振奮,他一再地請求我不要去他家更讓我感覺到很有必要家訪一趟,和他父母好好溝通,共同來幫助他。
看我去意已決,他很沮喪且不安。十幾分鐘后到了他家里,我方才明白這孩子為什么不愿意我來。
小街盡頭昏暗的燈光下,我看清了那塊破敗招牌上的字:“油坊”。一位干瘦的婦女在向我們來的方向張望,徐龍走過去說:“媽,這是陳老師?!毙忑垕寢層行┎幻骶屠铮躲兜亍B牭铰曇?,徐龍爸走了出來,四五十歲的樣子,黑黑的臉,油油的外衣和雙手,他熱情地招呼我進去坐的時候和兒子對視了一下,徐龍躲閃到一邊,不知所措。
店里擺滿了油桶油缸油罐,幾乎插不下腳,眾人亂了一陣才找了把椅子讓我坐了下來。徐龍爸警覺地問:“是不是徐龍不好好學習了?”同時“剜”了兒子一眼,按照我們之前的約定,我首先跟徐龍爸匯報了一下徐龍近來較為良好的表現(xiàn),比如參加班級衛(wèi)生監(jiān)督崗啦,有時能夠不懂就問啦等等,但徐龍爸好像一直等待著我話語的轉折。
我說:“是這樣的,徐龍爸爸,一家一個孩子,誰不希望他好?我想了解一下徐龍在家的表現(xiàn),以便能更好地幫助他?!?br/> 徐龍爸伸出四個手指頭:“老師,我有四個呢!倆丫頭倆小子!”
?。啃忑埐皇钦f自己是獨生子嗎?我驚得連忙望了徐龍一眼,這孩子羞得無地自容。
在接下來與徐龍父母的交談中,我才知道,他們一家來自外地農村,租來的這兩間小屋既是店又是家,徐龍是個超生的孩子,兩個姐姐都已出嫁,徐龍爸媽包括他哥都小學沒畢業(yè),輔導不了他學習,生意也忙,很少和他交流……
我聽著,一時真不知該說些什么。徐龍對于自己家庭的介紹居然是“虛構”的!
可是,為什么呢?
我沉默地望了望徐龍,迎著他那難堪而又哀憐的眼神,我似乎又一下子都明白了。是啊,在獨生子女成堆的今天,自己居然是個超生家庭的老四,這說得出嗎?賣油的爹媽又老又沒文化,這說得出嗎?家里臟亂得插不下腳,這說得出嗎?自己每晚趴在一張破板凳上寫作業(yè),這說得出嗎?說不出,說不出??!優(yōu)越的家庭,溫馨的親情,獨子的地位,父母的關注,這都是他渴望而不可及的呀!透過他的眼神,我分明聽見他在說——“老師,請原諒!我不想說真話!”
剎那間,我看到了一個青春期少年羞澀的自尊,看到了這孩子對于生活的一種——憧憬!我更看到了自己工作的疏漏和方法的簡單!面對徐龍,我不禁又憐惜又自責。還是想想自己能做些什么,能補救些什么吧!
我心情復雜地完成了這次家訪,此時已是萬家燈火了。
告辭的時候,我特別關照徐龍爸媽,一定要鼓勵徐龍學習,徐龍是個靈活又重感情的孩子,希望他們今后能抽出時間多跟孩子交流,多關注一下他,少讓他上網打游戲,以后我會每天給他補習。臨走時,徐龍低聲說他送我,我說不用了,并悄悄交代他,明天放學時留一下,我會送他幾本特別好看的故事書。另外,我又加了一句,當父母的不容易,要爭氣!
不知怎的,夜風中的我突然也想對自己說,當個老師不容易,更不“簡單”,也要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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