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當前教育領域最深刻的悖謬之處在于:一方面“通過教育改變命運”的希望被不斷動員和強化,使得越來越多的人自愿被裹挾進教育之中;另一方面教育成本不斷增加,讓越來越多的人非常吃力或根本無力承受。這樣一種悖謬所導致的難以化解的緊張和矛盾往往反映在同一類群體身上,這一群體處于社會的底層,他們是對教育的期望最迫切者,同時也是最無力和最無奈的承受者。“平民教育”的重新提出顯然首先不是基于提高教育質量的考慮,而是意在針對上述在教育中掙扎的底層群體,解決教育加在他們身上的既不能擺脫又無力承受之重。
一、借助體制空間
在教育越來越普及的當下,提出“讓更多人接受教育”為核心的“平民教育”這樣一個話題似乎有些矛盾,但它事實上觸及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國家的教育事業究竟為誰而辦?之前所提出、推動并基本完成的義務教育普及化,更多還是站在國家以及少數優勢階層的立場,而并非從大部分平民百姓的角度出發,因此也就出現了本該免費的義務教育因為國家暫時負擔不起而要老百姓自掏腰包的狀況;也才會出現在推動義務教育普及化、降低教育獲得門檻的同時,為了滿足社會優勢階層的需求而不斷地進行教育分化,比如重點與非重點的區分、貴族學校的建立、教育高收費等等。
教育在“為誰”的問題上,始終在上述兩方面齊頭并進,并試圖保持某種平衡:既滿足少數優勢階層的需要又能安撫廣大老百姓。但在教育資源不可能足夠豐富的情況下,滿足少數優勢階層的需要就相對剝奪了廣大老百姓的利益,這就涉及到一個取舍的問題,究竟更顧及廣大平民百姓的利益還是少數人的需求。從之前的教育現實來看,不能說國家明確鼓勵或提倡重點校與非重點校的區分,但至少是任其發展的,并在資源分配與政策導向上給予了直接或間接的支持。從而導致教育的日益分化,以及由此分化帶出的少數教育獲利群體與大多數教育被剝奪群體之間的沖突和對立日益突出,構成了一個引發諸多矛盾、需要解決的社會問題域。國家的教育政策以及國家在教育中承擔的角色等都受到了空前的質疑和挑戰,這意味著國家在教育政策導向與制度設計中需要作出相應的策略調整。如果說在新義務教育法修訂中強調的教育均衡化發展是一種具體的解決措施的話,那么“平民教育”理念的重提更是將教育的整個重心下放,向下層社會群體傾斜。
如果說以晏陽初為代表的一批五四知識分子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大力提倡和實施的平民教育多少帶著精英個體抱負與激情成分的話,那么在當下社會的重新提出,而且是出自國家領導人在公開場合的特別強調,則更多地體現出國家在面對教育所產生的各類問題甚至危機時的努力方向,多少是出于對國家角色、公共利益、整體秩序的考慮,是一種理性的國家行為。國家在教育導向上的變化與調整為教育研究者與實踐者的行動提供了新的可能空間,它至少意味著過往零星地為著弱勢群體吶喊、做事的教育工作者或研究者可以借助體制的力量與空間真正為處于底層的群體多說點真話、多做點實事。
二、提前教育分流
何謂“平民教育”?晏陽初等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所提倡的平民教育強調從農村、農民的實際出發,給他們提供一套簡單易學、經濟實用的教育。它既不同于脫離農村實際的舊教育,也不同于只重學校的新教育,從教育目的、教育理念、教育方法到教育內容都完全是依據農村實際而重新構筑的一套相對獨立的教育體系。那么在當下社會重提平民教育,這種“另搞一套”的思路是否合適?暫且撇開合適與否的直接回答,我們不妨看看當下重提平民教育與當初相比存在哪些不同:
其一,教育對象不同:要在當下社會提倡平民教育,其對象恐怕不僅像二、三十年代那樣僅限于農民,更多的是針對貧富分化中因種種原因導致的貧窮落后的群體。這些群體處于社會的底層,除了傳統意義上在農村種地的農民之外,還應包括處于底層的其他群體,比如農民工群體、下崗工人群體、落后地區的人們等等,這一教育對象的擴大帶來范圍的擴散,使得完全意義上的另搞一套的教育思路并不可行,即便能讓他們集中在一起接受另一套教育,也無異于宣布由于經濟收入的低下而需要接受不同等級的教育,雖然事實上可能已經如此,但大張旗鼓地宣稱并付諸實施恐怕任誰都接受不了。
其二,教育目的不同:正是因為上述對象的變化,教育的目的就不僅僅是為了讓農村失學兒童和青年文盲接受最基本的教育,“除文盲、作新民”;而是重在通過教育讓這些處于底層的群體增強改善自身處境的意識與條件。如何讓這些因經濟貧困而處于底層的群體通過教育改善其處境?一方面要上得起學,即給他們提供最經濟的教育;另一方面要使其從教育中直接獲益,即給他們提供最實用的教育。
其三,教育功能不同:教育通常發揮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功能。一種是布迪厄曾深刻揭示了的教育對原有階層的再生產與復制功能,即所謂龍生龍、鳳生鳳,教育維護、再生產原有的階層結構并將它合法化。教育的這種再生產功能在維持和加大群體分化與社會分層過程中起到作用。完全另搞一套的教育思路,顯然會進一步加大底層群體與上層群體的分化,造成階級再生產。而教育的另一種功能則是通過教育促進社會流動,讓出身下層的孩子通過教育獲得知識和文憑,繼而獲得向上流動的可能。在當下社會,對于身處底層的群體而言,不可否認教育恐怕是改變其境遇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渠道。
上述不同是否意味著,當下的平民教育就一定要擯棄“另搞一套”的思路,而完全與現有的教育體制接軌?情況似乎也并非如此,“另搞一套”重在體現教育實用性的一面,而“與體制接軌”可增加流動性。在我看來,“實用性”與“流動性”是改變底層群體境遇的兩條重要途徑,缺一不可。平民教育可考慮提前進行教育分流,將一部分學生導向“實用”的技能培訓,而將另一部分學生推向精英選拔的渠道,這樣既可降低教育成本,又能使不同需求及不同能力的群體均從教育中獲益。
三、嘗試研究干預
“平民教育”主要針對底層群體,對其研究不應僅僅停留在認識其存在的問題上,而應進一步以解決這一群體的教育問題、改善其教育現狀為旨歸。當初晏陽初等提倡平民教育也是一方面要求知識分子深入農村,一方面進一步要求其改造農村。
嘗試研究干預,主要是將認知與改造相結合的一種研究方法。雖然研究通常要求研究者盡可能保持中立,但事實上不同旨趣的研究,其立場往往也不同,面對社會大眾的苦難,需要研究者站在弱者一邊,傳達來自底層的聲音。不僅要認知現實,而且要改造現實,不僅要討論解放,而且要實踐解放。
這種“改造”與“實踐”并不是要求研究者做些悲天憫人的慈善救濟工作,也不是要去鼓動處于底層的人們起來行動,而是一方面努力讓這一群體中的人認識到自身的局限、問題及可能,以其內在的覺醒為立足點改變自身的境遇;另一方面利用研究者的資源與條件,使研究朝著改變被研究者境遇的方向邁進。這一邁進過程及過程中所遇到的問題與矛盾也應成為研究的對象,以便更進一步或更加徹底地解決問題。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