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無聲處》聽驚雷

　　采訪前記
　　宗福先，1947年2月生，祖籍江蘇常熟，生于四川重慶，中國話劇編劇。1968年畢業(yè)于上海延安中學，后進入上海熱處理廠當工人。1978年創(chuàng)作話劇劇本《于無聲處》，這是粉碎“四人幫”后較早反映“文革”的文藝作品。劇本以轟動全國的天安門事件為背景，整個故事情節(jié)均發(fā)生在24小時之內(nèi)，把一個大的歷史事件濃縮在一場家庭危機之中，成功地塑造了歐陽平、何蕓、梅林等性格鮮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對反面人物何是非的塑造也頗見功力。宗福先憑《于無聲處》一炮打響，從此開始在文壇崛起。該劇獲1978年文化部、全國總工會特別嘉獎，并在日本、聯(lián)邦德國被譯成多種文字出版。1979年，上海電影制片廠又把《于無聲處》搬上銀幕，再次獲得多方贊譽。宗福先1980年到上海工人文化宮搞文藝創(chuàng)作，1985年調(diào)入中國作協(xié)上海分會任專業(yè)作家。其作品還有話劇劇本《血，總是熱的》、電影劇本《血總是熱的》、話劇劇本《誰主沉浮》等。宗福先也參與了大型歷史巨片《鴉片戰(zhàn)爭》的編劇。2007年在紀念中國話劇百年的活動中，宗福先獲得了文化部頒發(fā)的優(yōu)秀話劇藝術(shù)工作者榮譽稱號。
　　
　　“人民不會永遠沉默”
　　
　　王：宗老師您好！到2008年，就是您的劇本《于無聲處》發(fā)表30周年了，時間過得真快，當年您寫《于無聲處》時，年僅30歲，還是上海熱處理廠的一名普通工人，但我想知道，您同時是否也是位對政治很敏感的青年人呢？
　　宗：應(yīng)該是吧，可以說對政治比較敏感。可能我們這一代人，也就是“文革”前培養(yǎng)的那一代人，對政治都是比較關(guān)心的，這是一點。還有一點就是上海是“四人幫”統(tǒng)治了很多年的地方，許多人都覺得很壓抑，尤其是到了“文革”后期，其實大多數(shù)上海人都感到很壓抑。人們都對“四人幫”的倒行逆施很反感，特別是周總理逝世后的1976年。所以，《于無聲處》從寫出來到排練演出，大家心里都埋藏著一種共同的情緒和愿望，我覺得不止是我一個人。只是當時大多數(shù)上海人都選擇沉默，不說罷了。這是大家共同的一種愿望，一種情緒，一種呼聲。
　　王：據(jù)說在20多天的時間里，您就寫完了劇本。這20多天對您整個人生意味著什么？
　　宗：后來明白，就是這20多天改變了我的人生道路。但當時從沒想過要通過這個劇本得到些什么。那時只是憋著一股勁，有一股強烈的寫作沖動，有一種從沒有過的興奮。那個劇本是一氣呵成的。因為她在肚子里已經(jīng)醞釀了太長時間。
　　最早由1976年天安門事件引發(fā)的。那年4月5日，北京有個朋友來上海告訴我，天安門廣場有上百萬人悼念周總理。那時“四人幫”的鎮(zhèn)壓還沒有發(fā)生。從他那里我得到非常強烈的信息。原來心里就對四人幫有好多看法，但不敢說，那個年代不敢隨便說話，我也不知道別人是什么想法。此刻我才知道原來天下大多數(shù)人和我想的一樣！我有了一種歸屬感，非常興奮。不料他走的第二天，電臺里就宣布天安門事件是反革命事件。這樣一下子一個大逆轉(zhuǎn)，讓我非常震驚，陷入死一樣的沉寂當中。我覺得我們中國的老百姓都是良民，太善良了，都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表面上還這樣平靜。1976年10月份，陪我母親去黃山旅游，黃山?jīng)]有報紙，沒有廣播電視，信息很閉塞。去了6天后，走出黃山茶林場，突然看到大幅標語：打倒王、張、江、姚！滿車的人都沉默起來，知道出大事了，但不知道是什么事。回來路上經(jīng)過南京時，聽到謠傳說上海打起來了，上海民兵和解放軍打起來了。回上海后一看，根本沒有打起來，非常平靜，街上到處是揭露“四人幫”的大字報。第二天，我從家里走到人民廣場、走到外灘，看大字報，大字報很簡單，沒有什么內(nèi)容，但看的人人山人海。就是那天，走在興高采烈的人群里，我悟到我以前的想法錯了。就是那時候，一句話跳出了我的腦海，那就是“人民不會永遠沉默！”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構(gòu)思劇本了：在最沉悶的1976年夏天，一個反“四人幫”的英雄來到了上海，故事就從這里展開……
　　
　　引起高層關(guān)注
　　
　　王：347326650e4a052f963379ed81a9d2e361c242ffa44eede5c479431bc302146c當您寫下劇本的最后一句話，“人民不會永遠沉默！”后，您是否覺得輕松點了？
　　宗：是的。寫完后有一種興奮，一種激動，放下了心里一種很重的東西，真是如釋重負。
　　王：劇本完成后，在哪里首演的？當時市工人文化宮領(lǐng)導很支持嗎？還記得當年上演時的情景嗎？
　　宗：當時，市工人文化宮和總工會正在恢復(fù)中，“四人幫”時期被砸爛了，那時領(lǐng)導班子也正在重新籌建中，人員都在慢慢回到崗位上。當時我寫完后把劇本交給導演蘇樂慈，蘇樂慈很喜歡，她又給文化宮文藝科科長老蘇看，他看后很支持，說你們排吧。于是，7月份蘇樂慈就帶著一群工人業(yè)余演員開始排戲，到9月23日在小劇場彩排，當天的演出就受到熱烈的歡迎，演出結(jié)束后觀眾們都不肯離去，熱烈鼓掌，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的。從那天以后就越演越熱。國慶節(jié)總工會的領(lǐng)導帶領(lǐng)上海的勞動模范都來看戲，都很支持我們。
　　王：一直在市宮小劇場演嗎？
　　宗：剛開始是的，一毛錢一張票，后來就天天有人排隊了，票也越來越緊張。一直到胡喬木要來看戲，接到任務(wù)就轉(zhuǎn)到友誼電影院去演了。
　　王：胡喬木要來看戲你們接到通知嗎？
　　宗：開始不知道。記得有一天晚上市委宣傳部來了三位副部長看戲，看后說，中央有領(lǐng)導要來看演出，你們到友誼電影院去演吧。后來才知道，那位來看戲的領(lǐng)導是胡喬木。
　　王：話劇《與無聲處》上演后半個月，《文匯報》就發(fā)表了長篇通訊《于無聲處聽驚雷》，是否從此就引起了高層的注意？
　　宗：是的。1978年10月12日，《文匯報》記者周玉明在報上發(fā)了第一篇關(guān)于《于無聲處》的長篇通訊，據(jù)說胡喬木看了這篇通訊后就飛到上海。
　　王：能夠很順利地去北京演出也是胡喬木的決定嗎？
　　宗：我不太清楚，但進京演出肯定和他有關(guān)，我知道是他回北京后提出來的。據(jù)《文匯報》總編輯馬達說，是胡耀邦同志最后決定的。當時北京要開中央工作會議，要開十一屆三中全會，會上要解決“文革”遺留的問題。
　　胡喬木對戲非常肯定。看完戲后接見演員、和演員合影，后來他問：我能不能見一見作者？當時我在邊上，沒有上去，人們就把我拉到他面前，他看了看我，突然問，你生的什么病？我一楞，說哮喘。這說明他是認真看了報道的，因為周玉明在那篇通訊里寫我是帶病完成劇本的。他說希望你養(yǎng)好身子，爭取寫出更好的劇本來。我說這個劇本還有很多毛病，他說這個劇本寫得很好。
　　王：在北京一共演了多少場？
　　宗：16日我們在京首演。我們一共去了一個多月，演了幾十場，有時候一天要演日夜兩場。正式公演的不多，我們還到門頭溝煤礦、首鋼等大型企業(yè)去演。16日這一天，中共北京市委宣布：“天安門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動。”還是這一天，人民日報發(fā)表署名“特約評論員”的長篇文章《人民的愿望，人民的力量——評話劇〈于無聲處〉》。后來知道，這也是胡喬木精心組織的。
　　王：在北京，你們還受到過哪些高層領(lǐng)導人的接見？
　　宗：在京期間，我們還應(yīng)邀去京西賓館為中央工作會議演出，專門為中央首長演出了一場。許多領(lǐng)導人到后臺來看望我們，有蘇振華、倪志福、方毅、紀登奎等幾位政治局委員，其他首長也看了我們的演出。授獎的時候是烏蘭夫同志出席的，他當時是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wù)院副總理。
　　王：您上去領(lǐng)獎了？
　　宗：一共有三個人上去領(lǐng)獎，一個獎是獎給上海工人文化宮的，一個是獎給《于無聲處》劇組的，我領(lǐng)了個編劇獎。
　　
　　驚雷震天
　　
　　王：1978年12月18日，這一天對您、對全國人民來說都是值得紀念的一天。這一天，文化部和全國總工會召開大會，隆重嘉獎《于無聲處》；這一天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中國發(fā)生的一切巨變，可以說從這一天開始。您身逢其時，是什么感覺？
　　
　　宗：當時，沒有意識到這么大一個歷史性轉(zhuǎn)折就要出現(xiàn)了，也不太了解這個戲背后的情況。在中央工作會議上還有一個情況，我們當時都不知道。我們是1978年11月13日離開上海去北京的。11月11日中央工作會議開幕，12日，中央和地方200多位高級領(lǐng)導人參加了會議，討論黨的工作重心轉(zhuǎn)移的問題。因為華國鋒原本希望在會上討論農(nóng)業(yè)問題，但許多人認為這次會議要把全黨的重心轉(zhuǎn)到經(jīng)濟工作上來，必須解決“文革”中遺留下來的一些歷史問題，這些問題不解決，人們的積極性調(diào)動不起來，不可能把工作重心轉(zhuǎn)到經(jīng)濟建設(shè)上來。陳云在東北組有一個著名的發(fā)言，講到了《于無聲處》。在這次會議上，他一共講了六個問題，第一個是“薄一波等61個叛徒案”的問題，還有陶鑄等人的問題，其中第五個就說到天安門事件，說這是一次群眾的革命行動，現(xiàn)在外面出了話劇《于無聲處》，中央應(yīng)當要為這件事平反。陳云的講話使這次會議的局面發(fā)生了根本性改變，原來是要討論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一下子就轉(zhuǎn)到了討論解決“文革”遺留問題上來了。
　　從事后看，所有這些安排都是經(jīng)過充分準備的，包括調(diào)我們進京演出，其實這也是整個步驟中的一環(huán)。當時根本不清楚。都是事后才知道的。
　　王：1979年，上海電影制片廠把《于無聲處》搬上了銀幕，再次獲得各方的贊譽。作為編劇，您感到榮幸嗎？
　　宗：是的。我和工人文化宮的伙伴們都感到，在共和國歷史轉(zhuǎn)折時能親身參與，做了這么一件有益的事，很自豪！把這部戲拍成電影，主要是上影廠的老導演魯韌的主意。有一次他來看戲，看后說太感動了。后來他來找我，說要把這部戲拍成電影。我們到北京去演，魯導演還跟到北京去跟我談。我開始是有顧慮的，我說全國那么多地方都在演這部戲，一個城市里有那么多劇團在演一個戲，是不是太多了。可是，魯韌導演說，還有廣大農(nóng)村觀眾吶。在上影廠的積極推動下，話劇《于無聲處》被搬上了銀幕，這里面吳貽弓導演做了大量的工作。
　　當時，據(jù)文化部的同志說，全國有2000多個劇組在演這個戲，報上有消息說天津當時有40多個劇團在演，上海也有幾十臺，有上海人藝，上海青話，上海兒藝等等，這是專業(yè)的，還有許多業(yè)余的比如復(fù)旦大學、各大學話劇團、各區(qū)的工人俱樂部、文化館、各農(nóng)場的小分隊等都在演。
　　王：那時票價是多少？
　　宗：那時票價是一毛，市宮小劇場可以坐400人，每場爆滿，但還是不能滿足人們的要求，經(jīng)常有人來開后門，后來就專門弄了部分保留票。有許多外地的劇團到上海觀摩，有的直接帶個錄音機就來了，或者帶個照相機把舞臺背景拍下來，再加上后來《文匯報》上發(fā)表了劇本，很容易照搬，因為這個戲只有6名演員，一場景，特別簡單，演出就更方便了。
　　王：這在話劇歷史上是個高峰吧？
　　宗：如果是指全國的演出場次和觀眾人次恐怕是吧。但是我覺得這并不說明這個戲本身特別好，而是當時人們對于思想解放、對于徹底清算“四人幫”的政治訴求需要一種宣泄的渠道，《于無聲處》只是應(yīng)運而生。
　　那天我很感動
　　王：據(jù)說，因為《于無聲處》，您也收到過恐嚇信，說您為那些人去平反絕沒有好下場的？是怎么回事？
　　宗：當時，每天都要收到全國各地的大量來信，根本來不及看。絕大多數(shù)是支持的。其中有那么兩三封是對《于無聲處》表示反對意見的，有一封信措詞很激烈，是匿名的恐嚇，說你想為天安門事件那些人平反，絕無好下場！
　　王：后來怎么處理的？
　　宗：一笑了之。
　　王：應(yīng)該說大量來信還是喜歡的，擁護的。來信中有讓您印象特別深刻的嗎？
　　宗：在來信中，有一封是經(jīng)濟學家孫冶方托老作家于伶老師轉(zhuǎn)給我的信，說戲?qū)懙煤芎茫瑢蛱崃藗€意見。就是說戲里的反面人物何是非商人出身，有概念化、片面化的傾向。我不認識他，后來我去看于伶老師，請他轉(zhuǎn)達我對孫冶方先生的感謝與敬意。還有一封天津來信，寫信人說她母親的遭遇和戲里的梅林完全一樣，梅林用自己的生命來交黨費，她母親也是被開除黨籍，用最后的生活費攢起來交黨費。我還特意去天津看望過她。
　　王：是特意去的？
　　宗：是。我們在北京演出時，北京的觀眾都很激動，通宵排隊買票！北京的天多冷啊！那么多觀眾喜歡這個戲，說明人們長期被壓抑的一種情緒需要宣泄。這個戲讓人們的宣泄有了一種渠道。但也有人冷言冷語，說北京人流血，上海人出風頭。但是后來被抓的那些天安門事件的英雄站出來說：別理他們！你跟我們是一伙的！有一次為天安門英雄戴大紅花時，英雄們非要給我也戴上大紅花。我說我沒有到天安門反對“四人幫”，他們說：你不知道，你的戲出來以前我們在北京受到怎樣的壓抑！你就是用你的戲和我們一起反對了“四人幫”，反對了“四人幫”的殘余，所以你也是英雄。那天我很感動。
　　王：那是在怎樣的場合？
　　宗：那是在團中央召開的一次為天安門事件平反授獎的大會上。
　　王：《于無聲處》獲得過哪些獎？
　　宗：當時中央專門成立了《于無聲處》接待組，組長是文化部副部長周巍峙。他當時有過一個正式的報告，報告里說，給《于無聲處》的特別嘉獎，建國以來一共有過兩次。一次獎給了昆劇《十五貫》，因為周總理說，一部戲救活了一個劇種；第二個就是《于無聲處》。以后，文化部就有了定期的評獎。
　　
　　作者單位：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
　　責任編輯：王亞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