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有一篇雜文叫《我們怎樣做父親》,他說覺醒了的父母“完全應該是義務的,利他的,犧牲的”,對于子女,“應該健全的產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從愛孩子的天性出發,從解放自己的孩子開始,“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掮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話在今天仍值得我們記取。
作為女性,生活在現代中國應該是幸福的。拜百年來的婦女解放運動所賜,我們不用再裹小腳;不再受“三從四德”的約束;可以和男孩子一樣念書受教育;可以追求自己的愛情,不必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以有一份正當的職業養活自己,而不必以嫁人為歸宿,以生兒育女為使命。在我們今天的詞典里,“女人”不再是弱者的名字了(或許弱者的名字該改為“窮人”了),我們現在有了越來越多的“女強人”。
那么,今天的我們,是不是已經在“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了呢?站在女性的立場上,“幸福”這個詞究竟意味著什么?做怎樣的人才算是“合理”的?現代女性,還要不要做“賢妻良母”?
當年魯迅先生有感于中國父權的神圣不可侵犯,為改革家庭與社會計,痛下針砭;而面對今天的社會,我覺得從家庭的角度說,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就在于缺少稱職的母親。很多社會問題由此而起。也許會有人覺得這樣說有些危言聳聽,但是仔細想想,如何做母親真的不是我們生而知之的事情。可是,母親的意義又是何其重大啊!
有人說,推動搖籃的手最終推動整個世界,或者說,母親的工作是上帝的工作。為了表示對母親的敬愛,人們還把五月的第二個星期日定為“母親節”。可是我們這些做了母親的,既不是圣人,也不是完人,我們靠什么承擔起這份造人的工作呢?
做個稱職的母親,不僅要有母愛,還要有智慧,很多時候更需要犧牲。我們都知道,要想把一件事做好,僅僅有良好的愿望是不夠的,最重要的是要有正確的方法。做母親尤其如此。方法不正確,就做不了稱職的母親。很多對于孩子的傷害都是因為無知,而以愛的名義通過父母之手實施的。這些傷害既包括身體上的,也包括情感上和心智上的。
現在有種很普遍的撫養模式,就是在孩子小的時候送回老家或是寄養到祖父母、外祖父母那里,短則數月,長則數年,等到上托兒所或該上學的時候才接回父母身邊。現代社會,大城市的生活節奏之快,生活壓力之大,讓很多女性在同時面對工作和孩子時都不堪重負,往往她們尋求幫助的首選,就是已經退休但還能夠做做家務看看孩子的夫妻雙方父母。如果居住條件允許,當然可以把父母接來同住。可是大城市高昂的房價,使得相當多的年輕人沒有可以容納老少三代人的居所。于是,不得已,孩子被寄養出去。
在農村,問題可能更加嚴重。越來越多的年輕勞動力外出打工,他們有了孩子后,很多人沒有條件自己照顧,只好把孩子留在老家由祖父母來撫養。這樣的情形實在是太常見了。
這種撫養方式解決了暫時的家庭困難,卻帶來了潛在的長期的家庭問題。如果父母在和子女長期的分離后,不能有適當的方式彌合親子間的感情疏遠,那對于孩子來說,家就不會意味著是一個溫暖安全的港灣,而是一個一旦有機會就最先要逃離的地方。而感受不到家的溫暖的孩子,我們又怎么能期待他們會有一個幸福的童年?
自幼父母缺席的撫養方式帶來的情感傷害和教育問題,已被許多幼教專家關注,但這樣的事情,每天還在我們的身邊發生著。說起來,母乳喂養,自己帶孩子,在女性不曾走上社會之前,本是理所當然的。為什么在現代社會,在女性獲得了很多自由之后的今天,卻變得越來越難而且需要提倡了呢?難道說,女性的解放反而要以自己兒女的童年幸福做代價嗎?如果是這樣,我們能夠算得上是在“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嗎?
我堅決地認為,做母親,再苦再累,也要自己帶孩子。把孩子送到別處去寄養的,不論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都是母親的失職。也許很多職業女性母親感到做到這點很難。那么,是不是大多數的女性在做了母親后最好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呢?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是因人而異的吧。我個人的感覺,全職太太大可不必,但是產假如果能更長一些,倒是對母親和孩子都有好處的。
日前在坊間看到一本關于家庭教育的暢銷書——《好孩子的成長百分之九十九靠母親》,作者張炳慧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韓國母親,也是一位事業有成的職業女性。她的經歷能夠說明很多問題。
張炳慧出生于1932年,是已故韓國李承晚政府總理張澤相的第三個女兒。十九歲時,她懷著為韓國的振興而讀書的理想只身赴美國,雖出身名門,但她不要家里一分錢,靠著打工和獎學金拿到了匹茲堡大學歷史學碩士學位。在美讀書期間,她認識了自己的先生,先生的前妻為他留下了三個中國血統的孩子,因此,一結婚她就成了三個孩子的媽媽。跟所有初為人妻的女性一樣,當時的張炳慧對家庭生活還幾乎一無所知,而且在成為三個孩子的媽媽的同時她還在攻讀自己的博士學位。為了做一個稱職的媽媽,張炳慧在自己二十至三十歲的這段時間里,生活過得十分辛苦。不過令人欣慰的是,這份辛苦沒有白費,在她的悉心教育下,三個孩子都成為美國社會出類拔萃的人才。大女兒畢業于哈佛大學,成為一名國際律師;二兒子先讀了耶魯大學,后又在哈佛大學進修經濟管理學,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成為非常成功的商業人士;最小的女兒十六歲就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耶魯大學,最后也成了一名國際律師。
三個孩子都如此優秀,以致很多人都向張炳慧請教“教育孩子的秘訣”。比如“如何將孩子送進哈佛或耶魯”、“教育孩子時應當遵循什么樣的原則”、以及“對于不同年齡段的孩子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教育方法”等等。可是張炳慧說,她從來沒有對孩子進行過特殊的輔導,也沒時間尋求什么特別的教育方法。她強調說“好父母教育出好子女”,在生活中父母的言傳身教是家庭教育秘訣中的秘訣。如果想教育好子女,不要從孩子身上找原因,而要首先從父母做起。特別是母親,對于孩子一生的影響至深至遠。
讀她的書讓我非常感慨,在這位韓國女性的身上,我看到的是中國女性傳統美德與西方現代觀念的結合。在現代社會,怎樣做一個稱職的母親,張炳慧女士堪稱榜樣。她是慈愛的,她所撫養教育的,是三個跟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甚至不是同一民族的孩子,而她卻比很多親生母親還要盡力;她是智慧的,她并沒有因為家庭的負擔而放棄學業和社會工作,而是以身作則,讓孩子們從小懂得了什么是好學、上進和敬業;最重要的,她是富于犧牲精神的。這種犧牲精神,和母教傳統一起,在很多中國女性身上都已經失傳了。可以想象,如果父母沒有犧牲精神的話,那么犧牲的就只能是孩子了。
由此想到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缺失所帶來的問題。五四一代知識分子激烈地抨擊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的黑暗面,可是對于傳統文化思想的精華,我們在過去的一百年中卻沒有能夠好好地汲取。如何繼承傳統,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近年來在教育界頗有爭議的“讀經”問題,在我看來,本是無可爭議的事情,為什么沒有人反對教孩子讀唐詩呢?我相信從小背過《論語》的孩子長大后是不會對《論語心得》之類的書趨之若鶩的。讓孩子們學一點傳統文化的經典,跟學一點鋼琴或繪畫,學一點外語,有什么本質的區別呢?
這就涉及問題的第二個層面了——“作為母親,我們該怎樣教育孩子?”
說到教育,我們也有古老的傳統,中國傳統的儒家教育思想,以養成“君子”人格為目的。相比之下,我們現在的教育體制過于注重知識的傳授,而在培養健全人格、高尚情操方面缺失甚多。即便在知識的傳授方面,也有很多不盡人意之處。有一次,我的一個學生告訴我,她擔任一個小學生的家教,每周輔導兩三次,就是幫他預習和復習。她說,現在小學里學的內容一定要家長給孩子事先預習,否則就會跟不上。因為老師教到這課內容的時候,只留很少的時間給學生溫習,然后就是考試,考完就排名次。這樣一來,排在后面的學生和家長都會有很大的壓力。我搞不明白,本該在學校里學會的知識,為什么會變相地轉嫁到家長的身上?如果家長沒有時間輔導孩子,則必須給孩子請家教。如果經常成績排在后面,孩子的自信心會受到打擊,或者對學習的內容提不起興趣。
我后來也向一些有孩子的同事打聽過,原來現在的小學校里大多數是這樣的情況。因為一個班的學生人數很多,老師沒有精力逐個教,所以要把家長調動起來。現在的學校,就連小學也開始關注排名,關注升學率了。真是要命!在我看來,小孩子最重要的是培養和保護他對學習的興趣,頻繁的考試,必然帶給孩子過大的壓力,而學習負擔重,又是很多孩子厭學的主要原因。想到這些,我真替還不足兩歲的兒子擔心。我該怎樣讓他一直保持強烈的學習興趣,在未來的競爭中穩操勝券呢?
說實話,作為母親,我對于如何培養自己的孩子有著很多待實施的設想。我會嘗試在三歲之前對他進行早期的智力開發;我打算送他上私立的音樂藝術幼兒園,從小接受鋼琴訓練;我會給他一個從小接觸古代經典的機會,引導他通過循序漸進的記誦,打下扎實的中文功底;我會盡量讓他學會各種運動:游泳、輪滑、乒乓、足球……甚至武術;然后,我會關注他的興趣,盡力為他創造條件。我希望在學校和家庭的配合下,能讓他得到“全人格的教育”,就像小學生守則所寫的那樣,德智體美全面發展……
我算是一個比較有責任感的人。自從知道懷孕那天起,我的一切就與孩子連在一起了。為了腹中的胎兒我放棄了已經申請到的“211”課題,推遲了自己論文的出版;我很認真地學習各種權威的育兒書,按照科學的育兒法,優生優育;作為高齡產婦,我堅持母乳喂養到二十個月。每次去醫院做定期檢查,醫生都會說:“格小人養的老好!”每次聽到別人這樣的贊語,我都會自信于自己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可是,前不久一次受騙的經歷,動搖了我這份自信。
四月的一個周末,我帶著孩子和阿姨去徐家匯的港匯三樓,那里的“哈哈城堡”是寶寶們的樂園。回來的時候,在進地鐵的入口處,有一個年輕的男子上前來給我一張名片,自我介紹說,他們是“子明演出經紀公司”,有一些廣告需要找兒童演員,希望我能帶著寶寶去他們公司試試鏡。我回家跟先生說起這事,先生不置可否。第二天,真的接到他們公司打來的電話,約我們第二天去試鏡。我先生表示有點可疑,但還是跟我們一起去了。這家公司在飛洲國際商廈的十一樓D座,到那里后,讓我們填了一張個人信息的表格,然后有個男士拿著一個小數碼相機,對著怕生而哇哇大哭的寶寶匆匆拍了四張照,即讓我們回家等消息,說如果入選的話他們會再跟我們聯系。
我們在那家公司,還看到很多帶著寶寶的家長。沒想到當晚就接到他們公司的電話,說我們的寶寶入選了,約我們去公司和產品的推廣負責人見面。我先生說:“肯定是騙人的,不用去了。”我問他騙什么?他說:“當然是要騙錢了,不信你走著瞧,他們會讓你去拍照之類的,借機收費。”我說:“如果是真的選中我們的話,那應該是他們給我們錢,哪有要我們交錢的道理?”第二天,我和阿姨又帶著孩子跑到飛洲國際的十一樓D座,同樣的,在電梯口進進出出的,看到不少帶著寶寶的家長。剛出電梯,有個從這家公司里剛剛出來的家長叫住了我,問我們是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來干什么?我簡單一說,她說:“我們也是這樣的,說是我們的寶寶被選中了,我們就來了,結果他們要我們簽一個合同,說是一年之內給我們寶寶做一到三次廣告。然后就讓我們去拍照,付一千九百八十元錢。我們看合同的時候,正巧碰到有一個家長來跟他們鬧了,可能交了錢,回去想想不對,回來找他們退錢,他們不肯退,結果那個家長報了警,還威脅說要把他們捅到東方電視臺。最后他們把那個家長勸到另外的房間私了去了。我因為看到這一幕,所以多了點戒備,沒有交錢,合同嘛拿回去商量商量再說。你們進去看看他們怎么說吧,我們先在樓下等你們。”我聽她這番話,心想我先生的話果然沒錯。錢當然不交了,我本來也不愿讓孩子參與很多商業活動的,就想著如果就是拍一次廣告,倒不妨嘗試一下。不過既然來了,就進去看看他們怎么說吧。
進了公司,他們馬上把我們引到一間很小的大約兩平方米的隔間里。外面也坐著一些孩子和家長,但是他們顯然注意避免給我們互相交流的機會。我的寶寶一進到隔間里就哭起來,接待我們的小姐拿出一顆硬糖來哄他,我當時心里也嘀咕了一下,覺得給二十個月大的寶寶吃硬糖有危險,可是寶寶接過來鬧著要吃,我也就剝開來給他了。
接下來,那位小姐果然跟我們說起簽合同的事,我說昨天的電話是要我們來跟產品推廣負責人見面的,沒說簽合同的事啊。那位小姐解釋說,他們公司有很多的廣告要拍,都想要小演員等等,這時候,那顆致命的硬糖果然卡在寶寶喉嚨里了,我趕緊使勁拍他的背,阿姨在一邊嚇壞了,寶寶非常難受地咳著,情況危急。我幸好還算鎮靜,不斷用力拍他的背要他吐出來,最后那顆硬糖終于被拍出來,落在地上。寶寶放聲大哭,那個小姐也被嚇壞了,不斷說“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幾秒鐘,對我而言仿佛是一個世紀,我已經不再關心什么見鬼的廣告,只想帶上我的寶寶趕快離開這個可怕的謀財又害命的地方。坐電梯下來,卻沒有碰到那位說好要等我們的家長,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沒有等我們?
出了飛洲國際商廈,看著可憐的寶寶,我決定先不回家,帶他去他最喜歡的“哈哈城堡”玩一玩,安撫他所受的傷害。平時的“哈哈城堡”要比周末冷清了很多,我看著若無其事地玩耍的寶寶,內心充滿了深深的自責。作為母親的一點點虛榮心,想讓他做什么廣告,結果差點害了他。雖然我也提防了被他們騙錢,可是比起寶寶的生命來,錢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我坐在一邊獨自悔恨的時候,先后又有兩個青年男女上前來向我兜售“子明演員經紀公司”的名片,要我帶寶寶去試鏡。他們的說辭都是如出一轍的。當我冷冷地告訴他們已經試過了時,他們立刻神色尷尬地離開了。
這件事讓我意識到,看似平靜的生活表象之下處處隱藏著陷阱。我們雖然沒有被騙走錢,可是一定有很多人跟他們簽了合同,交了錢。我在這里仔細地寫出這件事的經過,就是想向更多的母親提醒,不要像我這樣,因為夢想當“星媽”而讓自己的寶寶落到這些可惡的騙子手里。每當想到“母親”這個沉甸甸的字眼,那塊小小的硬糖就像一塊巨石一樣橫亙在我的心上。
做一個稱職的母親,可沒有我原來想象的那么簡單。那么,我們現在究竟該怎樣做母親?在這個混亂的社會上生存,恐怕比學習各種知識更重要的,還是讓孩子首先學會自我保護吧。可是,我該怎樣向這么小的孩子去解釋人性中的惡呢?那又會給他幼小的心靈播下怎樣的陰影?我們究竟該怎樣做,才能讓我們的孩子最終可以“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我仍在尋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