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展可以看作是擴展人們享有的真實自由的一個過程。聚焦于人類自由的發展觀與更狹隘的發展觀形成了鮮明對照,狹隘的發展觀是一種“經濟決定論”的發展觀,自由發展觀是一種人的“可行能力”的發展觀。自由發展觀對于我們把握科學發展觀的深層內涵具有重要啟發意義。
落實科學發展觀,有兩個基本問題不能不搞清楚:一是發展的本質到底是什么?二是促進發展的有效手段是什么?阿馬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的視角,為解答這兩個問題做出了獨特的貢獻,對于我們把握科學發展觀的本質內涵具有重要借鑒意義。
一、阿馬蒂亞·森自由發展觀的核心——實質性自由
在《以自由看待發展》一書中,阿馬蒂亞·森對其“自由發展觀”做了全面論述,主要內容可概括為三個方面。
(一)基本概念:實質自由,可行能力和信息基礎
森是在“實質的”意義上定義“自由”這一概念的,也就是說,就享受人們有理由珍視的那種生活的可行能力而言。“實質自由包括免受困苦——諸如饑餓、營養不良、可避免的疾病、過早死亡之類——等初步的可行能力,以及關系到能夠識字算數、享受政治參與、發表不受審查的言論等等的自由”。
根據森的定義,一個人的自由反映在其“可行能力(capability)”當中,因而自由可以通過“可行能力”得到具體說明。所謂可行能力,即享受人們有理由珍視的那種生活的可行能力,簡言之,“一個人的可行能力指的是此人有可能實現的、各種可能的功能性活動組合。可行能力因此是一種自由,是實現各種可能的功能性活動組合的實質自由(或者用日常語言說,就是實現各種不同的生活方式的自由。”這種可行能力包括:1.生命存續層面的可行能力,諸如免受饑餓、營養不良、可避免的疾病和享受失業救濟、最低生活保障的權利等;2.生活質量層面的可行能力,諸如平等地接受基礎教育、醫療保健的權利等;3.社會地位層面的可行能力,諸如消除性別歧視,維護婦女主體地位、各種機會平等;4.政治生活層面的可行能力,諸如政治參與權、言論自由權、自由勞動權等。
森的另一個重要概念是“信息基礎”。所謂“信息基礎”,簡單地講,就是一種評價標準所內含的信息量及其豐富、全面的程度。在森看來,以往各種發展觀的信息基礎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缺陷,比如,功利主義把“效用”作為信息基礎,雖然它具有聚焦于后果、聚焦于福利等方面的優點,但它存在漠視分配、無法進行人際比較等方面的困境;羅爾斯的正義論把“程序自由”作為信息基礎,它雖然在評價標準上賦予自由以程序上優先權,但是它并非是對森“實質性自由”的關注;諾齊克等自由至上主義者所主張的不顧后果的自由優先性,實質上也是一種程序評價,它雖把自由推向極致,但這種不顧后果的自由優先性并不能保障人們獲得實質性自由,而且它不計后果、不顧福利,使其評價標準更為狹窄。
森認為,傳統發展觀之所以會面臨諸多困境,一方面,它們不注重對人的實質自由——可行能力——的研究,僅僅是在物質或者是經濟增長的層面來狹隘地討論發展問題,這類發展觀既然在理論上存在天然的缺陷,將之用于指導發展實踐,也必然會導致嚴重的后果。另一方面,傳統發展觀的評價標準——信息基礎——太過狹隘,以至不能用來衡量發展的真正效果,因而只有聚焦于實質自由,并把可行能力作為評價發展的信息基礎的發展觀,才是科學的發展觀。
(二)發展的本質:實質自由擴展的過程
正是基于對實質自由的一種持重,森提出了自己的發展理念——自由發展觀。這種發展觀把實現人的全面的實質自由視為發展的本質。森在《以自由看待發展》一書的導論中開篇便寫道:“本書論證,發展可以看作是擴展人們享有的真實自由的一個過程。聚焦于人類的自由的發展觀與更狹隘的發展觀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狹隘的發展觀包括發展就是國民生產總值增長、或個人收入提高、或工業化、或技術進步、或社會現代化等等的觀點。”在全書最后的結語中,森又指出:“發展確實是對自由的各種可能性的一種重要承諾。”森把發展的本質定義為實質自由的擴展,也就是說,發展的本質就在于滿足“人們有理由珍視的那種生活的可行能力”,這是對人類發展觀研究做出的可貴貢獻。
(三)發展的手段:實質自由的工具性作用
在森看來,自由不但作為發展的目的具有“建構性作用”,而且自由作為促進發展的重要手段,也發揮著“工具性作用”,主要表現為以下五方面。
第一,政治民主。一個典型例子是政治民主與饑荒的關系,森的研究結果得出以個基本規律:饑荒多發生在集權主義國家,至今還未曾在一個民主國家發生過饑荒。這是因為,民主政府需要贏得選舉并面對公共批評,從而有強烈的激勵因素來采取措施防止饑荒或其他類似的災難,而集權國家不然。這說明政治自由與發展密切相關。
第二,經濟條件。這是指個人在經濟權利上的自由行動空間,即運用自身經濟資源進行自有勞動、自由生產、自由消費和自由交換的權利空間。以自由勞動為例,森認為相對于市場效率而言,自由具有超越效率和經濟利益的意義。馬科斯·韋伯曾提出并解答過如下問題:“德國雇農為什么遷出莊園區?并不是為了物質理由……真正的原因是:莊園只有主奴關系……在雇農的內心處,對遙遠的地平線,總有一種模糊的向往;在這向往的背后,就是對于自由的原始沖動。”
第三,社會機會。這指的是在教育、醫療等方面的社會安排,此類社會機會攸關經濟社會的發展,熟知的正面例子是,亞洲四小龍的高速發展得益于教育的普及。
第四,透明性擔保。這是指人們在社會交往中需要的信用,它取決于交往過程的公開性、對信息發布及信息準確性的保證。沒有這種信用,社會無法維持正常秩序,市場無法正常運轉。在這個意義上,透明性擔保成為個人的實質自由的重要部分,也構成為發展做出貢獻的手段性自由的重要部分。
第五,防護性保障。這是指為那些遭受天災人禍或其他突發性困難(例如失業)的人、收入在貧困線以下的人以及年老、殘疾的人,提供扶持的社會安全網。對于那些需要幫助的人,防護性保障或者提供生活必需品(災民、赤貧的人),或者改善其生活條件(殘疾人),這些構成其實質自由的一部分。
二、阿馬蒂亞·森自由發展觀的借鑒意義——自由與科學發展觀
阿馬蒂亞·森森對發展觀的探討富有啟發性,對于我們理解科學發展觀的深層內涵,乃至反思主流經濟學的發展理論,均具有重要借鑒意義。
(一)關于發展本質的啟示
自由發展觀有關發展本質的論述啟示我們:第一,對發展的恰當定義,必須遠遠超越財富的積累和經濟的增長,這并非忽視財富和經濟增長的重要性,而是社會發展這一歷史進程在“內容和范圍上都大大超出了那些變量”,“發展必須更加關注使我們生活得更充實和擁有更多的自由”。第二,對發展的恰當評價,不能簡單地用效加總、幸福指數、痛苦指數、資本增殖、科財富增加、經濟增長和技術進步等主流經濟學家所慣用的標準來衡量。因為發展不僅僅是一種物質性的創造活動,更是一種價值性的創造活動。誠如岡納·繆爾達爾所言,我們必須“承認發展是充滿價值觀的活動”。同樣發展也不能用一些政治哲學家所主張的程序自由、自由優先之類標準來評價,因為發展的根本目的在于實質性自由,即那些實實在在的與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的可行能力,評價發展的信息基礎理應擴大到可行能力所包含的各具體項目。第三,森的發展觀凸現了其“權力分析方法”,早在《貧困與饑荒》一書中研究饑荒問題時,森就指出人類饑荒大都不是食物供給下降所致,而是因為人們的交換權利(交易權、生產權、勞動權、繼承權、食品權、政治權等)被剝奪使然。在發展問題上也是一樣,任何破壞人們享受基本教育、疾病救治、避免死亡、政治參與、失業救濟、基本生活保障等權利的行為,都極有可能剝奪一個人的發展權利。事實上,相對于資本、技術、勞力等因素而言,上述基本權力的不平等已成為阻礙現代社會發展的主要原因。
(二)關于發展手段的啟示
自由發展觀的五種自由的工具性作用給我們的啟示是:其一,解決發展問題必須有政治自由的視野,這說明發展問題首先是憲政規則的合理化問題,即通過憲政改革建立強勢公民社會,強化對政府自身行為的憲政約束,擴大公民活動的自由活動空間。其二,解決發展問題關鍵不是經濟學家一直關注的資本、勞力、科技問題,而是一種合理的社會權力安排問題。也就是說,社會制度必須盡可能地為所有人的發展提供一個公平地參與發展的基本條件。當前我國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發展不平衡加劇的現象,主要是由權力安排不平等造成的,比如在國企改革過程中,企業領導人作為所有者的全權代表,向自己放權讓利,政府官員的尋租利益等等。其三,政府必須承擔起保證每一個人都擁有發展的初等權利的職責,比如教育權、醫療權、就業權、救濟權等,如果這些基本權利不能得到保障,也就從根本上剝奪了人的發展權,最終會危及整個社會的發展。
(三)關于主流經濟學的啟示
在西方主流經濟學看來,自由是發展的最基本的前提,但是主流經濟學恰恰很少在“實質性自由”意義上來論證自由本身的內涵及其對發展的具體作用,換言之,自由在主流經濟學那里只是作為一個未被打開的“黑箱”而存在。究其原因,這主要是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假定方法使然,它把紛繁的“實然經濟世界”經過合理的抽象化約為“理想經濟世界”,并通過對理想世界的研究,建構知識體系,然后將之用于說明和解釋實然世界。這種方法頗似自然科學的“自然實驗”方法。基于這種假定方法論,西方主流經濟學把自由也作為一個基本假定,從而形成了“自由的黑箱”。這給人造成了一種假象,好像自由與發展沒有必然的聯系。事實上,主流經濟學的經濟增長和經濟發展模型,基本上是游離于自由的視界之外的。考慮到西方主流經學所處的強勢地位及其在非西方社會的重要影響力,使一些市場經濟不健全的國家在制定發展戰略時,也忽視了對自由這一發展的基本前提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