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產品責任歸責原則傳統研究方法的現狀
當前,學者們在研究產品責任歸責原則時之所以受制于研究方法之闕如,主要原因乃在于我國法學界長期以來對方法論研究的忽視。正如梁慧星先生所指出的,我國法學界一向疏于方法論的研究,這使得法律系學生大多欠缺法律思考的基本工具,法院的判決理由也不多講求法學上的論辯,這極大地限制了我國法學的發展。具體而言,導致法學方法論研究裹足不前的原因大致有二:一是我國法學剛從冬眠中復蘇,方法論研究尚沒有引起學者們的足夠重視;二是法學研究正處于“缺乏方法革新、缺乏法學學派、缺乏法學爭鳴的時代”。
有鑒于此,應該移植和借鑒其他國家和其他學科的方法,以實現我國法學研究方法的多元化。毋庸諱言,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迅速席卷了美國法學理論界和司法實務界并一舉成為法學研究之主流話語的法經濟學分析范式,理應成為我國法學界引入和借鑒的首要研究方法。
二、產品責任歸責原則傳統研究方法的缺陷
過錯是侵權法的核心問題。自19世紀以來,過錯責任原則成為各國侵權法的基本歸責原則。我國民法亦將過錯責任原則作為侵權法的基本歸責原則。我國侵權法領域內的研究方法集中體現為如何確定和解釋過錯的判斷標準。在過錯概念的界定上,法學界一直存在著主觀說與客觀說的分歧,我國多數民法學者在過錯概念的表述上都采用主觀說。
(一)主觀過錯說的缺陷
主觀過錯說認為,過錯在本質上是一種受譴責的個人心理狀態,這種心理狀態是違法行為人對自己的違法行為及其后果的一種放任狀態。因此,對行為人過錯的判定就應該是對其心理狀態的再現性描述。正如一些蘇聯學者所主張的:“法院的任務歸根結底就在于,借助于一切可以獲得的證據,千真萬確地查明這種心理過程,并把它如實地反映在自己的判決之中。”這種主觀的過錯認定方法在一般性侵權領域中應用時或許是可行的,但是,當它被原封不動地照搬到產品責任領域中時,該方法會遇到很多不可克服的困難。
首先,從一般侵權歸責層面來看,產品責任事故中的大部分侵權行為人往往不是自然人,而是法人。而法人是社會組織無法根據對其心理狀態的再現性描述來判定行為人是否有過錯。即便在自然人的情況下,由于個人的心理狀態極為復雜,很難測量,這種主觀判定方法的實際效力也將大打折扣。其次,從特殊侵權歸責層面來看,對產品缺陷的認定關注的是產品的客觀狀況,也即產品是否具有不合理的安全,而主觀的過錯認定方法關注的則是人的心理狀況,二者風馬牛不相及。由此可見,我國法學界關于侵權行為的傳統研究方法根本無法為產品責任歸責原則之謎的解決提供任何方法論上的支持。
(二)客觀過錯說的缺陷
若要在法學內部找到一種解決產品責任歸責原則問題的更可行的研究方法,我們只能求助于客觀過錯說。該學說認為,過錯并非在于行為人的主觀心理狀態是否具有應受非難性,而在于其行為具有應受非難性,行為人的行為若不符合某種行為標準即為過錯。客觀過錯說確立了以“善良家父”標準或“理性人”標準為一般注意標準的過錯檢驗方法。為確立判斷有無過錯的基本標準,古羅馬法創立了善良家父的概念:即以一個抽象的人即善良家父的行為作為判斷標準,而不問債務人通常所使用的注意程度以及能力如何。善良家父的勤謹注意并不是難以達到的特別注意,而只是“具有一般知識、經驗的人誠實地處理事務時所用的注意”。而現代大陸法系繼承這一標準。英美法系國家則一直以“理智人”或“理性人”作為判斷行為人過錯的標準。《牛津法律大辭典》對理智人的解釋是:“一種擬制的人,其預見力、注意力、對傷害的謹慎防范及對傷害的覺察能力等類似的假想特性和行為常被用作判斷具體被告人的實際預見力和注意力等的參考標準。……實際上,理性的人只是法院或陪審團所作的社會判決中的擬制人格。”
由此可見,在兩大法系中,無論是“善良家父”還是“理性人”,均具有如下特征:第一,他們都是抽象的、虛構的、擬制的一種人,在現實世界中并不真正存在;第二,他們都是法律制度中用于判斷行為人義務的一個標準。綜上所述,與主觀過錯說相比,客觀過錯說很好地解決了法人的過錯認定問題,從而順利地克服了產品責任歸責原則在一般侵權層面上的困難,然而,客觀的過錯認定方法對產品的缺陷認定標準依舊無能為力。具體而言,客觀過錯說盡管始終堅持以客觀行為標準來認定過錯,但其關注的焦點卻是行為人的行為,而不是產品的狀況。由此可見,客觀過錯說也無法為產品責任歸責原則的解決提供方法論上的幫助。
三、產品責任歸責原則研究方法的突破——法經濟學分析方法
產品缺陷應該包括制造缺陷、設計缺陷和警示缺陷,而我國理論界只注意到了制造缺陷。傳統的法學研究方法之所以無法應用于對產品缺陷的認定標準的理論分析,直接原因乃在于產品缺陷認定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則表現為:作為產品責任法中心問題的設計缺陷的認定,需要對既有設計的邊際改進的成本與收益加以比較。毫無疑問,這種對邊際成本與邊際收益的合理性權衡必須運用數量方法,而“法學不可能發展出數量方法,就像澳大利亞不可能獨立地產生出兔子一樣”。因此,我們必須到法學之外去尋找解決問題的合適的工具和研究方法。而國外產品責任法的發展實踐則表明,法經濟學分析范式正是我們要找的合適的工具。
(一)作為過錯判定方法的漢德公式
法經濟學分析范式是一種以成本-收益的計算為核心,以邊際分析方法為基本工具的法學研究方法,其對過錯的判定方法主要體現在“邊際漢德公式”之中。漢德公式是美國的漢德法官(Judge Learned Hand)于1947年在美利堅合眾國訴卡羅爾拖輪公司案件的判決中提出的。該判決涉及一個駁船所有人在繁忙的港口有若干小時離船而去的行為是否構成過錯。該駁船與系泊物脫離并且隨后與另一船只相撞。漢德法官在其判決中表述如下:“鑒于每條船都會有與其系泊物相脫離的情況,又鑒于如果已成為事實,該船即對其周圍的船只構成危險,因此,正如在其他類似的情形下一樣,所有者預防導致損害的責任即為三個變數的作用:1.船只將要脫離的可能性;2.如果脫離了,導致損害的嚴重性;3.充分預防措施的負擔。或許用代數式表示可免除這一理論的繁復性:如果將可能性稱為P,將損害稱為L而負擔為B的話,責任取決于是否B小于P與L的乘積,即,是否B<PL。”
簡言之,漢德公式是利用成本與收益的方法對過錯作出裁定的一種表達方式,其中,收益是避免事故而產生的收益,成本則是避免事故的成本。需要指出的是,漢德公式并沒有明確闡明意外事故的成本和收益是在邊際上考慮還是在總量上考慮。從意外事故法的經濟模型來看,為了進行正確的計算,漢德公式必須在邊際的意義上來適用,即法庭必須考慮事故避免的增量的、漸進的成本和增量的、漸進的收益,這一點也已經為美國的司法實踐所證實。因此,邊際漢德公式說明,如果加害人的邊際預防成本低于相應的邊際收益,他就應該負過錯責任。由此可見,邊際漢德公式所包含的經濟邏輯是:對邊際成本與邊際收益加以權衡的過錯認定標準將促使行為人都采取對社會而言最優的預防程度和行為水平,而這些社會合意的行動必將使社會達致社會福利的最優狀態。
(二)產品設計缺陷和警示缺陷中過錯的經濟分析
鑒于資源的稀缺性和科技水平的限制,“每項產品的設計安全或風險程度要和成本、效用以及美觀等因素平衡考慮,故此,選擇何種設計在邏輯上相應地就應該建立在效用和經濟效率的思想概念所固有的最優化原則之上。也就是說,設計工程師和法律的共同目標應該是在產品中力圖達到產品的性能,成本和安全的最佳平衡。”毫無疑問,這種對產品設計的“平衡考慮”與邊際漢德公式的邏輯結構不謀而合。至此,我們可得出結論:法經濟學分析范式的成本一收益分析方法不僅能夠適用于生產者的行為,而且能夠適用于產品的性能表現,正如大衛·歐文教授所言,雖然“成本——收益”或“風險——效用”的概念不能夠過分地被作為決定是否存在過錯的機械性工具,但它確實很好地描述了產品責任法以及事故法的核心部分的決斷計算行為。因此,我們可以將設計缺陷和警示缺陷的認定標準完全看作是邊際漢德公式的更為精妙的修正版本。
綜上所述,從當前國內外關于產品責任歸責原則的研究現狀來看,由于陷入研究方法匱乏的泥沼之中無法自拔,我國法學界在產品責任歸責原則的研究方面一直沒有取得實質性突破。國外法學界尤其是美國法學界對產品責任歸責原則的研究熱忱近幾十年來可謂經久不衰,而法經濟學分析范式也為他們提供了得力的工具,因此,其先進的研究方法和成熟發達的學術理論都值得我國學者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