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相生：百年中國文學與科學掠影

編者按：這組筆談針對“科學思潮與中國現代文學”立論，分別從二者之間的復雜關系，1980年代“新啟蒙”的科學觀念，文學與科學理性，技術實踐與中國文化生態，科學精神與新感覺派都市敘事等角度，進行宏觀與微觀相結合的分析論證，揭橥出科學思潮與中國現代文學之間復雜的、立體的、動態的、交互的意義關聯，對其間的利弊、得失、成敗，均有較客觀中肯的評價。“嚶其鳴也，求其友聲”，希望藉此引發海內外同仁對相關問題的注意與爭鳴。

1932年，徐悲鴻曾經在《畫苑》中說：“科學之天才在于精確，藝術之天才亦然。藝術中韻趣，一若科學中之推論，宣真理之微妙，但不精確，則情感浮泛，彼此無從溝通。”①在藝術大師[中，藝術與科學雖然是兩回事情，但是一門藝術建立的基礎，卻離不開科學——所謂不知其“正”，也就談不上知其“變化”。這段話是針對美術而言，但是回顧百年中國文學與科學之間的淵源，也恰可以用這段話做一個注解：在推論的“精確”與“韻趣”的微妙之間，在“正”與“變化”之間，20世紀的中國文學在古典文學、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和近現代科學交互糾纏的大背景中一路走來，走出一番云水相生的曼妙圖景，也催生出幾許困惑，幾片迷霧。

20世紀之初，中國文學所面臨的最迫切的問題，是“正名”。如何在現代文化和科學的背景下，將傳統載道話語模式的文學觀，轉化為現代的文學觀念，以及現代的文學體制？這是一個亟需嚴肅以對和正面回答的問題。

事實上，如何讓文學成為文學，這是一個已經延續了數千年的話題了。文學誕生的上古之初，文學的概念等同于有文字記載的一切文獻。到了魏晉時期，從曹丕的“詩賦欲麗”和陸機的“詩緣情而綺靡”開始，文學的獨立地位和價值才逐漸得到肯定，強調文學自身注重情感以及美感等特質。但貫穿整個古代文學史的文學概念，始終是和“道”、“氣”聯系在一起的，詩言志、文以載道的道統觀念從未離開過文學。在傳統文化背景下，儒家的經世致用思想始終灌注著中國文學的發展命脈。自隋而始的科舉文化、教育體系延續了一千多年，尤其是宋代科舉制度改革，以進士科為重，明代科舉更是只有進士一科，注定了“文人”與“儒生”、文學與功用之間的不解之緣。概言之，從文史哲混沌不分到文史哲糾纏難分，這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宿命。但不可否認的是，也正因為這樣的歷史文化背景，文學本身和文學創作者、研究者的地位得到了相應的肯定，文學成就之高與文學傳統的延綿不斷，都使中國古典文學足以自傲于世界文學之林。

?觹本文是華中科技大學國家“科技發展與人文精神”創新基地項目成果。

現代文學卻從一開始就面臨著“失神”與“失形”的危機。傳統文化理念在西方科技理性大潮的沖擊下節節敗退，現代漢語取代了文言，作為重要意識形態之一的文學也緊隨之處于一種尷尬的境地。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諭令“所有歲科考試、鄉試、會試一律停止”，科舉制度被廢除，更加速了與之息息相關的文學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取代科舉制度的現代教育體系，其核心目的就在于增加教育的“科學”、“技術”色彩，尤其是引進來自于西方的“聲光電化”等自然科學內容。“科學”一詞本身就有“分門別類之知識”之含義，在科學理性大潮影響下的教育體制改革首當其沖的變化就是分門別類，建立了人文科學、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等學科體系。如現代中國最早的國立最高學府京師大學堂，開設課程除了經學、理學、文學之外，在中國第一次設立了數學、商學、醫學、工學、礦學、政治學等25門課程，而這種分門別類的教育方式成為全國新式學堂的表率。具體到“文學”的問題上，直接的結果就是：中國語言文學這一學科的初步自立，促成了文學的獨立價值再一次被明確提出。這是一次由形式到觀念的轉變②。

由于歷史局限，雖然文學的獨立價值被提到了觀念層面上，但是在具體歷史實踐中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形式上的變化：比如姚永樸在總結桐城派散文理論的基礎上結合京師大學堂的《奏定大學堂章程》中國文學門所訂文學研究法的規定，闡述了文學可分為敦本務實、有德有實有學、明道經世、胸趣心靜等等若干種類，就說明了當時的文學觀念尚拘泥于傳統母體之中裹足不前。形式的變化不可謂不重要，這種分門別類之文學學科的建立，已經可以看得出現代文學形式、文學史框架、文學學制的雛形。文學觀念的進一步清晰，還有待歷史的進一步推移，這個推移的過程與其說它直到今天也沒有結束，毋寧說它永沒有結束的一天。

也正是因為這種形式先于觀念的歷史局限，文學作為狹義上的文學這一觀念始終顯得虛弱無力。于是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個有趣的現象：在文學努力掙脫傳統文化母體的束縛，力圖獲得一種現代意義上的新生這樣一個過程中，科學或多或少地代替了傳統的“道”和“氣”，成為文學新的賦形根據和精神憑依。于是現代文學史上，在很長一個時期，都可以看到一片草長鶯飛的文學與科學“共生”的熱鬧景象。

自五四始，伴隨著“科學”、“民主”兩面大旗的飄揚，科學作為一種內在的核心力量，無形中成為一種新的文學評價標準。胡適曾在1923年這樣說道：“這三十年來，有一個名詞在國內幾乎做到了無上的尊嚴地位；……那名詞就是‘科學’。”③這個時期的“科學”包含著兩層含意：一是指自然科學；二是指科學理性思維邏輯方式和科學精神。而后者，則成為一種對人文社會科學包括文學的“現代性”進行衡量的參照系。胡適在1917年的《文學改良芻議》中提出“歷史的進化的文學觀”，認為“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提倡白話文學，活語言、活文學，確乎是受到了達爾文生物進化論的啟發。陳獨秀也在《文學革命論》中表達了相同的意見，他認為歷史上多次的文學復古運動“其伎倆惟在仿古欺人，直無一字有存在之價值。雖著作等身，與其時之社會文明進化無絲毫關系”④。文學不要復古而要創新，而且這創新應與“時代文明進化”息息相關，這是文學革命的中心意旨。文學革命運動的爆發，直接促生了文學的諸多變化：文學語言的白話化、文學題材的生活化與時代化、文學創作模式的類型化、文學思想的概念化、文學研究的邏輯化，等等。

文學語言的白話化或者說現代漢語化，是從言文一致、講究現代漢語語法開始的，也就是說要順應語言的社會規律和自然規律。這種語言變革的初始時期難免會造成語言的呆板、平白、散文化和缺乏文學性，如胡適早期的白話詩，被人譏笑為只有白話的一面，而忽略了詩的一面；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對現代漢語語言學的深入探勘，現代漢語特有的文學之美被不斷地發掘、突破，不斷地帶給我們新的驚喜。對一種新的語言的認識和把握的過程，本身也是一種對新的文學的認識和把握的過程。比如新詩整個的藝術探索過程，幾乎可以說是對現代漢語的認知、探索過程：如何讓古典詩詞的格律轉化為現代詩歌的節奏？如何在口語和文學語言之間尋求一種微妙的平衡？如何把現代漢語最詩性化、最富有文學張力的一面挖掘、表現出來？這都要求對現代漢語“先知其正”，先有一種科學和理性的語言學認識，然后才談得上文學性的、感性的運用和變化的技巧。小說方面也是一樣，比如魯迅對文學語言張力的刻意追求，張愛玲對文學修辭、意境的苦心營造，沈從文、老舍別具特色的文學語言風格等等。對文學語言的銳意改革，提醒和促進了人們對文學語言自身的重視。尤其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出現的“語言學轉向”思潮的沖擊下，不管是文學創作者還是文學研究者都有意識地把目光投擲到“文學語言”這一特殊的話語層面上來，進一步審視文學與語言之間的關系，開辟出新的文學語言境界和新的文學研究思路。

對科學理性的推重同時帶來文學題材、文學寫作模式的變化。文學語言口語化帶來了文學題材的生活化、時代化，而且這些文學主題又在很大程度上與科技對社會生活的影響密切相關，也必然導致了一些寫作模式、文學理念的變化。1918年，傅斯年說：

西方學者有言，“科學盛而文學衰”，此所謂文學者，古典文學也。人之精力有限，既用其精力于科學，又焉能分神于古典？故科學盛而文學衰者，勢也。今后文學既非古典主義，則不但不與科學作反比例，且可與科學作同一方向之消長焉。寫實表象諸派，每利用科學之理，以造其文學，故其精神上之價值有非古典文學所能望其肩背者。方今科學輸入中國，違反科學之文學，勢不能容，利用科學之文學，理必孳育。此則天]公理，非人力所能逆從者矣。⑤

古典主義的文學變為寫實表象的文學，并且“每利用科學之理，以造其文學”，這里面概括指出了在科學理性思潮的影響下，文學題材、文學內容、文學形式等多種文學因素的變化趨勢。譬如小說界革命掀起的科學小說、社會小說、政治小說等小說浪潮，都是把小說與社會生活實際、科學啟蒙思想緊緊地結合在一起的。正像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中指出的那樣：“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何以故？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⑥1920年代興起的“問題小說”，是“提出一個問題，借小說來研究，以求人解決的”小說。這本身就有用科學理性[光看社會人生，把復雜的社會人生問題概念化、邏輯化的趨向，至于在寫作過程中形成一個相對固定的模式也是在所難免。受到西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的影響，1930年代的海派文學如穆時英、施蟄存的作品，運用精神分析方法來表現現代都市喧嘩的背景下躁動迷惘的眾生百態，為現代文學提供了新的切入點。同樣是在1930 年代后出現的、流行于左翼作家群的社會剖析派小說，更是明確地想把科學的社會理論與作家的創作實踐相結合，注重理性分析，以圖對社會現實的本質有所揭示。這些文學變化的出現都圍繞著一個中心——文學應該具備某種含蘊了科技理性精神的實際“功用”，或是在某種實際“功用”的啟發下創作或研究文學。而所有這些變化集合在一起，幾乎就成了文學“現代化”的一個階段性（顯然不可能是終極的）標志。

至于科學對具體的文學創作主體和文學文本的影響，更是無處不在、俯拾即是，不過情形也就微妙復雜得多。現代文學史上許多作家和詩人都有著科學背景：比如郁達夫、徐志摩都曾拿過經濟學碩士學位；周作人學習過土木工程學；胡適學習過農科；冰心學習過醫學；鄭伯奇學習過心理學；丁西林在英國伯明翰大學專攻物理學與數學，并獲得理學碩士學位，等等。總的說來，這種良好的科學文化素養和開闊的視野，對文學創作、文學研究起著不可忽視的積極作用。魯迅棄醫從文，用畫過醫學解剖圖的[光來揣摩“狂人”的心理特征，塑造“狂人”的“病態”形象，在文學與醫學之間搭建了一座奇妙的橋梁，從而也成就了文學作品本身的深度和力度。同樣有過學醫經歷的郭沫若，他的代表作《女神》被聞一多認為是“富有科學的成分”，“詩中所運用之科學知識”和“那謳歌機械底地方更當發源于一種內在的科學精神”⑦。即便是沒有明確的科學背景，我們仍能從許多文學作品中讀出“科學”潛在的影子：比如卞之琳詩歌中經常出現的科學意象，以及各種復雜的時空相對觀念等等，這些閃爍著科學理性光彩的部分和詩人對詩歌語言、詩歌節奏精雕細刻的追求巧妙地結合在一起，鑄造出一種獨特的“冷抒情”、“智性”詩歌風格。

科學在文學研究方面的影響就更為深刻，通常這個過程被稱之為文學研究科學化，或者被直接稱之為文學科學化。中國傳統的文學批評大多是印象式的評點，即便如《文心雕龍》這樣的專題文學理論著作，也更多地采用一種譬喻、象征式的言說方式，而缺乏具體的方法論、形式論的深入探討。五四時期，由于對科技理性的崇拜，科學成了文學評價的最高標準，茅盾就曾經以“自然主義”來取代現實主義，認為它是“經過自然科學洗禮的最值得提倡的寫作態度和方法”⑧。到了80年代以后，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更多地是引進西方的現代人文科學方法論，比如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現象學、解釋學、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結構主義等等，而心理學、人類學、符號學等相關的人文社會科學成果也都滲透進文學研究之中。譬如英美“新批評”派主張以文本為封閉的研究對象，利用各種“技術工具”進行分析，來尋求文學文本中所蘊含的普遍永恒的文學價值，本身就是一種深受科學影響的產物。所有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傳統文學研究的不足。

但是文學畢竟不是科學。不管是文學創作還是文學批評，過度地強調其“科學性”、“科學化”勢必導致文學之文學性缺失的負面效應。譬如盛行于左翼文壇的“社會剖析派小說”，就因其文學審美價值的欠缺而不能產生更大的影響。文學批評領域內，對文學與科學之間關系的論爭更是從未停止過。不可否認，科學給文學帶來的不全都是積極的影響，負面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大到科學從整個意識形態領域對文學產生一種逼迫，使文學在某個時期、某種程度上淪為科學或政治的工具，使“藝術”變成“技術”的附庸；小到在具體的文學研究方法上過度強調其技術化、精確性、量化的一面，而忽略了文學作為審美藝術的整體性價值。不管從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如心理學、哲學等任何一個角度來切入文學研究，最終都必須考慮文學本身的特性，以及文學與其他學科本來就存在的交叉性——文學始終是文學，不是任何一種自然科學或是其他社會科學，或是某一種方法論所能夠解釋得完全、包含得盡的。文學與科學之間，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由于特定的歷史原因如此親密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一幅云水相生的闊長畫卷，但是無論怎樣，云就是云，水就是水，二者之間有可以轉化的共同成分，不代表云要離開天空，水要掙脫大地。

所幸的是，今天的時代是一個全球化的、多元文化共存的時代。世紀之交的文學與科學之間的關系，與上個世紀之初已經有很大的不同。文學與科學之間已經可以有一種相對平等的對話，而不是一方對另一方毫無商量余地的逼壓。這也是我們今天討論這個話題的意義所在，回顧是為了前瞻，總結是為了設想：文學與科學，這二者之間究竟可以走多近，又能相伴相依走多遠？

注釋：

① 轉引自王澤慶《徐悲鴻論藝術與科學》，《美術》2003年第2期。

② 參見陳獨秀《學術獨立》，《新青年》第5卷第1號。

③《胡適學術文集·哲學與文化》，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61頁。

④ 陳獨秀：《文學革命論》，《新青年》第2卷第6號，1917年2月。

⑤ 傅斯年：《文學革命申議》，《新青年》4卷1號，1918年1月15日。

⑥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新小說》第1卷第1期，1902年11月14日。

⑦ 聞一多：《女神之時代精神》，《創造周報》1923年6月3日。

⑧ 茅盾：《自然主義與中國現代小說》，《小說月報》19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