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書局2007年5月出版的劉保昌先生新著《戴望舒傳》,以一個詩人的個人生命史,一種“別一抒情話語”的形成及發展史,穿越歲月的煙塵,激活了我們的歷史記憶。在中國新詩經歷了蹣跚學步的起步階段和20世紀20年代的初步發展后,執著于詩歌夢想的詩人曾經這樣用整個生命去吟唱與探索;中國新詩在30年代就曾經綻放出這樣的華彩和擁有這樣的榮光。仔細讀這本《戴望舒傳》,我們在被激活關于新詩經典的歷史記憶的同時,亦不免發現自己對這位以憂郁的青色詩魂在中國現代新詩發展史上留下獨特生命印記的詩人了解得多么不夠。長久以來,“雨巷詩人”之美譽名動天下、聲名遠播,乃至學術界對戴望舒慣常沉浸于個人世界中哀嘆呻吟之評斷的流行,往往使其在受眾的印象和理解中簡化為于狹長雨巷深處“在幽幽暗暗反反復復中追尋”的一個落寞的身影,抽象為于一疊詩箋中傳來的幾聲悒郁的太息。積久日深的單一或片面的理解本身甚至就砌成了一條幽暗漫長的深巷,遮蔽了我們的目光——投向詩人在雨巷之外的奔走與呼號、激情與熱血、愛與死的目光。這種盲視表現出的不明智非常明顯:我們將失去真正深入探索一個敏感而豐富、細膩而復雜的靈魂的可能;失去真誠追尋和發掘在新詩發展的特定階段,一個詩人與詩之間相互尋找與確認的過程的可能;失去真切體悟一個豐贍華美的詩性世界的可能。現在,這本《戴望舒傳》恰恰在我們面前敞開了這種可能。
此種可能的展開首先是從“了解”開始的,就像全程追溯、全面反映傳主生活、思想及創作經歷,在作家——作品——讀者的系統中向大眾提供“全面的了解”幾乎是每部作家傳記的起點一樣,這本《戴望舒傳》也是如此。然而了解一切并不等于理解一切,在故紙堆中翻揀詩人的舊聞軼事,于憂郁凄迷的詩行中尋些風花)月的影跡決不是作者的旨趣所在。他顯然對這部傳記抱著更大的志向和期待。作者在后記中說:“我的博士生導師龍泉明先生在世時是將戴望舒當作中國現代新詩史上第二個高峰的:20年代是郭沫若,30年代是戴望舒,40年代是艾青,分別代表了該時段中國新詩創作的最高綜合性藝術成就。這個觀點,當然會有人不同意,當然也會有許多人很同意。不管同意還是不同意,都需要對戴望舒作進一步的了解。不太了解的同意只能是附和;不太了解的不同意,只能是武斷。這本書可以視為對戴望舒的‘同情的了解’”。關于戴望舒其人、其詩及藝術成就,從“邊緣說”、“時代鏡子說”、“逃避現實說”、“逆流說”到“界碑說”,可謂眾說紛紜。這部傳記既不是為了簡單肯定恩師之“界碑說”,也不是為了粗暴反對相異甚至對立之觀點。合理而真實有效的判斷自然盡在“同情的理解”之中,這是為作者所深信也滿懷有信心的。只有“同情的理解”才能不限于武斷的評說立場,以開闊的學術視野與胸襟,對這個中國新詩史上舉足輕重的詩人的精神品格、詩歌成就、藝術境界作出客觀公允的判斷和進行準確的把握。正是從這個意義上看,劉保昌先生的《戴望舒傳》不只是一本簡單通俗的人物傳記,而且是把詩人的人生和作品當作一個整體來觀照,“傳”、“評”并重,人事互現,是以傳記文學研究方法對戴望舒進行大型個案研究的新收獲。
任何同情的理解都離不開當時的歷史語境,否則便會淪為虛構和幻想。如果說傳記是對某位特定人物較為全面彰顯其個性色彩的特殊記憶的話,那么使這一切得以呈現的“相會”也只能在走進歷史深處,回到最初語境的前提下發生。不返身彼時彼境,僅據今日之立場推想,如何能與戴望舒“同情”,又遑論理解?作者不避細瑣,在仔細爬梳整理、認真甄別考證的基礎上,審慎地采擇了大量史料、文獻與相關記載,同時亦不忘與時俱進,參考借鑒了不少學界最新發現與研究成果,以豐富和校正自己對當時歷史情境的考察與認知。由傳記本身便可見其還原當時歷史語境的苦心與努力非同一般。尤為可貴的是作者從中顯露出來的強烈的歷史意識。戴望舒所處的時代是中國風起云涌、動蕩不安、經歷著歷史巨變的時代。因此,凡在涉及詩人重要人生歷史階段和面臨重大人生或文學選擇的關頭,作者往往不吝筆墨,不惜篇幅地記敘當時發生的一系列歷史事件,描述彼時的政治環境、社會氛圍、輿論導向、思想潮流等等,力圖在社會歷史環境、詩人思想認識、文學創作的三維立體坐標系中生動地還原詩人的歷史原貌。好的傳記文學作品往往使讀者在閱讀后產生一種由一人之歷史而感悟一時代之“知人論世”之感。《戴望舒傳》的“論世知人”不單使傳記在具有宏觀開闊的歷史視野的觀察下傳達出強烈的歷史感,也在一些流行觀點之外提供了新的考察角度和提出了具有說服力的新見,使對于詩人的更為辯證深入的理解成為可能。一個作家或詩人以何種姿態進行創作,雖緣于其獨特的精神氣質,但同時也是在個人的思想、經歷與外部歷史語境的糾結中形成的。這是一個動態而辯證的過程。應當說,作者在提煉史料的基礎上所提出的見解,在偏重于內部創作心理分析的闡釋之外,作為其有力的補充,辯證地展現了這個復雜的過程。其論不僅令人信服,更顯示了一個專業研究人員相當的學術識見。
20世紀前半葉,苦難中國的殘酷現實使新詩甫一誕生便注定承載救亡與啟蒙的沉重的文化使命,而詩人則不可避免地感受到“民族解放”等重大歷史命題所帶來的重壓。這種歷史語境的壓力實際上直接或間接地轉換為了一種作用力,作用于對詩人深層結構的滲透,作用于詩人寫作策略的選擇,甚至對新詩文本構成的某些“改寫”也發揮著潛在的作用。就此而論,對歷史語境的還原,對詩人新詩創作與歷史語境之間處于變動狀態的復雜關系的關注與考察,其意義不僅在于為與詩人“同情”提供了可能,更在于它密切地關涉著我們對于新詩于特定歷史階段下在現代詩人手中如何成為可能的理解。同時,對于戴望舒及同時代的其他詩人來說,歷史語境的制約與滲透,白話這種新的語言形式的制約與挑戰,使詩人的“經驗與表達”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張力。這種張力一方面意味著主動回應與克服困難而取得新詩創作的新的收獲的契機;另一方面也潛伏著由無視或回避此種困境而導致創作衰退與枯竭的危險。詩人對語言和歷史語境之困境的應對與解決,是揭示詩人在現代新詩史上價值與意義的關鍵,也是我們深刻理解詩人及其創作的關鍵。值得慶幸的是,對于戴望舒,這部傳記循著上述考察理路,在提供“同情”的可能之外,于提供“理解”的可能上也作出了相當的努力并頗富成果。從不滿于現實,對未來迷惘的少年階段對鴛蝴派作品的偏愛與模仿,到上海大學就讀期間由于激進革命觀念和文學觀念造成的沖擊,選擇不公開于俗世的泄漏靈魂隱秘的文學創作,到大革命失敗后回避革命風暴沉浸于個人世界的淺吟低唱,再到上海淪陷避走香港身陷囹圄的危難之際寫下深沉感人的愛國主義詩篇;從徘徊于小我世界的低吟到獻身于“大我”之境的高唱;從《雨巷》令人陶醉的音樂美到《我底記憶》等作品強調詩歌內容與情緒節奏的傳達……作者將詩人的人生經歷與遭際同對詩歌及文學創作中不斷求新求變的自覺追求交錯并置展開敘述,依照詩人自身的生活邏輯,認真尋求傳主的精神理想、創作軌跡,合理地揭示其經歷、思想與創作在不同階段上的某種邏輯對應關系。正是通過客觀歷史視野與具體而微的細部考察相結合的方式對詩人之詩與人生相交織的歷史線索進行清理,歷史語境如何滲透進詩人的深層結構,如何左右詩人寫作策略的選擇,其詩歌文本構成在哪些方面被改寫等一系列問題自然地內在于作者動態的歷史勾勒之中了。相較于三言兩語、一二三四的簡單總結與判斷,這樣的回答或許更有價值或者更能展現問題的全部復雜性。當然,與此同時,詩人應對語言及語境之困境的方式、努力與結果亦被清晰完整地得以呈現。作者充分地向我們證明:當詩人覺察到語言和語境的困惑并努力去克服時,就有可能出現一個新的創作高峰或詩的收獲期。
詩人與詩之間不僅是創造與被創造這么簡單,從某種意義上說,詩人與詩之間還有相互的尋找與確認。從在大學求學期間以詩歌書寫自己輕易不公示于人的人生開始,戴望舒選擇了詩歌,為詩歌所吸引,開始了終其一生而不停歇的執著追求與尋找。或者說,詩人與詩相尋相遇的命運就這樣發生了。當他越是在這條路上往前追尋,就越是深刻地感受到詩對詩人的期待與要求。作者嚴肅地挖掘史料,準確地把握史實,精當地參考引用其他論者對戴望舒其人其詩的評述賞析,充滿深情地理解和體悟傳主豐富的人生世界,在生動地展現詩人與詩互相尋找的復雜過程的同時,還著力傳達出此種尋找的另一種深刻意義:即詩人的自我辨認。對于一個虔誠的詩人,一個執著于嚴肅的內心探索與自我辨認的有良知的知識分子而言,這種“自我辨認”的意義是非凡的,值得我們給予敬意。當我們跟隨作者娓娓道來的敘述,在傳記中經歷詩人滿懷摯誠地與詩相互尋找、不斷自我辨認的曲折歷程時,感受到的不僅是一種同情的理解,更有一股于溫潤的文字之中流瀉出來的溫情的敬意。
詩人經歷過幾次婚姻,也數度深陷感情的糾紛與苦痛中難以自拔。世人都道“詩人自風流”,而劉保昌先生則從可靠的史料出發,結合對詩人詩作的分析,審慎地探索了詩人的情感世界和婚戀生活,糾正了此類看法的偏差。作者將戴望舒《凝淚出門》、《流浪人之歌》、《可知》等詩作與其感情經歷相聯系,深刻地再現了詩人一生的情感原型結構。
這本《戴望舒傳》不僅在挖掘史料,提煉史實,準確而客觀地呈現詩人人生、創作經歷方面頗見功力,其對戴望舒思想文化內涵的深刻闡釋亦不乏新見,值得關注。作者從對詩人身上道家文化精神的把握,揭示了其對詩人詩作與人生的雙重影響。一方面“不與人爭勝”的道家式人生態度,由于“現實品格的低下就很容易減弱家庭生活的凝聚力”,不可避免地在現實生活中導致詩人幾次婚姻的失敗。另一方面,“戴望舒在詩作中‘思索了重要的問題’,這就是命運、人生、愛情、永恒等等有鮮明戴氏印記的現代詩學命題。他以道家式的深切同情與悲憫觀照著、思考著這個喧攘的世界”。從《古意答客問》等詩作中道家式的死亡想象到戴詩中頻繁出現的“鈴聲、蝴蝶、野草、古樹、山、水、云、風等等道家文化系統中的經典意象”,戴望舒詩歌創作、翻譯乃至為人處世方面的獨異性特征,正是源于對道家文化的體貼與接近。作者得出這樣的結論:“戴望舒之所以是獨特的‘這一個’,是因為他選擇了傳統文化資源中長期受‘壓抑’的道家文化系統的結果。”這種見解無疑深化或豐富了我們對于“說不盡的戴望舒”的理解。
(責任編輯 劉龍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