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歷史是人類本性不斷改變的歷史,是人類不斷認識自己的歷史。作為以人為本的文學,正是以形象來反映記載人類不斷改變與不斷認識的歷史,在文學史的記載中蘊涵著人性思想的發展變化。與中國20世紀文學從最初的開放到走向封閉、到回歸開放的軌跡相似,中國20世紀文學發展過程中,對于人性的呼喚與認識也幾乎呈現出一種“U”形軌跡。回溯人性思想在20世紀中國文學發展中的歷程,探討文學對于人性的觀照與書寫,對于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促進當代文學的發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
“五四”是以極端反傳統的姿態批判封建傳統對于人的束縛與壓制,在向西方竊得火來煮自己的肉的過程中,在清醒的批判意識和自我反省意識中,在新思潮與舊文化、東方與西方、青年與老年等絕端對立的思維模式中,呈現出對于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獸性因素的揭露與批判,對于西方近代文明中人性精神的倡導與弘揚。
“五四”時期對于人性的倡導大多站在批判封建傳統文化中的獸性對立面,在“立人”的目的中立足于啟蒙民眾?!拔逅摹敝埃斞妇驮凇段幕琳摗分刑岢觥稗逦镔|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認為歐美之強“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①。“五四”時期,魯迅的小說創作立足于啟蒙主義,注重為人生改良人生,“意思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②。周作人在《人的文學》中提倡人的文學、反對非人的文學。他將獸性與人性結合起來稱為人性,稱為人性有靈肉二元,提倡利己利他的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他提出:“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于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字,便謂之人的文學。”“我說的人道主義,是從個人做起。要講人道,愛人類,便須使自己有人的資格,占得人的位置?!彼踔撂岢?,有了四千余年歷史的中國,“現在卻還要講人的意義,從新要發見‘人’,去‘辟人荒’”③。31916年1月,胡適在日記中寫道:“適以為今日造因之道,首在樹人,樹人之道,端賴教育,胡適近來別無奢望,但求歸國后能以一張苦口,一支禿筆,從事于社會教育,以為百年樹人之計,如是而已?!雹芎m將救國之道歸于樹人,將樹人之計歸于教育。胡適在談到易卜生時認為:“易卜生的戲劇中,有一條極顯而易見的學說,是說社會與個人互相損害:社會最愛專制,往往用強力摧折個人的個性,壓制個人自由獨立的精神;等到個人的個性都消滅了、等到自由獨立的精神都完了,社會自身也沒有生氣了,也不會進步了?!彼赋觯吧鐣畲蟮淖飷?,莫過于摧折個人的個性,不使它自由發展”,他強調“自治的社會,共和的國家,只是要個人有自由選擇之權,還要個人對于自己所行所為負責任。若不如此,決不能造出自己獨立的人格”⑤。陳獨秀在談到人生真義時指出:“社會的文明幸福,是個人造成的,也是個人應該享受的。社會是個人集成的,除去個人,便沒有社會;所以個人的意志和快樂,是應該尊重的。社會是個人的總壽命,社會解散,個人死后便沒有聯續的記憶和知覺;所以社會的組織和秩序,是應該尊重的。執行意志,滿足欲望(自食色以至道德的名譽,都是欲望)是個人生存的根本理由,始終不變的(此處可以說‘天不變,道亦不變’)?!雹拊谡劦叫挛幕\動時,陳獨秀指出:“新文化運動影響到產業上,應該令勞動者覺悟到自己的地位,令資本家要把勞動者當作同類的‘人’看待,不要當做機器、牛馬、奴隸看待。”“新文化運動是人的運動;我們只應該拿人的運動來轟散那狗的運動,不應該拋棄我們人的運動去加入他們狗的運動!”⑦
從總體上看,“五四”時期的人性思想更多受到文藝復興思潮的影響。周作人在談到歐洲的人性思想時認為:“歐洲關于這‘人’的真理的發見,第一次是在十五世紀,于是出現了宗教改革與文藝復興兩個結果。”⑧人們往往將“五四”新文化運動與文藝復興比照。在民主與科學大旗下,批判封建的倫理道德,倡導人性人道成為“五四”時期的文化主流。
二
20年代末30年代初,左翼作家曾經與梁實秋有過一場關于人性論的論爭,這場論爭集中在文學的階級性與人性的問題上。
在左翼作家提倡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過程中,1928年梁實秋發表了《文學與革命》一文,在討論文學與革命的關系時,他認為“一切的文明,都是極少數的天才的創造”,他提出:“在文學上講,‘革命的文學’這個名詞根本就不能成立。在文學上,只有‘革命時期中的文學’,并無所謂‘革命的文學’?!彼J為“人性是測量文學的唯一的標準”,“偉大的文學乃是基于固定的普遍的人性”,從人心深處流出來的情思才是好的文學,文學難得的是忠實——忠于人性”,“文學家所代表的是普遍的人性”。梁實秋舉例說:“你描寫在帝國主義者‘鐵蹄’下之一個整個的被壓迫的弱小民族,這樣的作品是偉大了,因為這是全民族的精神的反映;但是你若深刻的描寫失戀的痛苦,春花秋月的感慨,這樣的作品也是偉大了,因為這是全人類的公同的人性的反映。文學所要求的只是忠實,忠于人性”,“創作的材料是個人特殊的經驗抑是一般人的共同生活,沒有關系,只要你寫得深刻,寫得是人性,便是文學”⑨。梁實秋將人性視為衡量文學的標準,認為文學家是民眾的先知先覺。
梁實秋關于人性論的見解遭到了左翼作家的批評。馮乃超在《冷靜的頭腦——評駁梁實秋的〈文學與革命〉》中認為,梁實秋把中國過去易朝的歷史“強加以革命的名稱”,將“‘平庸’而‘惡劣’的人性的所有主”看作“假領袖”,“這些內亂的反復的根底沒有經濟關系—社會關系的變革”,“卻滿足于膚淺的現象,那就不能不把革命的原因歸根于‘人性’了”。他批評說:“人性,它很微妙地響亮著。聽來,它好像是高超在云霄的一個全然的主宰,一切現實的事像是它翻弄的一把鬼戲。易朝又易朝,內亂再內亂地連續的中國歷史,說是人性的創造,那么,我們可以說‘人之初,性本惡’,這兒才有唯心論的秘密所在”,“‘全人類的公同的人性,這是偉大的藝術家要表現的東西’,可憐的,這架擔子太重了。曉得‘不能強制沒有革命經驗的人寫革命的文學’,卻不明白沒有生活全人類的生活的人絕對不會寫全人類的人性。為什么呢?因為梁教授犯了在抽象的過程中空想‘人性’的過失。人間依然生活著階級的社會生活的時候,他的生活感覺,美意識,又是人性的傾向,都受階級的制約”⑩。馮乃超反對抽象的共同人性說,強調文學的階級性。
1929年9月,梁實秋又發表了《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嗎?》,他從創作題材、作者、讀者的角度談論無產階級文學,指出無產階級文學理論的“錯誤在把階級的束縛加在文學上面。錯誤在把文學當作階級斗爭的工具而否認其本身的價值”。他既肯定階級的區別,又強調不同階級具有超階級的共通人性。他反對將文學簡單化地當作宣傳品,當作階級斗爭的工具。
馮乃超在《階級社會的藝術》中駁斥說:“梁實秋不明白無產階級所以要打倒的資產階級之社會的根據在那里,這是他對歷史的盲目。卻以為‘攻擊資產制度”(?)——資本主義制度——就是破壞文明,恰巧和帝國主義的代言人對革命成功過后的蘇俄所做的謠言一樣,布爾雪維克破壞了文明。”{11}魯迅在《“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中批駁梁實秋說:“文學不借人,也無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還在階級社會里,即斷然不能免掉所謂的階級性,無需加以‘束縛’,實乃出于必然。自然,‘喜怒哀樂,人之情也’,然而窮人決無開交易所折本的懊惱,煤油大王那會知道北京撿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饑區的災民,大約總不會去種蘭花,像闊人的老太爺一樣,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眥12}魯迅并不完全否定人性,但是他更強調文學的階級性。
左翼作家與梁實秋關于人性與階級性的論爭,代表了左翼知識分子與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思想觀念的沖突,梁實秋強調文學的人性,反對強調文學的階級性,注重文學超階級的人性。左翼作家強調文學的階級性,反對超階級的人性。在這場論爭中,顯然帶有一定的宗派門戶色彩,在論爭中將人性與階級性對立起來,將原本包容在人性中的階級性極端突出,并幾乎將階級性取代了人性,甚至取消了人性。從某種角度說,這場論爭可視作是國際普羅文藝思潮與白壁德新人文主義的沖突。
三
20世紀40年代初,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提出:“在階級社會里就是只有帶著階級性的人性,而沒有什么超階級的人性?!行┬≠Y產階級知識分子所鼓吹的人性,也是脫離人民大眾或者反對人民大眾的,他們的所謂人性實質上不過是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因此在他們眼中,無產階級的人性就不合于人性。”此后,文壇關于人性的聲音幾乎銷聲匿跡了。
1957年,在“雙百方針”的鼓舞下,對于人性問題的討論又被提出,引起了關于人性問題新的論爭。巴人(王任叔)發表了《論人情》一文,批評建國后戲劇中政治味太濃、人情味太少的狀況,他認為“‘人情’、‘情理’,看來是文藝作品‘引人入勝’的主要東西”,他認為“人情是人和人之間共同相通的東西”,“其實,無產階級主張階級斗爭也是為解放全人類。所以階級斗爭也就是人性解放的斗爭。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品,總是具有最充分的人道主義的作品”。他從人類共同的人情人性說起,強調階級斗爭是人性解放的斗爭,強調偉大的作品是最具有人道主義的。巴人將階級性看作是人類本性的異化,將回復到人類本性看作是人類發展的理想。
1957年7月,王淑明發表了《論人情與人性》,支持巴人的觀點,提出政治味和人情味是統一的,而不是對立的。認為把人性和階級性對立起來,把作品的政治性和人情味割裂開來,以為人性既帶有階級性就不應有相對的普遍性,作品要政治性就可以不要人情味,這是庸俗社會學的論調,在客觀上助長了作品公式化概念化傾向的發展{13}。后來王淑明又發表了《關于人性問題的筆記》{14},對于前文關于人性的觀點作了補充。
錢谷融在1957年《文藝月報》第5期發表了《文學是人學》的長文,他不滿于“人的描寫是藝術家反映整體現實所使用的工具”之說,他強調說:“人是生活的主人,是社會現實的主人,抓住了人,也就抓住了生活,抓住了社會現實。反過來,你假如把反映社會現實,揭示生活本質,作為你創作的目標,那么你不但寫不出真正的人來,所反映的現實也將是零碎的,不完整的;而所謂的生活本質,也很難揭示出來了?!彼怀隽藙撟鞅仨殢娜顺霭l以人為中心的觀點,反對從反映整體的現實的抽象空洞的原則出發。錢谷融將人道主義精神視為評價文學作品的最低標準。他說:“人民可能并不懂得什么叫人民性,什么叫現實主義,但是他們卻都有一定的欣賞和鑒別文學作品的能力。他們的唯一的標準(往往也是最可靠的標準),就是看作品怎樣描寫人,怎樣對待人的?是不是尊重人、同情人,是不是用一種積極的態度來對待人的?一句話,是不是合于人道主義的原則的?雖然他們也不一定懂得什么叫人道主義?!彼麑⑷说乐髁x看作構成人民性和現實主義必不可少的條件,認為偉大的文學家必然是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他的《論“文學是人學”》指出,“文學的任務是在于影響人、教育人;作家對人的看法、作家的美學理想和人道主義精神,就是作家的世界觀中對創作起決定性作用的部分,就是我們評價文學作品的好壞的一個最基本、最必要的標準;就是區分各種不同的創作方法的主要依據”{15}。錢谷融從文學創作的實際出發,聯系文學理論界在泛政治化傾向中對于文學本體偏離的理論,從人道主義的視角觀照與研究文學創作中的諸多重大的理論問題,將長期以來被忽略、否定甚至打倒的人性、人道主義等重要的問題提到了一個相當重要的高度,促進了文學界對于文學是人學命題的深入思考。
巴人、王淑明、錢谷融關于人性論的觀點,當時遭到了圍剿式上綱上線的批判,姚文元發表了《批判巴人的“人性論”》的萬字長文,指責巴人“仇恨無產階級的立場、仇恨無產階級的人性、仇恨階級斗爭”,其“主要目的正是要文藝去為資產階級的‘生存’發展‘服務’”,“其目的就是要推翻馬克思列寧主義革命的戰斗的旗幟,用抽象的人性來掩蓋形形色色堅持資產階級立場的資產階級分子和修正主義者的階級性,保護資本主義的利益,叛離無產階級立場、叛變社會主義、放棄無產階級專政,讓資本主義自由泛濫,肯定一切資本主義復辟活動的合法性”,將巴人視為資產階級、修正主義的代言人,將巴人置于無產階級的對立面{16}。1958年,新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文學是‘人學’”批判集》(第一集),收錄了包括李希凡、吳調公等人寫的7篇大批判文章。另外,批判文章還有張學新的《“人情論”還是人性論》(《新港》1957年3月號)、潔泯《論“人類本性的人道主義”——批判巴人的〈論人情〉及其他》(《文學評論》1960年第1期)、張國民、黃炳《批判王淑明同志的人性論》(《文學評論》1960年第2期)、于海洋、李傳龍、柳鳴九、楊旱池《人性與文學》(《文學評論》1960年第3期)、蔡儀《人性論批判》(《文學評論》1960年第4期)、王燎熒《人性論的一個新“標本”》(《文學評論》1960年第4期)、柳鳴九《批判人性論者的共鳴說》(《文學評論》1960年第5期)、解馭珍、克地《評〈論“文學是人學”〉》(《解放軍文藝》1957年11月號),等等。
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在對于人性論的圍剿批判中,批判者往往簡單化地以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學說展開批判,在蘇聯文藝理論的影響下,將文學簡單化地看作政治斗爭的工具,將階級論取代或取消了人性論,將一場有關文學的人性問題的討論,以政治化行政性的手段,納入到了反右斗爭的運動中,以至于將提出文學人性論的人們先后打入右派分子的行列,使文藝界的階級斗爭擴大化,助長了庸俗社會學的發展。
四
經過文化大革命的非人道的歲月,改革開放后,在控訴文革的罪惡反思左傾思潮的背景中,文學的人性問題又被重新提出。
1979年6 月,朱光潛發表了《關于人性、人道主義、人情味和共同美的問題》,從人性、人情、人道的角度探討了共同美的問題,他提出人性就是人的自然本性,指出了人性與階級性之間的關系:“人性和階級性的關系是共性與特殊性或全體與部分的關系。部分并不能代表或取消全體,肯定階級性并不是否定人性?!?他指出“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整部書的論述,都是從人性論出發”,“馬克思正是從人性論出發來論證無產階級革命的必要性和必然性,論證要使人的本質力量得到充分的自由發展,就必須消除私有制”{17}。朱光潛的觀點是對長期以來將人性與階級性對立起來見解的挑戰,引起了學術界的爭論。1980年,王淑明在《人性·文學及其他》中指出:“在文藝作品中只要寫人,就應該表現出完整的人性。如果只承認人的階級性,不承認非階級性,在文藝創作中就必然造成公式化、概念化?!眥18}他強調文學應該表現人性,文學創作應該承認非階級性。
朱光潛的觀點受到了人們的質疑,陸榮椿的《也談文藝與人性論、人道主義問題——兼與朱光潛同志商榷》、計永佑的《兩種對立的人性觀——與朱光潛同志商榷》都從學理的層面提出了不同的見解。陸榮椿強調人的社會屬性,認為在階級社會里人的社會屬性只能是階級性,人性只能是人的階級性,或者是階級的人的人性。{19}計永佑贊同“共同的人性與階級的人性統一”的人性觀,反對把人性說成是“人類自然本性”,認為“歷來的‘人性論’無不深深地打上了階級的烙印”,人性論與階級的集團利益密切相關。{20}
汝信發表了《人道主義就是修正主義嗎?——對人道主義的再認識》,對長期以來人道主義被打成修正主義提出了批評,他認為“用一句話簡單地說,人道主義就是主張要把人當作人來看待。人本身就是人的最高目的,人的價值就在于他自身”,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包含了人道主義的原則,如果缺少人道主義,它就可能變成一種統治人的“新的異化形式”{21}。陸梅林發表了《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堅持人道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是不相容的觀點,認為這種抽象的人道主義是與社會主義文學的性質不相容的,他對于人性、人道主義理論持批判的態度,認為人性、人道主義“實則正是一種以人(個人)為主體的利己主義”,認為“‘人性論’、‘人道主義’已使某些同志在文藝創作上走向歧途”{22}。
從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有諸多學者參加了關于人性論的討論,在各報刊雜志上發表的文章達300多篇。如王元化《人性札記》(《上海文學》1980年第3期)、顧驤《人性與階級性》(《文藝研究》1980年第3期)、白燁《人性論爭三十年》(《文學評論》1981年第1期)、張炯《關于人性、人情及其他》(《文學評論》1981年第6期)、劉錫誠《談新時期文學中的人道主義問題》(《文學評論》1982年第1期)、胡余《略談人性描寫中的幾個問題》(《文藝報》1982年第1期)、丁學良《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文藝研究》1982年第2期)、劉建軍《文學表現人性的幾個問題》(《文藝報》1982年第11期)、錢中文《論人性共同形態描寫及其評價問題》(《文學評論》1982年第6期)等。
在這場討論中,馬克思主義成為不同觀點者的思想資源,在對于馬克思主義的不同理解中表達對于人性不同的見解。在討論中,有些學者延續了30年代以來左傾的慣性,將階級性與人性對立起來,過于強調人的階級性而忽視人性。改革開放后的寬松的氛圍,使這場討論在總體上處于學理性的探討,在對于歷史教訓的反觀中,文學創作應該注重對于人性的描寫,已逐漸成為人們的共識。
五
希臘德爾斐神廟的大門上有一句神圣的箴言:“認識你自己!”人類自誕生以來,就處于一個不斷認識自己的過程中,人們對于人性的認識也是不斷變化與發展的。最初人們更多關注人的自然本性,孔子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保ā抖Y記·禮運篇》)告子提出“生之謂性”、“食色,性也”(《孟子·告子》)。孟子認為人性本善,荀子則強調人性本惡。古希臘伊壁鳩魯認為人的最高目的在于尋求現實的感官快樂和幸福,注重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后來人們開始注重人的社會性,亞里斯多德強調人在本性上是政治動物,注重人的社會性。法國啟蒙思想家狄德羅將自由平等作為人的本性,黑格爾將神圣的理性看作人的本性,費爾巴哈將意志和愛看作人的本質。馬克思主義將人性看作社會屬性與自然屬性的統一,將社會屬性看作是人性的決定性因素,人的社會屬性是以生產關系為基礎,“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回眸20世紀中國文壇關于人性觀的論爭,我們看到對于人性關注的“U”形軌跡,從“五四”時期的關注人性,到30年代后忽視人性、注重階級性,再到80年代后回歸人性,在中國文壇對于人性問題的論爭過程中,我們看到了中國社會忽視否定人性強調階級性導致人性的缺失,導致文學創作在總體上缺少經典性作品的狀況。
梳理20世紀中國文壇的人性的論爭,我們看到了其中一些不合理之處。左傾思潮是左右文壇強調階級形態忽視人性的原委。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中國文壇出現了左傾思潮,以極左的觀念分析階級社會,以偏激的姿態對待不同的見解,在30年代、50年代的論爭中,都缺乏理性的深入的理論探討。二元對立思維方式是構成文壇人性論爭的基本思路。自“五四”以來,我們形成了一種絕對對立的二元對立思維方式,在新與舊、進步與倒退、革命與反革命等對立的兩極觀照中,將階級性與人性論對立起來,甚至將人性論簡單化地視為資產階級的理論。強權政治的干預是形成人性論爭簡單化的狀態。在30年代,雖然有著國民黨政權的文化專制與圍剿,但是左翼作家以其在文壇的勢力和影響,以強勢的圍攻開展關于人性問題的爭論。50年代的討論,成為強權政治干預論爭的典型,行政手段的實施使文學論爭變異為政治運動政治斗爭,使論爭的一方始終處于被壓制被驅逐的對象,導致20世紀中國文壇的人性論爭常常處于畸形境地。
注釋:
① 魯迅:《文化偏至論》,《河南》月刊第7號,1908年8月。
② 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見山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文藝理論教研室編《中國現代作家談創作經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2頁。
③ 周作人:《人的文學》,《新青年》第5卷第6號。
④ 胡適:《再論造因·寄許怡蓀書》,《胡適留學日記》,海南出版社1994年版,第188頁。
⑤ 胡適:《易卜生主義》,《新青年》第4卷第6號。
⑥ 陳獨秀:《人生真義》,《新青年》第4卷第2號。
⑦ 陳獨秀:《新文化運動是什么?》,《新青年》第7卷第5號。
⑧ 周作人:《人的文學》,《新青年》第5卷第6號。
⑨ 梁實秋:《文學與革命》,《新月》第1卷第4期,1928年6月10日。
⑩ 馮乃超:《冷靜的頭腦——評駁梁實秋的〈文學與革命〉》,《創造月刊》第2卷第1期,1928年8月10日。
{11} 馮乃超:《階級社會的藝術》,《拓荒者》第1卷第2期,1930年2月10日。
{12} 魯迅:《“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萌芽月刊》第1卷第3期,1930年3月1日。
{13} 王淑明:《論人情與人性》,《新港》1957年7月號。
{14} 王淑明:《關于人性問題的筆記》,《文學評論》1960 年第 3 期。
{15} 錢谷融:《論“文學是人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63頁。
{16} 姚文元:《批判巴人的“人性論”》,《文藝報》1960 年第2期。
{17} 朱光潛:《關于人性、人道主義、人情味和共同美的問題》,《文藝研究》1979年第3期。
{18} 王淑明:《人性·文學及其他》,《文學評論》1980年第5期。
{19} 陸榮椿:《也談文藝與人性論、人道主義問題——兼與朱光潛先生商榷》,《社會科學輯刊》1980年第3期。
{20} 計永佑:《兩種對立的人性觀——與朱光潛同志商榷》, 《文藝研究》1980年第3期。
{21} 汝信:《人道主義就是修正主義嗎?——對人道主義的再認識》,《人民日報》1980年8月15日。
{22} 陸梅林:《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文藝研究》198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