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九一八”事變前,以織布業、繅絲-絲織業為代表的中國鄉村手工業顯示了良好的發展勢頭。生產工具的改良與生產工藝的改進,使農村手工業產品產量與質量進一步提高,區域外市場迅速擴大。“九一八”事變的發生及盧溝橋事變后日本全面侵華戰爭的爆發,淪陷區市場喪失,生產基礎遭到摧毀性破壞,鄉村手工業從技術進步的、以區域外市場為依托的半工業化生產向一般商品生產、甚至向自然經濟退化,中國近代鄉村手工業的良好發展勢頭被迫中斷了。
關鍵詞:鄉村手工業;日本;中斷
中圖分類號:K26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9-0098-09
20世紀初年,中國農村手工業在波動曲折中向前發展,顯示出了良好的勢頭。然而,20世紀20年代后半期至30年代初期,手工業的發展陷入低潮,有學者將這種低潮定性為衰落,我們不同意這種看法①。本文以近代鄉村織布業、繅絲-絲織業為分析中心,在梳理鄉村手工業發展狀況的基礎上,著重探討阻礙鄉村手工業發展的外力因素——日本侵華戰爭對中國近代鄉村手工業發展進程的影響。之所以選擇織布業、繅絲-絲織業為討論重點,是因為它們不僅是鄉村手工業中的主要行業,而且也是發展最為典型的行業,在相當程度上能夠反映近代鄉村手工業的進步狀況。
一、“九一八”事變前中國鄉村手工業的發展
“九一八”事變前,中國農村若干地區、若干行業的手工業有所發展,筆者曾用“半工業化”來描述其發展程度。“半工業化”存在的地區,主要分布在中國東部若干農村,尤以華北高陽、寶坻、濰縣的手工織布業、江蘇南通、海門地區的紡織業、環太湖區域的江南繅絲業、絲織業、織布業以及華南繅絲業等最為典型,其發展主要體現為技術的進步與市場的拓展,手工業在區域經濟總量及家庭經濟結構中的地位迅速上升,顯示出良好的發展勢頭。
技術進步表現為手工業生產工具的改良和生產工藝的改進。傳統的鄉村手織業主要使用投梭機,效率十分低下,每人每日約織布30尺,且需四人同時紡紗才能滿足一人一日織布的棉紗需求。甲午戰爭后,隨著機器紡織業的初步發展,舊式紡紗業面臨著嚴峻的挑戰,農村家庭手紡紗瀕臨絕境。另一方面,物美價廉的機紗又給鄉村織布業帶來了生機,它解除了棉織業長期受制于棉紗供給不足的瓶頸,將勞動力從效率更為低下的紡紗業中解放出來,重新投入到織布業中。然而,鄉村織布業能否獲得發展,不僅取決于廉價機紗的大量供應,而且更在于自身效率的提高。從現有文獻記載看,20世紀初年出現了織布機改良、引進和使用的浪潮,手織布的技術限制得以破解。如在江陰織布業中“自1901年有華市人黃哲卿首先將投梭布機改制為手拉布機,布的門面可以放寬”,技術比較復雜的手拉機,“拉繩之外,有的加上六只腳踏板,有的有十多只腳踏板,作為提花之用。”②與此同時,日本手拉機也分別傳入我國天津和江蘇,高陽、濰縣等地的改良織布機就是從天津引進的。1905年后,日本足踏鐵輪機傳入中國,這算是手工織機中最為進步的機械了,其工作原理更為合理,效率更高: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2004年度重大項目“民國時期長江中下游鄉村手工業經濟研究”(項目批準號:05JJD770010)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以兩足踏動織機下面的兩塊蹬木,藉飛輪的旋轉,再傳動于各部分而行自動的開口、投梭、卷布、送經等工作,是一種鐵木合制的平面機。這種足踏機,比起以雙手投梭打緯并用人工卷布送經的舊式木機,動作要快若干倍,每分鐘打緯數在120以上,每日可織布80至100尺之多,且以無須用手來投梭,因此布面可加寬至二尺二寸以上,而仿制進口的寬面洋布。③
改良織機在高陽、寶坻、濰縣、通海等地鄉村織布業中的使用呈逐年增長之勢。高陽手工織布業,1908年以前,“因為土布的拙劣(用最老式的木機),生產能力極低,出口往往只供家庭自用”,1909年左右,高陽旅外人士從天津引進鐵輪機,到1914年,“高陽有織機2500-3700架之數,其中木機約十分之一二”,鐵輪機已處于絕對優勢。此后高陽鐵輪織布機迅速增加,1915年為5726臺,1917年突破10000臺,1920年超過20000臺,到1928年達到29631臺,其中擁有技術水平較高的簍子提花機4056臺。④簍子提花機是由蘇秉衡、蘇秉凱于民國初年從天津引入高陽的,每架約80元,該機“頂上裝有提花樓框的提花機,故在高陽俗稱為樓子機,……有踏桿及拉梭繩各一,而其特色即為藉樓框內豎針刀片與吊線花筒花板等密切的動作以織成大而繁雜的花紋,有400扣針、600扣針、900扣針、1200扣針等分別。針數愈多,能織的花紋愈大”。⑤山東濰縣是一個后起的織布業經濟區,它跳過了手拉機這一技術環節,直接引進更為先進的鐵輪織布機。雖然引進時間較高陽為晚,但增長速度更快。民國初年該縣東鄉有人從天津攜機數架回鄉推廣新式織布技術,改良出品。濰河沿岸各村莊迅速接受了這種新式織機,且漸推漸廣,成效顯著。1915-1916年間鐵輪機發展到500臺左右,1923年左右又由東鄉傳入南鄉、北鄉、西鄉,遍及全縣,鐵輪機達50000臺以上。抗戰前夕,濰縣農村中已號稱十萬大機。
在江蘇南通、海門農村,改良織布機在民國初年同時進入農民家庭和手工作坊。1914年南通龍芽嘴織戶王二洪從江陰學習新式織布技術回鄉后,首先在農村中使用了第一架小木機,此即手拉機在通海農村使用的開端。此后該機逐步發展,到1930年左右,龍芽嘴40多戶人家,半數以上改用手拉機。⑥鐵木機的應用稍晚,1931年后始有用鐵木機織造改良布的記載,“隨著改良布(仿機布)的迅速擴展,鐵木機遂成為南通市郊一些織農擁有的織布工具”,這種鐵木機,“僅機身有部份部件是鐵質的,織時雖毋須手投或手拉梭,但仍需用腳踏,全屬人力織造而非電動。”⑦由于效率大大提高,擬購者甚多,當地翻砂廠機匠王三與木匠湯二聯合起來進行仿造或改裝,每臺售價五、六十元,據布業同人何文壽回憶,翻砂廠王三“專供鐵件,木架可用舊機改裝,即便新制,通地樹料既多且廉,因此兩人合作,在西公園某出租汽車行內出售鐵件,及應用梭箱等物,由湯二改機裝配”,織機仿造和改裝技術的成熟,加速了鐵木機的推廣,截止1932年,通海“鄉區的鐵木機,已近萬架”。⑧20世紀30年代的調查稱南通農村“現有織機計闊幅機3000余臺,腳踏機10000余臺,小布機及其他織機100000臺。”⑨從改良機的農戶分布情況看,大約貧戶多投梭機,富戶多手拉機或鐵木機。
與南通、海門一江之隔的江南棉織區江陰縣大約在清末民初興起織布手工工場,“然所用機械仍為木制者,故當時實為土布時代與機布時代之過渡時期”,1920年后,“始改用鐵機,然尚未采用引擎拖帶機,仍逗留于半手工業時代”。⑩手拉機進入農民家庭是在1924年之后,據業中人回憶,“江陰改良土布的生產,是在1924年手拉機被城鄉普遍采用之后,直至抗戰前夕,改良土布曾風行一時,農民大多改織改良土布,除城內和近郊外,盛產于華市、周莊、云亭、峭岐等鎮及其附近農村。”{11}1927年江陰手織業最興盛時的織機使用情況是,“有腰子機五萬七千余臺,手拉機三萬余臺,鐵木機一萬二千余臺,合計約十萬臺。年產小布達二百余萬匹,改良土布達三百五十萬匹。”{12}在常州,“大約在1911年左右,農村里也逐步向手拉機發展,到1920年左右,已有二千臺手拉機。1917年左右并開始出現腳踏鐵木機,三十年代迅速發展,至抗戰前夕,農村中共發展了一萬多臺腳踏機。但始終是一家一戶,即使有二、三臺織機的少數織戶,也仍是以家庭為單位。”{13}絲織機的改良和使用大約與手工織布機同步,限于篇幅,不再贅述。
繅絲技術的進步出現得更早。以華南繅絲業為例,最早對手工繅絲技術加以改進的是陳啟沅,他針對舊式煮繭技術的缺陷,利用在越南的實際經歷,在繼昌隆繅絲廠中安裝蒸汽爐,采用蒸汽煮繭,學術界一般將繼昌隆繅絲廠作為民族機器工業的代表,其實蒸汽爐并不是作為動力設備使用的,其主要作用,“一、用來發動抽水器向外涌吸水入廠;二、煮沸水,并將沸水透過蒸汽管輸送到各繅絲工作位去。尚未有作為推動絲縆自動旋轉的用途。因此,繼昌隆的繅絲法與舊式不同的是裝置較靈活,且設許多小鐵支柱作軸承重,(使絲縆)旋轉為合度,各女工用足踏起來比舊式快,只此而已,還未能說得上完全是機器繅絲。”{14}陳啟沅的蒸汽煮繭技術在華南絲區產生了極大影響,至1881年,南海縣已出現10家繅絲工場,順德后來居上,到1887年已達到42家,新會縣亦有3家。順德的繅絲工廠“由炭火蒸水改為蒸汽熱水,儼如汽機繅絲廠焉。其所不同者,惟缺乏機械與轉動車輪繅絲,此無疑系受汽機繅絲之影響所致。”{15}此后,南海、順德、新會等地涌現了數百家手工繅絲廠,其“大廠有用八、九百工人者,大率以四、五百人為多”,{16}并由炭火改用蒸汽鍋爐熱水,稱“汽喉踩縆”。{17}民國年間的順德縣志對此也有記載,稱光緒末年,該縣“又有孖結絲一類,與車絲并行歐美。其制法用腳踏機,雖規模略小,女工多則百十人,少則六七人。然年中輸出額,亦占粵絲三分之一。”{18}1917年的調查表明,粵東繅絲業仍停留在手工業階段,“粵東絲廠大都為木造平屋,四壁圍以磚墻,外觀頗似洋式,而其內則屋極矮小,……繅機均為木制,舊式煮繭鍋與繅絲鍋兼用,其鍋為赤色粗焅之土燒器,直徑1.1尺,排水板為三角形機關,即系舊式加以其上,塵土堆積,運轉不甚靈活,絲框為四角形,周圍長5.87尺,此種種不合洋裝之點”,{19}已引起了調查者的注意。這些所謂“絲廠”一般設在產繭地區的各鄉村間,就地收購蠶繭。為了適合蠶農家庭繅絲,陳啟沅父子發明了“機汽單車”。該車系直繅式木制車,構造簡單,技術易學,由當地木匠制造,“價格約銀七兩有另”。{20}這種小型繅絲車與大車功能相同,但以足踏為動力,將繅絲工人雙手解放出來索緒,既減輕了勞動強度,又提高了工作效率,一人一機,適合于家庭經營,“每人一具,攜歸家自絚,繅出之絲無(論)多寡,市上均有店收之,其利更溥”,{21}很快得到了推廣,“南順各屬群相仿效”,乃至“通府縣屬用此法者不下二萬人”。{22}這種足踏繅絲車在環太湖的浙江湖州等地早已存在。其中以七里腳踏繅絲車為最進步。這種絲車已從單緒改進為二緒、三緒,轉軸用腳踏轉動,可以騰出雙手來索緒和添緒,一般做粗絲用二緒,做細絲用三緒。在太湖東南岸的開弦弓村,起初也是“采用一種改良的木制機器來代替舊式機器,用腳踏轉動輪子,每個人可分別在自己家中工作。”{23}
鄉村手工業的技術改良并未停步,到20世紀30年代初,手工織布業、絲織業等出現了向工業化發展的趨勢,同和工廠就是其中一例,1916年,高陽縣北沙窩村人蘇秉衡、蘇秉凱合買一臺樓子機運回高陽,安裝在蘇秉衡家,開始織造提花布,這是高陽縣第一家使用日式樓子機織提花布,“不僅銷路快,而且獲利厚,織了一年,就賺了三四張機子的錢(每張樓子機100多元)”,于是將“織機增加到七張,雇用10個工人,使產品銷量大幅度上升,只1919年一年銷布量就達1000匹,純盈利5000多元。又經過一年多的努力,蘇家的資金就達8000多元了”,1921年,蘇家以8000元之資,買地15畝,蓋房30間,購買樓子機32張,招收工人60名,正式創辦“同和”工廠。{24}在“民國二十二及二十三兩年(1933、1934)之間,同和工廠曾首先購置電力絡經機3架,整經機2架,緯線機1架,電力提花鐵木機1架(天津信昌機器廠制,每架約180元),電力條紋鐵木機2架(每架110元),都是柴油引擎拖動發電機再轉動各機,試驗成績,已有可觀。”{25}鴻記工廠也在抗戰前添置了“發動機、軋光機、噴布機、上漿機、干燥機、漂白機、染布機等,鍋爐是全高陽最大的。”{26}高陽手工織布業向工業化方向的發展,已經引起了當時在華外商的注意,他們認為“有種種跡象表明,這些家庭手工業正在漸次發展成為工廠的組織。”{27}常州織布業中,20世紀20年代末,手工工場出現了由半工業化向工業化過渡的局面,其中,“純系鐵機者,惟大綸、利源,廣益則鐵機與鐵木機合用。振興、永成則專用鐵木混合機,此皆專用電力汽力為原動力……,余如定東鄉之大文、定西鄉之協源、政成鄉之益勤,亦皆為鐵木混合機,原動力均用電力,協源則兼理漿紗營業。大勢所趨,原動力之用人力者,將盡改為電力汽力矣。”{28}少數織布工場已完成了向機器工業的轉化,廣益布廠就是其中之一。該廠創辦于1918年,初創時只有木機80臺,1922年又設立了廣益二廠,安裝木機180臺,鐵木機36臺,到1927年,淘汰木機,并將鐵木機改為電力布機,增加染整設備,成為一家較為完備的機器織布廠。{29}江南其它地區,“機器之利用,亦日有進步。大抵自清至民國初年,江蘇內地布廠如江陰、武進各地,皆系采用人工手拉木機,改良土布,加寬尺幅。當時實為土布時代與機布時代之過渡時期。直至民國五、六年以后,內地各廠,始漸采用鐵機,如武進于民國五年,由邑人蔣盤發發起鐵機,以機器動力織布,江陰則至民國十余年始漸由羼用鐵木合制機而改用鐵機。”{30}除了織布業自身朝著工業化的方向發展外,一些附屬于織布業的行業如染色、砑光等傳統行業也開始了向機器工業的過渡。
繅絲業中,廣東絲區也出現了繅絲工場向機器繅絲廠的過渡。如三水“西南有一繅絲局,聞已創設十有四年(約在1855年)矣。惟有機器者不過五年(1894年左右)而已,局內可容繅絲女工280人。”{31}雖然記載中的年份有些混亂,但繅絲局在原來基礎上添設機器當是事實。不過,手工繅絲場大量向機器繅絲廠的轉化大概出現在20世紀初,據1912年“第一次農商統計表”紡織專欄記載,順德86家絲廠,大都使用10-15匹左右的動力。{32}據徐新吾估算,民國初年廣東生絲總量中,機器絲廠約占70%以上,蒸汽繅絲、炭爐繅絲的手工工場繅絲的產量約在20%左右,農家自繅土絲則不足10%。{33}不過,從全國農村來看,這一進程還十分緩慢,日人林勗遲至20世紀40年代的觀察仍認為“中國制絲業,尚在由土法制絲場發展而成為機械制絲場的過程中,機械制絲業之對于土法制絲,好像以竹接木般進行移植的過程。”{34}
絲織業中,浙江吳興在綢業興盛的時代,“共有織綢廠六十余家,……電機木機兼備。……每機每二天能出綢一匹。”{35}吳興絲織業向半工業化的發展大約出現在民初,“民國初年,木機開始革新,向半機械絲織機即鐵木機過渡。……六年(1917),達昌綢廠將手射機木龍頭裝置改成鐵龍頭提花,織機效率與綢緞質量都有明顯提高。十年(1921),達昌電織廠自制鐵木電織機20臺。其中,府城湖州供電量增加,各綢廠紛紛將木機改造為鐵木電織機,并引進少量全鐵電織機。十四至十五年間(1925-1926),湖州城鄉60余家綢廠有鐵木電織機與人力織機2000余臺,全鐵電織機200余臺,四鄉人力織機4000余臺。”{36}江蘇吳江縣盛澤鎮絲織工場也開始部分使用電力動力。1928年諸巧林、郎梅春、張紹勤從上海、杭州購買鐵木機十臺,“用引擎電動力開動,至于電流,有盛澤鎮沈鵬發起創辦電氣廠,日夜送電”。{37}善家橋郎梅春開設的郎琴記絲織廠,改用電力為動力,研究發明了電力紡和格子紡,租六間平房,購織機五部,運用三匹馬力的馬達拖動,“是盛澤第一個應用電力的家庭工業”。{38}
技術進步帶來了手工業產量的急劇增長和市場的擴大,區域外市場在鄉村手工業品的銷售中占據十分重要的地位。以土布業為例,寶坻、高陽、濰縣、通海等地區所生產的土布大多銷往本縣以外的市場,其中東北、內蒙古、西北等地是上述地區土布的主要市場,如寶坻土布業較為發達的1923年,棉布銷售額的92%和銷售值82%都在當時河北以外地區,具體銷售區域如下表:

資料來源:方顯廷、畢相輝:《由寶坻手織工業觀察工業制度之演變》,《政治經濟學報》第4卷第2期,1936年2月。
高陽棉布銷售區域更廣,幾乎遍及全國各地,以1932年為例,河北本省銷售高陽布共計515581匹,占全國銷售總額的42.95%,銷售值4283301元,占全國銷售值的40%,無論是銷售量還是銷售值,高陽棉布的主要市場都在本省以外。值得注意的是,1932年是高陽織布業衰落的年代,在河北本省所銷售的棉布中,真正在本地集市上所售棉布僅為149889匹,銷售值為1379077元,在全國銷售額中的比重分別為12.49%和12.84%。{39}
綜上所述,“九一八”事變前,中國部分農村中的主要手工業無論在技術改良上,還是在市場拓展上,都顯示出了良好的發展,甚至出現了向工業化轉化的趨勢,按工業規律,任其自身發展,假以時日,中國農村手工業完全能夠取得更大的進步。
二、淪陷區市場的喪失與生產基礎的破壞
然而,1930年代以后,接踵而至的日本侵華戰爭,打亂了中國鄉村手工業的發展進程。如前所述,近代鄉村手工業發展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以區域外市場為依托,既有市場一旦喪失,而又無法開拓新的市場,那么,半工業化所受到的打擊可謂立竿見影。由于原料來源或產品銷售的萎縮,鄉村手工業也必須相應縮小生產規模,甚至被迫中止發展進程,倒退到傳統手工業生產軌道。
1931年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強占東三省,扶植偽滿洲國,東北淪陷,市場喪失。東北是土布的主要市場,在華北、江南土布銷售中占有重要地位,東北淪陷對關內手工織布業造成了沉重打擊。“土布原以東三省為大銷場,自東三省失陷后,大好市場盡為日本瀛布席卷而去,其影響于土布銷路者甚巨。”{40}1937年,日本又制造了蘆溝橋事變,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包括華北、江南、華南等在內的大半個中國相繼淪陷,不僅土布銷售區域,而且半工業化現象存在的主要地區也處于日本鐵蹄之下,鄉村手工業的生產基礎遭到了致命的摧毀,鄉村半工業化進程被強行中止了。
“九一八”事變后,“滿洲國”成立,在日本授意下,偽滿洲國對關內產品征收重稅,對日貨則實行免稅進口,“向例土布一包征稅國幣四元,自‘滿洲國’成立后,土布入口每包須征稅九元零,每包計裝四十匹,每匹納稅三角二分,昔年銷于東北者,每年統計約有萬包左右,本年(1932)雖有銷去,然僅十分之二。”{41}又據《上海周報》記載,“九一八”事變后,“日人又在東省對于進口貨特別提高稅率,以實行其傾銷日貨之陰謀。過去土布之運往東北者,每包納稅銀七兩,今則增至二十七兩以上,即便戰事平靖,海運可通,而本地土布,以稅率關系,亦無法銷售。”{42}對寶坻土布,“偽‘滿洲國’于二十二年(1933)征收寶坻布進口稅,每包(34至40匹)抽洋十七元五角五,寬城縣又加征印花稅每包洋四元,合計每匹布須增成本五角二分,而日商復以質良稅低之布匹相競爭,于是寶坻布更無銷路矣。”{43}東北是近代鄉村手織布的主要市場,在高稅率影響下,鄉村織布業——這個半工業化現象存在的主要行業受到了沉重打擊,“東北淪陷,在工業上亦為重大損失。……即以紡織論,關內土布之輸入東北者,年在十萬擔以上。大連一埠,于民國十八年,進口三萬七千擔,十九年猶二萬九千擔,迨二十年已為一萬六千擔,以后尤少。因而河北之高陽、定縣、玉田、清豐,江蘇之南通、常熟等縣布業,大為衰落,其影響涉及到棉紡業。”{44}江蘇“各縣各種布匹之行銷東三省者,為數極巨,自‘九一八’事變以后,其所受損失,更不可計矣。”{45}通海、高陽兩織布區都有銷往東北的土布,其中,通海土布的興起和發展與東三省市場息息相關:
東北三省對于通海土布的消費,遠自清初關內外交通暢達前,即已萌芽。一由于山東幫人富有經營商業的傳統性,無遠不屆,特別是青島、煙臺的商販,北至大連、營口等處,早就滲入了市場,占有了立足地,更由于東北氣候寒冷,……故山東客商所運去的通海棉花與土布,無不受到歡迎。即便價值較高一些,比之當地出產的皮貨,還是低廉,為一般勞動人民所樂于購用,就此扎定腳跟,有了信用。同時也鼓舞著販運興趣,起了促進作用。通海土布的織造,因此發展,改為尺套,并建立鼎茂、天茂、天和等牌名,隨著時間與空間的發展變化,改從上海大批出口北運,提高了效能,側重于衣被的需要,得到更多的發展。{46}
可見,東三省市場對通海土布的重要性。但是,由于日本扶植下的偽滿洲國對國貨實行高稅率,“商人只有放棄國貨,從此大尺布也就置之腦后,號幫、散幫,更屬無可經營,帆船亦俱停駛,駐客陸續結束回南”,{47}因此,通海土布銷量大減,“在‘九一八’以前,僅南通一地每年銷售量約五百五十萬包,其中關莊布所銷在三百萬匹以上,京莊所銷約六十余萬匹,縣莊所銷約一百五十余萬匹,通海布在昔日幾乎獨霸了東三省的棉布市場,其后日本洋布逐漸侵入奪去了一部分勢力,但商人勉力維持,尚且茍延。……自從‘九一八’以后,東三省被暴日奪去,關莊的命運也就從此了結”。{48}年營業額在4000萬元左右的南通鄉村織布業,“惟二十年(1931年)之后,關莊布銷路大受影響,大規模之布莊多行歇閉”。{49}高陽織布業曾于1919年在吉林、哈爾濱設立分莊,1926年又相繼開設了奉天、遼寧、吉林、長春等分莊,但是東北市場的喪失在很大程度上打擊了高陽土布業的健康發展,“東三省市場隨‘九一八’事變而喪失,我們要知道東三省是近年高陽布最有希望的市場,在沈陽、哈爾濱有高陽布商的銷貨分莊,銷額年有增加,乃自二十年‘九一八’事變以來,東三省局面已完全改變,重征稅捐,國產布匹,幾無法輸入矣。”{50}高陽土布業在原料市場上所受的沖擊也很大,“九一八”事變后,“日商紗廠,猛將存紗在市場傾銷,紗價猛跌,甚至一月之中,每包價可有數十元的漲落,風浪蹈天,使高陽布線商人,經營上頗感棘手。……棉紗落價,布價自然也看低而跟著落價,所以不論織賣貨的農戶,以小本經營而賠累不堪,無法繼續,就是商家也驚心動魄,多持觀望態度,不敢進貨,稍一不慎,就有覆滅之虞。……布商處此境遇,自然只有竭力收縮營業,收縮或竟停止撒機的,比比皆是。”{51}可見,“九一八”事變、東北淪陷在原料和產品銷售市場上對高陽織布業的沉重打擊。
寶坻土布業也未能幸免于“九一八”的災難,“‘九一八’事變以后,華北局勢,瞬息萬變,寶坻布業乃入于衰落。‘九一八’事變后不久,即有天津事變,二十二年(1933)日軍據山海關,繼又侵陷熱河,而有長城各口及灤東之戰,終至塘沽協定,結盟城下。凡此種種事實之演變,咸影響于寶坻布業之市場,益以金融紊亂,人心恐慌,群皆懾于禍至無日,一切營業皆趨停頓,……寶坻布業本不能與外來機制布匹競爭,屢經變亂之后,舊有顧客,亦盡皆散去,不能再恃廉價維持,河北本省以及熱河東北市場,乃同趨于衰落”,其中,熱河市場的布匹銷量由1923年高峰時的3302693匹下降到1933年時的706620匹,減少79%,“于是乃有自攜布匹,與柳筐塵帚以俱,前往市集求售者,有重返隴畝,從事耕作,或另覓他業,以飽口腹者。”{52}濰縣土布市場則因日資在華工廠的強烈排斥而銷路萎縮,青島日本紡織廠仿制濰布,所產棉布“成本既低,稅項又少,故售價低廉”,對濰縣土布形成了巨大打擊,“致不能抵抗日貨,現則大半停工矣。”{53}硤石土布也因日貨競爭而市場萎縮,“浙江硤石所產土布,本能遠銷東三省,淮、揚、齊、魯、皖、贛、閩、粵等地,至民二十年(1931)前后,江北方面,受日貨競爭,本省且又洋貨充實,銷路乃僅能在皖南閩北及本省偏僻之地,維持原狀。至二十二年(1933)頃,遠路銷場,固已消失,即浙西各地購者亦少,……去路自不能廣。因此主要銷場,乃轉向浙東之衢州、常山,皖之廣德,贛之玉山及閩之延年等地,……至硤石鄰近各縣,則反寂然無聞硤石之名。”{54}
“九一八”事變也對其它鄉村手工業造成了間接打擊。吳興生絲出口量與出口值自1930年后急劇下降,決不是偶然的,因為“二十年(1931)自內經‘九一八’之變,外受世界1929年經濟恐慌之影響,內銷外銷,俱形遲滯,價格每擔跌至七百元以下。迨至二十三年,承歷年衰敗余勢,論產量祗一百余擔,論價格僅四、五百元。”{55}1932年日本發動的“一二八”事變也打擊了江南農村中的絲織業生產,“淞滬之役發生,濮鎮綢銷益為阻滯,存貨囤積,以致機織停歇,絲行綢莊虧蝕,相繼倒閉者過半。”{56}
鄉村手工業尚未從困境中完全走出來,就又遭遇了一波更大的沖擊,這就是1937年日本帝國主義發動的全面侵華戰爭。日本通過這場戰爭占領了中國750余個市縣,150余萬平方公里的土地,華北、華中一帶鄉村手工業較為進步的地區皆成為淪陷區。在戰爭的打擊下,鄉村手工業的生產基礎遭到全面破壞。如手工棉織業,“農村方面,事變和旱災既帶來了疲敝,而棉紗來源又完全斷絕,即使想出某種辦法能夠買到棉紗,價格很高,也是無利可圖,織布機已經不是他們維持生活的唯一手段了,因此,大都把自己的織機賣掉。”{57}
日本帝國主義對占領區內的手工業生產采取了釜底抽薪的做法。蠶絲業是以養蠶和植桑為基礎的,日本帝國主義通過壓低繭價迫使蠶農砍桑棄蠶,“譬如從江蘇省育蠶戶數和桑園面積的變遷來比較時,如以抗戰前1936年蠶戶數為100%,1940年僅只有當年的40%;如以1935年的桑園面積為100%,1939年便僅及48.12%了。如是源微流弱,整個繅絲事業陷入了欲振無力的地位。”{58}在浙江吳興,“民國二十六年(1937)十一月日軍入侵湖州,桑園被毀65%,絲綢業破壞嚴重,絲廠被毀5家,長期占領2家,絲車毀損1693部,城鄉綢廠燒毀20余家,被毀綢機3000臺左右。”{59}江蘇吳江震澤、嚴墓兩區在抗戰前生絲產量最高曾達5萬擔,鮮繭120萬擔,“自抗日戰爭爆發,災禍迭起,蠶業一落千丈,有些桑樹都砍伐當柴賣。”{60}從全國范圍看,“抗戰時期,日寇對蠶絲業破壞不遺余力,40000多臺絲車毀于炮火者達一半以上,上海地區達四分之三以上,桑樹也被砍很多,桑田面積由400萬畝減少至200萬畝。”{61}在高陽縣,“日軍對棉花、棉紗嚴格控制,大肆掠奪。……所產棉花,日偽組織實行統制收買,高陽、蠡縣所產棉花,只準高陽之棉業組合及偽合作社收買。他們專門從事棉花收購,軋成皮棉,捆成包交售東棉洋行,充作軍用。……致使鄉村織戶斷了棉花來源。”{62}
華北土布業因日本全面侵華戰爭而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半工業化進程事實上已經中斷了,“第一,由于事變后紡織業的破壞和停工,第二,由于農村治安的惡化,第三,由于棉花日益缺乏及因棉紗配給統制與經濟封鎖所造成的棉紗來源日益困難,這三種因素綜合在一起,使華北土布業走上急劇的衰退過程”。{63}山東、河北、山西三省在1937年的土布產量是2.8億平方碼,戰時由于日本對棉花、棉紗的統制,加上日本紡織品的傾銷,土布業受到沉重打擊,1941年以上三省手織布產量只有1億平方碼,僅為戰前的三分之一。{64}滿鐵通過對濰縣織布業戰爭前后的調查,得出結論認為:該業“最近的衰退傾向可以概見”。{65}東部淪陷區農村中的其他手工業也面臨著相同的命運。
三、鄉村手工業發展進程的中斷
抗戰時期,整個淪陷區轉入了戰時經濟軌道,主要目的是為了滿足日本侵華戰爭的需要,農村手工業也被納入日寇經濟統制之中,原有市場徹底喪失,生產基礎被嚴重摧毀,手工業發展進程中斷了。在高陽織布區,“該縣六萬張織布機被毀的只剩下三千張了。……每集上市棉布不到一百匹,上市的線不過三四百斤。”{66}另據1945年調查,“高陽織布業數以三萬來臺的織布機,經過日寇搶掠、燒殺的摧殘和天災的損失,僅剩有織布機1800臺。”{67}“除了城內日人的‘紡織組合’外,鄉村里再沒有人織布了。”{68}原先為高陽布業服務的商業及其它附屬產業紛紛倒閉,“作為高陽布業生產流通機構的布線莊、布莊、布店、線莊,由于對外交通阻塞,棉紗顏料斷絕來源,產品無法外運而停業倒閉,60多家無一幸存。14家機器染軋廠的機器,有的隨東家運往天津,未能手動的,均被日軍搶走,加以毀壞,致使高陽染軋廠完全倒閉。”{69}常熟織布業“戰時第一年極為混亂,城內外工廠全部停工。第二、三年的開工率約占戰前的四成左右。1940年日寇清鄉,大部分工廠又停,此后棉紗原料嚴格限制,全縣每月分配量只有250件。以每件紗產布60匹計,只夠生產15000匹,而且以后又一度減少到150件,可見生產已極度萎頓”,更有甚者,常熟織布工場中,“競新布廠近200臺布機全被燒毀,辛豐豫被燒掉的織機、房屋和原料等,損失達70000萬元之多,裕元豐被毀布機等損失合棉紗七、八十件。從此,整個行業七零八落,產量急轉直下。”{70}濰縣作為一個后起的鄉村織布業經濟區,1937年后,織布業跌入谷底,據調查,此前濰縣織布區擁有織機10萬臺,此后,布機數量大幅下降,濰縣織布區僅存5000臺,其它布機或被嚴重破壞,或被迫拆賣、或流往濟南、青島、徐州、煙臺等地,所使用的棉紗從全盛時期的10萬捆下降到1940年度的1萬捆,濰縣土布業從此一蹶不振。{71}
華南繅絲業也未能幸免于難,“順德縣屬容桂一帶已陷入戰時狀態,規模宏偉之新興、義棧等五大絲偈,絲業均和、安盛、豐年等三大繭市,及繭棧70余家,均已完全停業,所有職工亦均疏散。”{72}其他地區繅絲業也未能幸免,這一點從戰爭前后生絲產額的變化即可見一斑,“在抗戰時期被侵占之東北及蘇、浙、粵等蠶絲區域,產絲額占全國總產額90%,且被占區田園荒廢,因種場、絲廠基礎被毀影響,戰后五、六年內產量不易恢復。我國戰前產絲可達10-15萬公擔,而目前不過15000公擔,由此數字可征被毀之烈。”{73}絲織業集中的紹興華舍,“在戰前,有10000張以上織綢機,日出2000匹綾羅綢緞,從事于此之男女職工數萬人,戰時損失迄今尚未恢復也。”{74}
半工業化進程的中斷還反映在鄉村手工業由農村向城市的強行轉移上。如前所述,日寇為了把淪陷區生產活動納入統制經濟之下,便將部分鄉村手工業集中到易于控制的城市,同時,“農村中的戰爭影響,必然促使農村織布業者逃往安全的都市,章丘、壽光、長山、桓臺、濰縣等中小城市及其近鄉的織布業,都集中到濟南來了。”{75}由日本洋行控制原料和產品銷售,如東棉洋行曾在高陽大力召收農民進城包織,據說應者有700人,但據1941年調查,“在東棉控制下的織戶有293戶,517臺織機,從業人數1271人。”{76} 在山西平遙,“當局發布訓令,一面禁止縣城外面的人從事織布和保有織機,一面勸告志愿織布者移往城內,這也是阻礙鄉間農民恢復包織的一個重要因素。這樣一來,城外機戶不可能在自己所住的地方恢復織布,有些愿意織布的,便按照當局的勸告,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設備全部移入城內。”{77}在這種策略的影響下,原先分散在濰縣、高陽、定縣、冀東等地鄉村的手工織布業,除一部分直接遭到破壞外,“其中一部分織機逐漸移往大城市,受日人紡織工廠及日軍管理的紡織的統制。”{78}具體地說,在濰縣,“眉村及其他農村的織布機,向鐵路沿線及能夠供給棉紗的青島、南流、岞山、濟南等都市四散流徙,現在濰縣縣城有八百至一千部織布機。”{79}也有一部分農民織戶由于生活困難和急需現金而“把自己的織布機賣掉”,至于買主,則是那些“事變前的‘放機’商人了。”{80}滿鐵詳細調查推算了濰縣織布區七#8226;七事變后布機的流動情況,如下圖:

之所以說這種轉移是強行的,是因為它主要是為日本帝國主義侵華戰略服務的,“因為日軍統治地區限于城市;有的鄉村屬于游擊區,有的由于日寇三光政策,群眾逃亡。而日寇嚴禁紗布‘資敵’,城門口設檢查站,對包織戶嚴加監督,自非在城內不可。”{81}
仍然保留在鄉村中的部分手工業,無論在生產技術或與市場的聯系,還是生產形式,都在原來基礎上倒退了,這種退化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從技術進步的、以區域外市場為依托的手工業生產向一般商品生產的退化。據日本人戰時調查,高陽古老的手紡業重新復活,戰前曾以織布業聞名的季郎村,“事變前幾乎家家織布,現在則完全沒有織布的,全村都在從事手紡紗,這并非為供自己使用,而主要是為運往內地”。{82}戰時的南通,“紗廠生產減低,紗布價格激漲以后,手工紡紗之需要,頓見增加。一般貧苦棉農收得棉花后,因(1942年)棉價低小,出售棉花所得不足以維持其生計,而由棉花紡成紗后,價格可增一倍,于是彼等乃將棉花紡成棉紗出售,……紡紗風氣現時迷漫于通海一帶,農村中以及鄉鎮上,但見本紗之交易鼎盛,熱鬧非常。”{83}在浙江余姚,戰前“無所謂手工紡織業,……民國二十九年(1940)因為海口被敵寇封鎖,洋布來源稀少,市上供不應求,土布的用途逐漸增多,乃各拿出擱置不用的(三十年前土布被洋布打倒時用的)舊紡織機來自紡自織,變成紗布或布運銷出去”,{84}因此,“經營的方法是異常原始和家庭式的”。{85}
1939年秋至1940年春,在無錫出現了二、三百家家庭制絲社,“其中大多是合股經營,出資者大部分是戰前上海絲廠的從業員,或者是由于華中蠶絲會社獨占結果而失業的繭商絲商等等”,這些家庭制絲社絕大部分“是用老虎灶及煮繭鍋(在木箱里蒙上鉛鐵板,以盛熱水,放繭進去,用扁長的木棒敲打,或者把繭裝在鐵絲筐里去煮),即用著極其原始的煮繭方法”。{86}江蘇吳江盛澤鎮的絲織業在戰后數年尚無法恢復元氣,其中“‘沖電力紡’,是木機制造的,品質較電力紡稍差,亦為夏季衣料;此外,‘尖扣紡’、‘洋紡’,也都是木機貨,品質比前兩種更差,都只是做夾里用的。這些紡綢在戰前的銷路,是遍及全國,‘北幫’以北平、天津為中心,‘南幫’以廣州為中心,為國內的兩個大市場;國外則以朝鮮、南洋兩地為主要對象。現在,技術上,是沒有趕得上有現代機械的設備,日見落后,在銷路上,則受成本和交通等條件的限制,日見狹窄;一句話,是每況愈下了。”{87}
其二,由半工業化階段向自然經濟的退化。在整個高陽織布區,“鄉間各村可以看到,為自給而進行的一貫作業,即從棉花到土布的生產,有相當程度的恢復,自己用不完的剩余品,也供應本地需要,但所謂高陽土布,即擁有廣大市場的那種土布,事變后是完全絕跡了。”{88}在寶坻織布區,包買主制下的依附經營形式削弱了,以副業形式存在的農家織布業進一步加強,1923年寶坻有包買主67家,擁有領紗織戶7650家,布機8180臺,到1933年,只剩下7家包買主,保留領紗織戶360家,織機375架,減少95%,1933年獨立織戶擁有的織機從1923年的3207架增加到了4450架,這一年7家包買主和28家販賣商全年販運的土布129萬匹中,只有105000匹(占8.2%)是由領紗織戶生產的,絕大部分土布是由獨立織戶生產的,這些獨立織戶,“一方從事耕作,一方以織布為副業”,{89}退化到了自然經濟階段。
總之,中國近代鄉村手工業在20世紀初年確實顯示了良好的發展勢頭,完全可以用技術進步的、以區域外市場為依托的半工業化來描述其發展,但是,這種發展進程由于“九一八”事變的發生及盧溝橋事變后日本全面侵華戰爭的爆發而被迫中斷了。從半工業化在近代中國若干農村、若干行業中的興起、發展及其中斷的全過程看,半工業化既可能向前進一步發展為工業化,也可能向后倒退到傳統手工業階段。半工業化進程能否順利發展,不僅取決于內部因素,而且更大程度上取決于外部環境。近代中國屬于后發外緣性工業化類型,從半工業化現象在若干農村、若干手工業行業中興起的那一刻開始,外力就始終是擺脫不了的重要因素,外力催生了半工業化的興起,外力使半工業化的發展充滿了曲折,最終,又是外力中斷了半工業化進程,這或許正是半殖民地國家的歷史宿命。
注釋:
① 筆者明確用“半工業化”概念來表述近代中國若干農村地區、若干行業中的手工業的發展,關于“半工業化”的內涵,可參看拙文《半工業化:近代鄉村手工業發展進程的一種描述》,《史學月刊》2003年第7期。
②⑦{11}{13}{32}{33}{42}{70} 徐新吾主編《江南土布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2年版,第479、482、649、473、548、127、226、297、535頁。
③④{25}{39}{50}{51} 吳知:《鄉村織布工業的一個研究》,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11、9-18、30、236-238、266、265-266頁。
⑤{24}{26}{62}{69}{76} 河北大學地方史研究室編《高陽織布業簡史》,《河北文史資料》1985年第19輯,第16、131-133、7、11、10、11頁。
⑥⑧{46}{47} 林舉百:《近代南通土布史》(未刊稿),《南京大學學報》編輯部1984年印行,第251、253、114、144頁。
⑨ 童潤夫:《南通土布產銷調查》,《棉業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2月。
⑩ 維屏:《江陰志略#8226;實業》,《江蘇文獻》第1卷第3、4期合刊。轉見段本洛、張圻福《蘇州手工業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00頁。
{12} 蘇州地區檔案館藏《蘇南常州區土特產介紹》。轉見段本洛、張圻福《蘇州手工業史》,江蘇古藉出版社1986年版,第401頁。
{14} 陳天杰:《廣東第一間蒸汽繅絲廠繼昌隆及其創辦人陳啟源》,《中華文史資料文庫》第12卷,中國文史資料出版社1996年版,第786頁。由外人編撰的廣州海關報告也注意到了廠絲的手工業性,海關十年報告寫道:“所謂‘廠絲’,包括仿造的廠絲,或‘煎制廠絲’,實際上不過是改良的七里絲。這種絲主要銷售于美洲。因其缺點太多,實不能代替‘蒸氣廠絲’。仿廠絲和普通七里絲一樣,也是在農家手搖機上繅制的,不過在繅制后按絲經粗細揀選分類而已。”參見孫毓棠編《中國近代工業史資料》第1輯(下冊),科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967頁。
{15}{16}{18}{21}{27}{31} 彭澤益:《中國近代手工業史資料》第2卷,三聯書店1957年版,第53、356、453-454、45-46、629、386頁。
{17} 許滌新、吳承明:《中國資本主義發展史》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09頁。
{19}《粵東絲廠調查錄》,《大公報》(天津)1917年4月23、25日。
{20}《申報》光緒十三年(1887)10月21日。
{22} 黃景坤:《陳啟沅傳》,轉見南海縣政協《陳啟沅與南海縣紡織工業史》(未刊稿),1987年6月,第12頁。
{23} 費孝通:《江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187頁。
{28} 于定一:《1929年的常州紡織業》,常州市紡織工業局編史修志辦公室編《常州紡織史料》(內部資料)1982年第1輯,第34頁。
{29} 巢福偕:《實業家劉國鈞》,《中華文史資料文庫》第12卷《經濟工商編》,中國文史資料出版社1996年版,第492-493頁。
{30}{45} 實業部國際貿易局編《中國實業志》(江蘇省)第8編,1933年,第36-37、97頁。
{34}{58}{61}{73}{87} 陳真編《中國近代工業史資料》第4輯,三聯書店1961年版,第111、178、102、143、147頁。
{35} 佚名:《湖屬六縣土產調查》,《湖社十周紀念特刊》(不注頁碼)。
{36}{59} 湖州絲綢志編纂委員會編《湖州絲綢志》,海南出版社1998年版,第171、4頁。
{37} 吳江縣人民政府工商局:《吳江縣盛澤鎮絲織業歷年狀況》(手稿本),吳江縣檔案館,全宗號—21,案卷號—1。轉引自段本洛、張圻福《蘇州手工業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56頁。
{38} 河冰:《盛澤之紡綢業》,《國際貿易導報》第4卷第5期,1932年10月。
{40} 王逢辛:《土布業之衰落及其救濟》,《錢業月報》第13卷第11號,1933年11月。
{41} 佚名:《土布業瀕于絕境》,《國際貿易導報》第5卷第8號,1933年8月。
{43}{89} 方顯廷、畢相輝:《由寶坻手織工業觀察工業制度之演變》,《政治經濟學報》第4卷第2期,1936年2月。
{44} 劉蔭茀:《經濟恐慌中救濟中國工業之芻論》,《中國實業》第1卷第6期,1935年6月。
{48} 王子建:《中國土布業之前途》,參見千家駒編《中國農村經濟論文集》,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134-135頁。
{49}{83} 蔣庚霖:《南通附近農村經濟之面面觀》,《中國經濟》第2卷第8期,1944年8月。
{52}{53} 龍廠:《山東濰縣之農村副業》,參見千家駒編《中國農村經濟論文集》,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542頁。
{54} 彭澤益:《中國近代手工業史資料》第3卷,三聯書店1957年版,第442頁。
{55} 中國經濟統計研究所編《吳興農村經濟》,文瑞印書館1939年版,第12頁。
{56} 佚名:《浙江濮院鎮之絲綢業》,《工商半月刊》第6卷第14號,1934年7月。
{57}{63}{65}{67}{71}{75}{77}{78}{80}{82}{88} 彭澤益:《中國近代手工業史資料》第4卷,三聯書店1957年版,第11、3、30、10、30、31、42、58、12、25、86、6頁。
{60} 華東軍政委員會編《江蘇省農村調查》(內部資料),1952年12月,第384-385頁。
{64} 季如迅:《中國手工業簡史》,當代中國出版社1998年版,第336頁。
{66}{68}《從苦難中興起的高陽紡織業》,《解放日報》1946年6月9日。
{72}《國內勞工消息》,《國際勞工通訊》第5卷第12期,1938年12月。
{74} 戴鞍鋼、黃葦主編《中國地方志經濟資料匯編》,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9年版,第293頁。
{79} 彭澤益:《中國近代手工業史資料》第4卷,三聯書店1957年版,第6頁。原文注:“事變前的十余萬部布機,刻下正向濰縣縣城以外的青島、濟南、徐州、開封及膠濟鐵路沿線的岞山、南流、高密等地四散流徙,青島方面約有一千部流入臺東鎮和臺西鎮。”
{81} 許滌新、吳承明主編《中國資本主義發展史》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57頁。
{84} 茅塵如:《略談余姚土布》,《東南經濟》第1卷第11、12期合刊,1940年12月。
{85} 湯遜安:《戰時余姚土布發展的經過》,《農本月刊》第48-49期合刊,1941年12月。
{86} 彭澤益:《中國近代手工業史資料》第4卷,三聯書店1957年版,第88頁。另據日人本位田祥田的調查記載,“到1940年止,以江蘇省的無錫、吳江為首,浙江省的杭州、海寧、崇德、德清、吳興、嘉興、嘉善以及其他各地,總計產生了家庭制絲四百廠,設備總釜數達到八千釜。”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