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俄國十月革命暴力性質的思考

一、十月革命的暴力性質具有典型意義

1917年俄國發生的十月革命是一場暴力革命。理解十月革命首先必須把俄國1917年的革命看成一個整體進程，十月革命不過是這一革命進程的最高潮。1917年革命至少要解決三重相互交叉的任務：其一是擺脫民族和國家危機，即解決因戰爭造成的民族與國家存亡問題；其二是要解決資本主義苦難所引發的社會發展道路問題，即是繼續沿著歐洲資本主義的老路亦步亦趨，還是走社會主義道路獨辟蹊徑；其三是解決政治權威的重塑問題，即伴隨著舊的沙俄政府權威的流失，誰是俄國現代化的主導者的問題。

十月革命何以可能？簡言之，它是俄國社會矛盾長期積聚的產物，是社會矛盾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總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把俄國變成了一堆任何一粒火星都可以燃起熊熊烈焰的干柴。戰爭不僅激化了矛盾，也消耗了沙皇政府的統治力量，政府的腐敗與無能在戰爭爆發后更是暴露無遺。統治階級的合法性在一天天地流失，而不堪戰爭重負的廣大人民群眾的忍耐力也一天天接近臨界點。革命一觸即發。對于這一客觀存在著的革命形勢，無論是激進的布爾什維克，還是相對溫和的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人，甚至自由主義者和右派分子也都是不否認的。他們都嗅到了大革命即將到來的氣息。推翻羅曼諾夫王朝的二月革命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爆發的。然而，二月革命后，俄國并沒能建立起一個統一的強大的的資產階級政府，而是出現了歷史上罕見的資產階級臨時政府與工兵代表蘇維埃兩個政權并存的局面，這是俄國民主革命獨有的歷史現象，也是二月革命后俄國社會政治的一個顯著特征。兩個政權并存的局面說明俄國的政局尚處在一個不穩定的過渡階段，這種局面是不會長久持續下去的。當臨時政府與蘇維埃都試圖行使自己的權力而二者的權力指向又相左時，政權危機便是難免的了。毫無疑問，這兩種政權的“交織”是不能長久保持下去的，一國之內決不能有兩個政權，其中必有一個要化為烏有。

十月革命把政權交給了蘇維埃。兩個政權并存的局面最終以被剝削勞動者階級取得政權而宣告徹底結束。就1917年俄國革命的總體進程來看，十月革命不過是二月革命的繼續。二月革命雖然推翻了羅曼諾夫王朝，但它并沒能夠結束俄國的混亂局面。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代表不同階級利益的黨派在把握社會演變進程和爭奪社會權力核心地位上的分歧很快顯露出來。沒有任何權威可言的臨時政府既不能給市民以“面包”，不能給農民以“土地”，也不能給俄國帶來“和平”。連續遭受四月危機、六月危機和七月危機打擊的臨時政府信譽受到沉重打擊。七月危機后，布爾什維克確定了通過武裝起義奪取政權的行動方針。由于在八月平息科爾尼洛夫叛亂的行動中的出色表現，布爾什維克的威望迅速提高，并在彼得格勒、莫斯科等許多大城市的蘇維埃中取得了多數。布爾什維克的影響與實力急劇增加，權力轉移在政治上的條件已經完全成熟。10月25日，布爾什維克領導的彼得格勒武裝起義取得勝利。當晚召開的蘇維埃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宣布成立第一屆蘇維埃政府。革命隨后繼續向全國發展，開始了蘇維埃政權的凱歌行進時期。到1918年二三月間，蘇維埃政權在全國范圍內建立起來。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取得了勝利。十月革命繼二月革命推翻沙皇政府之后又推翻了資產階級臨時政府，建立起了工農蘇維埃政權，激烈的階級沖突最終以勞動階級的勝利而得到解決。蘇維埃政府在十月革命的第二天就頒布法令，滿足了農民對土地的要求，從而贏得了農民的支持。十月革命推翻了沙俄帝國的統治，原沙俄帝國版圖內各被壓迫民族與大俄羅斯民族之間的矛盾得到緩和。蘇維埃政府頒布了和平法令，踐行了臨時政府遲遲不肯兌現的諾言。布爾什維克以其嚴密的組織性迅速建立起了一個高效的強力政府，填補了二月革命爆發之后俄國事實上的權力真空。總之，十月革命是沙俄時期長期積聚的社會矛盾大爆炸的結果，是當時俄國民心向背的歷史選擇。

十月革命具有非常典型的意義。此后，以暴力革命的方式奪取政權，然后依靠政權的力量，按照預設的原則對社會進行劇烈的革命性改造，成為各國共產黨人所長期堅持的一條基本的社會變革路線。一般說來，這種暴力革命的途徑比較適合于相對落后國家的國情。所謂十月革命道路，歸根結底就是暴力革命道路，即所謂武裝奪取政權，戰爭解決問題的道路。

二、全面準確地理解暴力革命的社會作用

布爾什維克通過暴力革命奪取了政權，譜寫了俄國歷史的新篇章。對于十月革命的暴力色彩，以及列寧對暴力革命的頌揚，是列寧主義的反對者最為詬病的部分。在列寧在世的時候，他的批評者就以此為靶子攻擊布爾什維克政權實行“恐怖”、“獨裁”、“暴政”。列寧之后，蘇維埃制度的反對者更把它視為蘇聯時期諸多非民主和反民主行為的歷史源頭而加以譴責。而對于列寧的追隨者而言，是否堅持暴力革命思想，又長期被看成是區別真假馬列主義的一塊試金石。這種觀念長期以來深入到了我們的觀念與思維方式，對我們的現實生活影響很大。那么，我們究竟應當如何看待暴力革命的社會作用呢？

首先應該承認，疾風暴雨式的社會大革命對社會進步的積極意義是不容抹殺的。其一，借用馬克思的話說，革命的震蕩可以成為社會借以為自己開辟道路并摧毀僵化的垂死的政治形式的工具，即為社會的進步掃除障礙。所謂暴力是每一個孕育著新社會的舊社會的助產婆，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的。黑格贊頌法國大革命是“一次壯麗的日出”，馬克思說“革命是歷史的火車頭”，列寧說“革命時期的一個月，可以等于和平發展時期的一年”等等，也都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的。其二，革命往往可以促成社會的跳躍式發展。采取改良改革的辦法，社會的發展是漸進的，技術的革新、引進等都是連續性的，而革命不同，它把過去的東西都破壞掉、鏟除掉了，這樣它便可以把眼光瞄準世界上最先進的、最新的技術手段、制度與觀念，它的發展因為不受傳統的東西的束縛，其速度也往往快得驚人。其三，革命的另一個積極功能就是它用能實現社會變革的強有力的政府去取代軟弱的政府，加速社會的變革。法國大革命之后的拿破侖政權，俄國1917年革命之后的布爾什維克政權等，都是如此。其四，革命可以激發起社會的熱情，增強社會國家和民族的凝聚力。這對于民族的救亡圖存和克服困難是必需的。其五，社會的革命性震蕩可以迅速掃蕩一切社會的腐敗與萎靡之風，給整個社會帶來清新之氣，在每次大的社會革命之后往往都會出現一個時期的道德與精神的高尚時代，人民純樸、官吏清廉等等。革命進程中，一些貪官污吏往往因為民憤極大而成為鎮壓的首選對象。

但是，也必須看到，革命的辦法也往往伴隨著消極的負作用，這是值得注意的。其一，劇烈的社會震蕩對社會生產力的巨大破壞往往需要許多年才能恢復。所謂“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每一次暴烈的社會大革命之后總會有一個恢復和重建時期就是這個道理。其二，暴力革命的另一個直接的社會后果是它往往伴隨著大規模的社會整肅行動。這種整肅首先發生在革命的過程中，如法國大革命中的紅色恐怖等。整肅行動還發生在革命勝利之后的一段時期，新生的政權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總是對政權的反對派或者被定為反對派的人進行大規模的鎮壓。歷代王朝的更迭如此，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革命仍然如此。其三，對于那些被革命運動卷進去的大多數群眾來說又往往表現為另一種情況：革命需要群眾的激情，因此革命的鼓動者往往有意或無意地把倫理問題與社會問題混淆在一起。這樣的積極效用在于它能夠贏得群眾，但其消極性則是往往使社會革命染上過濃的倫理色彩、感情色彩。而為感情所左右的社會情緒乃至個人情緒難免會演出許多荒唐的歷史悲劇和滑稽劇。因為這時人們的思維方式是直線型的、單一的，甚至是凝固的、偏執的。這種被激情所左右的社會情緒不僅會貫穿于整個革命過程，有時甚至會延續到革命后的很長時間。其四，革命路徑很容易陷入一種惡性循環，即依靠革命的方式強行推進的社會政策，一旦革命的激情衰退，便會造成經濟的停滯、政治的高壓、意識形態的僵化、官僚階層的保守，這往往需要一次新的革命性的沖擊激發起社會變革的熱情，以便周期性地喚起人民的激情。因此，以這種方式建立起來的制度面臨著一個嚴峻的問題，即如何防止革命的后遺癥而把社會引向良性發展的軌道。其五，革命者在摧枯拉朽的凱歌聲中往往會染上“革命崇拜癥”或稱“革命情結”。一方面相信革命能夠解決一切問題，創造出一切；另一方面相信革命的徹底性，認為只要進行了革命，舊的東西就會被徹底、干凈地消滅掉，而改良就是妥協，是不徹底的。事實上，革命不能夠解決一切問題。傳統的舊體制決不是一次暴力革命所能徹底打碎或摧毀的。革命能夠做到的，僅僅是給舊體制一次震撼，一次打擊，更確切地說，革命僅僅是對傳統體制進行漫長改革的開始而不是完成。因為舊體制不僅僅是一種統治形式，一個皇帝或一座宮殿，更重要的它是一種具有強烈而深厚的歷史傳統特征的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倫理的和道德的力量，它不僅受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發展水平的制約，而且還是一個國家或民族特有的傳統習慣、意識觀念甚至社會關系網絡的集中體系。要改造這些東西，決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歷史的發展也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今天我們所處的時代，無論從世界局勢來看還是從中國自身的發展階段來看，都已離革命時代很遠，但是，在思維方式上，我們卻不能說已經擺脫革命年代的陰影。

三、以歷史主義的態度對待歷史問題

在十月革命前后，列寧在理論上特別強調了暴力革命的積極作用，這是事實。但是，列寧之所以特別強調暴力革命，這與當時他所處的現實背景與面臨的直接任務有關。第一，當時整個歐洲尤其是俄國統治階級無不加強國家軍事官僚機器，對外正在進行帝國主義戰爭，對內加緊鎮壓反戰的革命人民。俄國正面臨著革命的形勢。統治階級不能再照舊統治下去，人民群眾不能再照舊生活下去，人民革命一觸即發。作為無產階級的政黨，應該抓住時機，推翻剝削階級的統治，奪取政權。第二，當時，考茨基等人過分強調和平斗爭而否認暴力革命的積極意義，出于論戰的需要，列寧強調了暴力的作用。第三，俄國是一個有著長期專制傳統的國家，沒有民主傳統。在一個落后的、軍事封建色彩濃厚的國家，無產階級要爭取自己的權利，通過和平的手段很難得到，最好的辦法是通過革命推翻舊制度，建立起無產階級自己的政權。第四，在革命的前夕，要鼓動人民起來奪取政權，必須讓人民明白，只有革命才是他們的唯一出路，不能對統治階級抱有任何的幻想。高揚暴力革命的旗幟也是出于革命前夜鼓動群眾的需要。同時，列寧有強調暴力革命的一面，但這卻不是全部。在另外的場合，他也承認和平發展的可能性，并且在俄國的二月革命后的一段時間內還曾積極地利用了這種可能性。同時，列寧也不認為革命是萬能的。他也曾說過，對于一個真正的革命者來說，最大的危險，甚至也許是唯一的危險，就是夸大革命的作用，忘記了恰當地和有效地運用革命方法的限度和條件。如果真正的革命者失去清醒的頭腦，異想天開地以為革命在任何情況下、任何活動領域都一定能夠而且應該用革命方式來完成一切任務，那他們就會毀滅，而且一定會毀滅。

十月革命最終走上了暴力革命之路，這也是歷史事實。事實上，在1917年的俄國，是基本上不存在社會改良的空間的。在一個專制傳統根基深厚的國家，在一個沒有議會民主傳統的國家，侈談議會政治是不現實的。1917年二月爆發的是自發的人民起義，推翻了沙皇制度，這是革命。而臨時政府的四月危機、六月危機、七月危機也都是民眾街頭抗議的結果，是社會革命氣氛所造成的巨大的壓力。十月武裝起義不過是把革命推向了一個新的階段，形成了一個新的高潮。其實，任何一場社會大革命都有其歷史的合理性。社會革命與社會改革或改良是社會變革的兩種方式，各有其歷史必然性與必要性。改良、改革是社會變革過程中必要的而且是主要的環節。但是，當著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它的現存制度成為社會發展的嚴重障礙，而這個制度本身又無力或不愿意進行改革，或者其改革的步伐落后于社會的期求時，最容易發生暴烈的社會大革命。革命的目的就是摧毀一切阻力，為社會的進步和發展沖出一條新路來。問題是，革命還是改良，并不取決于人們的良好愿望，而是取決于當時當地的歷史條件。人們在分析歷史事件時不能把歷史問題與現實問題攪在一起，更不能按照某種主觀意愿去剪裁歷史。我們不能因為通過暴力革命道路取得了政權，就賦予它本身所根本不具有的價值和功能，因為說到底，暴力畢竟只是孕育著新社會的舊社會的助產婆，不應該肯定比這更多的東西。但是，我們也不能因為今天處于建設的時代而把革命視為“原罪”，從根本上否定人民的革命權。應該看到，革命權是所有現代國家無一例外都以它為基礎建立起來的唯一權利。“以暴易暴，未知其可”，這是三千年前伯夷、叔齊的話，不少學者拿來論證社會發展的改良主義和漸進主義，批評暴力革命之不可取。問題是，伯夷、叔齊以來的三千年，人類社會的發展軌跡卻是一部不折不扣的血與火的歷史。以歷史主義的態度對待歷史，以現實主義的態度對待現實，這應該成為我們的一個基本的原則。問題的關鍵不在于過去的革命該不該發生，因為它已經發生，而在于革命之后做什么，用什么手段才能防止人類社會的歷史在血與火中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