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觀世界的商品化現實與迷幻的主體

摘要：居伊·德博爾在1967年出版的《景觀社會》一書中， 對當時西方社會進程中由于現代化的發展和消費社會的引入所產生的新特征、新矛盾進行了深刻剖析。德博爾在對景觀進行批判的同時，也提倡和鼓勵個體積極創造自己自主的生活模式，通過集體實踐參與日常生活的生產。通過揭露和批判景觀社會，提倡人的理性和自我意識，進行解構和改造社會與日常生活的活動。

關鍵詞：景觀；意象；景觀意識形態

中圖分類號：Ｂ506文獻標識碼：Ａ文章編號：1003－854Ｘ（2007）09－0065－03

在上世紀50、60年代的法國，發生了一場由國際境遇主義者掀起的旨在對馬克思主義進行修正的現代文化、政治實踐。他們吸收了薩特的“境遇”概念和勒費弗爾關于日常生活的批判理論，又深受盧卡奇、葛蘭西、法蘭克福學派等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影響，將激進的法國現代主義先鋒派藝術與日常生活和現實社會政治結合在一起，對“控制消費需求的官僚政治社會”（勒費弗爾）以及作為社會調控新模式的消費資本主義進行分析和批判，并提出激進的改革和革命策略。境遇主義者的代表居伊·德博爾在1967年出版的《景觀社會》一書，就對當時由于現代化發展和消費社會的引入所促成的新型的社會秩序，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意象、符碼、文化走向、權力等西方社會進程的新特征、新矛盾進行了深刻剖析，強調符號和影像這些要素。貝斯特和凱爾納在《后現代轉向》中認為，德博爾和境遇主義者們把真實交往和社會聯系在電子媒介和信息時代中的丟失作為主題①，在某種意義上，他還預見了媒介文化趨勢的到來。本文圍繞影像、消費和媒介這幾個要素，擬對德博爾“景觀社會”理論中的幾個關鍵表述作些梳理及評述。

一、商品世界中的抽象與物化：馬克思主義邏輯

德博爾的“景觀社會”理論所延續的是馬克思關于商品生產中的物化與抽象化的邏輯，并將這種抽象化思想置于消費社會的新情境中進行運用。在馬克思看來，自由資本主義時期，資本用它自身和生產商品的系統創造了一個世界。在工業化的生產過程中，商品、資本統治一切，商品模式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組織原則。商品生產的目的是為了商品交換從而獲得交換價值，因此商品交換形式成為社會物的基本存在形式，商品交換普遍化后，在資本主義充分發達的商品—市場經濟中，特定企業生產的社會活動被市場勞動產品的周轉所調節，從而導致生產領域內社會關系的全面物化。這造成了兩個方面的后果：一是人被金錢和技術所異化，主體和客體的關系發生逆轉，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表現為物與物的關系，這是一種占支配地位的物化顛倒邏輯；二是受到商品化和交換價值力量的控制，意義和交換從日常生活中被抽象出來統治人類，主體和客體都變成某種定量的符號。馬克思看到了商品世界中的這種抽象和物化的現實，在這種意義上，他也為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對商品社會進一步地認識與批判提供了一種理解和思考問題的方式。

到了壟斷資本主義時期，媒介、信息和高科技在社會中的作用大大超過了僅僅由商品生產所帶來的影響。電視等大眾傳播媒介顯示了符號、影像的傳播所能產生的巨大能量。這些電子媒介技術“將圖像和瞬息時刻的結合發揮到了危險的完美境界，而且進入了千家萬戶”②。在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盧卡奇、阿多諾、馬爾庫塞等人的理論中，將馬克思關于社會關系的物化推進到生產力的物化，進而衍伸至文化領域和社會生活的理性化、商品化和科層化。在他們的觀察中，主體性日益削弱，在社會分工中成為孤立的存在；客體世界成為主宰，社會總體意識喪失，整個社會歷史呈碎片化。這種理論上的邏輯推進雖然值得懷疑，但它提供了將商品生產、大眾媒介和文化結合起來的新馬克思主義視野。

沿著這一思路，隨著電子媒介的飛速發展，20世紀40年代以后，現代資本主義進入后工業社會，即消費資本主義階段，消費代替生產成為資本主義發展的重要前提。以德博爾為首的境遇主義者看到，由于大眾傳媒的興起，大眾文化在消費社會中占有絕對優勢，媒介和文化的商品化不斷制造各種可見的影像和表征，充斥了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在這個新的時代中，影像展示、媒介技術的發展以及不斷衍生的商品需求構成一個景觀的世界，物性的商品經濟世界已經轉化成景觀的總體存在，其中消費、媒體、影像所造成的虛像代替了真實的事件與社會關系，人與人之間形成了以技術為媒介的關系。德博爾認為，“景觀就是指商品已經占領了整個社會生活的全部”③。“景觀的基本運動是：它妄稱自己是人類活動中以流動的狀態存在的一切方面，以便以一種將活生生的價值顛倒為純粹的抽象價值的凝結狀態的東西來加以占有，在這些跡象中，我們認出了宿敵——商品?！雹?德博爾將馬克思的抽象化和物化的邏輯推向更深，在景觀社會，“資本變成為一個影像，當積累達到如此程度時，景觀也就是資本”⑤。景觀成為了社會組織的制定準則，是決定性的力量。

二、影像景觀：意象的建構、消費與迷幻的主體

“符號勝過實物、副本勝過原本、表象勝過現實、現象勝過本質”，是德博爾借費爾巴哈之語，對這個景觀堆聚的顛倒時代作的最為精辟的描繪?，F實的存在轉化為故意呈現出來的表象的圖景需要某種中介的力量。德博爾認為，這是由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自我分離造成的，他說道：“景觀是一種將人類力量放逐到‘現世之外’，并使人們內在分離達到頂點的技術樣式。”“景觀展示的是一種以生產力的增長為基礎的、受制于機器的獨立運動的、產生于一種日益精確地將勞動分工碎片化為姿勢和動作的自在發展的分離力量?！雹?德博爾認為，在景觀社會中，消費中的分離與異化是社會景觀化的根本原因，而物的符號的交換及其所帶來的意象消費是導致消費分離的關鍵，也是景觀社會的兩個重要特征。

1． 意象消費與新技術——文化趨勢

在景觀社會中，“對特定產品的熱愛通過全部大眾傳播媒體的宣傳，迅速以閃電般的速度播撒開來。電影激發了時尚狂熱；雜志宣揚了夜市的發達，在那里依次排列著各式各樣的新鮮商品”⑦。在德博爾看來，景觀即凝固的影像客體，它是資本主義社會發展中的抽象化的一個新階段，其“超級物化是一個巨大的非實在性、一個真實和幻覺的倒置”⑧。所謂物的意象，是相對于真實存在的物而言，即通過符號和影像建構出來的物的抽象?！拔镔|對象讓位于它的符號再現，并繪制出‘它的直接身份和根本功用’作為意象——在這里外觀、風格和外在功能成了它社會身份的象征。這個客體的產物絕對讓位于‘一個成長中的意象－客體群’，它根本的作用就是作為意象的符號。在這個抽象體系中，商品的外觀比實際的使用價值更具決定性?！雹?因此，正如德博爾自己所言，社會存在表象化已突顯為資本主義的主導性范式，景觀性即社會存在所展現的“圖景性”。

由是觀之，媒介技術的發展與消費文化的興起是意象的建構與消費背后的兩大作用力。對于前者，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作了非常通俗易懂的解釋：“一旦技術使用了某種特殊的象征符號，在某種特殊的社會環境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或融入到了經濟和政治領域中，它就會變成媒介?！边@是解釋技術與媒介的關系。“如果沒有用來宣傳它們（信息、內容）的技術，人們就無法了解，無法把這一切納入自己的日常生活。簡而言之，這些信息就不能作為文化的內容而存在?！边@是解釋技術與文化的關系。綜合起來，正如尼爾·波茲曼在“媒介即隱喻”和“媒介即認識論”的觀點中所闡述的，“和語言一樣，每一種媒介都為思考、表達思想和抒發情感的方式提供了新的定位，從而創造出獨特的話語符號”。如，“在電視上，話語是通過視覺形象進行的，也就是說，電視上會話的表現形式是形象而不是語言”?！半娮用浇闆Q定性地、不可逆轉地改變了符號環境的性質。在我們的文化里，信息、思想和認識論是由電視而不是鉛字決定的。”⑩人們跟著大眾傳播媒介所撒播的新聞、廣告、娛樂等，以這些意象為中介來感知這個世界和建立個人生活模式，生活在一個幻想的、自我的影像景觀中。麥奎爾也有言：媒介是文化表現和表達的主要渠道，是社會現實圖景的主要來源，是形成和保持社會認同的條件{11}。而這些都要依賴于傳播技術及信息傳播系統的運用。

就后者而言，在新馬克思主義的現代派框架中，當代資本主義社會自身分離的根源是資本主義經濟。因此，在德博爾的“景觀社會”中強調了資本主義生產模式、消費社會和文化工業等幾種要素。德博爾“堅持認為在文化產品和資本主義控制的社會組織模式之間存在著聯系”，因此試圖通過分析生產及再生產的資本主義模式透視景觀具體化的表層，強調“景觀世界”是一個表象化的景觀總體存在的世界，與馬克思所揭示的貨幣、資本關系所真實構建的物性的商品經濟世界有著根本上的不同。他保留了黑格爾－馬克思式的關于現象與本質的區分，將馬克思的物化和抽象化邏輯置于社會及歷史關系的情境中延續，并隨著消費社會逐漸往深度發展被推向極致。比如，德博爾所謂的“景觀”，就是“人們只能‘觀看’的錢，因為在景觀中全部的使用價值已經被全體抽象表現所交易”，這里的“錢”以符號的形式表征出來，它“蒸發在影像和符號的最高階段中”，影像成為商品物化的最高形式{12}。也就是說，在商品社會，物的價值分為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但到了景觀社會，商品已經占領了社會生活的全部，“在電子媒介的消費引導中，真實的物及其使用價值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被電子符號建構出來的物的意象，消費的過程首先是對意象的消費。當物的消費以意象為中介時，物就必須將自己表現出來，這種表現不只是直接表現自己的使用價值，而更是表現自己的意象價值。真實存在的首先是物的虛像”{13}。商品的豐裕和意象的中介作用使得消費本身不再是基本需要的滿足，而是被意象激發的需要的滿足，真實的消費變成了消費的幻覺，即德博爾所說的偽需要的滿足{14}。于是影像制造欲望，欲望決定生產，消費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開始轉向以影像方式為主導的景觀生產方式，由此揭示了一個意義和價值通過商品本身消耗的世界。可見，德博爾結合了馬克思、盧卡奇關于商品總體性生產方式的分析，又看到了消費社會中由電子媒介所引導的以意象為中介的生產關系和消費關系。

貝斯特和凱爾納認為德博爾預見了一個新技術－文化趨勢的到來。在《景觀社會》中他說道：“文化徹底轉變成商品的同時，也必須變成景觀社會中的明星商品。科林·克爾預言在這個世紀的后半葉，文化將在經濟的發展中占據關鍵角色，這個世紀前半葉這一角色是由汽車扮演的，而上一世紀后半葉這一角色是由火車來扮演的。”貝斯特和凱爾納認為，這段話與凱爾納在其《媒介文化》一書中所表述的“媒介和計算機文化是全球跨國資本主義商品化文化的先鋒”{15}，是同一個層面的意思。這種聯系是有道理的。德博爾在一定程度上認識到了技術（火車、汽車）－文化的內在關聯。技術的發展首先被人類用來進行改造自然的活動，然后進入文化和日常生活領域，后又逐漸延伸到后現代媒介文化及社會中影像、符號、事件的商品化交換中。媒介文化是構成景觀的一部分。在現代社會，現代文化畢竟是依憑大眾媒介來傳達的，景觀社會中景觀生產是最重要和最顯赫的經濟部門，因此以影像、符號為核心的商品化文化在景觀社會中占據主導地位，景觀本身也成為經濟、政治和日常生活的組織原則。隨著媒介技術的發展和消費文化的興起，無疑會促進文化工業在新的空間和地域里不斷地繁殖媒介景觀，媒介文化開始顯現新的發展趨勢。按照凱爾納在《媒介文化》一書中的相關定義，從技術的維度來看，媒介文化是一種將文化和科技以新的形式和結構融為一體的科技—文化，他追溯道：“當霍克海默和阿多諾（1972）所描述的20世紀40年代諸如電影、收音機、雜志、漫畫、廣告和新聞等文化產業的新形式開始拓殖于休閑領域、同時占據了美國和其他資本主義民主國家中的文化和傳播體系的中心位置時，以及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有了電視之后，媒介文化才成為文化、社會化、政治和社會生活中的主導力量。從此，有線和衛星電視、錄像機和其他多媒體家庭娛樂技術，加上更為晚近的家庭電腦等都加速了媒介文化的傳播，使之更為強勁。它（媒介文化）塑造諸種新型的社會，在這些社會中，媒介與技術成了組織的原則?！眥16} 德博爾在《景觀社會》中從媒介和消費資本主義的角度描述了一個現代商業化的媒介文化情景，不過，因為在他此時所處的時代中大眾媒介才剛剛開始發展，對社會生活的影響還不大。而鮑德里亞后期的理論則從當代最新的傳播、信息和媒介技術手段引發的時代境況出發，進一步發展了后現代的媒介文化理論。

2． 景觀意識形態與迷幻的主體

在深刻分析了景觀社會中分離力量的基礎上，德博爾強調：“絕不能將景觀理解為對視覺世界的濫用，抑或是影像大眾傳播技術的產物。更確切地說，它是某種實在化的、物質化了的世界觀，是已經對象化了的世界觀?！眥17} “……景觀不僅僅是一個影像的問題，甚至也不僅僅是影像加聲音的問題。景觀是對人類活動的逃避，是對人類實踐的重新考慮和修正的躲避。景觀是對話的反面。哪里有獨立的表象，景觀就會在哪里重建自己的法則?！眥18} 德博爾眼中的“景觀”就是“統治經濟秩序的視覺映像”，與它相聯的幾個關鍵詞還有“可觀看性”、“幻象”、“表象”、“意象”等，這些實際上就暗示了在景觀社會中，人始終處于一種非真實的狀態之下，真實的生活卻牢牢地被影像幻覺所控制。正如德博爾所認為的景觀的真實：它是統治階級的制度工具，來源于真實社會條件的意識形態“已經變成實際的、被物化了的”且具有激發“催眠行為”的真正力量{19}。在這個充滿了影像、符號的景觀世界里，人們著迷于景觀中的休閑、消費、娛樂等等文化形式，依照廣告所宣揚的名人、名牌以及充裕富足的生活模式來確定自己現實的生活內涵，卻在這種對表象與符號迷人的過程中，意象消費所激發的消費幻覺在“符號和信號的技術媒介”的作用下創造出了“一個幻想的、自我實現的和快樂的影像世界”{20}。

這就是德博爾的“景觀意識形態”的社會控制機制。主體受意象所支配，離真正的現實越來越遠卻不自知，反而消磨掉對現實生活的真正理解和工作動力，正如他所言：“預期得越多，生活得就越少；將自己認同為需求的主導影像越多，對自己的生存和欲望就理解得越少?！钡虏柮鞔_反對用媒體來遮蔽景觀的意識形態性質，他認為人們寧愿使用“媒體”這個術語而不喜歡談論景觀，是因為人們想要將它當成一種純粹的工具或公共設施{21}，“形式上看來這些媒體似乎是獨立的，但事實上它總是秘密地與各種各樣特殊的網絡系統相聯系”{22}。他強烈表示對麥克盧漢“技術決定論”觀點的不滿，因為在麥克盧漢看來，媒介作為純技術工具的角色是最重要的。另外，他在對景觀批判的同時也提倡和鼓勵個體積極創造自己自主的生活模式，通過集體實踐參與日常生活的生產，在這一點上，他回到了啟蒙主義的批判精神，通過揭露與批判景觀社會，提倡人的理性和自我意識，進行解構和改造社會與日常生活的活動。

注釋：

①⑧⑨{12}{15}{20}{21}［美］斯蒂芬·貝斯特、道格拉斯·凱爾納：《后現代轉向》，陳剛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19、115、108、140、144－145、138、114頁。

②⑩［美］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3、105頁。

③④⑤⑥⑦{17}{18}{19}{22}［法］德博爾：《景觀社會》，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53、49、46、47、65、5、45、139頁。

{11}［荷蘭］麥奎爾：《麥奎爾的大眾傳播理論》，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頁。

{13}{14} 仰海峰：《商品社會、景觀社會、符號社會——西方社會批判理論的一種變遷》，《哲學研究》2003年第10期。

{16}［美］道格拉斯·凱爾納：《媒介文化——介于現代與后現代之間的文化研究、認同性與政治》，丁寧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30頁。

（責任編輯 陳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