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退卻與文學的迷失

摘要：中國當代文學的邊緣化和迷失的原因在于英雄從文學中退卻、文學自身的沉淪。渴望英雄、崇尚英雄乃人類社會普遍的文化心理。人類的生存狀態既有平庸、瑣碎，也有偉大、崇高，但人類總是渴望偉大和崇高。英雄主義對文學具有不可缺少的價值和魅力。大凡名著之所以不朽，最根本的就是表現了人類偉大的人性、偉大的歷史，具有史詩的價值。因此，作家回歸崇高，英雄回歸文學是當代文學崛起、重鑄輝煌的基本前提。

關鍵詞：英雄；史詩；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8－0138－03

一、生活的困惑與文學的問題

我們人類的生活存在著兩種可能：一乃平庸；二乃神奇。現代社會的物質消費質量和水平都日新月異地提高了，人們的精神消費需求似乎也在提高。但是，物質的充實好像并沒有催生出人們精神上的神奇。現時有一種說法，經濟全球化、一體化的迅速發展，中國現代化步伐的進一步加快，社會生活的日益繁華和物質化，人們遠離了文學，遠離了藝術，并且以文學現狀的低迷、衰落作為事實佐證。乍一看似乎揭示了當前文學發展問題的癥結。問題果真如此?如果我們深入到現象的背后，從歷史和現實的縱深處考察文學發展的軌跡，我們便會真切地發現，問題遠非這么簡單。

不錯，現代社會充斥著浮華，物欲橫流，物性的迷離、感性的刺激拉動著人們的神經，勾魂攝魄，的確有點“怎能讓我不想她”。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社會的現實存在不可能不對文學的存在狀況產生影響。同時，無論從我們的文學批評傳統還是按現代西方盛行的文化(文學)研究理論，研究文學發生發展的現實狀況都不可能不研究現實的社會狀況。然而，我們想說的是，社會對文學的影響是文學發展的重要方面(注意，也僅僅是一個方面)，但文學的發展還有一個重要的方面：文學自身的積累、文學自身的動力、文學自身的規律、文學自身的傳統。我們姑且把物欲沖擊下人們遠離了文學、遠離了藝術作為文學發展的一個嚴重問題，但是，難道文學真的荒涼到能夠讓人們義無反顧地離去的地步?文學的魅力哪里去了?文學的動力和發展慣性哪里去了?說直率些，面對舍我而去的窘況，文學自身的問題和責任是什么?

我們不否認現代社會、后現代社會人們對物質消費的強烈追逐，更不否認物質主義時代對人們精神的全面消解。但是，現代社會的現代人仍然需要精神消費，仍然需要文學的哺育、藝術的滋養，重要的是文學藝術以什么樣的面目面對社會和為人們提供了怎樣的精神食糧。那么，我們的文學的現實狀況到底如何呢?自1980年代后期，伴隨著物質化浪潮的沖擊，文學深深地被卷入了商業的運作之中，理想主義悄悄撤退，神圣開始被嘲弄，對于商業價值的追逐和對世俗的盲目迎合使文學迅速地庸俗化。這種傾向不僅表現在文人的商業化上，也表現在文學作品的商業化上：不少文人直截了當地投入到經商大潮，有更多的人為了銷售自己的作品，通過傳媒、廣告大肆宣揚；而文學的商品化之赤裸裸的呈現如北京、深圳的文稿拍賣，其后果使文學作品在內容上流露出低級趣味、渴望墮落、俗不可耐的一面，這些作品即使在形式上有所創新，也通常是以精神、價值的下滑為代價。另外，嚴肅文學也積極向商業靠攏，先鋒派與通俗文學接軌，新寫實小說對現實中的煩瑣事務式的世俗價值的認同，都透露出知識分子已經喪失獨立的人格精神和價值認同。這樣，在商業大潮下，文學在普及和世俗化的過程中不斷蠶食自己的本質，從而遠離了它曾經令人目眩的精神屬性，崇高的精神仿佛從此逃離了，庸俗和淺薄成為時尚。許多作家躲進了藝術的五星級賓館，醉眼朦朧地絮叨著其夢囈人生，潑撒世紀末之惆悵情懷。崇高、信念、理想、真誠在他們的調侃嬉戲、陰陽怪氣的語碼操練中被嘲弄得一塌糊涂。那么多作家不約而同地集體逃亡，紛紛踏上了放逐靈魂放逐信仰的精神不歸路。他們放棄了知識分子精英立場和主流話語形態對民眾再啟蒙的承諾，終止了對人的終極意義的價值關懷和價值判斷，退出了社會良知和精神導師的舞臺，割斷了文學同人民、時代和民族間的血脈臍帶，褻瀆神圣躲避崇高擁抱世俗玩的就是心跳，在種種欲望化的媚俗表演中消解了文學的純潔感、神圣感和苦難感，在對官能滿足的極其世俗化的闡釋中導致感性欲望的無限膨脹和理性精神的全線潰落。可悲的是，我們根本看不到活的靈魂更談不上靈魂的震顫，作家連同他們的文字都成了空空的稻草人。至此，人類精神家園中的終極信仰、傳統精神和美好人性已經或正在大面積流失，我們的社會曾經批判過的諸如拜金主義、個人主義和享樂主義這些最原始的黑色幽靈開始復活并受到了空前的禮贊和廣泛的喝彩。

二、英雄的存在與文學的話語

文學固然不是宗教，固然不能純而又純，神圣、崇高得高不可攀，讓人難以企及。但文學是人學，是人性的升華和延伸，是人類由物質世界向精神世界綻放的絢麗多彩的奇葩。文學是現實生活的反映，是客觀世界見之于主觀世界的結果。文學需要表現人們現存的生存狀態，而人們的生存狀態一般情況下是平凡的、瑣碎的、有時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但人類畢竟是具有高度思維能力的動物，是地球上迄今為止最具能動性的主體，人類在自己漫長的歷史發展中有茹毛飲血、開天辟地，有鋤暴安良、打富濟貧，有與自然界的較量，還有與自身的邪惡勢力、入侵外敵的抗爭，有生死離別，有悲歡離合等等許多不平凡的生存狀態。文學在反映人們平凡的生活的同時，應該更加重視表達人類那些不平凡的生存狀態，表達人類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壯舉。馬列經典作家曾指出文學要反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我們理解，實際上就是要求表達人類不平凡的生存狀態。不平凡是特殊，平凡是一般，一般存在于特殊之中，特殊包含著一般。文學反映人類的生存狀態應該是濃縮了的生活、濃縮了的人生，即典型的環境、典型的人。因為只有典型才有包容性、普遍性，對人們才有真正的震撼意義。人們時常講平淡才是真，但轟轟烈烈、驚天動地更是真。而文學要表現典型的人物，就必須善于從平凡、瑣細、庸碌中提煉、升華出雄奇、偉岸、超拔，真正體現出文學中特殊的“這一個”。惟其這樣，文學才能顯露出自身雄奇、偉岸、超拔的品格；也惟其如此，文學才能真正富有卓越的吸引力和震撼力。

從歷史發展看，人類的發展歷程中發生過太多的振聾發聵的事件，涌現出了太多的撼天地、泣鬼神的人物和英雄壯舉，沒有這些不平凡的事件和不平凡的人物及其壯舉，在某些時候歷史發展的方向就不能得到及時的矯正，人類就不可能實現跨越式的發展。就人類本身的生存而言，雖然平淡是經常的，但人類永遠不滿足于生活和歷史的平平淡淡，總是渴望出現奇跡和奇人。因為過于平淡的生活可能會使歷史出現停滯狀態。阻礙人類的發展。這也合乎矛盾運動的規律，事物總是由量變到質變、由漸變到突變，當歷史過于平淡、過于缺少生氣的時候，人們總是希望能有些有特殊勇氣和特殊能力的人推動歷史發生劇變。同時，人類發展到現時的特定階段，總是對未來寄予了無限的希望。而作為具體的人，生活無論怎樣平淡甚至庸俗，心日中都可能存留著一片神圣之地、一點精神理想。否則，人類的歷史就永遠不可能有未來的續接。所謂典型人物所處的典型環境，實質上就是人類創世和締造自身生活的過程中所創造的史詩般的不平凡歷史。沒有史詩般的歷史，就沒有史詩般的英雄。人類呼喚不平凡的歷史實際上就是呼喚英雄的人物。因此，渴望英雄、崇拜英雄乃人類普遍的文化心理，弘揚英雄主義是文化的靈魂所系，培養和造就英雄是文化的責任和目的。何謂英雄?不管基于何種文化背景，英雄的二重屬性不言而喻：它既是現有社會價值觀的體現者，又是固有社會價值體系的勇敢超越者。無論是歷史的大變革時期還是社會的和平時期，英雄都是社會話語系統毋庸置疑的關鍵詞，英雄話題毫無疑問也是人們的熱門話題。

新中國建立后，新民主主義革命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讓人們涌現出無限的崇敬和神往，同時，新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熱潮讓人們如醉如癡。因此，英雄主義被冠以革命的標簽曾經一度成為文學反映的主題，“文化大革命”雖然把它逐步簡單化，英雄主義文學還是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新時期的80年代，英雄主義文學在軍事題材、工業題材和知青文學中得到了延續，并且也有可喜的成績。應該說英雄主義是文學永遠不可缺少的魅力。但是，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的英雄主義氣概丟失了，英雄似乎從文學中全面退場。首先是文學人被滾滾涌流的銅臭氣熏暈熏倒；然后是文學人不再有勇氣仰望英雄；再然后是文學流于平淡、瑣碎、庸俗，成為“一地雞毛”；最后是文學家看到的似乎只有所謂的“個性”、“自我”，卻找不到自己追求的文學。我們把文學的這段經歷說成是緣木求魚好像有點言過其實，但說文學行進的步伐出現了嚴重失調應該是真切的。應該承認，人類現代化的快速發展，社會在崇高和世俗兩個向度上的走勢都十分迅猛，而世俗化的蔓延似乎更甚。遺憾的是，我們的文學人更多地走近了世俗，看中了庸人，遠離了崇高，遺棄了英雄。這里的實質問題是，遠離了崇高等于遠離了人們心目中最珍貴的一點向往和蘊藏得最深的一點精神理想，遺棄了英雄就遺棄了人們生活中恒久的中心話題，遺棄了人們的中心話題就難以贏得人們廣泛而高度的關注，而文學一旦失去了人們廣泛而高度的關注就不可避免地自我邊緣化了。質言之，文學一旦遠離和遺棄了英雄，實際上就缺少了應有的價值和魅力。

三、英雄的意義與文學的價值

從根本上說，崇高和悲壯是英雄的兩個基本表征，、也是文學的重要審美特征。而崇高和悲壯產生于人類經天緯地、堅艱苦卓絕的奮斗歷程，產生于人類一切偉大的創造活動之中。人類在創造歷史的漫長過程中，既有成功，又有失敗；既有榮譽，又有恥辱。但無論是成功、榮譽還是失敗、恥辱，都是人類進步、發展的見證，體現了人類上下求索、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我們所說的英雄并不一定都是成功中的英雄。常言道不能以成敗論英雄。在人類發展的歷史進程中，只要代表了歷史發展的方向，為人類的文明進步做出了特別的壯舉和重要的貢獻，無論成敗與否都可以稱作英雄。成功固然具有重要意義，但失敗從某種程度上說更具有啟迪意義。因為失敗更能發人深省，促使人們深刻地總結經驗教訓，積聚力量，推動歷史發生新的飛躍。正所謂失敗是成功之母。成功具有喜劇意義，失敗具有悲劇意義，崇高和悲壯就是如此地暗含了英雄的底蘊。作為人類社會生活的反映的文學，循著歷史發展的本質，表現人類經天緯地、艱苦卓絕的奮斗歷程，表現人類生存和發展歷史中驚天動地的英雄壯舉，是文學的生命所在。文學是人學，是人類社會重要的精神產品。文學的重要性不僅僅在于文學的娛樂性，更重要的在于文學陶冶性情、啟迪心智、教化人性、激勵精神的功能。因此，文學應該高度關注民生、民情、民意，注重展示人類的普遍人性和典型人生，表現人類的歷史命運。

文學對于英雄的這種渴求是文學自身的本質需要。無論是文學的現實主義傳統還是文學的浪漫主義追求，都在孜孜以求地構筑著一種理想。現實主義歷來注重對社會歷史的忠實表現，但同時它也保持著對現實的理性思考和嚴厲的批判精神。諸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文學表達，飽含著作家們的憤怒和冷峻態度。但作家在無情揭露現實的同時，無不蘊涵著種種渴望，或寄予鞭撻以促使人們驚醒，創造歷史奇跡；或以批判剖析現實展示歷史前景。浪漫主義對未來充滿了濃重的理想情懷，而這種理想是審美的重要范疇，它具有人的族類生存的內在目的性，是感性與理性、真與善、有限與無限的統一，既具有生物因素，更具有文化的屬性。理想對于人類來說是絕對不能缺少的，美和審美對于文學也是絕對不能丟失的。恰恰相反，偉大歷史中的英雄、優秀文學中的崇高和悲壯正寄托著人類審美追求的希望。

古今中外，人類生存和發展中的英雄壯舉、神奇篇章都會成為文學創作的重要原料，并成為文學作品產生影響力的基本因素。古希臘神話留下的是西方民族創世的奇異構想，反映了人類幼年時代的艱辛和開啟人類文明之門的不易，許多創世英雄都是以犧牲自己為代價而開辟了人類的歷史，因此，古希臘神話大多以悲劇結局。古希臘戲劇從古希臘神話中吸取素材，悲劇成為古希臘戲劇的顯著特征。莎士比亞戲劇表現了許多英雄的、史詩般的悲壯故事，從而使它成為世界戲劇史上令人永遠向往的顛峰。巴爾扎克的小說再現了法國19世紀上半葉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罪惡發跡史，他通過對法國歷史的忠實記錄和對各類資產階級典型人物的生動描述，使其《人間喜劇》具有了不朽的意義。托爾斯泰用《戰爭與和平》、《安娜一卡列尼娜》、《復活》等不朽的作品描寫了1905年前的舊俄國的那段歷史、那些有重大影響的事件、那些復雜而典型的人生，提出了許多重大的社會問題，并且擁有巨大的藝術力量，從而使其成為“俄國革命的鏡子”，其作品“在世界文學中占第一流的地位”。中國的文學也是如此。屈原的《離騷》不僅充滿著浪漫主義理想，還飽含著英雄主義精神。而且，不僅作品中體現的崇高理想和不懈的奮斗精神讓人感奮，詩人自身以身許國的愛國壯舉、九死不悔的崇高人格更震撼人的靈魂。李白、杜甫、蘇軾、陸游、辛棄疾等詩人許多不朽的詩篇回蕩著英雄的氣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更是英雄的故事。老舍的《四世同堂》展現的足日本法西斯侵華的大背景下一群小人物的英雄壯舉，它告訴人們，英雄就是在特殊的歷史悲景下歷史與人生的融合、閃光和輝煌。至于說《保衛延安》、《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紅旗譜》、《紅日》、《鐵道游擊隊》、《烈火金剛》、《紅巖》等等更是反映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英雄史。大凡名著之所以不朽，最根本的就是表現了人類偉大的人性、偉大的歷史，具有史詩的價值。質言之，一部文學史就是人類英雄史。至于作品成功的形式、精粹的藝術技巧則是與作品豐富、壯闊的內容，深邃的內涵密切聯系在一起的。

四、英雄的回歸與文學的崛起

英雄回歸文學是當代文學崛起、創造輝煌的基本前提。文學藝術是人類創造活動的結果，它與人類的實踐活動、思維活動深深地融合在一起，它應該而且也完全能夠反映時代的精神、社會的脈動、歷史的本質。基于此，文學創作就應該擷取人類歷史進程中那些體現歷史走向的重大問題、重要脈絡、典型人物作為文學表達的主導內容，這應該是支撐文學堅實脊梁和強大精神的鋼鐵材料。當然，人類的歷史有主流和支流，人類的生活有黃鐘大呂，也有鍋碗瓢勺。重要的是，我們的文學不是賬房的流水賬薄，不是舊物回收場，甚至不是編年志，對歷史、對人們生活中的故事必須有所取舍，有所選擇。我們不能過于強調生活的平庸和瑣碎。事實上，我們的現實生活中有很多能夠在歷史的長河中熠熠發光的東西，更有許多感動歷史、感動未來的人和事，關鍵是我們的作家有沒有崇高的理想境界，有沒有科學家的精細、歷史學家的獨到、哲學家的睿智。我們也不能總是把物欲的泛濫、物性對精神的消解作為當代文學發展難以逾越的障礙，物質的豐富、消費的膨脹對文學來說未必都是壞事，重要的是我們的作家在物欲的江海中能不能守持住自己的魂魄，穩定住自己的心智，找到登陸的方位。文學是作家為人類構建的一個精神家園，需要擯棄人世間不必要的嘈雜，保持一些精神上的清凈、理性、崇高、神圣。但是，要創造崇高、神圣的文學作品，文學家首先必須升華自己的精神，提升自己的境界，有啟蒙社會、鞭策社會的責任感，有積極勇敢的批判精神，有構筑人類精神大廈的理想信念，有培養、創造英雄和弘揚英雄主義的欲望和決心。文學不能僅僅滿足于人們渺小的激動，真正的文學必須能夠給人以心靈的震撼、巨大的感動。而要讓作品產生巨大的震撼力，作家自身堅守的信念、執著追求的精神必須能夠讓人產生大的感動。真正的作家應該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莊嚴的歷史使命感，有理想信念的追求和高尚的人格力量，熱愛生活、熱愛人民、熱愛腳下的這片熱土，以生命助燃，在中國大地上書寫壯闊圖景和自己輝煌偉岸的漢字人生。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