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華經》

一、研究的必要性

《法華經》是約公元前二世紀至前一世紀，初期大乘佛教經典著述高峰時期出現(xiàn)的佛典，它所宣揚的一佛乘思想，對于確立新的佛陀觀和自行化他的菩薩乘信仰，為眾生指明成佛的道路，使大乘佛教最終發(fā)展成熟和完善，成為聯(lián)合小乘及各個教派的統(tǒng)一的宗教起到重大作用。天臺宗的智顗稱之為“經王”，歐陽竟無之《藏要》第一輯中指出：“《法華》則眾經之揭橥者也。”《法華經》崇高的地位，正是來自它所弘揚的一佛乘思想。

而譬喻是貫穿《法華經》全文的表法方式。李贄說：“是經二十八品，品品皆說妙法蓮華，至求其所謂妙法蓮華者，則渺不可得。嗚呼!此所以為妙法蓮華也歟!”道出了《法華經》少議論而多譬喻的特點。即法華一乘實相的第一義諦空、一乘教法、方便思想以及久遠釋迦思想，全部都是在譬喻中展開。可以說，譬喻就是《法華經》的生命，沒有譬喻就沒有這一部經典。所以我們有必要結合其一乘妙法的宗旨，深入考察《法華經》所有的譬喻形式是如何圍繞著這一宗旨展開。

二、研究背景及方法

有關《法華經》文學性研究的成果很少。迄本人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法華經>的一乘思想及其文學特征》撰成并收錄學位文庫為止，國內所見研究論文僅得兩篇：陳允吉、盧寧所撰《什譯<妙法蓮華經>里的文學世界》；侯傳文所撰《<妙法蓮華經>的文學性解讀》。

侯文將《法華經》作為純粹的文學文本解讀，對其教義內容鮮少涉及。陳、盧二人的文章則立足于佛經文體本身的文學特征，從三個方面展示了《妙法蓮華經》的文學世界，其中重點討論了“法華七喻”的文學性，指出其譬喻特色為說理例證，“是與本經內涵融成一體的原創(chuàng)性撰作”，并且認為它們已經具備寓言的形式。此外，日本和港臺學者的研究成果也各有特色，尤其是譚惠文的《<妙法蓮華經>譬喻文學之研究》，對于法華譬喻材料的逐條整理析出，給我們的研究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關于法華譬喻藝術的研究，陳、盧文章與譚文都不約而同地引用了丁敏的《佛教譬喻文學研究》中對佛經譬喻文學的分類方法。丁敏的佛經譬喻文學研究最具特色的部分是將佛經中的譬喻分為三大類：修辭類的譬喻、譬喻的故事(指以非宗教的民間傳奇、寓言等故事來附會佛理)和阿波陀那譬喻這兩種用法的譬喻，而對后兩種譬喻的內容和形式特征都有細致的規(guī)定，并以此三類譬喻的標準將佛經中的譬喻材料逐條整理析出。其研究為我們對法華譬喻的研究提供了方法上的助益。

首先，我不贊成將佛學經典當作純粹文學作品研究。其次，我認為法華譬喻藝術的成就不僅體現(xiàn)在法華七喻上。每一部經典都有自己的譬喻個性，亦都各自與其經文的理性思辨緊密契合。《雜阿含經》以譬喻顯示四諦和三法印，《般若經》當然以種種譬喻以示空幻，《涅槃經》則以種種修辭比附抽象的佛性，《法華經》的譬喻個性當然是以種種因緣譬喻彰顯一乘實相。而《法華經》的譬喻正是因為與實相真諦結合，所以超越了一般的功能性作用，具有直觀本體的認識論意義，不僅僅是認識的手段和表達的工具，還是認識的對象和目的本身。所以，越是徹底地認識《法華經》中的譬喻，就越是能夠徹底地認識一乘妙法，反之亦然。正如龍樹的《中論》，沒有譬喻為主的注釋就讀不懂，《法華經》這樣多譬喻的經典當然就需要在論議上深入展開。縱觀《法華經》歷代注釋，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經論家們不斷以論議拓展其譬喻內涵的努力。

因此，本文的研究方法是深入揭示《法華經》一乘思想及其譬喻藝術的關系，并探討其審美藝術特征。

三、《法華經》一乘妙法的譬喻構成

1、經題蓮華的譬喻意義

《妙法蓮華經》以其經題而被稱為妙法蓮華法門。蓮華是妙法的隱喻，是《法華經》中所闡釋的一乘實相妙法的總的喻體，因而可以說是其最高級的譬喻形式。那么，蓮華與妙法的關系究竟如何?或者蓮華對于妙法究竟有何意義?對此，《法華經》文本中并無一語闡發(fā)。但自從世親出經論以后，歷代注疏者們不斷深入研究，蓮華的喻意越來越詳細豐富起來。

首先，我們考察一下歷代經論家對此問題的闡述。

羅什弟子慧觀的《法華宗要序》、僧叡的《法華經后序》中都有對“妙法蓮華”的題解：“諸華之中，蓮華最勝華。而未敷名屈摩羅，敷而將落，名迦摩羅，處中盛時，名分陀利。未敷喻二道，將落譬泥洹，榮曜獨足，以喻斯典。”妙法喻義與蓮華喻體的外觀形態(tài)已有關聯(lián)。

胡吉藏《法華游意》從離喻、合喻、遍喻三個角度解釋蓮華的喻義和喻體的關系。離喻是將花與果實分開譬喻因果權實，花為權，蓮為實。合喻有十個喻義：從種而生、從微至粗、增長滿足便出濁泥水、雖出泥水而不舍泥水、微妙鮮潔第一、為凡圣稱嘆愛敬、臺葉具足、諸佛菩薩而坐其上、開合有時、劫初成時大梵天王坐蓮華座等。其中蓮華的形象特征或屬于植物屬性，或屬于外在形貌特征，諸佛菩薩而坐其上和劫初成時大梵天王坐蓮華座則是其神性品格，這些特征都成了妙法的本質，或喻佛德，或喻法本。遍喻是引用《大集經》的慈悲為莖，智能為葉，三昧為須，解脫為敷，以莖、葉、須、敷各個部分作譬喻。

智顗《妙法蓮華經玄義》中的解釋則分四個方面：“次釋蓮華者為四意：一定法譬，二引舊釋，三出經論，四正解釋。”

一定法譬：蓮華既是譬喻又非譬喻，“既是假喻之花草蓮華，又是法性蓮華”。非譬喻：“蓮華非譬，當體得名”，這一觀點出自如來藏思想；是譬喻：“權實難顯，借喻蓮華，譬于妙法。又七喻文多，故以譬標題。”這是假喻，以花草樹木等喻理體。融和二意，認為蓮華的本質是法蓮華，因為實相難解故草華為喻。總之，“妙法蓮華”如智顗所說是“法譬雙辨”。

而第四正解釋中，首先，解釋用草花蓮華為譬喻的原因：法華法門本是法性蓮華，但為開示鈍根，不妨用世花；旁舉經文中有兩次“說優(yōu)曇缽華時一現(xiàn)耳，此華若生，輪王應出，若說此經，即授佛記，法王王世也。此靈瑞華似蓮華，故以為喻”。意謂法華法門以蓮華為譬，還有一個原因是優(yōu)曇波花與蓮華相似，可以因其形似而借喻妙法。其次，分廣、略解釋蓮華的譬喻意義，即喻有少喻(少分喻)、遍喻(多分喻)，少喻能勾勒主要輪廓特征，遍喻則可以遍喻法華法門的一切特征。

蓮華之少喻：以蓮華譬喻本跡二門和十法界、十如是。因為“唯此蓮華，華果俱多，可譬因含萬行，果圓萬德，故以為譬”。喻跡門：為蓮故華譬為實施權，花敷蓮現(xiàn)譬開權顯實，花落蓮成譬廢權立實，可謂“從初方便引入大乘，終競圓滿也”；喻本門：為蓮故華譬從本垂跡，花開蓮現(xiàn)譬開跡顯本，花落蓮成譬廢跡立本。二門六譬更對應六重十法界、九法界和十如的變化關系，“始終圓滿，開合具足”。

蓮華之多分喻(遍喻)：仿效“從深山谷中生長，身、力、手、足、爪、牙、頭、尾、震、吼等譬，譬師子吼法門”的遍喻方法，“從初種子，乃至蓮成，喻于妙法也”。分析出蓮華的十種外觀特征，以此十相配諸法實相之“十如是”義(相、性、體、力、作、因、緣、果、報、本末究竟)。其喻體與喻旨間的一一對應關系的描述是饒有興味的，凡一相必配有一義。后依次用蓮華之十種相狀譬十二因緣、四諦、真俗二諦、空假中三諦、一諦、無諦、境妙，又譬智妙、行妙，乃至功德利益妙，乃至本妙，最后感嘆：“若非蓮華，何由遍喻上來諸法?法譬雙辨，故稱妙法蓮華也。”經過一系列淋漓盡致的譬喻意義探討后，作者認為蓮華與妙法的關系不僅是必然的，而且是無可替代的，蓮華就是法華法門——法華三昧的絕對譬喻。

雖然《法華經》的經文本身對蓮華并無如此豐富的譬喻描述，但是從世親到慧觀、僧叡、吉藏、智顗，蓮華的喻體和喻義兩方面的內涵都在不斷豐富擴展，直至雙方每個細節(jié)完全契合，最終，把譬喻關系變成必然不可替代的邏輯關系，成為完全的稱述為止。即不再妙法如蓮華，蓮華如妙法，而是演變成了妙法是蓮華，蓮華是妙法。

從譬喻關系向邏輯關系的轉變，依照純粹的邏輯推理根本不成立。而從大乘般若哲學的角度來說，則把譬喻之于真諦的認識論意義發(fā)揮到了極致。因為真空即是幻有，萬事萬物都是實相真諦的呈現(xiàn)，所以諸法都是實相的喻體，正是從這一意義上可以說蓮華就是妙法。這一形象直觀的認識真理的方式，將出自想象和聯(lián)想的譬喻，與抽象的理性推理，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若反觀其真理的獲得方式，則可以發(fā)現(xiàn)大乘佛經中許多真諦義都是以這種感性的譬喻方式獲得的，如空之十喻，乃至真空即是幻有的判斷本身就是一個譬喻。因之我們認識到，越是抽象的不可思議的本體，就越是譬喻的，譬喻是無可替代的表達真理的方法。因為在對終極的實相本體的表達上，譬喻與論議是緊密結合、互相支撐的。

當然，《法華經》一乘妙法的譬喻顯現(xiàn)，除了直顯真諦的至高無上的白蓮華，還有其他形式的譬喻。

2、類型的譬喻

《法華經》在彰顯一乘妙法的同時，必須討論二乘、三乘的問題。圍繞著佛陀始而開三顯一、終于會三歸一的一期演法過程，出現(xiàn)了一個系列譬喻故事“法華七喻”，以七個故事舉為例證，從不同角度譬喻佛如何以三乘方便將眾生引人一乘真實。由于上述研究者所論已經詳盡，在此略講。七喻為：火宅喻、長者窮子喻、三草二木喻、化城喻、系珠喻、明珠喻、醫(yī)師喻。這七個故事的譬喻層級都低于總喻體蓮華。蓮華既代表實相，也代表方便，是法譬雙辨。而七喻則各從不同的角度顯示法華方便。

“火宅喻”重點在顯示平等大車的真實不虛。雖非初為誘以諸子而所許羊、鹿、牛三車，但是既引眾子離火宅之苦，而所賜又倍于前，所以真實不虛。而對長者為何要許以三車的原因反復著重說明，顯示了佛為引導眾生悟入佛之知見而善盡苦心，是對《方便品》中的眾生垢重故而方便說法的形象說明。

“長者窮子喻”的側重點是從迦葉等四大聲聞的角度，覺悟和體察佛為了能夠讓佛子真正領知家業(yè)，而初誘引以小乘修行，繼則令其掃除煩惱戲論，然后轉教大乘，最后三乘合一說《妙法蓮華經》的用心。

“藥草喻”則重點在于說明如來說法雖然有二乘三乘，但是究竟一相一味：“如彼大云雨，于一切卉木叢林及諸藥草，如其種性，具足蒙潤，各得生長。如來說法，一相一味，所謂解脫相、離相、滅相，究竟至于一切種智。”(以下出自《法華經》者皆不注)而眾生雖依其根性各得生長，但是終究會至于一切智，譬喻不同根性和修行境地的佛門弟子，自然各自有別，但是同樣都能夠最終獲得等正覺，因為如來的出發(fā)點與眾生的歸宿一致，因此將有更多的弟子授記成佛。

“化城”示求寶途中雖然暫息化城，但是待眾人力量具足，則必然息化而至于真正的寶所，強調二乘的歸宿是成就佛果，誡二乘人莫戀著二乘果位。

“衣珠喻”則對“愚人”自以為于如來處無所得，只是由于無明所蔽，其實如來早已賜予無上菩提種子，而且一切智愿本不失，一旦覺悟即可得佛之一切種智——無價寶珠。

“明珠喻”示強力轉輪圣王久藏髻中的“難信之珠”不妄與人，喻一佛乘實相智的《法華經》，如來不妄宣說。因為：

文殊師利，如轉輪王見諸兵眾有大功者，心甚歡喜，以此難信之珠久在髻中，不妄與人，而今與之。如來亦復如是……此《法華經》是諸如來第一之說，于諸說中最為甚深，末后賜與，如彼強力之王，久護明珠，今乃與之。

末后賜予是因為賢圣軍——諸菩薩的功德成就具足，亦因其對《法華經》的難信而能信。

“醫(yī)師喻”是相對較長的一則譬喻，因為如來實未滅度而說滅度，這是二乘最難接受的事。這一則重點在于辨析如來方便真實不虛，所說二乘、三乘等諸法皆真實不虛。因為所說皆諸法實相故，因為諸子終究以此方便而得度化故，實不虛妄。

諸所言說，皆實不虛。所以者何?如來……以諸眾生有種種性、種種欲、種種行、種種憶想分別故，欲令生諸善根，以若干因緣譬喻言辭種種說法，所作佛事，未曾暫廢。

這正是般若思想的體現(xiàn)。從如來所具有的中道實相觀而言，能如實知見三界之相，已超越了生滅、實虛、一異等種種憶想分別，故無所謂滅度與否，故說滅度即非滅度，所說俗諦就是真諦，方便就是真實!而如來的壽量亦非世間生、滅相所可以說。

其中，“火宅喻”與“長者窮子喻”、“醫(yī)師喻”屬于父子喻系列。“火宅”說如來所賜一乘妙法真實不虛，“窮子”則證所得畢竟真實，證與說相應。“醫(yī)師喻”喻義是對前兩個譬喻的升華，即依眾生知見則方便與真實有別，依佛之知見則方便即是真實，反過來也正足以說明如來所說真實不虛。以上這三個父子譬喻都用以證信，其他四個則用以勸信。

“法華七喻”之外，還有《授記品》中“大王膳喻”：“若知我深心，見為授記者。如以甘露灑，除熱得清涼。如從饑國來，忽遇大王膳。心猶懷疑懼，未敢即便食。若復得王教，然后乃敢食。”此偈說明《法華經》的佛陀觀中授記成佛的必要性。又如《法師品》中的“高原求水喻”。佛對藥王說在佛所說經中此經最為難信難解，信解受持的程度是衡量是否善行菩薩道的標準。《從地涌出品》中的“父少子老喻”，引出《如來壽量品》中久遠實成的釋迦佛。《隨喜功德品》“大施主喻”，用大施主的功德譬喻隨喜功德之大小。

上述譬喻基本上都是以世間法譬喻出世法，而且從不同的角度譬喻實相真諦或一乘妙法、如來真實，而且，在經文中對每一個細節(jié)的喻體、喻義以及故事總體的喻義的說明都十分清楚，沒有任何游離的可能。這正是類型譬喻的特點。

3、阿波陀那形式的譬喻

作為用法的譬喻，是否用為譬喻是衡量的標準。《法華經》中的本事、本生、授記故事很多，有的是譬喻，有的還不能達到譬喻的標準，需要加以辨析。今按照譬喻故事在經文中出現(xiàn)的順序具體分析如下：

日月燈明如來的譬喻本事。《序品》中的“文殊答疑”，敘述了一個結構較復雜的故事，其故事主體是關于最初到最后共二萬佛名日月燈明如來的，其中最后一位日月燈明佛示現(xiàn)六瑞，而后演說《法華經》的本事。這個本事中包含燃燈佛本生，即最后佛之子八個王子隨父出家，當中最后成佛者為燃燈佛。還有妙光菩薩即文殊菩薩本生、求名即彌勒菩薩本生。說其結構復雜，是因為除了日月燈明佛故事的主體外，其他人物不僅與當前事緣簡單照應，而且各自有故事。妙光菩薩是《法華經》的主要聽受者，又是佛涅槃后的演講者，八王子皆師妙光。其中只有日月燈明如來的本事是用來作為釋迦佛演說《法華經》證明的，所以這個譬喻故事的主體應該稱為：有關日月燈明如來的譬喻本事，燃燈佛本生、文殊菩薩本生和彌勒菩薩本生則無譬喻意義。

《化城喻品》中，大通智勝如來為十六王子出家的沙彌講《法華經》，十六沙彌能信受、持誦、演說《法華經》，而得授記成佛的故事。包括大通智勝如來的本事、十六沙彌本事，因為第十六沙彌為釋迦牟尼佛，故又是釋迦牟尼佛的本生。其中十六沙彌授記的故事有譬喻意義，故稱譬喻本事。在譬喻的結構形式上，是授記譬喻、譬喻本事的綜合形式，依內容而言，屬于教訓譬喻，其喻義在于訓示大眾應如十六沙彌一樣信受《法華經》，才是受記成佛的唯一出路。

《見寶塔品》中的多寶佛故事是以寶塔涌出，而引出佛為大了說菩薩說多寶佛本事：

十方世界在在處處，若有說《法華經》者，彼之寶塔皆踴出其前，全身在于塔中，

贊言：“善哉!善哉!”

這個本事是為證明釋迦牟尼佛說《法華經》的重要性而作為例證使用的，所以是譬喻本事。當然，這個譬喻的意義不是很明顯，因為其用意主要是為了解說多寶佛塔的出現(xiàn)原因。但是因為多寶佛塔就是為見證《法華經》的重要性而出現(xiàn)的，又有多寶佛的本事，所以本事加例證作用，就可以構成譬喻本事。

《提婆達多品》內容分三個部分：提婆達多蒙佛授記、文殊宣揚《法華》、龍女獻珠成佛，有兩個故事，四個譬喻：

其一，用一個佛本生故事說明提婆達多授記未來成佛的理由。連破僧的提婆達多都能受記成佛，是因為曾經以仙人的身份，向釋迦牟尼佛說《法華經》。這是關于提婆達多的授記譬喻和釋迦牟尼佛的譬喻本生的綜合，內容為業(yè)報譬喻。

其二，龍女成佛的故事。譚惠文以為是譬喻本事，我認為，龍女成佛是現(xiàn)在成佛的故事，如：“言論未訖，時龍王女忽現(xiàn)于前……”詳參其文，是龍女現(xiàn)在成佛故事，使當時三千眾生發(fā)菩提心而受記成佛，因此，這是現(xiàn)在譬喻加受記譬喻的綜合形式。即現(xiàn)在三千會眾受記成佛，是因為看到龍女現(xiàn)在成佛而發(fā)心信受的結果，這是受記譬喻。此譬喻中復有譬喻，即龍女以獻寶珠于佛而佛納受，譬喻成佛之速，因此龍女成佛的故事本身又是譬喻成佛之速的現(xiàn)在譬喻。

《常不輕菩薩品》是譬喻本事與譬喻本生的重疊。佛告得大勢菩薩有關常不輕菩薩往昔因中的常不輕行和受持、解說《法華》的故事。從故事的總體結構形式而言是譬喻本事，以威音王如來本事舉以例證常不輕菩薩志求佛道的功德。

常不輕菩薩的全部故事情節(jié)：志求佛道而為四眾授記(因)，得聞《法華經》(果)；復說是經(因)，此后在輪回中，又更得值遇二千億日月燈明佛(與《序品》呼應，但其數(shù)為二萬佛)、二千億云自在燈王佛、以及復值千萬億佛(果)，最終疾成佛道(果)。其喻義是：“若我于宿世，不受持、讀、誦此經，為他人說者，不能疾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常不輕菩薩的故事就是釋迦牟尼佛的本生。舉以例證深心信解《法華經》的弘法功德，此會中跋陀婆羅等五百菩薩、師子月等五百比丘尼、思佛等五百優(yōu)婆塞的本生是例證毀法惡報的。釋迦牟尼佛本生的結構是譬喻本生，內容結合業(yè)報，所以又是業(yè)報譬喻，其作用帶有訓誡意味，故又可稱為教訓譬喻。

《藥王菩薩本事品》中，有日月凈明德如來本事、一切眾生喜見菩薩——藥王菩薩本生。一切眾生喜見菩薩供養(yǎng)說《法華經》的日月凈明德如來，得聞法利益，于是作一系列對《法華經》的感恩供養(yǎng)。以藥王菩薩用最上、最尊的舍身布施供養(yǎng)《法華經》的修法本生故事舉為例證，說明供養(yǎng)《法華經》的功德利益。此品結構是兩個譬喻重合，一是日月凈明德如來本事，因為一切眾生喜見菩薩的供養(yǎng)而付囑舍利，內容是業(yè)報譬喻，結構則是譬喻本事。二是藥王菩薩本生，結構是譬喻本生，內容是業(yè)報譬喻，而且有教訓意義，是教訓譬喻。

《妙音菩薩品》中，是東方佛國之凈華宿王智如來以自在神力使妙音菩薩到此娑婆世界。因為釋迦牟尼佛與多寶佛并坐，贊說《法華經》，而行禮拜供養(yǎng)。凈華宿王智如來諄諄告誡妙音菩薩對此土佛菩薩的尊重，證明了此土法華會的功德莊嚴，因此是現(xiàn)在譬喻。其中有關于妙音菩薩的本生：“妙音菩薩于萬二千歲，以十萬種伎樂供養(yǎng)云雷音王佛，并奉上八萬四千七寶缽，以是因緣果報，今生凈華宿王智佛國，有是神力。”說明因緣果報，因此是譬喻本生和業(yè)報譬喻。

《妙莊嚴王本事品》是釋迦牟尼佛說妙莊嚴王于往古世為其二子所化的本事。情節(jié)主體是妙莊嚴王受妻子凈德和兩個兒子凈藏、凈眼的度化，四人攜眷屬同聽云雷音宿王華智佛講《法華經》，得佛授記并出家修行。釋迦牟尼佛結會古今，說妙莊嚴王就是華德菩薩，其二子是藥王和藥上菩薩，妻子是妙音菩薩。因而此品又是華德菩薩本生、藥王、藥上菩薩、妙音菩薩的本生。此品既可以是譬喻本事，也可以是譬喻本生，用以例證有關《法華經》的化他方便和所化得益。

《法華經》中的授記故事，有的屬于復雜的阿波陀那，如上述故事中的五則：十六沙彌授記與其本事結合，提婆達多授記與佛本生結合，龍女成佛的現(xiàn)在事則與三千會眾受記結合，常不輕菩薩的故事與威音王如來授記結合，妙莊嚴王本事與授記結合。除此之外，當時法華會上的二乘授記，如舍利弗授記，須菩提、摩訶迦旃延、摩訶迦葉、摩訶目犍連等四大聲聞授記……這一系列授記都是因為當下聞《法華經》而生凈信授記的簡單故事，沒有與其他故事結合。雖然不具備兩個故事的復雜結構形式，但是都足以用來證明法華會的功德，可以用為現(xiàn)在譬喻。

總之，《法華經》中的阿波陀那類譬喻，其內容多是以本事、本生或現(xiàn)在事，對演說或者聽聞《法華經》的功德利益、因果業(yè)報起例證作用，從而強調一佛乘的重要性。故事中的諸佛菩薩在信解《法華經》后立刻獲得種種神通方便力，都成為證得一乘實相的例證，是對一乘實相的形象生動的體現(xiàn)。

另外，修辭形式的譬喻和夸飾性質的數(shù)字譬喻是其基礎譬喻形式。這兩種形式常跟前兩個類型的譬喻混合在一起，雖然為數(shù)眾多，但非法華所獨有，故不贅述。

中村瑞隆說：“《法華經》的深淵教示難以筆墨形容，所以在《法華經》中以許多譬喻或方便象征性地討論深奧的宇宙及人生觀。”《法華經》的譬喻形式造成了這一部經典的特殊性格，使其譬喻中有譬喻，次第展開，有如蓮華次第開放。而譬喻的目的本來是為了證說，于是又形成了證說中有證說的形式，仿佛經中有經。使我們必須透過重重譬喻了解其教義、教理。正因為如此，圍繞著這一部經典出現(xiàn)了那么多的論釋和注疏，并為各個宗派所采納。同時，譬喻的感性形式與個人的經驗體會結合，產生了不斷被重復證說的效果，出現(xiàn)多種應驗故事，使其教義內容不斷被豐富，常說常新，正如大通佛智勝佛前的雨花供養(yǎng)，“吹去萎華，更雨新者”。

四、法華譬喻之審美性格

經題總喻蓮華的審美意義后人研究闡述者頗多，由開敷而發(fā)揮其微妙義，由出泥水不染而發(fā)揮其圣潔義，而且由芬多利迦的鼎盛比附其經王義，《法華經》英語的翻譯就是“圣教白蓮”。因此，芬多利迦的微妙圣潔莊嚴可謂是《法華經》總體的審美性格。《法華經》中兩個譬喻系列，各自又呈現(xiàn)出不同的審美特征。

一方面是委婉致意，曲盡人情的類型譬喻。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的類型譬喻的突出特征是以世俗人情事理比附實相義理，從眾生相中展示如來相。如三則父子關系的譬喻，都是以塑造長者——父親的形象為中心，將佛陀塑造成了一個內心情感世界無比豐富飽滿，充滿人性光輝，又富有無窮智慧的慈父長者形象，這是一個世俗化的人間佛陀的形象。形象的塑造方法則并不著力于外貌、語言、行動等的刻畫，而是更著重于體貼入微之心理描繪。如釋迦佛對火宅眾生憂心、焦慮、緊張、悲憫、慈愛等種種情懷的傾訴，有濃厚的抒情色彩。又如那段著名的描寫火宅兇險的長行偈誦，火勢的兇猛和火宅的黑暗恐怖，幼子無知的快樂嬉戲，長者的憂心如焚、種種設法而不得的焦慮，環(huán)境和人物之間處處構成沖突，三種情感各異的旋律構成的和聲，交織成富有矛盾沖突張力的樂章。可以看出《法華經》的作者似乎熟諳在心理描寫的同時，以環(huán)境沖突和人物關系沖突來作襯托，從而展示人物性格的戲劇藝術手法。

另一方面是神通夸飾、富于神話傳說性格的阿波陀那。《法華經》的撰寫方式具有邊證邊說的性質，類型例證譬喻側重于說，而阿波陀那類譬喻的特點是側重于證。所以阿波陀那譬喻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充滿了神通示現(xiàn)，既以神通示現(xiàn)證明佛菩薩超現(xiàn)實的真實，又以超現(xiàn)實的真實證明一乘佛法的永恒性。而在對于諸佛菩薩神通的描寫上可謂極盡神奇微妙和夸飾之能事，達到了“莊嚴論議”的極致。由于描寫是細節(jié)化的，因而也是個性化的。阿波陀那以其神奇變幻、充滿幻想和想象的性格生動呈現(xiàn)了多姿多彩的諸佛菩薩世界。

總之，法華譬喻的總體特征是微妙莊嚴圣潔。兩個譬喻系列中類型譬喻的藝術風格是隨順人情的，內容樸素而又情感豐富，阿波陀那則以其神奇變幻、充滿幻想和想象的性格生動呈現(xiàn)了多姿多彩的諸佛菩薩世界。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