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里所說的“筆記”或“小說”,乃傳統定義,即產生于先秦、雜記個人見聞和觀點等、形式隨便、格式不定的一種著述形式。一般將之納入“野史”范疇,而在文獻著錄時又被分裂羼進史部、子部乃至于集部。實際上,傳統意義上的“筆記”或“小說”的范圍要比“野史”大得多,尚包含了所謂“雜史”和“別史”,且皆可視為史部文獻。
依其撰人的身份,“筆記”或“小說”可大致分為佛教類或世俗類。教內僧侶所撰佛教類筆記或小說,其中當然可能包含禪宗信息,故無庸論之。至于一般世俗人士所操觚之筆記或小說,亦早即開始載錄佛教信息。如《世說新語》記敘了數條支遁與當時社會名流的交往情形、逸事雋語,頗有助研究人物事跡、東晉佛學與玄學的關系等。而最早記載禪宗事跡的,得數約撰于公元547年頃的北魏楊街之《洛陽伽藍記》。有關唐五代社會生活之世俗筆記或小說,倘依其產生年代,又可區別為兩類:產生于唐五代者,如段成式《酉陽雜俎》、劉觫《隋唐嘉話》、李肇《唐國史補》、趙璘《因話錄》、封演的《封氏聞見記》、蘇鶚《蘇氏演義》、李匡義的《資暇錄》、李綽的《尚書故實》、王定保《唐摭言》、張固《幽閑鼓吹》、何光遠《鑒戒錄》、孫光憲《北夢瑣言》等;宋代及以后方始出現,但載錄了唐代故事,如宋黃復休《茅亭客話》、王讜《唐語林》、計有功《唐詩紀事》、李昉等《太平廣記》、錢易《南部新書》、元辛文房《唐才子傳》等。
我們知道,筆記或小說雖非正史,且羼雜著不實成份,但畢竟可以一觀民風,藉以考察社會生活的多個方面。唐五代筆記或小說亦是如此。《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四十《子部五十》小說家類小序:
……唐宋而后,作者彌繁,中間誣謾失真、妖妄熒聽者,固為不少。然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者,亦錯出其中。班固稱“小說家流,蓋出于稗官”,如淳注謂“王者欲知間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然則博采旁搜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雜廢矣。今甄錄其近雅馴者,以廣見聞。惟猥鄙荒誕、徒亂耳目者,則黜不載焉。
只是在具體使用時,需要留意加以區分“信史”之外的內容罷了。
特別需要注意的是,記錄唐五代社會生活的筆記或小說也映射出當時禪宗僧侶的弘化事跡。而到目前為止,國內外學術界似乎皆未充分關注筆記或小說在這方面的價值。
下面略舉具有代表性的幾種,予以考察焉。
唐范攄《云溪友議》卷下“祝墳應”條載,列子墓旁居住之胡生,夢人以刀劃開其腹,將一卷書置于心腑。胡生醒后,遂能吟詩,人稱“胡釘鉸”:
列子終于鄭,今墓在郊藪。謂賢者之跡,而或禁其樵采焉。
里有胡生者,性落拓,家貧。少為洗鏡、鎪釘之業。倏遇甘果、名茶、美醞,輒祭于列御寇之祠壟,以求聰慧,而思學道。歷稔,忽夢一人,刀劃其腹開,以一卷之書,置于心腑。及睡覺,而吟詠之意,皆綺美之詞,所得不由于師友也。
既成卷軸,尚不棄于猥賤之事,真隱者之風,遠近號為“胡釘鉸”。太守名流,皆仰矚之,而門多長者。或有遺賂,必見拒也;或持茶酒而來,則忻然接奉。其文略記數篇,資其異論耳。《喜圃田韓少府見訪》一首:
忽聞梅福來相訪,笑著荷衣出草堂。兒童不慣見車馬,爭入蘆花深處藏。
又《觀鄭州崔郎中諸妓繡樣》曰:
日暮堂前花蕊嬌,爭拈小筆上床描。繡成安向春園里,引得黃鶯下柳條。
《江際小兒垂釣》曰:
蓬頭稚子學垂綸,側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問遙招手,恐畏魚驚不應人。
宋錢易《南部新書》、計有功《唐詩紀事》等皆有類似故事。此胡生,實即趙州從諗(778-897)之弟子。《趙州錄》第462則:
保壽問胡釘(教)鉸:“莫便是胡釘(教)鉸?”云:“不敢。”保云:“還釘得虛空么?”云:“請打破虛空來。”保壽便打卻,云:“他后有多口阿師,與你點破在。”胡釘(教)鉸后舉似師,師云:“你因什么被他打?”云:“不知過在什么處。”師云:“只者一縫尚不奈何,更教他打破釘(教)鉸,便會。”師代云: “且釘者一縫。”《祖堂集》、《景德傳燈錄》等所載,幾同于《趙州錄》,并皆未言及胡釘鉸被開腹納書之事,亦沒有載錄他的詩作。顯然,雖然同屬一人,佛教語錄或燈錄與世俗文獻的記載側重點完全不同,需二者相互補充才能了解全貌。比如,由胡釘鉸只有俗稱而無法名等而觀,他當是趙州和尚的世俗弟子吧。
范氏斯書,魯迅有過評論:“至于康駢《劇談錄》之漸多世務,孫綮《北里志》之專敘狹邪,范攄《云溪友議》之特重歌詠,雖若彌近人情,遠于靈怪,然選事則新穎,行文則逶迤,固仍以傳奇為骨者也。”正是因為范氏書選事新穎、更近人情、重于歌詠的特點,才為后世保留下了胡釘鉸的異跡及三首詩作,非常珍貴。
宋計有功《唐詩紀事》除在卷二十八“胡令能”條敘胡釘鉸之外,又在他卷載錄兩位禪宗僧人。卷七十五“僧齊已”條:
僧齊已有詩名,住襄州。謁鄭谷獻詩云:“高名喧省闥,雅頌出吾唐。疊(巇)供秋望,無云到夕陽。自封修藥院,別下著僧床。幾夢中朝事,久離鴛鷺行。”谷覽之云:“請改一字,方可相見。”經數日再謁,稱已改得詩云:“別掃著僧床。”谷嘉賞,結為詩友。《還人詩卷》云:“李賀李白遺機杼,散在人間不知處。聞君收在芙蓉江,日聞鮫人織秋浦。金梭札札文離離,吳姬越女羞上機。鴛鴦浴煙鸞鳳飛,澄江曉映余霞輝。仙人手持玉刀尺,寸寸酬君與珠璧。裁作霞裳何處披,紫皇殿里深相覓。”
之下亦錄若干詩作及相關的逸事,如:“后唐明宗太子從榮好作歌詩,高輦輩多依附之。《觀暮詩》云:‘看他終一局,白卻少年頭。’齊己《中秋詩》云:‘東林莫礙漸高勢,四海正看當時路。’從榮果謀不軌,唱和者言陟嫌疑,皆就誅。惟齊已得荊帥高令公匿而獲免。”“齊已本姓胡,名得生。詩名多湖湘間,與鄭谷為詩友。”
卷七十六“僧文益”條,則僅錄詩兩首:
《看牡丹》云:“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發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艷色隨朝露,馨香逐晚風。何須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睹木平和尚》云:“木平山里人,貌古言復少。相看陌路同,論心秋月皎。懷衲線非蠶,助歌聲有鳥。城闕今日來,一謳曾已曉。”
元辛文房《唐才子傳》亦道及齊己、文益,且較《唐詩紀事》而言,尚有可觀之處。卷三“道人靈一”:
論曰:……至唐累朝,雅道大振,古風再作。率皆崇衷像教,駐念津梁,龍象相望,金碧交映。……然道或淺深,價有輕重,未能悉采。其喬松于灌莽,野鶴于雞群者,有靈一、靈徹、皎然、清塞、無可、虛中、齊己、貫休八人,皆東南秀出,共出一時,已為錄實。其或雖以多而寡稱,或著少而增價者,如惟審、護國、文益、可止……等四十五人,名既隱僻,事且微冥,今不復喋喋云爾。
將齊己作為唐代八個杰出詩僧之一,且位居貫休之前;文益則為“著少而增價”者之一。評價不可謂不高。
卷九“齊己”條,更專門細述道:
齊己,長沙人。姓胡氏。早失怙恃。七歲穎悟,為大溈山司牧,往往抒思,取竹筆劃牛背為小詩。耆鳳異之,遂共推挽入戒。風度日改,聲價益隆。
游江海名山,登岳陽樓,時秋高水落,君山如黛,唯湘川一條而已。欲吟杏不可得,徘徊久之。
來長安數載。遍覽終南、條、華之勝。歸過豫章,時陳陶近仙去,己留題有云:“夜過修竹寺,醉打老僧門。”
至宜春,投詩鄭都官云:“自封修藥院,別下著僧床。”谷曰:“善則善矣,一字未安。”經數日,來曰: …別掃’如何?”谷嘉賞,結為詩友。曹松、方干,皆己良契。
性放逸,不滯土木形骸,頗任琴樽之好。嘗撰《玄機分別要覽》一卷,摭古人詩聯,以類分次,仍別風、賦、比、興、雅、頌。又撰《詩格》一卷。又與鄭谷、黃損等共定用韻,為葫蘆、轆轤、進退等格,并其《白蓮集》十卷,今傳。
雖然此條內容豐富性不及《唐詩紀事》,還是頗可與歷代其它文獻相比較的。
經歷過安史之亂的封演所著《封氏聞見記》,乃唐代“雜錄”類筆記代表之一,以考據辨證見長。是書追記往昔故事,語多涉實,頗受好評。《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二十:“唐人小說多涉荒怪,此書獨語必徽實。前六卷多陳掌故,七八兩卷多記古跡及雜論,均足以資考證。末二卷則全載當時士大夫軼事,嘉言善行居多,惟末附諧語數條而已。……唐人說部,自顏師古《匡謬正俗》、李匡義《資暇集》、李涪《刊誤》之外,固罕其比偶矣。”該書卷六“飲茶”條,回憶了開元盛世時,飲茶習俗初在泰山佛教僧人中出現、進而風靡北方的情況:
茶早采者為茶,晚采者為茗。《本草》云:止渴,令人不眠。南人好飲之,北人初不多飲。
開元中,泰山靈巖寺有降魔師,大興禪教,學禪(一本無“學禪”二字)務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相仿效,遂成風俗。自鄒、齊、滄、棣,漸至京邑城市,多開店鋪,煎茶賣之,不問道俗,投錢取飲。其茶自江淮而來,舟車相繼,所在山積,色額甚多。……
宋李石(?)《續博物志》卷五,亦稱降魔首開北方飲茶之風氣:
南人好飲茶。孫皓以茶與韋曜代酒,謝安詣陸納設茶果而已。北人初不識此。唐開元中,泰山靈巖寺有降魔師,教學禪者以不寐法,令人多作茶飲,因以成俗。
清陸廷燦《續茶經》卷下之二,又全擷李氏書。
此降魔法師為誰?其傳承如何?贊寧《宋高僧傳》卷八《唐兗州東岳降魔藏師傳》:
釋藏師,姓王氏。趙郡人也。父為[亳]州掾。稚齒尋師,居然慕法,而性好獨處。譙多厲鬼,持魅于人。藏七歲只影閑房,孤形迥野,嘗無少畏。至年長,彌見挺拔,故號降魔藏歟。請列青衿于廣福院明贊禪師,師意其法器,乃發(扌辶商)之。應對辯給,答出問表。因留執事,服勤受法。俾誦《法華》,踚月徹部,登即剃落,受具習律焉。次講南宗論,大機將發,俄投麈尾,九州島靈跡,罕不登升。后往遇北州鼎盛,便誓依棲。秀問曰:“汝名降魔,我此無山精木怪,汝翻作魔邪?”曰:“有佛有魔。”秀云:“汝若是魔,必住不思議境界也。”曰:“是佛亦空,何不思議之有?”時眾莫不異而欽之。先是秀師懸記之:“汝與少嗥之墟有緣。”尋入泰山。數年,學者臻萃,供億克周,為金輿谷朗公行化之亞也。一日告門人曰:“吾今老朽,物極有歸,正是其時。”言訖而終。春秋九十一矣。
“廣福院明贊禪師”,即明瓚,神秀弟子普寂之徒。宋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四的記載略似:
兗州降魔藏禪師,趙郡人也。姓王氏。父為亳掾。師七歲出家。時屬野多妖鬼魅惑于人,師孤形制伏,曾無少畏,故得降魔名焉。即依廣福院明贊禪師,出家服勤。受法后,遇北宗盛化,便誓摳衣。秀師問曰:“汝名降魔,此無山精木怪,汝翻作魔耶?”師曰:“有佛有魔。”秀曰:“汝若是魔,必住不思議境界。”師曰:“是佛亦空,何境界
之有!”秀懸記之曰: “汝與少嗥之墟有緣。”師尋入泰山。數稔,學者云集。一日,告門入曰:“吾今老朽,物極有歸。”言訖而逝,壽九十一。
贊寧謂“后往遇北州鼎盛,便依棲”,《景德錄》亦稱“遇北宗盛化,便誓摳衣”。其實,降魔出家師父明瓚即已為神秀法孫矣。再后,宋代大慧宗杲集并著語《正法眼藏》卷二之上、晦翁悟明集《聯燈會要》卷三“兗州降魔藏禪師”、南宋寶曇輯《大光明藏》卷一“兗州降魔藏禪師” 、普濟輯《五燈會元》卷二“兗州降魔藏禪師”、元曇噩《新修科分六學僧傳》卷五“唐降魔藏”條,明代費隱通容、百癡行元合撰《五燈嚴統》卷二“兗州降魔藏禪師”、明代如巹集《禪宗正脈》卷一“降魔藏禪師”、清超永編《五燈全書》卷四“兗州降魔藏禪師”等,并襲贊寧和道原書,了無新意矣。
《宋高僧傳》、《景德錄》等并不及降魔藏禪師在泰山靈巖寺提倡飲茶之事,《封氏聞見記》足可補釋門文獻之失。
此外,封演書的這條記載不但是有關降魔藏禪師的重要文獻,而且反映了茶文化史上的劃時代大事:飲茶以前本流行于江南產茶區,乃降魔藏禪師將之傳播到北方。至于為何要倡導飲茶,正如《封氏聞見記》和《續博物志》所言,一是僧人持午而不夕食,借茶可聊填饑腸,二是為保持晚上坐禪頭腦清醒也。如唐末與僧人時有酬答的李咸用《謝僧寄茶》詩:“空門少年初地堅,摘芳為藥除睡眠。……金槽無聲飛碧煙,赤獸呵水急鐵喧。林風夕和真珠泉,半匙青粉攪潺諼。綠云輕綰湘娥鬟,嘗來縱使重支枕,蝴蝶寂寥空掩關。”當然,也有利于長壽。宋錢易《南部新書》卷八:“大中三年,東都進一僧,年一百二十歲。宣皇問: ‘服何藥而至此?’僧對日:‘臣少也賤,素不知藥性。本好茶,至處唯茶是求。或出,亦日遇百余梳,如常日亦不下四五十梳。’因賜茶五十斤,令居保壽寺。”
除了上舉之外,宋李昉等《太平廣記》、莊綽《雞肋編》、沈作喆《寓簡》、錢易《南部新書》等并皆載錄有禪宗僧侶事跡。限于篇幅,此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