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時代天上有玉皇,海里有龍王,山有山神,河有河妖,外有野鬼,戶有門神,家有灶王爺,村東二郎廟里有三只眼的二郎神楊戩。那是個人鬼神共生的年代。1937年我十歲,那時的鄉下就像十歲的孩子那樣蒙昧未開。
記得那是個天寒地凍的冬天的早上,我像一只小獸蜷縮在床上焐被窩,一股騷烘烘的體味從被窩里發散出來,那才叫溫馨呢,我相信在這個寒氣襲人的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被窩更溫暖的地方了。往年我可沒有睡懶覺的福分,天不亮我爹就把我從被窩里揪出來背那些圣賢書,稍稍賴一賴床就得挨屁板子。年前我奶奶去世了,爺爺說他老了沒有火力一夜到亮腳都是涼的,讓我和他住在一起給他焐腳,說我像個小火炭。我喜歡和爺爺一起睡,每天晚上爺爺都給我講古書里的故事,早上我還可以睡懶覺,我是爺爺的大孫子,爺爺格外疼愛我。那時爺爺和新婚不久的四叔、四嬸住在一個院子。
二狗懶得抽筋,日頭丈二了你還不起來!
這是爺爺第二次叫我。我在破棉絮里拱了拱,在溫暖中回味爺爺昨晚講的二郎神大戰孫悟空的故事,我相信爺爺山羊胡子里藏著永遠講不完的故事。
你爹來了,二狗還不快起來!
四叔在院子里叫我。一聽我爹來了,差點沒把我嚇出尿來,我爹要是看見天大亮了我在睡懶覺還不得揭了我的皮?我掀開被窩,蹬上棉褲,套上棉襖,靸著鞋從屋里跑出來,院子里的陽光燦爛晃得我睜不開眼睛。
爺爺和四叔、四嬸開心地笑了,我知道又上了四叔的當。四叔快意地笑著說,不說你爹來了,這小子能睡到晌午。我總是上了四叔的當,前天夜里四叔講鬼故事,嚇得我夜里不敢去茅房,結果那天晚上我又尿床了。第二天四嬸在草垛上晾曬被子,四叔指著被子上的尿跡說笑,這都是二狗畫的地圖。羞得我恨不得鉆進草垛里。
爺爺摸著我的頭說,今兒個二郎神下界除妖,跟我到河口趕大集買幾炷香,回來到二郎廟上貢。我用手背擦著眼眵問爺爺:二郎神怎么除妖?爺爺慢條斯理地說:這世上年年都要生出一些妖魔鬼怪,二郎神三只眼,額頭上那只眼睛專看牛鬼蛇神妖魔鬼怪。二郎神下界玉宇澄清,妖魔鬼怪魂飛魄散。
爺爺是十里八鄉唯一的秀才,腦后還留著清朝的小辮兒,說話文縐縐的。爺爺揚起脖子系上棉袍領扣,撫平衣袖子上褶子,撩起棉袍前襟的一角掖在腰上,從四叔手里接過粗布褡褳搭在肩上準備去趕集。那時的鄉下五天一小集,每月的初一、十五趕大集。河口是周邊十幾個村子共同的集市,逢集那天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去河口趕集。出賣自家的農產品,買回所需的油鹽和生活必需品,不但交換商品也交換各種各樣的消息。說書的、耍猴的、玩把式的、賣各種小吃的全都在集上招搖。能在小攤上就著花生米喝口小酒,泡泡澡堂子,那就是農家最大的奢侈。對鄉下孩子來說趕集就是過節。
我提上鞋后跟,急著要跟爺爺走。四嬸一把將我拉過來說,小辮兒開了!我給你扎上。四嬸從頭上取下梳子給我編小辮兒,揪得我頭皮痛。我嚷著,我不要小辮!我討厭頭上的小辮,打架時總是讓那幫壞小子揪我辮子。四嬸說,你爺都扎小辮,扎小辮好養活……爺爺瞪了四嬸一眼,四嬸知道說錯了話,低頭哧哧笑。四嬸三下五除二就把小辮兒編上,用紅頭繩扎好,進屋卷了一張山芋干煎餅塞在我手里。
我跟爺爺去趕集,一邊走一邊啃著煎餅。鄉親們挑擔、挎筐、提籃、背口袋、推著獨輪車,兄弟、姐妹、三叔二大爺互相打著招呼或結伴而行。爺爺是村里的老長輩,不時點頭答應著晚輩們的尊稱。那時的鄉下雖然窮,但人情味很濃。
我和爺爺剛走到村頭,忽然間天上傳來嗡嗡嗡的聲音,我從來沒聽到過這么奇怪這么難聽的聲音,仰臉向天上看。村里人都聽到了天上奇怪難聽的動靜,紛紛從屋里跑出來,一齊仰著臉朝天上看。嗡嗡……的,聲音越來越響,我看見東邊的天上飛來一只大老鴰。大老鴰長著三只頭,中間一個大腦袋,方形的眼睛里神光四射。翅膀上一邊一個小腦袋,小腦袋上兩只風車嗡嗡地轉。大老鴰翅膀抻的筆直,卻不見它撲扇,翅膀下面一邊畫著一個斗大的紅點。大老鴰身子銀光閃亮比房子還大,大尾巴翹的很高,像一把大砍刀。我從來沒見過如此巨大的老鴰,膽戰心驚十分害怕,躲在爺爺身后緊緊拉著他的衣襟。爺爺張著嘴看著天上的大老鴰,胡須顫動著,我從沒見過爺爺有過如此驚慌的神情。村里的人們全都目瞪口呆看著天上的大老鴰,不知道這只奇怪的大老鴰是何方的妖怪。我想起了二郎神,希望神通廣大的二郎神顯靈降住這只大老鴰。大老鴰從頭頂飛過,巨大的嗡嗡聲震得我渾身發憷,大地都在震顫,我從沒聽到過這么恐怖的聲音,感到腿上熱乎乎的,知道是尿了。
大老鴰飛過去了,村里人這才緩過愣來,四叔和村里的年輕人驚呼:大老鴰!大老鴰……成群結隊追著大老鴰跑。我看見大老鴰翅膀一歪,下了一個大蛋。全村的人眼睜睜看著那個大蛋從天下直落下來,落到了谷場邊上我們蘇家麥地里。大老鴰越飛越遠,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天的盡頭。
大老鴰下蛋了!下蛋了……村里人大驚小怪地叫著、喊著、跑著奔向打谷場邊的麥地,村里雞嚇得飛上了墻,狗汪汪地狂吠不止。我嚇傻了愣在那兒一動不動,不知道眼前發生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爺爺拍了一下我的后腦勺說,走,過去看看。我才醒過神,跟著爺爺向打谷場那邊的麥地走。村里人奔走相告:大老鴰下蛋了!蛋掉在老蘇家麥地里……婦女和孩子也從家里出來,一起向谷場邊上我們蘇家的麥地跑。一時間,我家麥地里黑壓壓站滿了人,一群半大小子在人堆里鉆來鉆去起興癲狂。我聽到從里面出來的人說:大老鴰下的大蛋鉆進了地里,就剩四個尾巴露在外面。我從沒聽說蛋上長尾巴,感到很害怕不敢過去,向后撤步。爺爺拉著我嗔斥道:沒出息!看看怕甚?爺爺表情凝重,邁著八字步向麥地走。爺爺的八字步就是有氣派,我學著爺爺走路的樣子把腳尖向外撇。爺爺是村里的老長輩,又是蘇姓的族長,晚輩們自然為他閃出一條道來。我跟著爺爺來到人群的中央,看見大老鴰蛋在麥地里砸出一個水缸大小的坑,只剩下四扇烏黑的尾巴尖露在土外面。爺爺撩起棉袍,蹲下來仔細觀察,輕輕拂去旁邊的泥土,伸手摸了摸大老鴰蛋尾巴尖,曲指輕輕彈了彈,發出當當的金屬聲。爺爺說:是個鐵蛋!
是鐵蛋……村里人無比好奇地傳著爺爺的話。
爺爺琢磨了一會兒說:才剛飛過去的是一只鐵老鴰,此老鴰三頭兩尾,體大如屋,身披鐵羽,頭頂風輪,雙翅不動卻能生風,定是上界的神鳥。爺爺就是有學問,說話都和別人不一樣。
算命先生王二爺在旁邊有根有據地附和說:《封神演義》里面有個云霄娘娘,云霄娘娘養著一只青鸞神鳥,就連神通廣大的姜子牙也怕它三分。
這時越來越多的人擠過來,幾個半大小子從人縫中鉆進來,爭著摸一摸鐵老鴰蛋的尾巴,并以此為勇敢。一群丫頭睜大眼睛站在旁邊傻看,又新奇又害怕。男人們三五一伙在一起議論著,村里的娘們聚成一堆驚恐不安地說著各自的驚恐。
爺爺站起身來大聲宣布:鐵老鴰把蛋下在我家地里,就是我們蘇家的事。他囑咐我爹和三叔、四叔看好這個天下掉下來的寶貝。爺爺當即召集族人到祠堂議事。
蘇家堡大多數人家姓蘇。村里最惹眼的建筑就是斗拱飛檐、青瓦青磚帶門廊的蘇氏祠堂,祠堂院子中間一棵古槐枝虬葉茂,蒼然而立,樹圍需兩人合抱。據傳蘇氏祠堂始建于明代,蘇氏家譜記載:蘇氏之祖上朔至宋代,乃東坡之后,子孫為之榮耀……蘇氏祠堂正廳里供奉的是列祖列宗的靈位,西廳是族人議事的地方。西廳中間放著一張雕花八仙桌,八仙桌旁圍著四條長凳,議事時只有長輩才能圍坐在八仙桌旁,其他人只能站著和蹲在一邊旁聽。爺爺和宗族的長輩們在祠堂里議了半晌,誰也說不清鐵老鴰下蛋是吉是兇。號稱小神仙的王二爺左掐右算,也說不出個子午寅卯。最后還是爺爺提議把鐵老鴰下的蛋挖出來,供在二郎廟里。爺爺說:如果此蛋是吉,供奉在二郎廟中自然祥瑞;如果此蛋是兇,也只有二郎神才能鎮得住。蘇家堡地處偏遠,背山面水,居兩河夾檔,交通不便,十分閉塞落后。村里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進過縣城,除了織土布的織布機以外,村里人從沒見過其它機器。只有爺爺十多年前去過一趟省城,爺爺是秀才,秀才不出門便遍知天下事,被公認為是這一帶最有知識的人,爺爺的話在村里也最有權威。
吃過晌午飯,爺爺帶領子侄們扛著鐵鍬來到麥地,要把鐵老鴰下的蛋挖出來。開挖前爺爺把我叫過來說:二狗往鐵老鴰蛋上撒泡尿,童子尿沖喜(洗)能辟邪。我站在鐵老鴰蛋前面,褪下褲子掏出小雞雞卻怎么都尿不出來。四叔說:真是邪門了!不讓尿的時候你有的是尿,讓你尿的時候一滴都尿不出來,留著有什么用?揪下來喂狗。我趕緊捂住雞雞,叔叔大爺們都笑了起來。
爺爺站在一旁指揮:挖吧。我爹領著幾個兄弟揮鍬翻開鐵老鴰蛋旁邊的土。我擠在土坑邊上想看看鐵老鴰的蛋到底是什么樣,我爹嫌我礙事兒攆我到一邊待著。爺爺叫我站在他的身邊,站在爺爺身邊我感到無比的自豪、有氣勢。雖然我有姐姐,但我畢竟是蘇家的嫡系長孫,更何況此時我們蘇家正處在重大事件的焦點。記得爺爺對我爹說過,今后凡遇到大事都要帶著我,讓我多見見世面,將來好有出息。爺爺還說,他四個兒子沒有一個是讀書的材料,唯有我這個孫子有點讀書人的品相。
周邊五里八村的人聽說鐵老鴰在蘇家堡下了一個大鐵蛋,紛至沓來看熱鬧,一時間村里村外的路上全都是人,幾百口人在我們家麥地周邊圍成一大圈,比看大戲還熱鬧。我聽到鐵鍬碰到鐵老鴰蛋殼的聲音。爺爺說:小心點,別把蛋殼碰破了。我真的擔心他們把鐵老鴰蛋碰破,害怕蛋里面鉆出一個怪物來。鐵老鴰蛋旁邊的土被挖開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挖出一人多深的大坑,鐵老鴰蛋的形狀漸漸顯露出來。我在旁邊看得清楚,鐵老鴰蛋黝黑黝黑像小水缸那么大,兩頭圓,中間長,后面長著十字形的鐵尾巴。
爺爺瞇著眼睛感嘆:乖乖!這么大的蛋!全村人圍著鐵老鴰蛋驚嘆不已。
挖開了鐵老鴰蛋旁邊的土,我爹和幾個兄弟下到坑里想把鐵蛋抱上來,沒想到鐵老鴰蛋比石碾子還沉,使出吃奶的勁也沒能撼動半分。爺爺就是有辦法,他叫我三叔、四叔在土坑邊上挖一個斜坡,讓我爹回家套來兩頭牛。爺爺十分利索地打了個繩套,套在鐵老鴰蛋的尾巴上,抽緊繩扣用力掙了掙確信系牢了,把繩套的另一頭扣在犁套上,正準備把鐵老鴰蛋從坑里拉出來。聽見有人喊:使不得!快停下!
順著聲音望去,只見馬老五拖著一條腿跑過來。馬老五呼哧呼哧喘氣,嘴里噴著酒味,兩眼赤紅,左臉頰橫著兩道血綹子十分顯眼。昨天晚上我聽四嬸說,馬老五鉆進小寡婦李小桃屋里,讓李小桃連抓帶撓打出來,臉上撓出兩道血綹子。馬老五外號馬大侃,年輕時是個二流子,在西北軍當兵時被炮彈炸斷了腿,傷好了以后一條腿不能打彎。馬老五從軍隊下來,到蘇家堡投靠姑父蘇良杰,繼得五畝田地,本可以過上常人的日子,無奈馬老五好吃懶做,餓著肚子也要喝酒。他把五畝地租給別人種,靠收點微薄的地租過日子。馬老五光棍一條,拖著一條腿整天東游西逛,二兩老酒下肚便把肚子里天南海北、稀奇古怪、道聽途說、亦真亦假的故事全都翻騰出來,直侃得云里霧里唾沫星亂飛。我最愛聽馬老五侃山,馬老五講的故事就是有意思。有一回馬老五喝醉了酒,斜靠在西亂崗墳上曬太陽??匆娢液屯粮⑿〕?、小騷在地里剜薺菜,馬老五說:你們幾個給我打壺水來,我給你們講故事。我和土根、小騷、小臭拿著空酒壺輪流到小河里打水。那天馬老五給我們講了好多新奇的事,最后還講了一個《小寡婦思情郎》的葷段子,我們幾個小子聽得耳熱心跳。講完馬老五一個個摸褲襠,哈哈大笑:都硬起來了,有種!
爺爺看了一眼一瘸一拐跑來的馬老五,對我爹說:拖!根本沒把馬老五的話當回事。
馬老五緊趕了幾步跑過來攔住我爹正色危言道: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爺爺整理著繩套,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這是炸彈!這要是炸開,在這兒的幾百口人都得遭殃!馬老五瞪著赤紅的大眼珠子,雙手夸張地比劃著,大聲號令:趕快散開!這是炸彈!
爺爺不高興馬老五此時跑來耍酒瘋,問道:你見過這么大的炸彈?
馬老五搖頭說:沒見過。
沒見過,你怎么知道這是炸彈?蘇家堡幾百口人親眼所見是飛來的鐵老鴰下的蛋,你怎么就說是炸彈?爺爺說話有板有眼總是占理。
馬老五說:早上飛過來的是日本人的飛機。
四叔說:嗨!我說是鐵老鴰,你說是飛雞,還不是一回事?
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說的是飛機,不是會飛的雞……馬老五嘴里撲著酒氣越說越著急:飛機上坐著人,往下扔炸彈……要是炸響了,這兒的幾百口人都沒個好!
爺爺問:你見過這么大的飛雞?
沒見過?馬老五補充說:可是我聽說過飛機扔炸彈的事。
你沒見過飛雞,也沒見過飛雞下蛋,胡說個甚?貓尿灌多了吧?爺爺的話引來圍觀鄉親一陣哄笑。
你說鐵老鴰上坐著人,鐵老鴰從頭上過我怎么沒看見?我看你是貓尿又灌多了,別在這耽誤事。四叔的話再次引起了鄉親們的哄笑。爺爺示意我爹趕牛。
馬老五攔住我爹說:使不得?。〈笮值堋?/p>
我爹說:老五你喝多了,找個地方睡一覺,別在這瞎攪和。 我爹是個憨厚老實人,說著就要趕牛。
馬老五抓住牛繩說:真的不能動!我是為你好!為了幾百口人的身家性命。這真的是炸彈!這要是響了全都得完……馬老五著急了兩眼瞪得比王八蛋還要圓。
爺爺顯然有些不耐煩了,拖著長聲說:馬五喝多了,老三、老四別讓他耽誤事。
三叔、四叔過去拽馬老五。馬老五死死抓住牛繩不放手,瞪著血紅的大眼珠子大聲嚷:這真是飛機扔的炸彈,不能動!你們不要命了!三叔掰開馬老五的手,和四叔一起拉著他往外走。馬老五坐地不走,大嚷大叫:“萬萬動不得!炸彈響了全村都得遭血光之災,不信我話要倒血霉的……
爺爺使了個眼色,三叔、四叔一人抓住一只胳膊,架起馬老五往外拖。馬老五也不知哪來的那么大 勁,猛地掙開三叔、四叔的手,跑回來在兩頭牛的前面躺成個大字,引得鄉親們哈哈大笑。
一貫嚴肅的爺爺也笑了:你這潑皮,今兒叫你作個夠。老三、老四把他拖走。
三叔、四叔一人拉著馬老五一只胳膊往外拖,拖起一溜塵土。馬老五兩腳亂蹬,鞋子也掉了,聲嘶力竭嚷:真的是炸彈,不能動??!不聽我話你會后悔一輩子!我說的是真的,你就信我這一回,不能動啊……三叔、四叔不理他,拖著馬老五往外走,馬老五的抿腰褲子開了,褲子掉了下來,露出白光光的屁股蛋。馬老五彎腿夾緊不讓褲子再往下掉。罵道:狗日的蘇三、蘇四松手,我褲子掉了……馬老五真要笑死我了。全村人都在看馬老五耍怪,笑得前仰后合。三叔、四叔松開了手,讓馬老五提上褲子。馬老五提著褲子站起來,抿上褲腰。三叔、四叔還要架著馬老五向外走。馬老五生氣打了我四叔一拳。
你想怎的! 四叔薅著馬老五衣領。
放開!我自己走!馬老五憤怒地推開我四叔。
你快走吧! 四叔顯然不想和醉鬼一般見識。
馬老五回過頭沖著我爺爺喊:你們先別動!你們不走?我走!等我走遠了再拖炸彈!今天我算盡心盡意,我說話你們不信,你們找死!我有什么辦法?馬老五回過頭沖著鄉親們喊:東洋鬼子進中國了,快走啊!這是飛機上扔的炸彈!炸彈要是響了在這兒的人全都得炸死……
村里的鄉親們都把馬老五說的話當作酒后的瘋話,嘻嘻哈哈笑著沒人當真。大伙伸長了脖子等著兩頭老牛把鐵老鴰蛋拖出來。
你們不怕死,我怕!我走遠了你們再拖炸彈!馬五爺撿起被拖掉的鞋子穿上,高一腳低一腳向外走,兩只胳膊夸張地掄著,就像個皮影戲里木偶那樣滑稽。馬老五黑棉褲腚上磨破了,露出兩團雪白的棉絮,我想起一個詞,我說:馬老五露出破腚。爺爺糾正說:露出破綻,不是腚。
馬老五漲紅了臉,眼珠子暴凸像是要掉出來,一邊走一邊張牙舞爪聲嘶力竭地叫嚷:這是洋鬼子飛機扔的炸彈,快跑??!炸彈要炸了!炸彈要炸了……
聽了馬老五的話爺爺愣住了神,細瞇著眼看著馬老五深一腳淺一腳往外走,馬老五走到村邊的大路邊,回過頭指著天,又指著我爺爺大聲喊著:是鬼子飛機扔的炸彈!快跑啊!要炸了……
聽了馬老五煽動有人害怕了,人群開始騷動。我爹是個膽小怕事的老實人,他似乎相信了馬老五的話,將信將疑地問:還拖嗎?
爺爺不滿意地剜了我爹一眼,聽癩蟆蛄叫還不種莊稼啦?拖出來!
我爹這才有了底氣,牽著牛大喝了一聲:駕!兩頭牛低頭拱肩奮蹄,鐵老鴰蛋順著斜坡被拉上了上來,在麥里拱起一道土浪,鄉親們一片驚嘆,一片歡呼,齊聲叫好!
炸彈沒響。馬老五孤零零站在村頭的大路上十分沒趣,被鄉親們奚笑。小臭、土根、小騷一群孩子學著馬老五一瘸一拐的樣子撒歡叫喊:炸彈炸了!快跑啊!
馬老五說:你們不信我話,炸彈早晚要響的,等著倒血霉吧……
我有點相信馬老五的話了,問爺爺:鐵老鴰蛋會炸嗎?
爺爺肯定地說:炸不了!
我還是相信爺爺說的話,爺爺是十里八鄉最有學問的人,他說話全村人都相信。爺爺指揮子侄們扛來四根木杠,夾在鐵老鴰蛋四邊,用繩索把鐵老鴰蛋捆在四根長木杠上。村里十幾條漢子齊聲叫號把鐵老鴰蛋抬起來,放在牛車上。圍觀的鄉親齊聲叫好!我爹趕車把鐵老鴰蛋送往二郎神廟。蘇家堡和周邊村子的男女老少幾百口人過節一般跟在牛車后面看熱鬧。四叔把我抱上牛車,讓我騎在鐵老鴰蛋上。爺爺拍著牛車大聲說:金童騎蛋吉祥! 我手把著鐵老鴰蛋的大尾巴看著周圍蜂擁的人們心里美滋滋的,比騎高頭大馬還要風光。突然,我聽見哈哈……狂笑的聲音,回過頭,只見馬老五站在大路中間捶胸頓足大笑不止,整個臉都笑歪了,臉頰上的血綹子掙開弄得滿臉是血,馬老五的笑聲十分蒼涼,比哭還難聽。鄉親們都說馬老五瘋了,我回頭看著癡癡癲癲的馬老五覺得他怪可憐的。
二郎神廟是座小廟,建在村東頭的土崗子上,平日里無專人值守,由村里人家輪流打掃院落。我從小就聽人說,夜里常能聽到鬼在廟里哭泣。我問過爺爺,爺爺說:二郎神驚天地泣鬼神。我信以為真,從來不敢一個人到二郎神廟里玩耍。牛車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二郎神廟門外,爺爺指揮子侄們把鐵老鴰蛋從牛車上抬下來。寺門太窄,十幾條漢子好不容易才把鐵老鴰蛋抬進二郎神廟的小院,卻無法抬進二郎廟正殿,只好暫時放在院里的石臺上。爺爺領著族人上香叩頭祭拜。我抬頭看了一眼二郎神像。二郎神身穿盔甲,手握三尖槍,牽著吠天犬,三目圓睜,樣子十分可怕。我在心里想就讓二郎神好好看住鐵老鴰蛋吧。
晚上我鉆進被窩,還在想白天鐵老鴰下蛋的事,馬老五說鐵老鴰蛋是炸彈也不知是真是假?堂屋里點著油燈,爺爺戴著老花鏡獨自坐在八仙桌旁翻閱古書,爺爺是個有學問的人,我猜他一定是在查找鐵老鴰和青鸞神鳥的根據。
我聽見有人敲門,透過夾帳的縫隙向堂屋看。爺爺起身開門,進來的是馬老五。馬老五恭敬地叫了聲:蘇大爺??磥眈R老五沒瘋。
找我什么事???爺爺用長輩的口吻長聲發問。
還是白天那件事。馬老五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張油乎乎褶巴巴的舊報紙遞給爺爺說:我找到一張報紙,上面寫著日本飛機扔炸彈轟炸上海的事,請你老人家看看。
爺爺坐在太師椅上接過舊報紙,對著油燈仔細看著,我發現爺爺拿報紙的手在微微顫抖。
這紙是哪來的?
過年時城里一個朋友送我兩條桂片糕,是包桂片糕的紙。
包糕紙上的話也能信?爺爺一副不屑的樣子把舊報紙丟在一邊。
馬老五睜大眼睛說:這紙是《申報》。
爺爺說:什么神報、鬼報?我是不信。
馬老五把斜著的身子正了正,不容置疑地說: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今兒個挖出來的真的是日本飛機扔下的炸彈。
爺爺的眼睛從老花鏡上面探出來盯著馬老五問:你說是炸彈,從天上扔下怎么不炸?
馬老五被問住了,撓了撓頭說:我當過兵,炮彈也有臭子,炮彈上有引信,興許炸彈上也有,不把引信卸下來早晚是個事……
什么是引信?爺爺摘下眼鏡看著鏡片,好像是在問眼鏡。
引信就是火引子。馬老五說:拆了火引子炸彈就不響了。
爺爺臉上飄過一絲詭譎的笑容,搖著頭說:馬五,不是我不信你的話,你的話沒法信,也沒人信。你喊了一晌午,誰聽你的?平日里你侃天嗙地,有誰拿你的話當真?
馬老五真的生氣了,瞪著大眼珠子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轉過身一瘸一拐向門外走,走到門口突然回過身憤怒地指著爺爺說:蘇士明你記著,今兒全村幾百口人差點死在你手里!
馬老五出去了,把堂屋門摔的山響。我原本以為爺爺會對馬老五的大不敬拍案怒罵,爺爺手握著臭罵晚輩的權力,平日里誰敢犯上,爺爺定會罵得他狗血淋頭。沒承想爺爺坐在那一動不動,陰著臉看著油燈的光焰發呆,影子蹲在墻根像個老鬼。
鐵老鴰下蛋的第三天夜里,一聲地動山搖的巨大爆炸把我從夢中驚醒,房子被震得直撒土。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嚇得哭著跑出來,我看見爺爺和四叔、四嬸驚恐不安地站在院子里。村子里的狗好像全被打斷了腿凄慘地狂吠號叫,一向沉穩的老牛也毛躁起來“哞哞”地叫著把牛圈撞得轟咚轟咚響,幾只黃狼子從草垛里鉆出來飛一般從身邊竄過,一大群黑老鴰哇!哇!哇……驚叫著從頭頂飛過,瘆得我頭皮發麻。四嬸緊緊摟著我說:不怕!我感到她全身都在顫抖。我聽到院墻外面有人跑動。四叔要出去看看,爺爺不讓。又過了一會兒,聽見院外面有人說話。
二郎神廟炸沒了!
馬老五說的沒錯,真的是個炸彈!
幸虧前天沒炸,要是炸了全都得死……
我回頭看爺爺。爺爺頭發散亂,惶惶不安地望著天空。我也抬頭向天上看。月亮又大,又圓,又亮,一團煙霧在月光下飄過,我聞到一股火藥的香味。
爺爺丟了魂似的回到屋里,插上門,吹熄了燈,坐在床邊發愣。月光像一柄寒光四射的寶劍透過南窗插在床前。我蜷縮在被窩里像一只蟲子,兩只眼睛探出來偷偷看著爺爺,從來沒見過爺爺如此凄惶。我聽到有人敲院門,可是四叔、四嬸誰也不開門。我提醒爺爺:有人敲門。爺爺好像沒聽見,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月光下的爺爺,頭發和胡子全白了像一尊雕像。我想爺爺一定是感到后怕了,如果那天鐵老鴰蛋要是真的爆炸了,死的就不僅僅是我們一家人,還有全村幾百口鄉親。我好像又聽到馬老五哈哈狂笑的聲音……終于明白了那天馬老五為什么狂笑不止。
早上我醒來躺在床上想鐵老鴰下蛋和昨晚大爆炸的事。我聽見“唦唦”掃地的聲音,四嬸每天早上都要灑掃院落。四叔從外面回來說:鐵老鴰蛋把二郎廟炸成了平地,虧了那天沒炸……爺爺干咳幾聲打斷了四叔的話。我知道爺爺不愿意別人再提起這件愚蠢的事情。突然,四嬸一聲尖叫在我心里猛刺了一下,我急忙從屋里跑出來,只見四嬸面色慘白,抱著掃帚坐在地上兩眼發直,顯然是受到了驚嚇。爺爺和四叔蹲在地上看一個東西,我也湊過去,看見地上有一個黑乎乎血糊糊的手指頭。
爺爺凝神看著地上的斷指發呆,半天才訥訥地說:馬老五指門罵我哩!爺爺進屋找來一塊布,哆哆嗦嗦把斷手指包好,放進為自己準備的棺材里,擇日修建了一座一指墳。
馬老五失蹤了。
兩年后,一小隊鬼子兵扛著膏藥旗進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