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驢車悄無聲息繞過廠門,停在一個隱蔽角落。他像貓一樣跳下車來,四下張望一番,確定無人后,才扛起鐵鍬在他看來迅速在別人看來笨拙地翻墻而入。
廢舊的廠區雜草叢生,一片荒涼衰敗,只有白樺樹在夜風中搖曳,給這荒涼添了幾許生氣。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摸索著,目標越近,心跳得越厲害。他想咳嗽,急忙用衣袖掩住嘴,生生把咳嗽悶在胸腔里,憋得直冒虛汗。
夜幕中,他找得很仔細,布滿老繭的大手一寸一寸地扒開齊腰高的草叢,一點一點地搜尋。明面上的廢鐵早已被別人搜刮一空了,剩下的只能是挖了。這些狗賊,偷這么干凈,也不知道給俺老頭子剩下一星半點。心里這么罵著,想到自己也要做賊了,不覺想笑一下,“咳咳咳……”笑被咳聲代替了。
一道手電光射了過來,他本能地匍匐在地,力圖避開打更的。人老腿慢,沒等他逃,打更的人早撲過來,不由分說就是一悶棍,很專業。他倒在地上,幾個打更的圍過來一頓臭揍:“媽的,又來個損賊,這點破鐵也惦記著,害得老子連打盹都不安心!偷呀!讓你偷這點兒鐵還不夠養傷的錢!”
他雙手抱頭,瘦弱的身體蜷縮成一團,默默承受著,他認了,誰叫自己也做了賊。
見他連個癟屁都不敢放,打更的人覺得沒勁,拎死狗一般把他拖到大門口一腳踹了出去。
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歇息了一下,他試著活動手腳,皮疼肉疼,骨頭不疼,心里高興,沒把俺打咋著。他坐在地上,靜靜地發呆……
一直熬到半夜,他估摸著這會兒打更的該睡了,又一次潛入廠內,偏去找草淺的地方挖,這地方一般沒人敢來。
果然發現了鐵源,一鍬下去,好家伙,里面居然埋了許多大小不一的廢鐵,估摸著夠裝半驢車。那張消瘦蒼白的臉,因為興奮有了一抹血色。
四處瞧瞧,確信除了自己的喘息和咳嗽聲外,再沒有其他響聲了,他這才壯起膽,拿起鐵鍬,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攢足力氣挖了起來。每挖一鍬,周圍的石頭和泥塊就沙沙地往下滾落,寂靜的傍晚,這聲音容易傳的遠,他急忙脫下衣服蓋在鐵上,盡量讓聲音發不出來……
他邊挖邊撿,一顆螺釘都不放過。坑深了,也大了,縱身跳進坑里,從里面往外拋土。坑中的他越挖越起勁,揮汗如雨,鐵鍬飛舞。
一根又粗又長的鋼管深埋在地下,露出來的部分锃光瓦亮。他蹲下身子,摩挲著鋼管,這家伙至少能賣個半成品價,妮兒上大學的費用差不多了。
一想到妮兒,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勁兒。妮兒聰明,三年前考上省重點,等于一腳跨進大學的校門,還是北京的那種,妮兒看重的是傳媒大學。可錢呢?賣豆腐是供不起大學生的,妮兒幫忙,寒暑假里就能聽見妮兒奶聲奶氣喊:“賣豆腐啦,誰買新出鍋的豆腐呀……”喊得鄉親們心酸,喊得爹娘落淚。要是心酸能上大學也罷,三年下來,還是差了2000塊錢。這根鋼管要是賣到鄉里霍老板的農機廠,估摸上大學的錢也就差不多了。
鋼管埋得太深,挖了好久,才露出一半。老天也不幫忙,忽一下就陰下來,接著雷聲大作,暴雨立馬傾了盆。雨聲湮滅了金屬聲,他撿起鐵塊上的外衣蒙在頭上。可是粘了雨水和泥巴的鐵鍬,很滑很重,每挖一鍬,都要費很大的力氣。瘦高的身影在大雨中搖擺著。
雨是越來越大,夜空被閃電照得通亮。狂風刮斷樹枝,發出\"嘎巴,嘎巴\"的聲響,驚得廠區外的小毛驢四蹄亂蹬,不住嘶鳴。他心下高興,打更的不會出來了。
他不能停手,今晚不把它挖出來,明天被發現就完了。眼看要開學了,妮兒的學費就差這最后一哆嗦!幾輩子才出個大學生,豁出老命也得把她供上去!胸口又憋悶起來,一股雜氣直沖喉嚨,咳咳咳……又是一陣猛烈地咳嗽。他手拄著坑沿,雙肩不停聳動,每咳嗽一下,胸口都有一種熱辣辣的感覺。
雨越來越大,他止住咳嗽,強打精神接著挖,越挖越快,突然腳底一滑,四仰八叉摔倒在坑里,倒下去的時候,腰部頂在了那根鋼管上,感覺肋骨有碎裂的聲音傳出來。他忍著疼,捂著腰,艱難地爬起來,咬咬牙,繼續挖。
鋼管終于有了一點松動。他拼盡全氣抓住鋼管,左右撼動著,之后猛地往外一拔,鋼管就像鉚釘鉚死在地基上。胸口卻是一熱,嘴里有了一股咸味,被他吐了出去。他當然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在這三年里已經透支,也讀不懂老伴頭來的時候看他的復雜表情。
天快亮的時候,鋼管已經露出了大半截,搖晃搖晃,有所松動。他扔下鐵鍬,往手里吐了口唾沫,沉腰、蹲步,使出最后的力量一拔,妮兒的學費破土而出,他在慣性的作用下仰面倒在坑里,胸口一熱,嘴里又有了那股咸咸的味道。倒在地上,他忽然不想起來了。
是啊,該挖的挖出來了,看看天,雨是小了,量那些打更的懶得出來,又不是他們家的廠子,那就歇一會兒。手和腳,好像不是自己的了,這泥坑真舒服啊,躺在這里簡直比自家的炕頭還美。他仰面朝天,大口喘著粗氣。雨水落在臉上,涼涼的,張開嘴,讓雨水灌進嘴里,好甜!怎么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呢?怎么就躺在這泥水坑里不愿意動了呢?
他在心里嘲笑著自己,慢慢閉上眼睛。他核計著,這樣休息一會兒,帶上鋼管,趕著毛驢車,回家,吃熱豆腐。他留戀地看了這塊土地,他不會再來了。再看那天,雨滴閃著光急急落下,他欣慰地笑了。好雨啊!有這場雨,今年的莊稼會有個好收成,大豆也會有個好收成,做豆腐,哪離得開大豆呢,好收成,豆子要便宜得多呢……
妮兒臨走那天,跪在那個大坑邊燒了一刀紙,哭成了淚人。
聰明的妮兒怎么也沒想明白,娘眼睛里為啥閃爍著那么多的秘密?鄉親們給她湊學費的時候為啥都在偷偷掉眼淚?
她看見了毛驢車上那還沒卸掉的廢舊鋼管,身后隱約聽見鄉親們的議論:“那么大一個坑,倆壯勞力干一宿,也不過就挖它一半,唉,要是那些打更的早些出來……”
妮兒燒完了紙,磕了一個頭,走了。身后是父親在那個雨夜挖下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