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噩夢中驚醒,已是一身冷汗。夢里,我扣動扳機,砰的一聲,子彈射向前方,幽黑的槍口飄出一縷青煙,一位年輕女子仰天倒下,飛濺的鮮血染紅了草地。槍,又是那該死的槍。我詛咒著,翻身坐在床頭,任憑思緒飛揚,默默地等待著黎明。
二十多年前,中越邊境,硝煙彌漫。
盛夏,驕陽如火。峽谷,石峰交錯。密林深處,我爬出潮濕而悶熱的貓耳洞,和戰友秦川一同接受了任務——取水。兩人警惕地匍匐前進,向著千米之外的清河逼近。距河不足三十米,秦川選擇一片草叢掩蔽起來,他端起狙擊步槍,巡視著周圍,承擔著掩護和警戒。此時,我繼續向前,很快爬到了河邊。
對岸不遠處,游蕩著幾個持槍的越軍。我小心翼翼地將水袋灌滿,正欲撤身返回,忽然聽到輕微的嘩嘩聲。循著聲音,我緊貼著地面,像一條蛇輕緩地向前游動。撥開草叢,只見河的彎角處,一個青年女子在水中洗浴,望著她豐滿的胸部和曲美的身體,我不禁驚呆了。此刻,女子發現了我,她連忙上岸,抓起衣服遮住赤裸的身體。我清醒過來,從腰間嗖地拔出匕首,因為女子遮擋身體的是件越南軍服,旁邊樹枝上還掛著一支AK式沖鋒槍。女子似乎并不恐懼,她甩了甩濕漉的長發,便慢慢閉上了眼睛。揮手之間,一道寒光閃過,但我沒有刺向她的咽喉,而是把匕首飛快地插回鞘中。撲向女子的剎那,我看清了她清秀的面孔,竟然酷似我的母親,只是比母親更顯得年輕。女子睜開眼睛,怔怔地望著我,見我向她揮了揮手,便轉身消失在幽深的叢林。
返回貓耳洞,我把河邊的事告訴了秦川。
“為何不殺了她?她是我們的敵人!”
“我下不了手,她像我的母親……”
秦川不語了,兩眼望著洞外,熟練地擦拭著那支狙擊步槍。我取出鋼筆,寫下了當天的日記。
“不好,有敵情。”秦川高喊一聲,將子彈上膛,迅速舉起狙擊步槍。“轟”的一聲,一發炮彈落在了洞口,頃刻之間,秦川被炸得血肉模糊。我端起沖鋒槍,跨步沖了上去,急速搜尋著目標。噠噠噠……大約百米開外的山坡上,幾個貓身前行的越軍倒下了,另一個手攜火箭筒的越軍轉身欲逃。我咬緊牙關,屏著呼吸瞄準著,噠噠噠,一梭仇恨的子彈,將逃竄的越軍當場擊斃。
秦川犧牲了,我摟著他溫熱的尸體,淚水奪眶而出。
短暫的寂靜后,外面又響起槍聲。我提著沖鋒槍,臥虎一般的伏在洞口。這時,我發現一名越軍向前浮動。“狗日的,來吧!”我放下沖鋒槍,換上了秦川的那支狙擊步槍,我的眼睛死死盯在了瞄準鏡上,等待和選擇最佳的射擊角度。近了,又近了,那名越軍停了下來,他彎腰扶起受傷的同伴,并摘下鋼盔戴在傷員的頭上。天哪,竟是一個長發女子!舉起望遠鏡,我仔細觀察著,斷定她就是河邊遇到的那個越南女兵。我壓抑著亢奮,輕輕扣動了扳機,叭的一聲槍響,越軍傷員停止了蠕動,癱軟地躺在了地上。槍響之后,越南女兵沒有掩藏,她端起沖鋒槍,全身暴露地站起身來,竭力搜尋著射擊方位。我掉轉槍口,瞄準了她的左胸,就在擊發的瞬間,我猛然想起了母親,搭在扳機上的手指,猶豫地顫抖了幾下。“砰!”槍響了,越南女兵踉蹌了幾步,終于仰身倒在了地上。
作為射手,我十分清楚,擊發前的抖動,造成了槍口上揚,因此偏離瞄準基線的子彈,不會使對方有致命傷害。然而,她真實地倒在我的槍下。頃刻,我突感悲傖,心里一陣灸痛。
一個星期后,部隊撤出了陣地。在后方野戰醫院里,我收到一封電報,這才知道,就在我擊斃九名越軍的那天,我的母親不幸病逝。
母親很年輕,我不相信她會拋我而去,就像不相信越南女兵會死去一樣。我一直堅信,終有一天,她們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于是,以后的日子里,我經常做夢,夢里常見到母親,還有酷似母親的越南女兵。
六年過后,我脫下軍裝,離開了榮軍醫院,重新回到中越邊境,在邊陲小鎮開了一家商鋪。
太陽升起的時候,我打開了商鋪的大門。同往常一樣,我坐在柜臺前,一邊望著街上來往的中越邊民,一邊打點自己的生意。
嘎吱一聲,一輛貨車停在了道邊,車里鉆出一個戴著墨鏡的越南女人。女人徑直走進商鋪,說出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老板,有‘玉溪’牌香煙嗎?”
“您要多少?”我迎了上去。
“兩箱,請您幫我裝上車。”說著,女人摘下了墨鏡,優雅地甩了甩烏黑長發。即逝的一瞬,我看到曾經熟悉的面孔,和她玉頸上的一道傷痕。
我驚叫起來,變得語無倫次,“你是?清河,匕首,AK沖鋒槍……”
“噢喲,是你……”女人恍然大悟,羞澀地低下了頭。
后來,我和這個叫阿玉的越南女人,成了一對熱戀中的情人。
結婚的那天,我送阿玉一串鉆石項鏈,親自給她戴在了脖子上。新婚之夜,我輕吻著阿玉脖子上的傷痕,阿玉撫摸著我殘缺的左臂,我們恩愛纏綿,良宵甜美無夢。
不久,我帶著阿玉回到內地老家,我們一起拜祭了母親。
一年之后,阿玉為我生了個兒子。中年得子,喜不自禁,我和阿玉給兒子起了個名字——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