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個人化寫作”一經提出,便引起了廣泛關注。陳染作為個人化寫作的始作蛹者表面上看,她的作品無疑是一種“個人生活”的抒寫,是“把小說作為內在情感、情緒的一種表現,抒寫了一種孤冷的憂傷的情感和情緒。”多次審視文本便會發覺,陳染所抒寫的“情感和情緒”不僅僅是她個人的,而且是當代青年知識分子的共同精神狀態
“個人化寫作”這一提法首先是由作家陳染本人命名并加以闡發的。陳染在1996年出版的《私人生活》一書的附錄中提及了有關“個人化寫作”的看法。概括起來,大致如下:一是,個體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私人生活”和“個人狀態”,個體與群體是相分離的,是處于一種“邊緣位置”的。二是,所謂“個人化寫作”就是要真誠地“退回”到人的“內心”和“生命內部”的深處去反省,去思索,而不是貼近“大時代”“大背景”“大社會”。從哲學意義上看,這些觀點有割裂個別和一般、特殊和普遍關系的傾向。同時,陳染卻用自己的創作實踐完成了與最初創作思想的悖論。
俄國文藝理論家巴赫金指出:“對象性世界以主人公并立和圍繞主人公的方式對我們發生影響,是超越主人公自己實際和可能的意識的”,“作品中描寫的外在對象通過他人而存在和參與世界”, “在我的自為之我之外” 。陳染小說中的各種人物和景物,正是這樣一種“對象性世界”或“外在對象”,它們不僅超越“黛二們”,而且也超越(外在于)作者的主觀視野的,是具有自身價值的客觀世界,決不是主觀自生的東西。就像昆德拉關于卡夫卡的評論“卡夫卡現象不僅限于個人范圍,也不限于公共范圍,它包容了它們兩個。公眾是私人的鏡子,私人反映出公眾” 一樣,陳染的作品也同樣包容了私人與公眾、主觀與客觀兩方面,只有這樣,她創造出的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藝術世界,她的文本才不是“殘缺的”、“不完整的”。
陳染在小說中總是處處使“個體”中見出“群體”,處處使“主觀”見出“客觀”。在“黛二們”和這些“群體”人物發生怨慕、抵牾、離聚等紛亂復雜的糾葛時,展示了人際的隔絕、精神家園的痛失、情感體驗的孤獨等當代人們的生活困境。
人際的隔絕
陳染小說中的“黛二們”許多時候都是自我言語的獨語者。他們無法與他人交流,只能面向自己的內心,面向夢想,面向幻覺。“無人傾訴”可以說是多種多樣人物的共同生存狀態。他們不僅是父母和子女間存在深深的敵意,無從對話,而且夫妻、情人和密友之間也都是些在本質上沒有共同語言的陌路人。這種隔絕狀態在她的許多小說中都有體現,如《饑餓的口袋》《麥穗女與守寡人》《潛性逸事》等。其中尤以《無處告別》最具代表性。黛二在出國前便“對繆一的選擇無比失望,不完全在于繆一同那種狗男人同居,而是繆一對她的遮掩、隱藏使她覺得她們之間的深摯友誼出現了裂縫?!狈謩e時,黛二從繆一的神情中看到“她正在鼓起一種勇氣走向黛二,靠向黛二,那是最后的告別。黛二莫名其妙生出一種膽怯,她閃了一下身,向后退了一步,說:‘別’!就這一個字黛二丟給繆一一堵深厚而無法穿越的墻?!边@種細膩將人與人之間的隔絕寫到了極致。黛二與母親間也存在著隔膜。黛二在與母親發生沖突后,寧愿徘徊在人影全無的街上“盡快把情緒控制住,然后回家像沒事一樣。她不愿被母親窺視到她的內心,不愿被她分擔,她也無法分擔?!?/p>
人際間的隔絕在文本中的體現從現代直到當代并不少見。魯迅的作品中“看與被看”的二元結構,實際就是一種人際隔絕,而且是“看者”與“被看者”都毫無覺察的隔絕。當代先鋒作家、新寫實作家的文本中隔絕更是一個有價值的重要主題。其中王安憶對人際的隔絕依循自己的思想軌跡進行了逐漸深入的描述和言說?!秹分校瑝鳛橐粋€象征物,十分明晰地凸現了人際隔絕的主旨。在歷史機緣中,兩個孩子心靈間的冰河融化了,隔膜和仇恨為了解和尊重置換。十年浩劫后,暢流的心河卻再度封凍。融合似乎只是局部的、暫時的,隔絕則是堅固的,永久的。隔絕在人際間豎起堅厚壁壘,使各人唯有退守負荷重重的心靈領地。從這個角度透析文本,《小鮑莊》與其說是文化尋根的基地,毋寧謂其為人心隔絕的舞臺?!妒竦离y》敘寫了一場中途夭折的殉情。但這對共赴死地的情人卻從年齡、經歷到生活悟解、感應興奮點無一合拍。隔絕始終是歷代作家筆下的重要主題材,它不僅僅屬于陳染,它讓我們感識到:“我們和諧地處于一個世界上,各自鼎立一角,保持了世界的平衡,而我們卻處于永遠無法融合的兩端?!?/p>
精神家園的痛失
陳染文本中的隔絕使我們感受到“無論在哪兒,我都已經是失去籠子的囚徒了”,表現了當代女性的困境之一。對于黛二這樣現代的女性來說,似乎她們比當代任何一個時期的女性都要擁有愛情的自主權,但“愛情”或“婚姻”本身,作為女性的一種必然命運卻依然使她們深感困擾?!稛o處告別》中黛二在困惑茫然中徹悟:“出國肯定是一支槍在等著她;不出國也肯定是一支槍在等著她。結婚是一支槍;不結婚也是一支槍。她別無選擇。于是,她在腦海里就預先把自己嫁掉了。”促使黛二終于遠走他鄉,并不簡單的是因為外面世界的誘惑,也不僅僅是因為自己全心投入遭到冷漠的否定,同時也是對自身命運的認清和哀憐。當黛二的兩位女友繆一和麥三都先后告別,與人同居和結婚時,黛二以一種女性的“同情”很快把情緒調整到一種寬容的立場,理解了繆一的難處,一個試圖為秩序所認可并進入世界的女性,決定她基本命運,構成她最后結局的還是婚姻,獨立女性似乎并不能成為自己最后的主宰?!镑於吹脚俗罱K的薄弱。”就這樣陳染筆下的現代女性一方面具有已然失去籠子的自由選擇的瀟灑,一方面則依然被文化的規則所“牢籠”和“囚禁”?!镑於且粋€自我放逐、孤單而勇敢的叛逆者,一個左沖右突、上下尋覓,苦于找不到精神家園的尋夢者。她非常清楚自己不該怎么活,卻不知道自己該走向何處。”
精神家園的痛失導致生活空虛成為90年代文學中一道搶眼的風景。被人們劃分為各種派別的作家都不會輕易地放過這一主題。衛慧的《上海寶貝》、棉棉的《糖》,都顯示出了年輕女性的生猛和才氣,給讀者提供了“另類青春”“墮落天使”的文學樣本:“在經濟生活極其繁榮的現代都市,已經出現了一批無需為生計而奔波的青年,他(她)們有可恃的經濟來源,有相當的文化,尤其是西文現代文化的修養,漂泊在都市生活的泡沫和喧囂中,極富想象力的激情和要命的空虛;年輕的生命又需要發泄和付出,于是泡吧、聽音樂、參加私人派對,吸毒、縱欲、自殺成為他(她)們的日常生活,生命成為非百無聊賴的他們的奢侈的消費品。”
另外一批較成熟女作家的近作:王安憶的《我愛比爾》、鐵凝的《永遠有多遠》和方方的《我的開始就是我的結束》與衛慧、棉棉的作品也許是一種暗合。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文化女性,她們的淪落風塵,并非是生活所迫,而是在偶然的因素下開始性冒險和嘗試,卻墜入飲鳩止渴的欲望之海,不能自拔,成為豪華賓館或骯臟陋舍中的賣淫女,并且從此走向沒落乃至死亡。精神家園的失缺、生命的空虛無疑成為90年代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主題。
情感體驗的孤獨
在陳染小說的文本世界中始終抒寫著一種深切的孤獨之感,無論是白首老者,還是妙齡少女,無論是偏僻的小鎮,還是在繁華的鬧市,“孤獨”都是主人公們在不同時空中的共同體驗,對孤獨的言說是她小說的一個貫穿主題。陳染把“對父的依戀和決絕看作女性心理成長的途徑之一?!币虼怂髌分蟹磸统霈F戀父情結和弒父情結?!杜c往事干杯》中的男鄰居,《無處告別》中的氣功師,《嘴唇里的陽光》中的孔森醫生,他們都是有權威而又溫情的父。但當父樣男人成為她筆下人物的依戀時,她也成為“子”的殺手。《與往事干杯》中正是和尼姑庵大男人的糾葛,毀了肖濛和老巴的愛情,甚至毀了老巴的生命?!都埰瑑骸分凶娓竸t成為單腿人烏克的克星,“父”已不再是溫情而有權威和可依賴的。《時光與牢籠》中丈夫已全然不復了“父”的特性,不僅年齡上小于水水,更主要的是精神上也不能成為水水的依靠和支撐。這種反復出現的戀父和弒父情結使要依賴和可依賴的東西變得大大可疑了,那種孤獨感便更加清晰地凸現出來。
作為人類基本處境之一的“孤獨”,從來就不乏探討者、追問者。尤其是新時期以來的小說世界中,孤獨幾乎成為一種主題景觀。殘雪、北村、張承志、蘇童,一個個名家高手筆端鋪展的盡是寂寞意緒、孤獨情懷。孤獨在他們那里,或作為生存力量之明證,或凝聚作家對生命狀態的深思或鋪設皈依之必由路徑。朱文、韓東、徐坤、刁斗、畢飛宇等新生代作家也常常努力剖露孤獨苦痛的心靈。畢飛宇的《雨天的棉花糖》以第一人稱的敘事視角,展示了紅豆不僅得不到家人理解,還受盡世人冷眼。文本把紅豆對于戰場上的殘酷情景的回憶,與現實生活中被冷落受壓抑情形交織描述,突出人物內心的孤獨與苦痛。刁斗《失敗的逃循》中的主人公青青是“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獨者”,他是一個嘈雜塵世的逃循者,紛繁時事的局外人,小說突出了主人公的孤獨心態。
淹沒于孤獨、體驗孤獨、悟解孤獨,是極為普遍的生存場景,因此描述孤獨、玩味孤獨、甚至游戲孤獨成為新時期文學的一種時尚。孤獨作為普遍壓抑性的情緒體驗,只要思想者還未停止思想,就無法冰釋和根除,而一旦意識到孤獨之痛,作家文本中的一切便都為孤獨所籠罩。
陳染的小說在個體中處處見出群體,陳染的個人化寫作中蘊含了人際的隔絕、精神家園的痛失、情感體驗的孤獨等實質的內容,這些也曾是卡夫卡所著重抒寫的。所以同卡夫卡一樣,陳染所描寫的困境就是當代人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