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了幾道梁,爬過幾個坡,拐了許多彎,過了好多坎,蹚過幾次水喲……
明明有個人影從山那邊一步一步地挪進了城里,他怎么就不記得呢?
他不記得的事,往往是一忽兒。一忽兒,他又記起了,記得很清晰,記起某個早晨的露珠,記起某個夜晚的熒光……一忽兒又什么都不記得了,甚至于他忘了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甚至于他忘了他自己是誰,誰又成了他自己。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黑,怎么說黑就黑了。黑夜里,總是想得睡不著覺。
每天早晨起了床,他總是覺得有很多事情要干。想著,要干就干它轟轟烈烈的一場。憑空,他全身到處就像長了無窮的勁似的。然后,他總是會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考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二三四,東西南北,子丑寅卯……在腦海中,他總是會把一切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妥妥當當。然而,一天忙亂下來,他大失所望。太多的可能,太多的意想不到,無法不讓他大失所望,萬念俱灰。不過,第二天他又會重新燃起自己新的希望,盡管依然還會被扯不清理還亂的網網住,會被那東一陣西一陣不大不小的風、不陰不陽的雨刮熄、澆滅。
但是,接下來的每天。一天天,一天又一天,天天一天,循環往復,矢志不渝。
又是一天。
又是一個早晨。一段雪地里的行走。
他送兒子去上學。上學的事,他比兒子當回事得多。鬧鐘定時鬧醒,第一反應便是喊兒子起床,然后洗漱,清理書包,侍候吃完早點,立馬把兒子大大的書包背上。一路上,頻頻和人點頭微笑打招呼,往兒子學校的方向趕。他看見,旗幟飄揚的方向,是他和兒子前進的方向。應該說,他是一個方向感極差的人。小時,大山層巒疊嶂,山路蜿蜒盤旋,他分不清東南西北,只知道山里山外。就是到了上學那會兒,體育課上的口令也常常喊得他暈頭轉向。好在從農村一步步向城里走去,是他篤定的方向,簡單而明了。后來進了城,又像失去了方向。一直到有了兒子,才像吃了定心丸,有了定向坐標。從此,兒子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家的方向,前進的方向。
就那么一忽兒,他的笑逝去了。他在彎腰系鞋帶的一霎,透過雙腿并行的縫隙之間,看見悠閑地跟在自己后面的兒子。兒子一副什么都無所謂的樣子,總是那樣不聞不問,不緊不慢。他不禁懷疑,上學的到底是兒子還是他自己?抬頭,密密麻麻,送學的、上學的,前不見首,后不見尾。雪地里的行走艱難,大家擁擠著慢慢向前,向前,向前!
如若變一種方式,從高天流云上往下看,地上猶如一列行進著的蟻隊。
生如蟲蟻,相扶相攜,負重前行,這到底讓他無比地感嘆!蟻聚蜂屯,他感覺自己真如一只卑微的蟲蟻。在這個世界上,盡管生之艱辛,誰都得編制巢穴,踽踽前行。
一忽兒,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記得每次和小伙伴們捉著一只大昆蟲,就令其半死,擲于螞蟻跟前。蟻見,環顧左右,掠動觸須。然后,掉頭走了。一會兒,就有蟻隊開撥過來,將蟻率先,卒蟻在后,后不見尾。這時,仿佛將蟻一聲喊,肩扛手推,龐然大物緩緩移動開去……
奶奶還給他講了一個神奇而又溫暖的燕子的故事。奶奶講從前有一只小燕子飛入茅檐人家,見那壯年男子孤孤單單,窮困無助,它就化為一小女子,自言它乃天女下凡助人。夜晚,它幫他燒水煮飯,恩恩愛愛;白日里隨他上山打柴,燕行相伴。后來,他們雙雙終老山里,化為雙燕飛入云中。許多年后,奶奶講的這個故事,我在《采蘭雜志》里得到佐證。故此,燕有天女之稱。
雄鷹展翅。一鶴沖天。大雁南飛。喜鵲登枝。雞鳴樹巔。紅掌清波。魚躍水面。白云蒼狗。肥豬滿欄……不管它們是天上飛的,還是地上走的;不管它們是欄里圈的,還是水里跳的,它們都是各有其趣,各顯生姿,各懷其義,令人難以釋懷。
想著從前那些有趣的美麗故事,他覺得今天在雪地里的行走,是那樣的清潔和神圣,內心也無比溫暖起來。他一腳一腳地疊在那一串串腳印之上,一行行腳印仿佛自遠古而來,慢慢地延伸到天邊。天邊,是五彩的云霞和憧憬。
正在神思之際,他忽然看到一只孤單的小鳥,而且受著傷,在雪地里是那樣的無助和可憐。他腦海里立刻浮現出老家的童年:一次,也是在雪地上。他撒下一把谷粒,自己躲在暗處只等小雀來啄食。果然出現了,他把緊緊攥在手心里的線頭一抽,小雀便嚴嚴實實被罩在了米篩之中。當他高興得喊著跳著抓住小雀時,一下子又怔住了。他看見了這只小雀受傷的眼神。從此,他知道飛禽走獸個個也是有表情的,令人為之心動。后來,在課本上,他知道雀為依人小鳥,棲身堂檐間。
于是,他把小鳥捧在溫暖的手心,帶到公園里的一棵大樹上,和公園管理處的人交代清楚了方才離開。
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鐘,他加快了腳步。去單位簽到一點兒馬虎不得。自己排在單位最后一名,簽到必得要簽在最先一個。這也是一個潛規則。就像最重要的領導出場,往往都是最后一個緩緩到來。夾道歡迎,掌聲雷動;等他款款落座,又是雷鳴般的掌聲。但是走在領導身旁,他又不得不放慢腳步,總隔二三步遠不緊不慢地跟著他的領導。讓領導感覺到,需要你時,你就在身邊;不需要你時,仿佛沒有你這個人似的。這與老家畢竟不同,生產隊里吹哨子出工的,開大會喊喇叭的,掌犁扶耙的,頂禾桶夾碾子的,都是生產隊長。誰要你是隊長?隊長隊長,一隊之長,大伙的隊長。是隊長,就要站在隊伍的前頭。一忽兒,他覺得生產隊長就像隊里那群羊的頭羊,就像隊里那頭“老勞模”老黃(牛)。頭羊總是那樣溫馴、勤勞和仁愛;老黃,五黃六月,總是耕呀耘呀,默默無言。它們,吃的是草,掙的是力,效的是忠,獻的是義。它們不像深山里的老虎,動不動就發威、作福和扯勢,兇猛殘暴。
他想到老虎的時候,恰是被單位領導叫進領導寬大的辦公室。領導看都不看他一眼,把他涼立在一邊。他空落落地在站在那兒,忽覺得腿肚子有些發軟,在領導毫無覺察時不聲不響向后退了兩步,靠在領導大大的老板臺前的真皮沙發上坐了下來。坐就坐了,他始終只坐了半邊屁股,不把全身的重心落在沙發上。領導的羊皮沙發寬大舒適軟和,可坐可臥,外形是一頭倦臥的老虎。他側了一眼,沙發兩頭各擺著一個老虎枕,很是扎眼。抬頭,透過大大的老板臺,看到領導背靠的后墻上掛著一幀巨大的老虎掛像。就是這樣一只紙老虎,盤踞山岡,虎視眈眈。轉眼間,似聽得一聲長嘯,虎虎生風,山林震動,落葉無數。他看一眼,再看一眼,直看得自己后背忽有涼颼颼的感覺。
領導終究開了腔,問:又喝酒了?聽說,酒桌上還是蠻威風的么。他終于知道領導清楚自己昨夜喝酒了,當然更知曉了他喝了酒后把領導腐敗的事抖摟了一二。壞了,通常他都是格外地注意,卻還是出了差錯。領導就是領導,領導無處不在,領導無所不知,領導無所不能。當然,他也知道,領導的事說不得,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之所以他把領導比做老虎,這么些年來,他一直深深懂得伴領導如伴虎,不能有一絲的馬虎。可是,一杯酒下去了,管他領導不領導。這就是酒!也就是這酒!想當年,武松若不是三碗酒下肚,敢上景陽岡去打老虎?!
對于老虎,想必大家都是有所畏懼的。古往今來,當官的大多都把“虎”亮在門樓、廳堂、案前等處,什么虎帳、虎符、虎戟……等等。看來,這些東西都是借虎壯膽添勢,威懾別人。就連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只是說“紙老虎”不可怕,想必真老虎最好少去惹它。識“時務”者,又何必自投虎口呢。
所以,他一個勁兒地“打”自己的嘴巴,連連表態:醉話,醉話,算不得數的,純粹一派胡言亂語……也許領導是以觀后效,也許是暫時饒過他了,說,曉得是醉話就好,以后嘴巴子要給我封嚴一點。說真的,這時他真是痛恨死自己這張烏鴉嘴了。心里定定地想,以后就是嘴里淡出個鳥來,也得把它閉得緊緊的。
從這以后,自己應該要“明事理”了。一個人明事理,看來口是最當緊的。要不然,大家為何都講“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可是,夜深人靜之時,他在心底久久地問自己:人人都把口封住,整個世界不就死去了嗎?
就在很多個那樣的夜晚,他常常做著噩夢。有一回,他還夢見自己見了閻王。
他拔腿想走,哭訴:“閻爺,我要回去,我才活了短短30多個年頭。”
閻王爺高高地端坐在龍椅上,一手執著朱筆,一手在翻動勾魂簿,對殿堂下他的喊叫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龍椅的兩側威立著“牛頭”、“馬面”。
“小鬼,嚷什么!你的壽年已到,還想活?門都沒有!”
“閻爺,求您老幫小人想想辦法,小人三十年也確實太短,我思忖著這三十多年不愁吃穿,生活得有滋有味的。”說著他急急地把手指上的純金戒指呈獻閻爺。
閻爺把戒指放在手上掂了掂,用嘴咬了咬,開口笑道:“小鬼,你還機靈。不過下不為例!算你走運給你續上四十年,是四個牛馬狗雞省下的。”
他便想,要做初生牛犢不怕虎,馬蕭蕭兮志在千里,馬到成功!通狗的靈性,聞雞起舞,鶴立雞群,雞犬升天……
“想得臭美!”不知是誰吼了一聲,又連珠炮地鋪天蓋地炸了過來。
“就不怕人到老年老牛拉破車牛衣對泣一生做事多如牛毛卻毫無緊要事;就不怕做事馬馬虎虎馬大哈馬后炮馬拉松;就不怕為雞毛蒜皮之事雞爭鵝斗鬧得雞犬不寧最后來個雞飛蛋打;就不怕當狗腿子當狗頭軍師用狗尿苔寫狗屁文章狗仗人勢終是被人罵個狗血噴頭狗吃屎憋急了來個狗急跳墻。”
正被罵得頭昏腦漲之時,閻爺又大喝一聲:“還不快走。”“牛頭”、“馬面”等鬼神應聲將刀槍把他往外一插,“哎喲”一聲驚叫起來,眼已睜開,發覺自己端端地睡在床上,方知是怪夢一場。額頭上滲出好多的汗,用手一摸,濕濕的一把。
也許,只有在夢里,他無窮的可能才能付諸于實施之中。沒完沒了地付諸于實施,又仿佛永遠沒有盡頭。他,只能把一切寄希望于夜晚的夢了,無窮無盡的夢。但是,他怕夢,也夢怕了。夢常常和他游戲——人家在對岸,他只能遙遙相望;人家在水里,他站在岸上干著急……夢,夢啊,他總是難以現時捕捉。一忽兒,她出現了,出現在他萬能的想象王國;一忽兒,她又作了林下夕陽,慢慢地藏進了林海深處……再看時,那一棵棵樹木,立在大地上,分明看去,似一個個人立在廣闊天地間。
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冥冥之中,他總是覺得自己或立在岸上,或坐在船上。只不過,無論身在何處,他總是如影隨形,處處小心,時時警惕,謹小慎微。就是這樣,他坐船擊槳也劃不到岸邊;就是這樣,他立在此岸,望穿秋水,也無法到達彼岸。
人海茫茫,何處是岸?
心中的鏡,黑夜的路,水中的船。
此岸乎?彼岸乎?
其實,在動物眼里,世界是平的。只是,有了人,人與人,人群與人群……世界才變得崎嶇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