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木蘭詩》的主題意義,教學參考書中是這樣定位的:“《木蘭詩》塑造了木蘭這個不朽的人物形象。木蘭是一個少女,又是一個金戈鐵馬的英雄。在國家需要的時候,她挺身而出,馳騁沙場,立下汗馬功勞;勝利歸來以后,又謝絕高官,返回家園,重新從事和平勞動。她愛親人也愛國家,把對國家對親人的責任感融合到了一起。木蘭的形象,集中體現了中華民族勤勞、善良、機智、勇敢、剛毅、淳樸的優秀品質。”“詩的重點不在于謳歌主人公馳騁沙場、建功立業的英雄行為,而在于頌揚她勇于獻身不圖榮華的高尚情操”。“寫木蘭還朝辭官,用夸張的語言寫木蘭功勞之大,天子賞賜之多,由此再說到辭官不就,才更突出她不圖功名利祿的高尚品格。”“描寫木蘭的從軍與還鄉,表現了她的進步的思想傾向。”
河南安陽的常作印先生,對教參上的這幾點概括,持不信任態度。常老師在他的《〈木蘭詩〉的主題不能簡單歸結為“愛國和不慕功名利祿”》(發表于《語文學習報》2007年42期)一文中,分別從“木蘭從軍是很無奈的被迫的選擇,更多的是‘愛父’的表現”與“木蘭的還鄉,決非什么不慕功名富貴的問題,也不是什么熱愛勞動的問題,而是封建社會壓迫、歧視婦女的必然結局”。從這兩個獨特的視角出發,將《木蘭詩》的主題歸結到“誰說女子不如男”這個頗具現代女權觀念的意義上。常老師認為:“作者用歡快的筆調描寫木蘭骨肉團聚的歡樂,讓她在‘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之后,以女子的面目出現在同伴的面前。尤其是,最后用兔子跑在一起,難辨雌雄的隱喻,說明女子如果有施展抱負的機會,她們的智慧、膽略和才能并不比男子遜色。這正是作者忠于現實生活的表現,也是和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相通的。”
內蒙古的杜景禮先生,則在他的《〈木蘭詩〉的主題究竟該作何解》一文中,又對常作印先生的文章提出了新的質疑,同時,他也提出了自己的新闡釋。杜先生認為:“詩歌除了要塑造一位代父從軍的女英雄之外,更想借這英雄從女性獨特的角度道出勞動人民共同的心聲:反對戰爭,向往和平。”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杜先生抓住了《木蘭詩》中“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旦辭爺娘去,暮至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宿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這幾個句子,歸結出“木蘭從心理上是不愿代父出征的,只是為了父親才不得不揚鞭策馬,遠赴戰場”這樣的結論,借以論證“反對戰爭,向往和平”的主題意義。
為了使文章更具說服力,杜先生又列舉了“木蘭返鄉”中的一些細節,從中概括出“和平”帶來的幸福、喜悅與愜意。以此進一步印證自己所闡釋的主題。
兩位先生不唯權威不唯書的探究精神,實在值得學習。但對兩位眼下所持的觀點,我并不認同。因為我覺得,常作印先生所概括的主題,顯然超越封建社會大男子主義一統天下的社會現實,忽視了《木蘭詩》流傳中依舊是男性讀者為主體的客觀實際。要知道,《木蘭詩》在封建時代的閱讀中,其受眾極少為女性。而在男性讀者群中,倡導“誰說女子不如男”的主題,是不合情理的。
杜先生的歸納,也存在著超越民族文化內涵的不足。中華文化,尤其是北方地區的文化中,崇尚武力崇敬英雄,是永恒的旋律。從遙遠的《詩經》開始,到盛唐的邊塞詩歌,到南宋的主戰派詩詞,到現代文學中眾多的英雄主義頌歌,我們的文學作品固然存在著對和平的向往,但更多情況下,我們是倡導用正義的戰爭,來剿滅非正義的戰爭。
單從《木蘭詩》的內容看,盡管詩歌關于十年征戰的描述,只用最概括的一行文字統括過去,然而,“關山度若飛”中的颯爽英姿,“寒光照鐵衣”中的嚴整軍容,“將軍百戰死”中的慘烈凄美,都在為我們張揚著一種“但求沙場征戰死,何必馬革裹尸還”的英雄主義情結。依照《木蘭詩》中關于木蘭得勝還朝后可汗重賞的描述,我們可以推想:替父從軍的木蘭,從踏上前線的第一天起,心靈深處蘊藏著的,就絕非“反對戰爭”的非暴力觀點,而應該是類似于后世岳武穆的“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般的熱血與豪情。若非如此,則無法解讀其立下的那些足以引起可汗重視的赫赫戰功。當木蘭如同其他男兒一樣,縱馬持槍,浴血廝殺時,“反戰”與“和平”,注定是兩個遙遠的詞匯。切近的,應該是“首級”與“戰功”。這,不是野蠻,不是兇殘,而是華夏民族,或者深受華夏民族文化熏染的其他少數民族對于戰爭認識的集體意識的產物。
既然否定了教參及常、杜兩位先生對《木蘭詩》主題意義的歸納,那么,到底應該如何定位《木蘭詩》的主題呢?我認為應該結合《木蘭詩》形成及流傳過程中的民族文化、地域文化、社會倫理規范、受眾心理等諸多要素,從“人”的角度,尤其是“女人”的角度,進行綜合的鑒賞與解讀,才可以透過種種立足于現代意識的虛假拔高,還原木蘭及《木蘭詩》的本真意義。
首先,從民族文化、地域文化兩方面看,我認為《木蘭詩》中,是不存在“愛國”主題的。詩歌所確立的主題意義,是對傳統的孝道的頌揚。
我們無法確切判斷木蘭所從屬的民族。單憑詩歌中“可汗”這個首領名稱,或許可以將其假定為某個游牧部落。不過,從詩歌中“旦辭爺娘去,暮至黃河邊”及“旦辭黃河去,暮宿黑山頭”兩句,我們可以知曉,《木蘭詩》所依托的地域文化,是介于黃河與長江之間的中原地區華夏文明。
翻閱關于六朝歷史的著作,可以發現,從公元265年西晉王朝建立起,到589年隋統一止,324年的歷史沿革中,中原大地上,似乎從來就沒有停歇過戰火硝煙。東晉時期的“五胡十六國”,北朝時期的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強權統治集團走馬燈般上演著“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政治鬧劇。
這種亂世之中,城頭大王旗朝立夕廢,“愛國”,顯然成為了一個無法確立意義的詞匯。我們知道,國家是和政權緊密相連的,政權喪失,國家也就消亡。亂世中的木蘭,哪里有一個穩定的政權可以依附,哪里有一個穩定的國家可以供她熱愛呢?在這樣的時代中,“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自然就成為安身立命的信條。
然而,中原地區無論政局如何動蕩,民風中的倫理孝道,依舊是評判人的價值的一個重要尺碼。中原,畢竟是數百年的文化中心。從西漢開始強力推行的孝道政治,通過“舉孝廉”等有效的吏制選拔舉措及大量流傳民間的孝子孝女故事,早已深入了民眾的骨髓深處。正是在此背景下,木蘭才不惜以女兒之身,毅然走上替父從軍的道路。替父,只因為父親年老力衰,只為了不使老父拋尸荒野,只為了盡一個女兒應該盡的孝道。在木蘭看來,這樣的盡孝,是一種理所當然。
木蘭從孝道出發,替父從軍,結果,不但保全了年高的老父,而且建立了蓋世功勛,獲得了豐厚賞賜,贏得了千古美名。這,顯然為后世確立了一個孝道的典范。想一想,后世該有多少父母,會用木蘭作為典型材料,對自己的子女進行正面的孝道宣傳啊。
其次,從社會倫理規范與受眾心理角度看,《木蘭詩》的另一個主題意義,應該是“女德”的贊美。
東漢史學家班固之妹班昭,在《女誡》中對女子的言行提出了“四德”的要求。班昭認為,女子不要求特別有才智,但要謙恭、靦腆、殷勤、純潔堅貞、整潔干凈,有無可指責的品行和完美無缺的舉止。此即“女德”。女子不要求有雄辯的口才或才華橫溢的談吐,不過要仔細小心地琢磨用詞,不能使用粗魯的語言,并知道什么時候當講,什么時候該住嘴。此即“女言”。女子不必要求太漂亮或太美麗的容貌,但必須收拾得整齊干凈、穿著打扮恰到好處,不能讓人背后指指點點。此即“女容”。女子不必有什么專門的技能,只要求她們勤快而專心致志于紡織,不把時間浪費在嬉笑之上。要做好廚房里的事情,把廚房收拾干凈,并準備好食物。此即“女工”。
且不論班昭的“四德”,在多大程度上限制了女性的發展。單從“四德”的形成、流傳并逐漸成為漫長封建時代女子品德的道德規范這一事實出發,我們可以發現,木蘭所生存的南北朝時代,是無法擺脫“男主外、女主內”的農耕文化道德約束的。無論是社會倫理規范,還是大眾心理中,女子不論多么有才干,其應該擁有的位置,都只能是家庭。光宗耀祖,不是女子的職責;治國齊家平天下,更非女子的權利。
所以,《木蘭詩》在開篇強調木蘭機杼前的紡織,突出其女子應該擁有的生存位置后,盡管花費一定筆墨描繪了她的英雄行為,卻還是要借一個男性的包裝來完成,而非圣女貞德那樣,直接以女子的形象,塑造出只屬于女子的光彩。因為,疆場馳騁,畢竟是男人的專利,是大丈夫“贏得身前身后名”的特權。
至于《木蘭詩》后半部分,寫木蘭得勝返朝,辭卻一切功名富貴,只愿意本本分分地做回平凡女子的細節描寫,自然是順應了封建時代的社會倫理規范和社會受眾心態要求的“合禮”舉措。當然,這里存在著一個意義上的分解點:一者,如果確有木蘭其人的話,她是否在朝堂擔任尚書郎的職位,與詩歌主題意義無關要旨。因為詩歌中的木蘭,是女德約束下自覺順從的典范。二者,木蘭的辭官,更大程度上體現的是一種社會心態的要求,尤其是男人權勢集團的要求。
所以,“木蘭不用尚書郎”,自然成了一種理所應當的回歸。攻城拔地,固然是木蘭所為,卻是以男兒形象完成的壯舉。當硝煙散盡、兵革入庫之后,木蘭首先需要的,不是功名不是富貴,而是“回歸”——女性角色的回歸,女性品德的回歸。所以,木蘭無需接受什么“尚書郎”的職位,而是只需要“馳千里足”,返回故鄉。回鄉,則可以返回本真,可以返回女性的“天性”與“天職”。
至于“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的描寫,更是突出了“女德”的精髓。一切的功勛,原本僅僅是迫不得已而為之的產物,并非女兒本愿。那么,當戰爭終于消弭,歲月重歸平凡之后,身為女子的木蘭,又有什么理由不回歸女兒本色之中呢?這種回歸,或許符合木蘭本愿,也或許和她心中的企盼存在著出入。但無論如何,這個生存的時代,都要求她、約束她必須回歸本質。世界畢竟是男人的,女子再強大,終歸要臣服于男人的統轄。這是一種可怕的、無可規避的力量,這樣的力量,即使是英勇無比的木蘭,也只能屈服,或者認同。
由此,女強人型的木蘭,當戰袍脫下后,順理成章地回歸到具備“四德”的女性形象中。她重歸“謙恭、靦腆、殷勤、純潔堅貞、整潔干凈,又無可指責的品行和完美無缺的舉止”的標本式女性角色中,將赫赫戰功、萬千賞賜、功名富貴一起交還給了歷史舞臺上的主角——男人。這樣的回歸,對女人,可能是一種褻瀆;對男人,尤其是長期以來呼風喚雨的男人,則是一種平衡一種自慰。因為正是這樣的“女德”回歸,才使得男人找回了尊嚴,重拾起世界主宰的面罩。
漫長的封建時代,男權,終歸是永恒的權利。木蘭型的女強人,無論史實中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生存狀況,進入到文學作品中,她都只能成為男性世界的一種點綴。而作為點綴,她只能是“溫良恭儉讓”,只能是隱退到男性的陰影背后,收斂起一切的恢弘壯闊,去扮演她應該扮演的乖乖巧巧的女孩兒形象。
更為可怕的,是這樣的回歸,在詩歌中竟然是木蘭的企盼。以木蘭這樣的英雄,不但只能接受回歸的事實,而且是興高采烈地主動申請。在木蘭的心目中,女人,終歸還是女人,還是應該坐在織布機旁,活躍在灶臺邊上。回歸,是天經地義。不回歸,反而是大逆不道。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當刀光劍影黯淡、鼓角錚鳴遠去,傍地飛奔,也就成了往昔的記憶。和平來臨了,雄兔與雌兔,也就應該回復到各自的本性之中。
木蘭,屬于她的,依舊是機杼,而非疆場。
[作者通聯:江蘇儀征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