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有些名字跨越歷史長河而彪炳史冊,有些身影歷經時間淘洗而愈顯風流。作為后來者,我們想走近這些非凡的人物,想看清他們豐富的表情,想聽懂他們塵封的心曲,于是我們從歷史文本的閱讀中去探尋他們的“心靈底片”。閱讀本身就是跨越時空的心智過程,聯想和想象更讓我們的閱讀過程插上飛升的雙翼,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描述“神思”所說的那樣:“……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①運用我們的聯想和想象,以接千載之“思”,以游萬仞之“神”,把他們拉入我們的生活情景,或者我們進入“時間隧道”。
但是,進入“時間隧道”也并非輕而易舉,因為閱讀是一種感情滲透的過程,它需要讀者帶著一種感情,而不是一種功利,如為了考試,為了文憑。它需要一種默契,需要一種機緣,需要一種“心靈感應”。很多時候,我們面對一篇古典文本,只是簡單地掌握應考的幾個詞語或者句子,也可能會因為得了高分而沾沾自喜。但是,這就忽略了文字背后的人物,冷落了字里行間跳動著的靈魂,錯過了原本應該薪盡火傳的一種精神。對于學習者而言,這未嘗不是一種損失;對于教學者而言,則是一種令人心痛的失誤。只知“句讀”,真是“未見其明也”。
因此,古文閱讀,不要放棄讀“人”的機會,古文教學,應該在引導學生“入境”上顯現施教者的聰明,竭力創設一種親近古人的氛圍,營造一種聯通古今、讓學生自由徜徉的“磁場”。這種過程就是建構主義學習理論中常說的“情境創設”。
“情境創設”是建構主義學習理論所謂學習環境中的“情境”、“協作”、“會話”和“意義建構”的四大要素之一,而學習環境中的“情境”直接影響了學生對所學內容的意義建構。也就是說,在建構主義理論的學習環境下,教學設計不僅要考慮教學目標分析,還要考慮有利于學生建構意義的情境創設問題,并應該把“情境創設”看作是教學設計的最重要內容之一。②
受此啟發,我在教《蘇武傳》一文時,著意在“情境創設”上下了一些功夫,并以活動課為表現形式,以引導學生為主,對《蘇武傳》一課的內容理解和“蘇武”形象理解與評價進行了一些嘗試。
[過程描述]
一、“采訪”蘇武
蘇武距離我們很遠,蘇武距離我們很近。
那是一個遠離我們兩千多年的靈魂。在北海之上,在苦寒之地,以一個囚者的身份,在那里牧羊。就這樣19年!
可是,蘇武卻以各種形式參與著我們的精神生活。歌者以《蘇武牧羊》表達一種忠誠的信念,舞者以《蘇武牧羊》詮釋著執著的含義,詩人則把“蘇武”作為一種精神支撐的崇高意象。有誰不知道蘇武,有誰不知道“蘇武牧羊”。可是,怎樣才能體會出蘇武面對逼降者不惜自殺而求全節的堅韌,怎樣才能想象出蘇武北海牧羊19年的苦澀與孤獨。
所以,我以假想進行情境創設,設計了“情境創設”中的第一個環節:面對蘇武,采訪蘇武。
“采訪”這種面對面的對話方式本身就能引發中學生濃厚的興趣,更何況是這種跨越時空的“采訪”。這一情境創設需要這樣一段充滿激情甚至有些煽情的引導詞:
同學們,你正置身于兩千多年前的大漢帝國的都城長安,在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你一定如現今“追星”般地關注于本年度的一件大事:蘇武的榮歸。一去匈奴19年而杳無音訊的蘇武,今天終于作為大漢外交功臣的身份回到了久違的故國。在如潮的歡迎人群之中,你們這些對蘇武19年異域不死的神話充滿好奇的年輕人,一定不會錯過這個“面對蘇武”的采訪機會,那么,你會提出一些怎樣的問題呢?
一番語言的鋪墊,同學們進入了個模擬“蘇武歸國記者招待會”的情境之中:須發盡白的蘇武先生手持漢節,一臉凝重的表情,時間在他臉上書寫著滄桑。周圍是一群年輕熱情的面孔,他們會向蘇武先生提出怎樣的問題呢?
虛擬的情境,燃起了同學們提出問題的熱情。從五花八門的問題設計中,整理出我覺得對本文意義的理解與建構有關的如下問題:
(1)蘇武先生,您歸來后最想見的人是誰?您想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2)在這19年漫長的歲月中,在空寂無人的北海,是什么支撐您活下來,讓您終于回到大漢?
(3)對您來說,在北海牧羊19年,哪些方面的困難是您最難克服的?
(4)在匈奴時,您最懷念故鄉的什么?
(5)如果命運會讓你重來一次,你是否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6)如果您的忠誠,您的執著,永遠不能被人知道,您也許會在北海牧羊終身,您還會這樣一直堅持下去嗎?
(7)你如何看待自己在匈奴的這19年生活?如果給你一個可以改變過去的機會,你最想改變什么?
(8)如果你的家里也遭遇到像李陵那樣的不幸,您是否仍然效忠于大漢?
(9)19年后你回到大漢,還能融入大漢嗎?如今的你,兄弟已死,母親亡故,妻子改嫁,子女走失,面對如此多的不幸,你還會對你的選擇無怨無悔嗎?
……
向“蘇武先生”提問題的這樣一個環節,成為學習《蘇武傳》向縱深探詢的一個入口,這個“入口”通向與蘇武面對面的“情境”,類似的情境,同學們可以從諸多電視臺的對話節目中找到類似的感覺,只不過,這次要他們面對的是一個距離他們已有兩千年的古人。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向蘇武先生提出的問題有著非常強烈的“現場感”,它不同于以往的對課文的質疑問難,不是立足于掌握詞義、用法和文言句式等,而是從了解蘇武這個人出發,更注重于對蘇武內心世界的探詢。在這里,他們和蘇武都在“現場”,而他們眼中的蘇武,則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立體的人,有感情,有呼吸。這里,情境的創設讓他們跨越了時空的界限,讓蘇武與他們面對面,或者使他們神游大漢帝國,做了一次“尋秦記”一樣的夢游。這一效果的實現,應該得益于這樣一個進入“時空隧道”般的“情境創設”的過程。
學習文言文,向前多走一步,營造一種氛圍,創設一種情境,就達到了“感物而造端”、“憑心而構象”的境界,文言文學習也進入了一個鮮活生動而富有創造意義的境界。
二、“我是蘇武”
既然可以創設出“采訪蘇武”的情境,那么,不妨再向前走一步,在這一情境下,變換角色:“我是蘇武”。
“我是蘇武”,相對于“采訪蘇武”,由客而轉為主,角色一轉,觀照事物的角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學生從采訪者一下子變成了被采訪者。在這一情景轉換之下,面對“記者”的提問,“我”該做出怎樣的回答,才能體現出銷聲匿跡19年而一朝從異域歸來的蘇武的本色?這個設計使同學們從一個探詢蘇武的精神世界的旁觀者,一下子變成經歷過19年艱辛和苦難的“歸來者”。那么,在“我是蘇武”情境之下,讓學生閉上眼睛想象一下:出現在大眾面前的“你”應該是一種怎樣滄桑的形象?經歷過難以想象的苦難之后的“你”,內心應該是怎樣的:欣喜?悲傷?平靜?激昂?
“我是蘇武”,需要面對的是蘇武的一切,而這也就是“我”的一切,19年的滄桑會讓蘇武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他要以怎樣的方式回答問題才符合公眾心目中的“蘇武”?這些,都需要認真揣摩,而這種揣摩正是一種對學生進行語言表達能力訓練的好方式。
難度明顯加大了。
但是,情境猶如一個磁場,吸引著同學們很快進入特定的采訪問答的情境之中。他們用多種多樣的問答題方式展現自己心目中的“蘇武”:有的用描述的方式表達蘇武對那段異域生活的回憶,有的用抒情的方式展示蘇武對人生的深刻感悟,有的用理性的方式表達出蘇武性格中的平和……而這種現場發揮所表現出的機智與深刻,讓老師嘆服。
請看同學們以蘇武的身份對以下兩個問題的回答:
問一:蘇武先生,您歸來后最想見的人是誰?
蘇武:我最想見的人是先帝。(沉吟良久,眼睛有些濕潤)我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我會用“先帝”這個稱呼。
這么多年來,我腦海里縈繞不絕的是什么?就是有那么一天,我回到大漢,見到我們的君王,把我的漢節交給他,向他稟報:使臣蘇武終于回來了,也算不辱使命。可是……我等到了這一天,先帝卻沒有等到這一天。
這一切都好像還在昨天:我手持嶄新的旄節,帶領眾多隨從,辭別君王,辭別長安,出使匈奴,當時只是想能不辱使命,完成護送匈奴使者的任務。誰會想到,這里面會生出這么多的變故。誰又會想到,這一去就是19年。這些年來,我大漢和匈奴打打殺殺,戰戰和和,我一個使臣又能怎樣呢?可是,我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大漢的使者,是一個大漢的臣民。始終覺得會有那么一天,我會回到長安,復命圣上……現在只能到先帝陵寢上去拜祭他,才能實現這個愿望了。
問二:蘇武先生,在匈奴長達19年艱苦的日日夜夜里,您是否曾經想過就此罷休,投降單于呢?
蘇武:(輕嘆一口氣,沉吟了很長一段時間)說實話,有。我并非圣人,我也是一個凡人,也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要一天天地打發日子,也有常人的煩惱和苦悶。在那樣一個荒無人煙的極寒之地,看到的只有無垠的冰雪,聽到的只有令人心悸的風聲,而我每天的生活就是與羊為伴……在這樣的環境中,難道我真的沒有任何動搖?算了吧,我有時也對自己說。這種選擇的背后,雖然不像衛律所說的那樣賜地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但至少是不再嚙雪吞旃了。再說,我還有什么可眷顧的呢?李陵告訴我,兄弟自剄,母親亡故,妻子改嫁,子女走失……然而,盡管我曾千萬次說服自己,我卻有一千萬零一次成功地將自己拉回來。我堅信,我會回到我的故鄉,回到我的國家,我要回復我的使命,我要讓漢節再次回到它來到的地方。它是我生命的支撐,即使我不可能再回到大漢,但是,它也會支撐著我,支撐著我迎接每個漫長黑夜之后的黎明。(陳赟)
三、我看蘇武
如果說“采訪蘇武”和“我是蘇武”是情境創設中的“入境”的過程,是“跳進去”、“讀進去”的過程,那么,最終還需要一個從“時空隧道”中走出來的過程,這樣才算是整個過程圓滿的終結,才算是情境創設的“化境”。因此,在前兩個活動設計完成之后,我又設計了第三個步驟:“我看蘇武”。
“我看蘇武”,是前兩個活動的總結,是“意義建構”的過程。有了“采訪蘇武”的感性的“親密接觸”,有了“我是蘇武”之類的角色轉換的內省與深思,在被別人感動和感動“自己”的基礎上,“我看蘇武”也就理所應當地被視為一種理性的升華,而此次活動的落腳點也就在這里了。
下面節錄兩段同學們寫的“我看蘇武”的片斷:
(一)北海(貝加爾湖上)北風呼嘯,凜冽的寒風掠過蘇武那張蒼老的面龐時,他的眼睛堅定地望著前方,手持剝落將盡的漢節,在那孤寂的荒原上。
是什么力量讓蘇武19年手持漢節不倒?是信念!早在他接過象征他身份和寄寓他使命的漢節的那一時刻,蘇武就在心底埋藏起他的信念:不辱使命。當他被匈奴流放到空寂無人的北海之上時,他并沒有低下自己尊貴的頭顱,而是堅守自己最初的信念,屹立19年不倒。
他的信念是什么?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正是這種大丈夫應有的人生理想,讓他堅守著自己的人格支撐,不容他屈膝于匈奴人的威逼之下。正是這信念,使得蘇武以一座豐碑式的形象永恒不倒,跨越時空,超越歷史。
(二)19年,是一個什么概念?是我從出生到童年到少年到今天的我的總和,是一幕幕幸福鏡頭的連綴。對蘇武而言,19年,是生死未卜的一個個黑夜和白天,是手持漢節立于寒風冰雪之中的一次次期待,是大雁北飛時卻沒有傳書信使的一次次絕望,多少次,他心底叩問自己:還要不要高擎起自己手中的漢節?還能不能回到夢中常常迷失的故鄉?19年足夠打造像我這般一個嶄新的生命,19年也足能把一個人的意志變成冰一樣硬,雪一樣冷,甚至有的人根本用不著19年,只要那么一瞬間,他就可以背叛自己原本的信仰,如衛律,如李陵。然而,世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成為衛律,成為李陵,正如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成為蘇武。蘇武只能是蘇武,在他眼里,投降后所得的富貴如浮云,甚至只能代表著恥辱。他就這樣堅守著,高擎著旃毛將盡的漢節,以一個使者的姿態在匈奴的天空下抒寫著執著與忠誠。
“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壯哉,蘇武!
同學們在寫作隨筆中對蘇武的評價,不但接受理解了《蘇武傳》文本所傳達的意義,而且有獨到的認識和解讀。從感性的角度,能讀懂蘇武的情感世界,從理性的角度,能把握蘇武的執著信念。從寫作的過程上看,有了前面“采訪蘇武”和“我是蘇武”兩個情境創設過程的鋪墊,此時表達對蘇武的評價,似乎已經是水到渠成,是源于心靈的,是豐富而深刻的。
古代人物傳記作品貌似艱澀的文字背后蘊含著作品的精髓,跳動著人物的靈魂。面對這樣的承載著古圣先賢精魂的傳記文章,如果僅僅把學習目標定位為疏通文言字詞、掌握文言知識,實在是對傳主們的大不敬。向前再走一步,領略他們的神采,讀出他們的魂魄,這才是一種有意義的閱讀,才會獲得一種閱讀的幸福。
注釋:
①《文心雕龍譯注》第359頁,齊魯書社1995年版。
②何克抗:《建構主義學習理論與建構主義學習環境》,《教育傳播與技術》1996年第3期。
[作者通聯:深圳外國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