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多或少,我們每個人都是習慣的奴隸。
——高 汀
“我已經60多歲了,怎能再忍受刀筆吏盤問的羞辱!”“飛將軍”李廣眺望著橘紅色天幕下冉冉升起的星辰,深深地吸了一口大草原暮春時節乍暖還寒的干燥空氣,目光中閃過一線留戀和痛楚。在眾人猝不及防的驚呼聲中,老將軍出手如電,拔出那把飽沾匈奴兵將鮮血的軍刀,狠狠地劃向自己的咽喉。一道血線激射而出,李廣高大的身軀訇然撲倒在他馳騁一生的疆場上——中國歷史上最富喜劇色彩、也最具悲劇意義的一個傳奇戛然而止。那個在無數驚悚黑夜里的如濤馬蹄聲中,給大漢邊民帶來最溫暖的心理慰籍的一代驍將,永遠走進了歷史,走進了他一生都在護佑的千千萬萬平民的心中。
雖然漢朝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數一數二的國祚綿長、國力強盛的朝代,但開國伊始的一系列邊境戰爭對曰后帝國的崛起缺乏任何昭示——屢戰屢敗,和親興盛。在漫長的冷兵器時期,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作戰方式三位一體的游牧文明在與高度成熟的農耕文明對峙時,始終處于游刃有余的進攻態勢,游牧民族鐵騎的周期性南下成為中土帝國揮之不去的夢魘——直到清軍入關,農耕文明都在反復演繹這種潰敗的規律。而漢初高祖劉邦的“白登山之圍”所造成的陰云,長久地漂浮在幾代皇帝的心頭。但復仇的力量隨著國力的膨脹在暗暗積聚,大漢帝國的怒火將會在一個風云際會的時刻噴涌而出!
當漢景帝的第十個兒子劉徹在一連串兒的宮廷傾軋后戲劇般地登上帝位時,匈奴人坐在了火山口上。胸懷寰宇的漢武帝劉徹外儒內法,雄心勃勃,仰仗著幾代人胼手胝足積聚的雄厚國力,他立志把祖宗留下的江山重新打理一遍——戰車終于隆隆催動——從此乾坤倒轉,攻守易勢,漢帝國在幾次史詩般的戰役中收回了久違的威權、國土和尊嚴。而在這輛戰車上鏖戰最久、傳奇最多,命運最乖張的非李廣莫屬!
曾為秦國大將、逐得燕太子丹的李信乃李廣先祖。出身將門世家的李廣武功精絕、箭法超群。沉默寡言的冷峻、挺拔俊朗的身形、百發百中的長箭、一往無前的勇悍,在任何一個時代,李廣怎一個“酷”字了得?文帝朝格殺猛虎救君于萬險之時,景帝朝除逆平叛救國于水火之中,武帝朝征戰北疆,艱難備嘗,與匈奴大小接戰凡70余陣,殺敵無算——不需要任何想象力,曾經被文帝褒獎為“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的神勇將軍,早應封侯拜將。然而事實卻慘烈異常:老將軍一生都無緣“封侯”,徒給后人留下“時運不濟,命運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千年浩嘆,并最終自戕于那場決定漢匈命運的“漠北大戰”之后!
痛定思痛,原因何在?時運不濟?終其一生李廣都在自己最喜歡的戰場上奮戰!帝國反擊戰歷時四十余年,李廣不能說生不逢時地緣不合?李廣家族世代鎮守隴西,乃四戰之地,用兵之所;遇人不淑?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得遇這些百年一遇的一代天驕,概率比得中500萬大獎高不了多少。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李廣,挾超群之武功、不世之勇猛,卻抱憾自刎——可以斷言,一定有超出所有外部條件的更深刻的因素導演了這場千古悲劇。追溯其事跡可以發現,孤傲倔強的技術性思維、僵化守舊的戰術性思維、逼仄狹隘的直線性思維,是導致慘劇發生的終極緣由。
技術導向。在傳統的敘事方式中,李廣射殺匈奴射雕手并成功突圍的典故,被廣泛稱頌的是李廣的臨敵機智、臨戰果敢。事實上,這次遇險源于李廣私自離隊,帶領百十人的隊伍圍捕三個匈奴射雕手。大軍不知主帥的行動,主帥放棄指揮權而在一線爭勇斗狠——這種僅憑勇力而忽視大局的案例,在李廣的戰斗生涯中比比皆是。他個人的成功和他帶領軍隊的失敗同樣巨大。他把軍隊變成了純粹的技術型組織,較之于程不識的管理型、衛青的復合型、霍去病的戰略型軍隊,幾方高下立判。
戰術導向。文帝景帝時代的漢朝民貧國弱,采取了以守為攻的防御型策略。長期的身體力行使得李廣成為防御戰的擁躉和高手。武帝時代戰爭法則巨變,采取攻勢的漢軍要求著眼于全局的快速跟進、包抄合擊和窮追猛打的作戰方式。而李廣不能與時俱進,不能以戰略眼光看待戰局,因循守舊,突擊乏力,局限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追求局部最優而忽視系統最優。較之子衛青的大開大合和霍去病的長驅直入、擒賊擒王,李廣的暮氣一目了然。
直線導向。一次戰敗賦閑在家,因醉酒夜歸,被灞陵尉阻于城外。憤恨不已的李廣在二次出山為將之時,力邀此人同至軍中任職,借機殺之;漠北決戰,李廣堅持參戰,被調往右軍后怨氣沖天,又疏于偵查,終致軍隊迷路誤期,最終不甘受辱而自盡。這種直線式思維,使人難以協調環境、化敵為友,造成頭撞南墻不后退的僵局。
在碰到了“絕代雙驕”——戰略家衛青、霍去病之后,希冀“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的戰術家李廣走到了自己事業的盡頭。在漢匈爭雄的大舞臺上,李廣是一名孤獨的舞者,韻律鏗鏘,舞步蹣跚,凄美而傷感。品咂他的成功與失敗,執著與放棄,堅強與懦弱,是我們撕破自己的心靈黑幕,更好地理解這個世界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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