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春季的香港蘇富比拍賣會上,一幅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中國畫家鷗湘館主的《墨荷圖》以54萬港幣的高價被一神秘買主電話購走。引起人們爭議的不只是對鷗湘館主身份的質(zhì)疑,還有這畫上神秘的 “秋遲荑”印章與張大千的關(guān)系。媒體再次把焦點聚集到了三年前的張大千的“蒼莽幽翠圖”上,該畫創(chuàng)下了中國山水畫拍賣的巔峰:1000萬人民幣。而此畫也印著“秋遲荑”之印。難道鷗湘館主就是張大千本人嗎?還是完全不相干的他人?
被徐悲鴻贊為“中國繪畫史五百年一大千”的大畫家張大千是眾人皆知的風流才子。他一生中有一妻三妾,且紅顏知己無數(shù),因此獲得了“數(shù)畫人才華風流古有唐寅,今有大千”的雅號。那么這個鷗湘館主真實身份又怎樣呢?
大千一跪“佳人”,只為惺惺知己情
張大千名爰,號大千居士,于1899年生于四川內(nèi)江的一個書香門第。從小受其母影響學畫,表現(xiàn)出了異常的天賦。同時,他刻苦臨摹歷代名跡,十幾歲時仿石濤的畫就已經(jīng)能夠以假亂真。后到上海打拼,其才華馬上震驚上海畫界。23歲時,與寧波富商李茂昌結(jié)為忘年交,每到寧波必住進李公館。在那里,他結(jié)識了比他小四個月的李家三小姐——著名女畫家李秋君。
李秋君畢業(yè)于上海務本女中,從小精通琴棋書畫,姿容雅麗。按照那個時代的習俗來說,一個女子23歲還未出嫁,實是罕見。好在李茂昌相當開明,從未逼女兒做出任何違背她個人意愿的事。張大千是應了李茂昌之約到寧波來散心的。沒有想到他在客廳等待主人來到之時,就被廳內(nèi)一張巨幅“荷花圖”所吸引,張大千長出了一口氣:寧波到底是人杰地靈,果真是藏龍臥虎之地:一只殘荷、一根禿莖、一汪淤泥,浸、潤、染均恰到好處,勾勒處脫離了芥子元的畫法束縛,論飄逸脫俗,大千竟自嘆不如;著墨處毫不張揚,有老者之穩(wěn),卻無古人的頹廢和做作,倒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清新睿智。畫風孤傲處酷似八大山人,意境之凄美又如一首蒼涼的邊塞詩。大千暗嘆,如畫主還在世上,自己一定要親自拜見一下這位高人,成為一生的知己。李茂昌站在了張大千的身后,沒有驚動他,直到張大千站累了一屁股坐向了身后的太師椅,沒有坐穩(wěn)差點兒摔倒時,李茂昌才哈哈大笑扶起了小兄弟:“看來兄弟你是十分青睞此畫了,可想見見鷗湘館主?”張大千趕緊說道:“我是想拜師還來不及呢,只是不知道這位鷗湘館主是否還在世上?!?/p>
李茂昌笑著告訴他,畫主不但在世,還活得好好的,而且晚上就能見到。
張大千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一天。直到晚宴開始時,李茂昌才讓仆人到后樓去,說要把三小姐請來,到前面用餐。不到5分鐘的時間,客廳的門被砰的一聲撞開,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客廳門口。只見夕陽的余輝中站著一位清麗絕倫的年輕女子,她穿了一件淡綠色套裙,薄施粉黛,一雙如水的明眸直射入屋內(nèi)。當她發(fā)現(xiàn)了坐在父親旁邊的張大千時,頓時粉黛羞紅。張大千的內(nèi)心也猛地一動:一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震驚,二是為對方的美貌氣質(zhì)而傾倒。他感覺到她是跑來的,因為她頭髻松散,似乎還未來得及整理;臉上帶著奔跑后的紅暈,嘴中還在拼命地喘著氣。李茂昌指著還沒有喘過氣來的女兒笑道:“秋兒,這就是你一直崇拜無比的張大千。”說完,他向張大千笑道:“大千弟,見過你的師傅吧……”
一句話,把在座的所有人都說愣了,包括站在門口的李秋君在內(nèi)。幾秒鐘內(nèi),張大千終于反應了過來,推開了椅子,幾步跑到了李秋君的面前,撲通一聲跪倒,口中果真喊著:“晚輩蜀人張爰見過師傅。”
李秋君見狀差點兒沒暈過去,倒是張大千反應敏捷,一把將李秋君抱住,讓對方摔在了自己的懷里。
這就是一段曠世奇戀的起源,也是這對兒真正的才子佳人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肌膚之親。
大千二跪三妹,恨不相逢未娶時
李秋君對張大千的“相識”實際上該更早些,這里面還有一段趣聞。21歲的張大千仿石濤的畫到了連行家都無法鑒別真?zhèn)蔚某潭?。當李茂昌把花?0個大洋買回的“真跡”給女兒看時,女兒笑了,告訴父親這是假的。李茂昌不信,告訴女兒他在上海已經(jīng)找過了無數(shù)行家鑒定過。他的女兒告訴他,這亂世中的確有比石濤還高的未出世之人,而且此人天分之高,將來成就之大,將是劃時代的。
聽了女兒的話后,愛才心切的李茂昌果真開始在上海畫界尋找起這位“未出世”的高人來了,等他見到風流倜儻的小伙子時,可以想象李茂昌的驚訝。聽罷對方的敘述,張大千哈哈大笑,堅持一定要把大洋退還給對方。李茂昌大洋沒有收,倒是交到了一個心胸坦蕩的小兄弟。李茂昌幾次邀請張大千到寧波自己的府上小住,實際上是有意讓他跟女兒想識的。
見到李秋君后,張大千干脆在她的“鷗湘堂”畫室里設了自己的畫室,兩個人除了分室而眠之外,幾乎形影不離。而李秋君更是在生活上對張大千關(guān)懷備至,張大千稱李秋君為“三妹”,而李秋君則稱他為“八哥”,李府上下無人不把張大千看成是未來的三姑爺。
張大千正值24歲,青春年少,秉性又風流倜儻,在上海貪戀男歡女愛的事情做過不少,這些連李茂昌都心知肚明,惟獨對這位“三妹”,張大千卻從來都不敢越雷池半步。有時兩個人切磋畫技,共繪同一幅畫時,難免有肢體相碰之時,李秋君倒是坦坦蕩蕩,不以為意,而這位“八哥”卻是忙不迭地退讓,從來沒有半分的曖昧與褻瀆。相處這半年來,張大千無時無刻不在想一個問題:“為什么要這么晚才見到三妹?”
原來,張大千在自己的表妹去世后,心灰意冷之際就在家鄉(xiāng)由母親做主娶了親,第二年又納了妾。在那個年代,這也本屬平常,沒有想到在他23歲時竟遇到了李秋君,一下子把張大千給完全地打倒了。論品貌,李秋君為女中罕見;論藝術(shù)造詣,又可謂是自己一生中無可替代的紅顏知己。張大千很清楚,今生今世,自己已經(jīng)不可能再遇到第二個李秋君了,可偏偏自己是一介窮書生,又有了妻妾,而對方是李家大小姐,如何能夠屈尊為自己的妾?
張大千本性灑脫,不是一個多愁善感之人,偏偏這半年來,常常對月長嘆,每每借酒澆愁。背著三妹,竟偷偷地刻下了一方印——“秋遲荑”,并在酒醉時毫書“恨不相逢未娶時”,上面蓋著的正是“秋遲荑”之印。斑斑墨跡之側(cè),還有絕代才子的淚痕。本來張大千是把墨跡藏起的,不巧無意中還是被三妹發(fā)現(xiàn)了,見了這樣的墨跡,如何不讓李秋君心碎?李秋君頓時淚雨滂沱,怔怔地看著心上人,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在相逢張大千之后,李秋君也陷入了無盡的苦惱之中:是打破常規(guī),讓自己這個富家大小姐屈尊嫁給一個窮書生做妾?還是永不逾男女界限,一生保持兄妹知己的關(guān)系?在張大千對月長嘆之時,實際上李秋君也在閨房灑淚。
一次,李秋君見張大千在給四川的妻妾寫家書,就試探性地對張大千說,如果他能再收一個大小姐為妾,該是福分無邊了。哪知張大千在聽罷李秋君的話后,怔怔了幾秒鐘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竟一聲未吭。
那是張大千平生第一次沒有回答三妹的問話。
第二天,張大千來到了自己的畫室,第一次緊閉畫室,不讓任何人進來,連三妹也不行。李秋君不知道張大千是怎么了,一天都在惶惑中度過,直到傍晚,張大千才打開了畫室的門。 等李秋君端茶進來時,張大千還是早上的姿勢:原來,他就這樣在畫室中靜靜地坐了一天。還沒等李秋君說話,張大千竟撲通一聲給她跪下,把李秋君嚇得倒退了半步。張大千說道:“三妹,八哥雖然年少輕狂,但是我深深地知道,我這一生將為畫而活、為畫而死。拋開男女情事不談,我一生最近的紅顏知己,除你之外再無他人。我知道,如果你是一個男人,可以隨我一同游覽名川大山,結(jié)交四方朋友,也許你的繪畫造詣將在我之上。我知道如果有你在我身邊陪伴我一生,我們將是人間仙侶,我平生再無憾事。但是今天,我也深深地知道,我若納你為妾,將使一代才女受辱,而我也必遭天譴。但是,在我大千的心中,今生今世,無論再有多少紅顏陪伴身旁,任何人都無法與你比擬……”
李秋君沒有聽完張大千的話,已是淚雨滂沱。她手中的茶杯隨即落地粉碎,而她也昏倒在了地上……
大千三跪故土,塵蠟苔痕夢中情
從此,李秋君把一生至愛深深地埋在了心里,在張大千面前沒有再提過談婚論嫁之事,而是以他妹妹的身份出現(xiàn)。
上世紀30年代初,李秋君跟隨張大千來到了上海,在國立美術(shù)學校任教授。李秋君一如既往地照顧張大千的起居,甚至親手逢制張大千的衣服。在所有人的眼里,兩個人的親密遠勝夫妻。張大千云游四方時,干脆由李秋君代收門徒,受拜師大禮。
張大千偶有相當滿意的佳作時,才會蓋上“遲秋荑”的印章,這在張大千一生的作品中實在是屈指可數(shù)。而許多張大千的畫都是由李秋君題字的,像抗戰(zhàn)時期張大千創(chuàng)作的《九歌圖》、《沙伯》、《國殤》等等。1934年,李秋君為了慶祝八哥45歲生日,李秋君親畫《墨荷》相贈,上面蓋上的正是張大千的“秋遲荑”之印。此畫成了兩個人堅貞不渝的愛情見證。
李秋君始終保持獨身,怕三妹寂寞,張大千把自己的親生骨肉心瑞、心沛過繼給了三妹做養(yǎng)女,李秋君把她們視如親生骨肉,盡心疼愛教育。她還親筆給孩子們的親生母親寫信,信中表達了她對孩子們深深的愛,和對她們親生母親的感激。
在李秋君的鼓勵下,張大千決定遠赴敦煌寫生,雖然敦煌苦旅使張大千蒙受了“古文化破壞者”的不白之冤,但是,如果沒有敦煌的兩年半苦旅,張大千不會在潑墨技法上產(chǎn)生決定性的突破,在中國傳統(tǒng)繪畫色彩的運用上第一次使用了模糊畫法,從而奠定了他在中國繪畫史上不可替代的地位。連徐悲鴻也感嘆“五百年來一大千”;畢加索在看了張大千晚年的作品時曾發(fā)出“真正的藝術(shù)在東方”的悲嘆。
不管張大千在哪里,他從未中斷過與李秋君的聯(lián)系:在黃山,在四川,還是在遙遠的敦煌。每到一處,他一定把藝術(shù)感受寫成文字,傳送給遠方的三妹,與她共同探討藝術(shù)上的話題。他們將這種通信習慣持續(xù)了近四十年,直到張大千于1949年去了東南亞,彼此失去了聯(lián)系為止。
1939年,雖然國內(nèi)戰(zhàn)事頻仍,但是張大千還是惦記著遠在上海的三妹,挾新婚的四夫人雯波一起從成都坐飛機到上海為李秋君慶賀50歲大壽。許多名人都被邀請,也包括梅蘭芳先生。當時,張大千已經(jīng)患上了糖尿病,所以每吃一道菜,都要由李秋君先品嘗,否則,張大千就要“挨克”。臨行前,李秋君拉住雯波夫人的手,把自己親自為張大千書寫的菜譜交給她,對她說:“好妹妹,你能夠每天在他的身邊照顧他,有多好,我就是不能夠?。∷菄鴮殻磺幸运纳眢w為第一!”
聽罷李秋君的話,張大千動容不已,淚眼瑩瑩。
抗戰(zhàn)期間,張大千則萬分惦念遠在淪陷區(qū)的三妹,多次勸她趕快到自己的身邊,怕“戰(zhàn)亂紛紛,骨肉分離”。但是,李秋君無法離開上海,一是惦記在念書的兩個養(yǎng)女,二是不愿給張大千的生活增加負擔。
1945年8月,遠在成都的張大千聽到了抗戰(zhàn)勝利的消息后,無法掩飾內(nèi)心的激動,揮筆畫下了一幅歌詠祖國山河美好的巨幅山水畫“蒼莽幽翠圖”,并且蓋上了“秋遲荑”之印。他蓋上此印有兩層意思:一是因為他深知此畫將為他一生之杰作;二是為了將來有一天讓遠在上海的李秋君看到,遙寄思念之意。他將此畫贈給了一生好友謝稚柳,希望他有一天能夠把此畫展給上海的李秋君看,沒有想到謝稚柳多次錯過了給李秋君看畫的時機,一直到李秋君于1972年去世,也未曾親自看到這幅張大千畫給自己的一生力作。
1949年,張大千從東南亞到南美,旅居了世界無數(shù)個國家,但是一直惦記著遠在國內(nèi)的李秋君。60年代,他曾經(jīng)試圖為李秋君辦理去法國的簽證,但是沒有成功,那時侯,他們兩個人都已經(jīng)是七旬老人了。思念一生至愛的張大千每到一個國家,就要收集一下那里的泥土,然后裝在信封里,寫上“三妹”親展。到張大千去世時,他已經(jīng)有了十幾個從來沒有被打開的信封。后來,通過在香港的李秋君的弟弟轉(zhuǎn)來的他給李秋君的信中這樣寫道:“三妹,聽說你最近纏綿病榻,我心如刀割。人生最大憾事為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你我雖合寫了墓志銘,但究竟死后能否同穴,實在令我心憂。蜀山秦樹一生曾蒙無數(shù)紅顏厚愛,然與三妹相比,六宮粉黛無不黯然失色。八哥今日猶記你初逢時一片可愛嬌憨模樣,銘心刻骨,似在昨日……恨海峽相隔,正是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塵臘苔痕夢里情啊。”
張大千與李秋君自1949年分別以來,再未見上一面。1972年,李秋君去世時,張大千正在香港舉辦畫展。當聽到最愛的人先去的消息時,張大千頓時神思恍惚,幾日幾夜不能進食。從那以后,他整個人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身邊弟子經(jīng)常聽他說的一句話就是:“三妹一個人啊……”
八年后,張大千終于追隨李秋君而去。
2004年3月,《蒼莽幽翠圖》的巨額高價問世,2007年香港蘇富比拍賣鷗湘館主身份與“秋遲荑”印章的再次暴光,他們的曠世絕戀才得以徹底解密。
不知道天國里的這對兄妹此時在做什么,也許他們正在那里談詩論畫,過上了真正的仙侶生活呢!只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永遠不會再為分離而傷心欲絕了。責編/范 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