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五十多歲,對于一年四季的寒來暑往,本應習以為常。然而,每當冬天來臨的時候,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1968年那個寒冷的冬日……
l968年的冬天,我的家鄉哈爾濱顯得格外的“寒冷”。
這年的秋季,已經被“解放”,后又“結合”進了“革命委員會”的爸爸,突然被戴上了“漏網走資派”的帽子,并再次被勒令隔離審查(過了近10年,人們才給它起了個通用名:進“牛棚”)。一個好心的叔叔,冒著“政治”危險,跑到我家,偷偷地告訴了我們這個消息。爸爸的工資被停發,媽媽身體不好,一直沒有工作,全家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頓當中。
一個星期之后,大規模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了。為了緩解家里的經濟負擔,大姐首先報名去了建設兵團。為她整理行裝時,家里實在沒有錢,媽媽就讓我到爸爸單位去借。要想見到身為“漏網走資派”的爸爸,并不那么容易。是收發室的伯伯讓我偷偷溜到后院,我才得以與正在勞動改造的蓬頭垢面的爸爸見上一面。幾日不見,爸爸老了許多,也瘦了許多。舊棉襖的右胸前掛著的白布條上寫著爸爸的“身份”,名字上打著醒目的大紅叉。本來我可以有機會安慰一下爸爸的,可是,話一出口,卻變成了當時最時興的語言:“你一定要‘好好改造’,爭取早日‘立功贖罪’”。在知道我的確切來意后,爸爸領我來到了專門管理他們這些“漏網走資派”的部門——“清查辦”,在那里,我和爸爸遭到了一番嚴厲的訓斥,但最終遠遠少于期望值的錢還是借到手了。
送姐姐走的那天,火車站周圍方圓幾里地全是身著兵團服裝的人,一不留神就會辨認不出哪個是自己的親人。整個站臺哭聲一片。火車開動的那一剎那,姐姐的半個身子探出了窗外,我和她的幾個同學馬上意識到這就是分別的時刻,下意識地隨著火車跑了起來,邊跑邊喊邊哭,直到再也追不上那越來越快的火車。
僅過一個星期,我又一次親自送走了一位親人——我的哥哥。那年他剛滿17歲,就響應號召去了農場。
那年的11月末,我“讀”完了“文革”時期特有的小學“七年級”,進入了中學。時值嚴冬,我沒有棉鞋,翻遍了家里的所有角落,最終找到了爸爸的兩只卻并不是一雙的舊皮鞋。我穿著這“雙”鞋,跨進了中學的校門。
春節要到了。“每逢佳節備思親”,而此時我的親人,有在牛棚的,有在兵團的,有在農場的,有在外地讀書的,天各一方。家里從來沒有這樣冷清過。媽媽領著我和兩個妹妹,守著寒冷、空蕩的家,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恰在此時,開始掙工資的姐姐和哥哥紛紛寄錢回來了。他們把工資的一大半都寄給了家里。拿著這些錢,媽媽摟著我們哭了,不知道是因為在寒冷中感覺到了一絲溫暖,還是因為覺得生活開始有了盼頭。
又過了些日子,爸爸再次恢復工作,家境開始出現些許的改善。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我們家才真正過上了安定、寬裕的生活。
近40年過去了。這40年里,父母先后辭世,他們的一生飽經磨礪,但好在他們都在一定程度上享受到了改革開放的物質成果,這也是惟一讓我們這些做子女的感到寬慰的地方。這40年里,我的兄弟姐妹們紛紛再次讀書求學,有了學位,有了穩定的工作,有了職稱,有了可親的配偶和可愛的后代,有了更寬敞的住房,我們的日子日益富足。
而今,我已移民南國十余載,冬天雖然告別了寒冷,但在我的內心深處,卻仍然時時會記起哈爾濱的冬天,尤其是那個令人心碎的已經越來越久遠的1968年的冬日。
那一年,我只有14歲。
責編/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