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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準備(外二篇)

2007-12-31 00:00:00余繼聰
滇池 2007年7期

鄉村人有強烈的準備觀念,做事情都要萬分小心謹慎,提前做好準備。我常常為鄉村人這種強烈的準備意識震驚。

我和我的學生,在我的鄉村親人眼里,在那些認不得幾個字的鄉村老農民眼里,是大學生、“太學生”,知識淵博,學問高深,應該更懂得一切事情都要提前做好準備,“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未雨綢繆”等道理,可是我們的準備意識卻遠遠沒有我的農民鄉親強。

學生中有許多人已經超過18歲或者接近18歲,已經是大人了,卻像小孩子,根本不聽課,從早自習課開始就要打瞌睡,根本不做作業,沒有目標理想,沒有競爭意識,沒有良好習慣,整天渾渾噩噩,不知道他們每天到學校來是來干什么。

我生氣時,批評他們說:“整天睡睡睡,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吃飽了又睡,像個什么?——人除了吃和睡,還應該做點事情,有點思想;而且整天這樣睡,不為將來考慮,不為將來有飯吃有衣服穿做好準備,將來有吃有穿嗎?將來能這么安生的睡嗎?……”“我愛看《人與自然》《動物世界》等電視節目,覺得動物之間的生存競爭十分激烈,進而想到人類社會,競爭同樣激烈,強者好比老虎、獅子、豹子,生活很好,弱者好比被這些兇猛動物獵殺的其他動物。只能成為人家嘴里的肉……”“說真的萬事都要提前做好準備,這一點,常常被我們這些自以為是、自高自大的書生們看不起的農民,都比我們清楚,其實,我們對生活、生命、世界的認識和面對,往往比農民不如。他們是生也要提前認真做好準備,結婚也要提前認真做好準備,栽種莊稼也要提前認真做好準備,甚至死也要提前認真做好準備……”

我講得萬分激動,感慨很深,可是學生大多無動于衷,或者不以為然,或者不以為意。我感到很悲哀,很為他們悲哀,也很為我自己——他們的老師悲哀。學生中卻有人小聲道“皇帝不急,太監急”,我無話可說,憤而提筆寫下本文。出生的準備

一個人的出生是頭一件大事情,他自己卻無法準備,這也顯出了人不能完全把握自己的命運,可見人生中總有遺憾。但是大人們卻可以為他的出生做好周全的準備。

幾乎是從他的父母剛結婚,甚至父母才訂婚開始,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就會著手為他的出生做準備。當然,結婚就肯定會生孩子,除非不能生或者不愿生,屬于后者的,在我們這個強調“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多子多福的中國。在封建思想殘存嚴重的鄉村應該不多。但是,一個孩子出生,特別是男孩,畢竟意味著一家人的香火又在下一代得到了延續,無論是對于活著的祖輩父輩,或者對于作古了的先人來說,都是一個交代,證明自己是孝順的,沒有叫自己的家族斷絕了后代,不僅自己的祖宗不會斷了香火,而且自己將來死后,也有人上香和進貢祭品,自己的希望、理想、將來未盡的事業都有了寄托之處,自己的生活中也有了依靠和伴兒,給自己的生活中增添了開心,當然也會有辛苦、擔心和痛苦。至于對于一個女人來說,生出一個孩子,特別是男孩,對自己來說意義就更大,這將直接關系到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這就不能不叫一個家庭對孩子的出生極其重視。

準備的物品,有小孩子的衣服、虎頭鞋、虎頭帽、長命鎖、大量的尿布、奶瓶。

我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時候,母親、外婆、祖母三個女人是怎樣為我準備的,但我知道,在那個幾乎樣樣東西都要憑票供應的貧窮年代,看著母親的肚子一天天鼓脹起來,我急于出生,愁壞了的外婆和祖母,踮著小腳,一趟趟奔走于村中各家各戶,東家借一點布頭,西家借一點布腦,好不容易才借夠了一堆五顏六色、質地迥異的布,又在煤油燈下熬過了若干夜晚,才給我縫制出了幾套花花綠綠的嬰兒衣服、稍大一點的小孩衣服、虎頭鞋、虎頭帽。

外婆給我做的那一頂虎頭帽,我記得在我十來歲的時候還在,紅黑綠三色的布十分好看,虎頭虎眼虎耳和花斑都栩栩如生,我們好奇時偶爾還會翻尋出來罩在頭上,換取一片開心。還有一件小披衣、一件小抱被,也十分好看。后來都不知所終。

父親為我準備的是一個編制得十分精巧的小搖籃,大概有一尺來高,一尺來寬,三尺來長,是用竹篾編制而成,都用青綠柔韌的篾皮,沒有用一條脆硬易折的篾心,篾有多種劃削法,但是都劃削得十分精細。有的劃削刮削成圓篾,有的細,有的粗,都刮削得圓滑流暢;有的劃削成片狀篾,也是有的窄細,有的寬粗,都刮削得圓滑流暢。這樣,我躺在里邊,手腳碰到哪里,或者大人們搖動搖籃的時候,手感都很好,不會被劃傷,更不會有竹篾上的芡刺扎手。為了美觀和提高柔韌耐用性,父親還用香油一遍遍抹過我的搖籃,所以搖籃顏色有淡淡的金黃。

多年以后,我們還會想躺進去試試,特別是在提迷藏的時候。其實,搖籃對于長大了的我們來說,確實是個謎,很神秘。躺在里面,我們想些什么呢?看見的天空和父母親人的臉是怎樣的呢?

親人們在收工回家后,把我放進搖籃中,一邊做飯,切豬食,煮豬食,喂雞豬,做其他家務。一邊時不時來搖動幾下搖籃,和我說上一句話。我就在搖籃里看云彩飄過天空,鳥飛過視野,高大的梨枝、柿子枝在天空搖曳。有時他們會給我哼唱幾句兒歌,譬如“洋寶貝,糯糯睡。媽媽去舂碓……”

嫁娶的準備

嫁娶的準備更早,但是這主要由嫁娶雙方姑娘小伙子自己準備。女孩子要準備自己的嫁妝,包括自己的嫁衣和夫家的滿門鞋。小伙子得準備彩禮、花轎和新房。

我媳婦和我都出生于鄉村,但是都在城市工作,她眼睛高度近視,上班時用電腦較多,要保護眼睛,所以,結婚以前就連毛衣、手套、圍脖都沒有為我織過。

但是,我卻清楚真正的鄉村嫁娶是一定要認真準備的。

彝族的姑娘接近婚育年齡,家里就得在遠離家的地方甚至是村外給她蓋一間姑娘房,方便她跟小伙子對歌和戀愛。房子不大,簡單的一間小樓,用松木搭建而成,松木甚至不用什么精細加工.粗粗砍斫一下就成,頂上或者用麥秸稻草蓋頂,講究點的人家或者用瓦,但是環境絕對要幽靜,或者傍近山林,或者靠近小河溪流,窗外可見雨打芭蕉,可見竹林流水,可見月上柳梢。

彝族的姑娘,為了準備嫁妝,常常要花費若干年,可以說,幾乎是從十四五歲以后有獨立的收入就開始準備了。平時做完農活和家務,她們就會努力盤菜園,精打細算賣菜攢嫁妝錢。我的兩個妹妹,從初中畢業后回家盤田開始,母親就分給她們各自幾塊菜地,她們從此就開始費盡心機弄這幾塊菜地,繡花一般在上面努力經營。她們盤菜地所得的收入,都一五一十交給母親,母親幫她們積攢著,到出嫁時給她們做嫁妝。但是很多有心機的女孩子,就會在賣菜、賣雞、賣雞蛋等的時候偷偷扣下一點,攢起來做私房錢。

一套較好的彝族新娘裝,要綴滿數百片銀飾片,至少要花費六七千元錢。我們村靠近城市,近年來,姑娘自己縫制新娘裝的傳統已經喪失,很多姑娘都是花錢買大紅的衣服做結婚裝,丈夫家的滿門鞋也是花錢購買。離城較近的其他村莊,也都類似。山區民族風俗仍然保留或者濃厚的村莊,滿門鞋大多是自己縫制,姑娘小伙子訂婚后,或者關系基本確定以后,姑娘就問清小伙子家人的鞋碼,然后就開始著手縫制。到結婚當天晚上,或者第二天,新娘就親手把自己縫制的一雙雙暖和柔軟的布鞋,拿出來恭恭敬敬遞給夫家近親。至于新娘裝,是早在還沒有對象時就開始準備,甚至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我認識一位武定縣白露鄉的姑娘,才讀大姚師范一年級,16歲,就已經準備好了新娘裝,用費六千多元,光是縫制就花了半年多時間。

新房的打扮裝飾也頗認真。這得從蓋新房子開始。早年鄉村人家娶媳婦,先得蓋起一院落簇新漂亮的瓦房,現在是蓋磚房。然后才讓媒人陪同,去跟女孩子和她的父母鄭重提出邀請人家來踩門戶。女方家同意后,女孩子的母親回避,但會請一位嬸子伯母或者嫂嫂陪同女孩子到小伙子家踩門戶,以防女孩子缺乏經驗,心不細,看走了眼。其實,所謂“踩門戶”,就是去看看小伙子家的家底,有幾間怎樣的瓦房,有幾塊肥沃的水田,父母親勤不勤勞,開不開通,好不好處,兄弟姐妹拖累多不多。

早年貧窮,鄉村用不起石灰粉刷墻,但是既然是新婚,也得用觀音土白泥巴把新房粉刷一新。好在觀音土鄉村里挖得到,只是粉刷出來略微沒有石灰粉刷的白亮。粉刷一新的新房沁溢出親切溫馨的、淡淡的泥土味道,好在新娘也是鄉村姑娘,嗅著泥土味道,感到親切自然,減少了陌生感和離開娘家的哀愁。然后還得張燈結彩,把早先做好的家具,比如五門柜、梳妝臺、床頭柜等搬進新房,把簇新的沙發、電視機等搬入客廳。

等到雙方都覺得滿意,就要吃定酒,就是訂婚。吃了定酒,一般就不興反悔退婚了。不過偶爾還有例外,我姐當年就是跟一個鄉村小伙子吃過定酒以后,當時在鄉土地管理所的姐夫又托了媒人來提親,我姐其實已經跟那小伙子領了結婚證,只是還沒有辦婚宴,鄉村里不認結婚證,只認辦喜事婚宴,我姐偷偷去姐夫家踩了門戶,看見姐夫人才好,家庭條件好,父母親又和善好處,回來后,馬上借故退了先前那小伙子家的彩禮和結婚證。

吃定酒,男方就要給女方家送禮,比如臘肉五掛,新鮮肉兩塊,新鮮豬頭一個,白酒七公斤,香油十斤。如果吃過定酒后男方家主動退婚,女方家不退還訂婚的這些禮物。

婚前一個月左右,就要給女方家過彩禮,開通點的女方父母,往往不為難男方,要彩禮錢往住不多,早年是或者168,或者268,后來是或者680,或者980,現在是或者1680。或者1880。

結婚前兩天,就要懇請村人相幫,比如上山扦松毛,到遠處各村去接親戚,進城買干菜,去租碗筷和鋪蓋等。松毛要一二十人兩天,講究點的人家更多,宴席都是松毛宴,清新,芳香。客人們席地坐在清香的松毛上交談,劃拳,用餐。松毛一路鋪撒到村口。酒香、松毛香和笑聲溢滿村莊,有種很浪漫溫馨的感覺。

請柬是主人父子早在一月半月前就恭恭敬敬送到各村親戚家中了的,為什么要去接客呢?原來早年多數人家沒有自行車、摩托,路程遙遠的人,就得在主人家過夜,派去接客的人,就要幫客人搬回鋪蓋被窩,和近親送主人家一擔擔的蔬菜。如此,還得派相幫的村人鄉親去租幾十套鋪蓋,在樓上打地鋪,以備主人挽留客人住宿。

栽種的準備

鄉村人在收割時就開始為栽種準備了。

每年中秋收割稻谷前,父親就會考慮留明年的稻種的問題。他會關注村里甚至周圍村寨誰家的稻谷穗頭大,飽滿,成熟較早,病蟲害少,打聽米碾出來后白不白,亮不亮,煮熟成飯好不好吃,香不香,糯不糯。等到仔細觀察,反復比較,反復打聽之后,才跟人家定下換點種子。

每年南瓜才結的時候,母親就在考慮為下一年的栽種留下好的種子的問題了。先結的南瓜做種,明年種出的南瓜也就結得早。母親會挑選幾個向陽坡或者地埂上的南瓜留下做種,告訴家里人采摘的時候注意不能采摘。當然,做種的南瓜,還得是一牙牙很好看的柿餅瓜,分牙很多,顏色、質地、樣子都很好看的柿餅瓜,容易煮火巴煮綿,好吃。這樣的柿餅瓜做種,明年的南瓜也就是很好的柿餅瓜。樣子圓溜溜,不分牙、或者分牙少、分牙不明顯的南瓜,不容易煮圯煮綿,不好吃。

等到深秋,做種子的老南瓜養得金黃,在地埂上就像一個個滾動的太陽,母親才背上個大篾花籃,小心地把它們采摘回來,小心地切開,把瓜子掏出來曬到陽光下,瓜肉就煮給我們吃。清煮養透的老南瓜,香甜爽口,想起來就覺得齒頰芬芳。

晚秋,挖紅薯的時候,母親也會小心地把光滑、個大、好看的紅薯挑出來留下,放進麻蛇皮口袋里,扎嚴袋口,不讓風吹進去。風一吹進去,紅薯就在袋子里長芽,變質,甚至腐爛。要等到過了舊歷老年,甚至要到舊歷二月,才能栽種紅薯,栽在菜地里。紅薯藤長到兩三尺長,才割下來,摘為幾寸一截,移栽進山坡地里。

栽種蘿卜、青菜、白菜、辣椒也都如此,要早早考慮留種子的問題。看著母親把好的留下,不準我們采摘回家吃,我們常常覺得可惜,因為我們不會考慮留種和明年栽種要豐收的問題,不過,我們卻為父母親早早準備,萬事早早準備好的認真勁頭感動。

死的準備

生是一件大事,死也是一件大事。鄉村人對死的重視和準備,跟對待生一樣。

父親到了50歲左右就打算做壽材了,他會時不時地跟村里的老人談論壽材,什么木料的好,什么木料的存放得長久,什么木料的防蟲蛀。

我勸父親盡量少考慮這些事情,整天想著死的事情,心情不好,只要活著一天,就要開開心心地活著。但是,父親說起死后的事情,好像說生日一樣,那么認真、那么津津有味。父親說,鄉村人活到五六十歲,已經很不容易,他的爺爺只活到32歲,他的父親活到了改革開放前,也只是70歲……意思是人總難免一死,鄉村人一生奔波勞累,能活到50多歲已經不錯,能活到六七十歲就是福氣。

父親說,不提前準備好壽材,到臨終前或者人不在了之后才買,不僅價格昂貴,而且難以買到,即使買到了,又往往木料很差,做工粗糙。

從我記得事情開始,在二伯父家的堂屋一側就一直擺放著祖父母的老壽材。看來祖父母是早就做好了壽材,到底是什么時候做的,我無法猜測,但是當時他們才60多歲,所以我猜是在50多歲時就做好了的。我曾經在無意之中聽祖母說,是請人到家里來做的,兩個大木匠師傅,做了一個多月。

做壽材是大事情,鄉村人家對做壽材的師傅的招待往往都很好,往往要殺雞,煮火腿,好酒好肉招待,因為據說,如果木匠師傅對招待一不滿意,一不高興,就會趁主人家不注意,暗中在壽材上做手腳,那么,或者壽材埋進土里后容易漏水,或者容易腐爛,或者葬者的子孫就不發、不昌盛。

我父親的三個哥哥,都曾經當過兵,出過國。大伯父在邊縱當到了管著上千兵的官,后來到省城又做到副地師級干部,他的專車回到老家這個州來,車子比州長都顯得高級,但是文革中卻由于亂說反動的話,又被扣上亂搞男女關系的罪名,被整回老家來,而且文革結束,工作和待遇都沒有得到恢復,永遠成了一個農民,后來又在60歲就去世;我的二伯父,當時正在羅茨工業學校(今昆明工業大學分校),是由在昆明工作的大伯父給他生活費,供他讀書,后來大伯父被扣上生活作風問題趕回家來,二伯父只好輟學,之后又進了南華的師范學校,未畢業,南華師范學校撤并入楚雄師范學校,二伯父只好輟學回家,后來當兵,出過老撾、緬甸、越南等國;三伯父也當過兵,出過老撾、緬甸、越南等國。三個伯父都好像要成器的樣子,又中途前途夭折,而我父親是地地道道的農民。

村里人說,這就是因為我爺爺的祖父的壽材做得不好,本來應該對做壽材的木匠好一些,因為我爺爺家辦過私塾,爺爺自己和他的父親、他的祖父都曾經做過塾師;墳地端公也踏勘選擇得不好,風水本來就不好,后來墳墓又被蛇鼠打通了一個洞,進一步破壞了風水地氣。我去看過,墳冢的一側,果真有一個碗口粗的洞,一直通向墳墓里。我覺得父親們幾兄弟應該修補一下,很為他們對祖墳不加修壘難受,但是我不相信這一切是因為得罪了木匠,木匠在壽材上做了手腳.端公又看走了眼,為我爺爺的祖父選的墳地風水不好,后來墳墓又被蛇鼠打通了洞,風水被破壞,氣數散盡。其實父親兄弟幾人都沒有能逃離村莊,都是因為祖母愛子心切,不愿意讓子女遠離自己,這是祖母曾經悄悄告訴我的,我想父親他們也肯定明白。

但是村里人卻很相信風水、地氣,在選陽宅和陰宅時都十分認真,相信端公和他的羅盤。

我讀到中學,知道了端公用的羅盤,無非就是類似指南針的一個東西,只能起到測定南北方向的作用。我想,在明朝洪武年間,被充軍或者組織軍屯,從南京應天府大壩柳樹灣來到云南楚雄的我的祖宗的墳墓,無非就是要向著北方,向著東方。那么端公的羅盤倒確實很有用,但是用處也就只有這定方向一點,至于地氣要旺,風水要好,無非草木生長要旺盛,陽光要充足。古銅色的羅盤,在端公家族里代代相傳,已經斑駁陸離,在村人眼里增加了神秘感,以為端公晃動羅盤,就可以為他們家族選定一塊風水寶地,從此人丁興旺,家族發達,子孫成大器。

村里人就這樣重視做壽材和選墳地。

因為擔心嚇著我們小孩子和年輕的我母親等兒媳婦,所以祖父在壽材上面和四周一直蓋著麻包、麻袋、蓑衣、舊衣服、草簟等東西。壽材的四周漆的是黑色,壽材頭尾漆成血紅色,紅與黑形成強烈對比,反差巨大,讓我們小孩子想到鮮血和死亡。有時誰去翻尋東西,或者大人叫我們去翻尋東西,一不小心,翻出血紅的壽材頭尾,往往會嚇一跳。有時大人翻尋蓑衣或者麻袋,匆忙之中,來不及蓋嚴壽材,也會把我們嚇一跳。我們既不敢走近去把它蓋嚴,又來來去去會無意中看見,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從壽材里爬出一個死人或者鬼魅,或者伸出一只毛茸茸的鬼爪來攫取我們。

我們不知道老人們看見紅與黑色反差巨大的壽材感受是否和我們一樣,如果一樣,那么為什么不把壽材油漆成柔和點的顏色。童年少年甚至青年的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村里人做壽材都用土漆,土漆漆出來的東西不僅光亮,漆皮不容易斑駁脫落,而且可以防蟲蛀。五六十歲就做好了壽材,往往要放一二十年,甚至三四十年,當然得考慮防蟲蛀和霉爛的問題。

如果壽材的主人還沒有過世的跡象,村里或者臨近村莊有誰還沒做好壽材就猝死,來借或者買壽材,主人可能會把壽材借或者賣給人家先用,因為誰都難以預料這種事情,而且壽材放久了也不好,過后再做個新的更好。

土漆果真防蟲蛀和水蝕腐爛。我家里有一張鏤花貢桌、一張鏤花八仙桌和兩張鏤花春凳,都是在我祖父小的時候家里做的,時間當在清末民初。

我讀中小學的時候,家里貧窮,沒有為我準備書桌,就是把八仙桌當書桌,但是太高,難以找到與它相和的椅子。作業做到一半,有時要到菜地摘菜,有時要到水井挑水,有時要上灶做飯,有時要湊柴加火,我的書籍作業本,就那么隨意鋪在八仙桌上。有時一抹陽光會透過鏤花的窗眼,照到八仙桌上和我的書上。有時小鳥會飛進堂屋,落到八仙桌下或者桌上。平時,暖水壺倒滿開水,就放上八仙桌,要倒開水用時,或者要在上面做作業時,才把暖水壺從八仙桌上提下來。

春凳,來了較多客人,找不到椅子凳子.都是將就著坐在春凳上。春凳太高,只好正襟危坐。這可能是它與八仙桌、供桌搭配,用于祭祀祖宗,召開宗族會議,用于婚喪嫁娶典禮的主要原因。平時,農家雜物較多,放置不下,比如鍋蓋、甑子、蓑衣,曬得半干、準備切細腌的青菜等等,都順手放在春凳上。

供桌太高,靠近廳壁,只能放置花瓶香爐等。平時從路邊或者山上采回山茶花、馬纓花等野花,都是插在供桌上的花瓶里,就要澆水,有時水就漫溢到供桌甚至八仙桌上,匆忙之中,我們也懶得抹掉。逢年過節祭祖,或者平時給先祖上香,香灰也落滿供桌。

如此。到現在它們都沒有被蟲蛀或者腐朽,仍然擺放在我老家,照樣日日擺放雜務。

我理解村里的老人們為什么一定要早早做好壽材,為什么一定要買土漆來漆壽材,匆忙之中難以買到土漆,而且往往要漆很多遍,漆好后,過上幾個月或者幾年,感覺顏色淡了,又得漆一遍。

除了提前準備好壽材,鄉村人還要提前準備好壽衣,墓碑石,甚至早早給自己選好墳地陰宅。

我的外婆外公、祖父祖母都是在我還小的時候就開始準備壽衣,我不知道他們具體是哪一年準備好那些壽衣的,但是我知道我還很小的時候他們就準備好了壽衣。

我不知道壽衣要準備多少套,但是我估計是棉絮的,或者是他們平時愛穿常穿的藍黑色衣服,肯定很厚實,他們平時評論衣服好壞的標準就是厚實、經穿、暖和三個。

我猜想,他們一定反復考慮過壽衣的料子,顏色,厚薄,為此反復向老伙伴們請教,哪一家壽衣店的料子好,哪一家的厚實暖和,哪一家的棉絮好,就像買平日里穿的衣服一樣反復思量,也難怪,要在那邊常穿的嘛。

外公到城里來看我的時候,喜歡跟我說他已經準備好了壽材和壽衣,壽材后來又在什么年份漆過一次;哪一件壽衣后來他覺得不太好,所以又重新換了,現在都裝在壽材里,他經常會拿出來看看是否被蟲蛀,有時候他甚至很高興、很滿意地跟村里的老伙伴談起他的壽衣,引來老伙伴到家里,穿起來給他們看看,叫他們評說合不合身,好不好。外公說,他什么都準備好了,以后過世閉了眼,舅舅什么也不用操心。他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那么坦然,甚至有些輕松、高興,好像是為兒子蓋新房,娶媳婦,終于完成了人生的最后一件大事,說起這些叫人心驚膽戰、感到窒息的事情,就像說要到親戚家去幾天、過幾天還要回來一樣。

我害怕聽這些事情,外公卻喜歡跟我說這些,我只好裝做在聽,或者借故扯起其他的話題,引開他的思路。

我的岳父,自從文革結束,恢復了工作,估計再也不會被當成牛鬼蛇神趕回老家當農民了,就賣掉了好不容易才蓋起來的、老家的一院落大瓦房,把他的父母親都接進了縣城里工作,可是不久也就請木匠為兩位老人做好了壽材,壽材都是上好的杉松木料做的,還打好了墓碑石。當時兩位老人家才將近60歲。大量的墓碑石和兩副壽材,就放在新房子的剛進大門處的柴房里,還好,剛搬進縣城不久,家里就又在縣城東山坡上蓋了一院落新瓦房,院子很寬敞,種滿石榴、柿子、梨樹和李子樹。下院壩里還有幾塊菜地,經常種植著香蔥、茄子、辣椒、韭菜、白菜、青菜、苞谷、洋瓜等蔬菜。平日里,岳父和岳母、他父母忙碌在菜地里,看著菜地里的蔬菜,茁壯成長,蜂飛蝶舞,嗅著蔬菜、陽光和泥土的味道,感覺離他們熟悉的鄉村不太遙遠,感覺生命的美好,不會常常想到柴房里放著的墓碑石。偶爾想到,也是很坦然很欣慰的樣子。什么都準備好了,還有什么著急的呢?而我們有時到柴房里找個什么東西,譬如兒子懶得再玩的玩具,就放在柴房里,大多數他不會再想起要玩,但是偶爾還會想起一兩樣,他就讓我們幫他去找出來,或者自己去找,我們只得陪他去,因為壽材和墓碑石在柴房里,我們特別是岳母、妻子和兒子都常常害怕。后來,兒子和兩個侄女出生,岳父干脆請人刻好了碑文,三個小孩子的小名都赫然刻在了大理石的碑上。壽材和碑石的旁邊一箱一籃放著木柴、栗炭、兒子的玩具等,墻上掛著蓑衣、鐮刀、鋤頭和竹篾帽斗笠。大多數玩具、蓑衣、鐮刀、鋤頭和竹篾帽斗笠,都基本上用不著了,最終必將像老人們一樣徹底被淘汰,徹底消失。但是,岳父為他父母備下的壽材和碑石遲早是要派上用場的,只是都希望用上它們的日子來得晚些。二十多年后,岳父的父母才用到了壽材和墓碑石。

幾年前,我媳婦的大姐夫拗不過岳父的意思。給岳母和岳父買好了做壽材的木料,一堆上好的杉松木。

此外,就是選定墳地。墳地又稱陰宅,與陽宅——就是我們住的房子相反的房子,從這個說法可見鄉村人對墳地的重視。

與外公上山放牛的時候,他常常要帶我去看一看他早就為自己選定的墳地。遠遠地,他就常常會很高興地順手一指,或者用放牛的棍子一指,告訴我那一個山坡上、那一棵松樹旁就是他將來住的地方,完全像說他將來的家一樣,還好他不可能說出歡迎我將來到他家去玩這樣的話。

有時候,他會帶著我走到他說的那一塊地方,我嚇得不敢靠近,不敢落腳,他好像還想躺下去試試的樣子。他告訴我,他曾經請李陰陽、孔端公老看過,他們用羅盤踏勘過,都佩服外公的眼水,說這確實是一個風水很好、地氣很旺的地方。

水盆里的外婆

外婆去世已經十多年了,可是她的影子常常浮現在我面前,叫我常常想起她,心里痛痛的,感到萬分內疚,良心不安,經受著千般折磨。

有一句古話叫“子欲孝而親不待”,說的正是我這種情況啊。等我理清楚工作的頭緒,想到要報答外婆對我的大恩的時候,外婆卻已經不在了。有一天,我讀到一段話,說“人生短暫,造化無常……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結論是,對有恩于自己的人要抓緊報答,對自己愛的人,要及時向人家表達愛,否則等到大限突然來臨,萬事都來不及了,死前就會留下無限悔恨和遺憾。我很遺憾,自己以前怎么沒有讀到這篇文章,恨自己以前怎么不明白這樣簡單的道理。于是常常揪著自己的頭發,淚流滿面,或者痛苦悔恨得捶胸頓足,甚至要號啕大哭.以頭槍地。

這都源于那一個水盆,一個銻盆。愛用這個水盆,也怕用這個水盆,每每見到、用到這個水盆,我就會想到外婆,心里對外婆強烈的愧和悔恨立即襲上心頭。

那是外婆送我的盆子。1994年7月,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剛剛由鄉村進入城市,一碗一筷,樣樣都得自己添置,頭一個月的工資329元,剛好只夠買了一個愛德牌的電飯煲和一個電炒鍋,沒錢買盆子等小件物品了。

母親和外婆到學校看我,說她從老家拿一個盆來給我。外婆說我們老家太遠,她們家近,她拿一個來給我,后來一天就送了這個盆來給我。其實外婆家離我們學校也不近,有八九公里。纏著小腳的外婆來一趟也不容易,她暈車,坐自行車也暈,所以只能踮著顫巍巍的小腳走來。三個月后,外婆就永遠地離開了我。

這個盆子,是外婆用平時攢著廢銅爛鐵、殺年豬時拾取的豬鬃,和自己剪下的頭發,跟到鄉村換盆子勺子的貨郎換的。她家里沒舍得用。給了我。可以想象,外婆在每年家里殺年豬的時候,一根根撿拾起零亂的豬鬃,在平日里一縷縷小心剪下干枯花白的頭發,小心收好每一個廢銻瓢爛洋碗、每一根爛鐵線、每一個爛針頭舊鐵釘的情景。

我猜想,外婆是早就想著送我個盆子的。她一定反復想過,我參加工作后送我個什么東西好。畢竟家里、村里甚至十里八村第一次出了個大學生,這是叫一生低著頭做人的外婆萬分高興的事情。鄉村人的想法很實在,過日子用得多的當然是鍋碗瓢盆。我常在食堂買飯吃,只是偶爾自己做飯吃,三四個碗就行了,花不了多少錢。鍋雖然也要緊,但我已經買了,外婆就為我置辦了這個盆子。

我想得出,為了挑一個厚重、牢實一點的盆子,外婆一定煞費苦心,跟賊精明、賊扎精的貨郎發生過不少口頭較量,說她的廢銅爛鐵、豬鬃、頭發不少,說完全何以換到一個更加厚實厚重、更加大點的盆了。貨郎照例不答應,說外婆換給他的東西太少,而且不好。為此,外婆可能很多次又把她的這些東西端了回去。下次再來.必然又攢好并加上了些東西。

1993年秋,我大學三年級,從昆明回家鄉鄉中學車坪中學實習。鄉中學就在外婆家背后的關老爺大壩邊,翻過山就到了。外婆已經為我準備好了這個盆子,就提前給了我用。實習一個月,我都用這個盆子。實習結束,我又回到昆明云南師大繼續學習,就把盆子還給了外婆。

我讀初中也是在鄉中學車坪中學,初一的時候,我就是住宿在外婆家的,跟他們村里的學生一起走讀。當時,夾在車坪中學和外婆村中間的楊家山上還沒有建蓋楚雄彝族十月太陽歷公園,山上仍然是或者荊棘叢生,或者是大片的苞谷地、桑地、辣椒地,有的山坡種滿南瓜,有的爬滿野牽牛花,有的胡亂生長著苦刺花。從春天到秋天,都可以聽到唧唧噥噥單調的蟬鳴聲和抑揚頓挫的蟋蟀吟唱。

我上小學以前,一直經常住在外婆家。時間一長,家里缺乏人手做家務,父親經常不在家,母親才20多歲,晚上又害怕又孤單,又牽掛我,就打發父親去外婆家接我。父親到了外婆的村莊,外婆可能正背著我或者帶著我,在村口村外的坡地里摘辣椒或者伺弄苞谷豆子。父親不敢靠近他岳母我外婆,就在路上遠遠的、怯怯地喊一聲:“小華頭(家鄉人喊人的小名總是在后邊加一個“頭”字,堂哥分別叫小平頭、大華頭、小榮頭,弟弟叫小強頭),要回去么朝前走!我總是害怕他強行把我拖走,把我強行抱上他的自行車,于是趕快縮進裹被深處,或者躲在外婆背后,或者躲進苞谷稈瓜豆蔓深處。如果是在外婆家里,估計父親要走時,我就會躲到外婆家的推車下邊,或者大石磨后邊。父親找不見我,照例喊一聲: “小華頭,要回去么朝前走!”

外婆和我母親姓姚,外公是入贅,本姓胡。父親本名余華有,也是入贅母親家,改名姚得有。外婆給我取的名字叫姚建華。后來父親“拐走”了母親,沒出過彩禮嫁妝錢,在他岳母——我外婆面前總是理屈,外婆又是個不茍言笑的“女強人”,所以父親十分敬畏外婆。

外婆知道我依戀她,不想被父親接回去,于是常常板著臉,威嚴地說: “夭夭(云南話,愛稱小孩)他不想回去,你走吧!”父親不敢違拗外婆的意思,只好離開了,回到家,往往要挨我母親埋怨。

以后外婆村里的人或者小舅小姨就常常喜歡跟我開玩笑,常常拿這事來嚇唬或者取笑我,他們常常模仿著父親的聲音,裝出一副膽怯或者蠻橫的嗓音沖我說“小華頭,要回去么朝前走”。有時突然聽到這么一聲,我就被嚇得趕快躲到石磨背后,或者推車下邊,或者大樹背后、莊稼林深處。有時村里人遠遠看見父親走來,或者聽見劁豬匠打著鑼走進村(我父親是個劁豬匠),村里人就會學著父親的口音嚇唬我: “小華頭,要回去么朝前走!”

我從五六歲開始就能幫助家里做飯,砍豬食,煮豬食,甚至倒鉤起幾節鉤擔上的鏈扣,到水塘里擔水澆菜地。十來歲,夏秋季節,放學后就挑著水桶和母親澆烤煙,挑著大竹花籃采摘烤煙,栓綁、分理烤煙。

冬春季枯水,龍泉水塘大多干涸。我坐在水塘邊,等著水一點點汩汩從水塘底冒出來,等夠舀一瓢,就馬上用葫蘆瓢舀進桶里,否則會被別人搶舀掉。有時澆到月亮當空,還不能完成母親要我澆的菜地,風吹草動,月移影搖,菜地后山坡北邊的山林墳地里磷火漂移,忽明忽暗,野雀子陡然鳴叫,貓頭鷹突然哼哼,烏鴉呱的嚇我,我不禁陡然心驚,全身毛骨悚然。就不禁有些怨恨母親,想念外婆家,想念疼愛我的外婆、外公,和姨媽、舅舅,繼而一邊大聲唱歌壯膽,一邊在心里反復大聲念叨“我是鐘馗,專門斬鬼平妖”,用這種自欺欺鬼的辦法,以期望趕走一切妖魔鬼怪。

現在想來覺得好笑,小小的我,竟然敢自欺欺鬼。鬼如果怕人,或者怕我這小孩子,那還叫鬼嗎?所幸我那時看過父親的很多小說,比如《鐘馗傳》《小五義》《續小五義》《三俠五義》《七俠五義》《龐公案》《施公案》《狄公案》《四大名捕傳奇》等小說,可以設想自己是各種英雄以壯膽。

有時為了去搶“早水”澆菜地,我會摸黑早起。母親起來磨刀上山砍柴時,我就起床了,匆匆挑起水桶,高一腳低一腳,迷迷糊糊、跌跌撞撞趕往菜地附近的水塘。水塘浸了一夜的水,已經很滿,可以舀一二十挑。等到拂曉,別人趕來搶早水,水塘里的水幾乎已經被我挑完,我家兩三塊地的小白菜已經被我澆得水靈靈的了。早起搶早水的嫂嫂大嬸就常常狠狠瞪我,口里說“這學生娃真勤快”,心里暗暗恨我。我無奈一笑,覺得對不起她們,卻又沒有辦法幫她們,都怨天太干旱了。

這么搶早水澆菜,母親常常夸我,但是我卻付出了巨大代價。我膽子特別小,摸黑到村外、遠離村子的山坡菜地去水塘邊搶水,風聲蟲吟,鳥叫樹影,常常嚇得我心驚膽戰,毛骨悚然。水塘邊水草茂盛,桑樹柳樹盤根錯節,我更擔心鉆出一條蛇來。

冬春季枯水,人吃的井水也干枯,我們村里的井是吊井。家里缺水時,我們小孩子就會順著垂直壁立的吊井石壁,用腳尖慢慢探尋石壁上的縫隙,下到井里等水,冒出一瓢,就用葫蘆瓢舀進桶里。井石壁上叢生茂盛的蕨,有碑文,文字漫漶模糊。大孩子們說,那碑石是墳上拆來的,因為鄉村里只有墳碑上有碑文。后來,我估計是記錄打井始末的碑文,或者祭祀井龍王的祭文。但是,當時我卻深信是從墳墓上拆來的碑石,從而想到死人和鬼。蹲在陰冷的井里等著舀水,聽不見地面上的人聲,好像下到了地下的另一個世界,再想到上面井壁上嵌著的墳碑,我也常常毛骨悚然,就想爬上井去,但是下井難,上井更難,一下子爬不上去。

就常常想外婆,牽掛外婆。外婆寵愛我,心疼我,從來不會讓我做這些事情。

我小的時候,外婆做事情,常常用小裹被背著我。冬天的早上很冷,外婆就總是用小裹被把我背在脊背上,等到熱頭(外婆的說法,即太陽)高掛,才放我下來向熱頭(曬太陽)。住在外婆家,晚上我都是跟外婆睡。不吮含著外婆的老癟奶,我就睡不著覺。晚上天冷,農家被子單薄窄短,外婆總是把被子盡量拉給我蓋,自己在寒冷中輾轉反側。我又得了右斜疝的病,體弱多病,夜里常常遺尿在床鋪上。外婆聽說我這是腎氣不足,得補腎氣,于是讓外公殺了看門的老黃狗,燉白果狗肉湯給我補腎氣。狗皮就給我夜夜墊在身下,外婆說,聽說這樣可以暖腎,補腎氣。早晨,外婆常常得為我晾曬尿濕的狗皮和被窩。

家里在外婆還是十一二歲小姑娘的時候,失火一次,外婆的祖母在火中喪生。幾乎燒盡了家里的房子,一家人從此饑寒交迫。不久外婆的母親病故,當真是雪上加霜,接踵而至的災難使外婆幾乎不再會微笑了。可是,災難還遠遠沒有到頭。瘦小的外婆,生了八個子女,其中母親前面和后面各有兩個舅舅,后面還有一個妹子,由于生病無錢醫治,分別在幾歲到十四五歲之間夭折。據母親說,她二哥生病的時候肚子痛,三哥是發高燒,姚家在村里是一脈單傳,旁姓的人家也相當貧窮,貧窮的外婆借告無門,只好眼睜睜看著兒子們受罪,在床上等死。這是怎樣的一種折磨,我現在無法想象。但是,我的外婆,一定是痛不欲生,肝腸寸斷,呼天搶地。如果可以通過折壽來換取子女們的存活,我想外婆肯定愿意。她不識字,但是,我想,她肯定在心里給神仙鬼怪們許下了折壽的條件,簽下了一切可以叫折磨她的子女們的鬼怪放過她的子女的條件書。

外公相信迷信思想,聽信了別人的愚昧糊涂說法,說,連連死去的子女是病魔纏身,只有把他們的尸體砍碎了丟到野外,給狼和鷹吃掉,還活著的和以后再生的孩子才能養活長大。這對一個母親來說,無疑又是一個巨大的折磨。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子女病死,卻無錢給他們醫治,然后又要看著丈夫親手把他們的尸體砍碎。砍得血糊瀝落,外婆一定是發瘋般一遍遍阻止外公,哭得一次次暈死過去。然后,四個舅舅,一個小姨的尸體被同樣悲傷的外公砍碎,扔到了遠離村子的楊家山上,被豺狼和老鷹叼吃干凈。從此外婆真的不會笑了。

外婆的母親死后數年,外公的父親和兩個哥哥帶著馬幫,走彝方經商,染上疾病身亡,于是,當時尚幼小的外公跟著他母親嫁來給外婆的父親。這是窮人的結合,家里的經濟狀況沒有多少好轉。后來家里既無力給我外婆置辦嫁妝,也無力給外公準備彩禮,于是親上加親,外婆就和年齡比她小三歲的外公圓房成親了。外公的父親是入贅,外公自己也是入贅,所以在村里低人一等,受人白眼,外公年齡又小,一切家務、外事農活都依賴外婆。從外公的角度講,這正應了家鄉那句“女大三,抱金磚”的俗話,外公一生嚴重依賴外婆,一生享福;但是從外婆的角度講,這卻是不幸。

所以外婆那一生的嚴重不幸,是常常縈繞于心,無法排遣的,當然也就要經常掛在臉上。

后來有了我,經常試圖逗外婆笑,但是她也總是一副苦難重重的樣子,我想盡辦法,她都難以開心一笑。

那時經常吃不飽飯,肚子經常餓得呱呱叫。外婆屬于村里的飼養組,專門負責給生產隊養豬。但凡要給產仔后的老母豬加一瓢干苞谷粒或者蠶豆的時候,逮著這樣的機會,心疼母豬的外婆,總會狠狠心,悄悄抓幾粒給我生吃;或者放到灶坑枝木火灰里爆成香噴噴的爆苞谷花和爆蠶豆。去菜園里摘豬食菜的時候,有時外婆會偷偷刨挖一兩個洋芋、芋頭或者紅薯回來給我,偷偷放進煮豬食的灶坑里焐熟,然后偷偷刨出來給我吃。飼養組還有另外兩三位堂外婆,為了避過她們的耳目偷和在灶坑里燒焐東西給我吃,我不知道為人向來極其認真、極其膽小的外婆是怎樣瞅尋到動手的機會的。如果不是為了我,就算為了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舅和小姨,外婆也斷忽不會偷生產隊的東西的。現在想來,那是一個饑餓、不堪回首的年代,但是因為有外婆燒焐給我的這些香噴噴、綿濃濃的吃食,所以覺得很值得懷念。

上學后,也貪戀外婆家,一旦父母親去外婆家,或者外婆外公或者姨舅到我們家來,就要攆著他們去外婆家。我一旦到了外婆家,就更加留戀外婆外公和姨舅,不愿回家。

上小學時,我由于學習成績很好,曾經被幾個貪玩的堂兄脅迫,在半路的小溪里捉魚、游泳和打水仗,在溪邊的柳林里嬉戲,到山坡上摘野果擗野花,甚至匍匐著摸進小學校長家的果園菜園里偷摘瓜果豆角。耽誤了功課,都不敢到學校。也不敢回家,只好相約到我外婆家去搬“救兵”。救兵就是外婆。我摸透了父母親的心理,由于他們一個是上門女婿拐走媳婦,一個是跟著夫婿私奔,心中都有愧,所以都害怕外婆。外婆偏愛我,批評我幾句,也就只好護送我回家,有了外婆做保護傘,就算外婆第二天回家后,父母親也不敢打我,因為外婆臨走還會反復囑咐他們,不能在她走后又打我,否則以后我告訴她,她可不罷休。如此,小學五年,我因為躲學逃學或者跟母親頂嘴而不敢回家多次,都是到外婆家去“避難”和搬“救兵”,在外婆過問和護送后,都成功渡過危機。

我考取大學的時候,已經19歲,遠去省城昆明讀大學四年,一直有外婆的牽掛。

大學四年級那年的寒假,我回楚雄聯系工作單位。外婆把她攢著的一大把零錢給了我,理得整整齊齊,但是大多是一角兩角五角一圓兩圓的小票,有20多塊錢。我知道是平時她舍不得花,省下的,有的是平時賣破爛、賣雞蛋小菜攢下的,有的是我母親姨媽舅舅給她而攢下的。那是一個艷陽天,在院子外邊的山坡路上,外婆背著我母親和父親,悄悄把這樣一扎還帶著她體溫的零錢遞給我。冬日的楚雄,照樣很寒冷肅殺,枯黃的樹葉飄零,我的外婆,白發在風中飄飄,臉頰和嘴巴干癟,滿面溝壑黑斑,穿著廉價的、藍色的對襟扣襻的樸素衣服。我的外婆,由于長期操勞過度,長期出白汗,藍色的衣服后背常有白色的一圈汗漬,手腳長期嚴重顫抖,踮著一雙小腳,在村里村外披星戴月地忙碌了一生,沒有一刻清閑過,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就是這樣的一個外婆,還要把零錢省下來,攢著給我,滿含慈祥地給我說:“老大(外婆對長大后的我的愛稱,我是長孫),你一個人遠在外面,別省著,別舍不得吃,別舍不得用,想吃個什么,就買……”

我的生命,也可以說跟外婆有極大關系。外婆疼我,我戀外婆,所以外婆去世,我不趕到家,外婆不閉眼,我一到家,聽到我的哭聲和腳步,我一跨進門,外婆才終于閉上眼睛。最后一眼,外婆看見了我,她在我母親和姨媽懷里漾著、戀著最后一口氣,等了我整整一個上午,又等到時近黃昏我急匆匆趕回。

父親入贅母親家時,才18歲,幼稚無知,無責任心,加上與外公關系不和睦,長期離家在外,學做泥瓦匠、木匠、閹豬匠、篾匠等,偶爾回家,也不管什么事情。

1971年農歷五月十八日,是一個晴朗的天,陽光很好。早上,懷著我的母親還參加了村里做活計,但是已經感到肚子痛,到了午后,肚子痛得更厲害了。外婆好不容易才把父親找回家,可是他根本不重視不著急,又身無分文,拿不出個主張,說他幾句,他倒干脆又離家出走了。到了黃昏,外婆東挪西借,艱難地借到了一小筆錢,才把母親送進了醫院。正值雨季,頭幾天才下過大雨,當時,村前的大河水還很急很深,母親躺在推車里疼得亂擺亂叫,外婆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母親推到了醫院。沒有這樣的外婆,也許我根本無法順利出生。

將近6歲,我得了一場嚴重的傷寒病,一直發低燒,水米不進,差點要了小命。貧窮的父母親借不到一點錢,無計可施,就一直給我拖著,在家里無助地等待,巴望出現奇跡,我的病自己好掉。又是外婆,在得知后,就匆匆趕到我們家(我兩歲多,父親就離開了母親家,自己回老家了,半年多后,母親只好自己跟過去),籌借到50多塊錢,把我送進了醫院。我住院近兩個月,幾乎都是外婆照顧我。她白天還要趕回村做活計,收工后又匆匆趕到醫院照看我,晚上收工后也都趕到醫院陪我。

我連一件衣服,哪怕是農村老人常穿的、廉價的、對襟扣襻的藍色衣服,都還沒有機會給她買一件的時候,我的外婆卻永遠地離開了我。

這么大的恩,我一點都沒有報答外婆,也永遠來不及、沒有機會報答了。它們都壓在我的心上,叫我常常于噩夢中醒來,或者徹夜無法入眠。

多少年前,當我才偷偷膽怯地拿起筆寫文章時,就想寫寫外婆,以排遣我心中那一分強烈的負罪感。多少年來,想起外婆,總是千言萬語滾滾而來,滿肚子的話,可是,卻感到力不從心,無從說起。我不敢寫,怕寫不好。有時候寫了,卻感到詞匯貧乏,詞不達意,感情燒灼得心里很難受,而文辭卻枯澀、晦澀、干癟、乏味。我深深為自己的詞匯貧乏和表達能力差而難受,感到愧對外婆。平時感到博大精深,難以學好的漢語,一寫起我的外婆,我卻覺得難以找到一句恰當的話,常常詞不達意。

十多年來,家里又添置了好多盆子,但是我都習慣和喜歡用外婆送我的這個盆子。那些盆子都不經用,很快就爛了,漏水,而外婆送我的這個銻盆經久耐用。

主要的是,一拿起這個水盆,端起這個水盆,外婆的樣子就會在我塵封的記憶中浮現出來,在水盆里漾出來,總是繃著臉的外婆就沖我慈祥地笑了。

可惜,是誰不小心,把外婆送我的盆撞傷了,突起了一小塊,要裂的樣子,每次一拿起來,我心里就很難受,有些怨恨家人。

古典詞語

教了十幾年書了,很愛讀外國小說,特別是法國和俄羅斯小說,但是我的思想總是時髦不起來,對諸如“酷”“帥”“秀”“伊妹兒”“粉絲”等現代詞語不太發燒,相反,對一些很古典的詞語倒是很癡情。

一 篦子、綰、簪、銅鏡子、銅盆

篦子、綰、簪、銅鏡子、銅盆,很古典很女性的幾個詞。

看見這幾個詞語,總好像有穿著薄如蟬翼的輕紗的女子坐在我前面,柳葉眉,含情目,對著一面銅鏡子,在當窗梳理她的云鬢。

篦子,一種青青的竹篾制作的東西,握在著古裝的女子手里,素手纖纖,窗里人面窗外桃花或者梅花相映紅。雞鳴外欲曙,女子起嚴妝。或者是采桑耘苗回來,梳理頭發。頭發是用皂莢,汲著清幽幽的井水或者溪水細心洗過的,還隱約可以嗅見淡淡的皂莢和溪水香。屋外竹林深深,飄來一陣陣的花香,有野花香,也有窗外的桃花、梅花或者桂花香,還有稻花菜花香。

女子用篦子,細心的篦掉頭發間殘留的花莖草屑,鄉間女子,整天跟花草莊稼打交道,難免落一頭一臉花莖草屑,無論怎樣抖落都抖落不干凈,就要用篦子篦。還有殘存的皂英屑,也要篦掉。還有粘結起來的頭發,也只能用篦子篦。篦子的齒比梳子細密。用梳子是梳不掉的。當然,農家的懶散女子,或者太忙碌,還要照顧弟弟妹妹,如果是少婦,除了忙里忙外,要照顧小孩子,那時又沒有殺傷寄生蟲子能力很強的洗發水,那么,可能她的頭發間還會有虱子。這讓她苦不堪言,又十分害羞,難以啟齒。只好不厭其煩地篦。所幸有這樣一種很好的竹篦子。

用竹篦子的女子,我總覺得一定是纖瘦苗條的女子,心性清高,不肯在女紅、收拾打扮、農事和家務事上輸給別的女子的。看一看竹子的細瘦清高,寧折不彎,清香高雅,就知道,一個愛在院里院外種竹子,喜歡用竹籮筐、竹扁擔、竹筢子、竹筷子、竹篦子、竹簪子等等的女子,一定有竹子的心性。

我們今天用著竹筷子,不是常常有很古典、很高雅的感覺么?

滿握的青絲,水流一般從頭流到地。一縷秀發遮住了黑水銀一般的美目。她一擺頭,將秀發甩到了一側,因為她要找她的綰發用的東西。

是什么呢?是一方江南的絲綢?是一塊情郎送的手帕?是自己紡織的一條絹綢?

隔著數百千年了,她沒有聲音,我無法輕輕地問她。而且,我不忍心打擾她,就讓她悄悄地顧盼吧。但是,她還是把秀發綰結起來了。

一個鏤花的梳妝臺,一面古銅色的銅鏡子,邊沿上泛著淡淡的銅綠。有多少妙齡的女子,曾經對著它左顧右盼,搔首弄姿?

曾經有過多少得意的女子,“曲罷曾叫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的女子,曾經對著它理紅妝?

曾經有過多少幽怨的女子,吟詠著“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聲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艷鮫綃透”“君住長江頭,妾住長江尾。年年思君不見君,同飲長江水”的女子,曾經對著它夜夜流淚,白了少年頭?

也許她的男人是被秦始皇的人抓去修長城,也許她的男人是被漢武帝的人征去打匈奴,也許她的男人是被唐明皇的人征去打吐蕃;也許她本來就是一個大家閨秀或者宮廷女子,或者是眼巴巴地等著情郎趕考高中,好來迎娶自己,也許是等著官人甚至是君王臨幸……

那么,她綰起來的,在銅鏡里照出來的應該還有滿腹的幽怨和愁緒。

那么。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她究竟是一個哪一朝代的女子?

到了“年長色衰”,“門前冷落鞍馬稀”,她又是怎樣傷心地理她的那一蓬稀疏秋草般的枯發?

銅鏡子,應該是圓圓的形狀,才能夠映出玉人瓜子形的臉。有時,也許她還要抱著它款款舞羅裙。也許還要抱著它,權當是那個薄情郎,或者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在邊關戍守的夫婿。

多少的幽怨,多少的情話,就被這一面古銅的死鏡子聽到了。聽得多了,它會不會也通了人性,像大觀園中的那一位多情種子,也來陪這些可憐的女子流一流淚?

或者,綰起來之后,她還要用一個簪子把頭發簪起來。從這個字,我知道,她最早用的一定是一個青青的竹篾做的簪子,于是她就有了竹子的淡雅、高雅、高潔,她的頭發就有總一絲竹子的清香,每當她款款走過,總給人一縷竹子的清香。

我遐想,她肯定因為這一絲竹子的味道而變得更加可愛了,更加浪漫了。她會不會因為有了這一絲竹子的清香,就激起了男人的難挨情欲,于是男人呼哧著大氣把她忙碌了半天才綰結簪起的秀發又弄散了,她又得重新忙碌。

一個很古典的架子上,一個很古典的銅盆,邊沿上也泛著淡淡的銅綠。叫人想猜測有多少玉人的手,曾經撫著它,在盆里纖纖濯素手。玉人的面,遠遠的投在清凌凌的水盆里。

也許,她正倒水的時候,心里卻想著一個男子,男子或者姐妹卻叫了她一聲,或者竟是她媽媽,于是她一驚,銅盆就撒手落地了。于是銅盆上有了大大小小數個凹凸,雖然修過,但是還是大看得出來的。

二 豪放、婉約

豪放、婉約,一個是很漢代、很唐代的詞,一個是很宋代的詞。

豪放,一個很陽剛很男性的詞。是一個很有漢子氣的男子,壯碩彪悍,虎背熊腰。我在文天祥的詩歌中看見過,我在岳飛的詞里讀出過。

它應該是一注濃烈的燒酒,應該被李白舉杯邀請明月飲過,用五花馬千斤裘換來喝過;應該是被杜甫在秋風茅屋中,隔著籬笆邀請鄰翁來飲盡過。

它是一盆英雄的火,應該是被李白兌在酒杯中喝過,應該是被蘇東坡、辛棄疾和陸游當作寶劍掛在腰上過;應該是被邊關的戍角吹過,應該是被幕府的鐵板銅琵琶彈過。

應該是叱咤風云“氣吞萬里如虎”的將軍在硝煙中戰馬上吟誦過,應該是“羽扇綸巾”的邊塞詩人在城墻上書寫過。應該是在大江東去的濤聲中颯颯招展過,應該是在金戈鐵馬的戰場上馳騁過。

婉約,一個很陰柔很女性的詞。是一個很宋代很溫柔的女子,弱不禁風,亭亭玉立,婀娜多姿。是大概至少跟李清照、柳永和姜夔同樣時期的女子了。曾經在“興盡晚回舟”的“藕花深處”飛起過,曾經在“梧桐更兼細雨”聲中點點滴滴飄落過,曾經在“楊柳岸曉風殘月”“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咽”的劉永面前裙裾飄舞過。

三 琴瑟、瑤琴、琵琶

琴瑟、瑤琴、琵琶,我總覺得是跟愛情、跟知音有關的詞。

琴瑟、瑤琴,是兩個最浪漫的詞。透過它,可以看見古周朝、古鄭國、古晉國的一個個清純女子,提著個竹提籮,或者背著個竹籮筐竹籃子,彎著腰在桑間濮上采桑葉或者野菜。

于是,或者是一個正在山路邊采樵或者打獵的男子,或者是一個拿著魚叉,提著漁網,正在河流邊捕魚的男子,看見了這女子。陽光很明媚,春風柔柔地撫弄著人心。皮膚粗糙黝黑的男子,雖然平時粗心大意的,但是此時心思就細膩起來了,心動起來了。

一曲“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哉優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就從長滿茅草、葛藤、蘩等野草野花的山路邊飄上白云的天空,或者就從長滿水草菖蒲蒲柳荇菜,清波蕩漾,漣漪陣陣,魚聲唼喋的河流邊傳到了野地里。那彎著腰在桑間濮上采桑葉或者野菜的女子,也許就羞紅了臉,端著她才采了半簸籮的野菜或者桑葉匆匆逃回家了,也許她羞澀地一抬頭,結果就看見了金黃迷人的陽光,和一個披著陽光的健壯男子……

“泠泠七弦(琴)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劉長卿《聽彈琴》)彈琴,諧音“談情”,這是多么孤芳自賞、多么高稚含蓄的尋覓知音的詩歌啊!

琵琶,總讓人想起那一個“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仿佛她的琵琶聲總在耳邊響起,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竊竊如私語……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沒有她的一曲千古琵琶絕唱。何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千古名句!

總覺得,琴瑟、瑤琴、琵琶,這幾個成雙成對的字,本身就是一對對的纏綿小青年,各自懷揣著一顆玲瓏剔透、玉石一般的心,或者把兩顆心緊緊貼在一起,靠在一起,任人生風吹雨打,也都樂著。或者各自抱著玉石做的樂器,奏響一曲曲比翼雙飛的愛情絕唱,于是,并蒂蓮、比目魚、比翼鳥等美好的詞語跟著產生了。

而且,琴瑟、瑤琴、琵琶,本身就是兩個知音一般相依相偎、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的字。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連這豪放沖天、怒發沖冠的英雄岳飛,竟然也會對她發出這么婉約的感嘆,這瑤琴、琴瑟,該是多么婉約柔美,多么善解人意,多么嬌小玲瓏、人見人愛的一個女子啊!

試想,月明之夜,一對有情人,沐浴熏香,凈手,然后相依相偎,一起撫瑤琴,或者彈琵琶。這是多么美麗的事情啊!

或者,一個癡心尋覓知音的書生,于月明之夜,沐浴熏香,凈手,大敞著窗子和門,撫瑤琴。突然,瑤琴弦斷了。按古說,這是知音來了。書生喜出望外,急急奔出門外,或者把上身伸出窗子外。卻只見桂影搖曳,或者桃花盛開,只有月光在外面徘徊。

撫瑤琴,多美麗的動作,多美麗的古典詞語。柔柔的,就像面對和愛撫嬌小玲瓏、弱不禁風的小情人,擔心傷著她,擔心她疼。輕輕的愛撫,卻傾注了多少柔情!

兩千多年前,俞伯牙,在美麗的高山上,清澈的流水邊,對著高山流水,撫瑤琴。一曲《高山流水》,吸引了采樵的樵夫鍾子期。于是,知音的美麗故事產生了。

四 簫、笙、笛、箏

簫、笙、笛、箏,每當看見這幾個字,寫下這幾個字,我總是一下子覺得漢字真的很高雅,好像總能夠嗅到清冽的竹子清香,淡淡的,似一縷著青衣的宋代女子的味道。

簫、笙、笛,都是管樂器,是吹的。

曾經在蘇軾的《赤壁賦》里吹過,“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曾經在曹操的《短歌行》里吹過,“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看見這幾個字,就會想到王之渙的《涼州詞》“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想到杜甫的“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李白的《春夜洛城聞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有了這個高雅的琴瑟和笙,殺伐無數,血染雙手的軍閥曹操變得高雅可愛了,我們一下子就忽略了他的手是拿刀槍的。

“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這很美麗。

正因為有這一絲竹子的味道,竹子的清香,這些樂器才有了古典的味道,叫人無論如何都想聽聽它們的聲音。

五 蒹葭、葛藤、蕭(艾蒿)、艾、蘩

蒹葭、葛藤、蕭(艾蒿)、艾、蘩……這些古典詞語,不僅跟愛情有關,而且跟曖昧、纏綿、癡情有關,是幾個在茁壯生長,啪啪拔節抽苔的詞語,有著春秋戰國的蒿草香,有著唐宋元明的野花味。

《詩經·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就是蘆笛、蘆葦。因為有了蒹葭,也才有了這癡情的千古絕唱。

蕭瑟冷落的金秋之際,拂曉之時,露濃霜重.蘆葦上掛滿晶瑩潔白的霜花,蘆花、霜花成為一體。一個癡情的男子或者女子,每天到大河邊,翹首佇立,透過薄霧和蒼蒼莽莽的蘆葦叢,朝對岸眺望,望穿秋水,不見伊人,心中是多么失落惆悵。去找伊人吧,白露茫茫,甚至已經凍結為很厚很厚的白霜,道路充滿艱難險阻,而且很長。不找吧,心中的愛情魔火又折騰得很難受,而且伊人又好像依稀朦朧,離得并不太遠,好像就在河流中央。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正是這樣蕭瑟的蘆荻,為白居易的千古名篇《琵琶行》全詩籠罩了悲涼的氣氛,琵琶女的彈奏,才會使得“滿座重聞皆掩泣”“江州司馬青衫濕”。

《詩經·王風·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艾蒿)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這是多么濃烈的愛情啊!度日如年啊!

葛藤,是一種纏綿溫柔的植物,互相牽牽絆絆,扯不斷理還亂,是跟曖昧、愛恨有關的植物和詞語,柔韌不容易斷,持久,如此,現代詞匯中才有“瓜葛”之說,比喻扯不斷的聯系或者愛情。

也許,夢中的姑娘很執拗,對自己很癡情,想走西口或者走滇西的阿哥,想得很難受,拽著感情的葛藤一使勁,就爬上這么高的山上來了。

蕭(艾蒿)、艾,都是些跟屈原、跟古人、跟少數民族部落生活有關的詞語,透過它們,好像可以看見古人在焚燒蕭(艾蒿)、艾,驅邪驅鬼祛病,看見神秘的少數民族頭人,身披虎皮豹衣,殺雞或者牛羊作為祭品,焚燒蕭(艾蒿)、艾,祭天祭地祭祀鬼神。

古人創造了這么多美麗、溫馨、浪漫的詞語,叫人覺得溫暖和感動。

責任編輯 雷平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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