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
太和年間,我出生過兩次。頭一次,剛出娘胎我就說了一句話:“媽,我要吃奶!”這是一個娃娃剛來到世間的真實愿望,我脫口就把它說出來了。結果,把周圍所有人都嚇壞了,包括我的媽媽。他們認為我是一個不祥之物,長大后一定會給家族帶來意想不到的禍害。于是,他們斷了我的奶,把我活活餓死。第一次投胎為人就這樣夭折在襁褓中了。第二次投胎到王家,我就學乖了。只是做著一個娃娃應該做的事情——睡覺和吃奶,在滿3周歲之前,一句話也不說。這樣,我就順利地長大了。但在孩提時代我就老了。這是一個夢告訴我的。一次在夢中照鏡子,發現自己已經須發皆白,而旁邊站著的卻是年輕的媽媽。我對著鏡子匆匆打撈記憶,這是當一個人發現自己老去時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我發現記憶里空空如也,于是感到了一陣巨大的恐懼。無法對付那種恐懼,我就放聲大哭。媽媽手足無措,她只是一個勁地拍著我,連聲說:“別哭,別哭,老兒子別哭,有媽媽在呢,有媽媽在就有奶吃呢!別哭!別哭!我的老兒子別哭!”聽了媽媽的話,我哭得更兇了。媽媽顯然誤解了我的意思,她以為我擔心自己老了養不活自己,所以用奶水來安慰我;或許媽媽也知道我的意思,但她沒有辦法安慰我老去的空虛,所以只好用奶水來轉移我的注意力。是啊!面對老去的空虛,除了媽媽的奶水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安慰呢?
“老兒子別哭!我的老兒子別哭!”媽媽還在一迭聲安慰我。她的話勾起了我遙遠的記憶,隱約想起了八百年前的我。八百年前我賴在媽媽的肚子里不想出世,一賴就是六十年。我一生下來就須發盡白,因為我剛出生就已年過花甲。那一次呱呱墜地我就拼命哭泣,抗議母親不肯讓我繼續呆在她溫暖的肚子里。那一次母親也是這樣哄我: “別哭,別哭,老兒子別哭,有媽在呢,有奶吃呢,我的老兒子別哭!”我是我媽的老兒子,賴在我媽肚子里六十年,我一生下來就是一個老頭子,所以人們就叫我“老賴子”、“老子”。本來那一次我是生在李家,姓李,名聃,字耳??墒呛苌儆腥私形依铖趸蛘呃疃?。大家都叫我老子,我也就把自己叫做老子了。這樣很貼切。其實每個人都應該叫老子,每個人生下來之前就已經預先老去,我只不過最先識破這一點罷了。
隱約覺得自己就是老子的轉世,也許我搞錯了。每個人都經常搞錯,尤其是這樣的事。但有什么要緊呢?不管了,我就認為我是老子的轉世吧。
八百年前就成為老人的我,對世事有著非同尋常的洞察力。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因為我看上去還是個孩童。但孩童時代的我還是表現出了非同凡俗的端倪。比如我喜歡在烈日下睜大眼睛長久地直視太陽一兩個時辰而不會眼花,這讓大家吃驚不已,據此認為我是天賦異稟。他們不知道我的眼睛早已習慣了曠世的陽光,我是在用一雙久經歷練的老眼觀看一個蒼老的太陽,看看它與八百年前的模樣有何分別。一次,一名自稱姓曹的山東打虎英雄給明帝曹睿獻來一只在泰山捕獲的猛虎。睿為了顯示曹氏的勇氣和威風就命打虎英雄在廣場上當眾斷去猛虎的牙齒和爪子。那一天睿站在高高的城樓上觀看,樓下便是那只鐵籠里的猛虎和圍觀的人群。當然了.人群并不敢靠近鐵籠,因為那只猛虎的氣勢實在威猛,它顯然是某座山的虎王,雖然身陷囹圄但威風絲毫不減。人間的王容不下山中的王,所以睿才要命人斷去虎王的爪牙,以便證明真正威風和強大的還是人間的王。
我并不懼怕那只虎王。我對那只虎王只是好奇,在等待打虎英雄進入鐵籠的那一段時光里,我靠近了鐵籠。仔細注視虎王時我發現了它張大眼睛憤怒而又悲哀地注視著城樓,注視著明帝曹睿的臉。我把視線移到了曹睿的臉上。曹睿根本沒有注意到它的注視,他正在志得意滿地和身邊的大臣和親隨閑聊。收回目光,盯著虎王的臉,心中忽有動。猛然之間,我發現了那只虎王眉宇之間和曹睿極為相似。我隱約覺得有些不妙,我隱約懷疑——那只虎王曾經是曹睿的爺爺——魏王曹操!我知道自己又發現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別人一定會以為我是瘋子,一定不會容我活在世上。
曹睿顯然對此一無所知。他還是命令打虎英雄走進鐵籠。打虎英雄曾經徒手制服猛虎,但這一次面對的虎王他顯然不敢大意。他手持利刃和盾牌,與憤怒而兇悍的虎王在鐵籠中緩慢地兜著圈子。他們誰也不敢先行攻擊,他們都是有經驗的獵手和斗士。他們知道,誰先出招就會露出破綻、給對手以可乘之機。但最后還是虎王先出招了,它一聲咆哮向打虎英雄撲去……它沒有辦法,因為這是在角斗場而不是在山中,它已經在山中遭了人的暗算,被弄到這個人類修建的廣場上的鐵籠中。在人群的大聲吼叫和助威聲中,它失去了主場之利,也失去了角斗中必須的冷靜。它和打虎英雄斗在了一處,幾個回合之后就身負重傷倒在了籠中。在倒下之前,它發出了聲振寰宇的怒吼,人群在這聲怒吼中心驚膽裂,一哄而散。
我沒有跑開,我只是靜靜地站在鐵籠前看著接下去發生的一切。我看到曹睿也嚇得渾身顫抖,但他還堅持站在城樓上。幾名貼身近侍悄悄扶住他的腰身使他不全于立刻坐倒.以便幫助他維持一個虛弱的皇帝所需要維持給臣民看的勇氣。我看到那位打虎英雄也在那一聲虎王倒下去的怒吼中驚呆了片刻,但他很快定下神來制服了虎王,用利劍斷去了虎王的爪子和牙齒。我看到虎王在被斷去爪子和牙齒的時候用悲哀的眼神注視著城樓上的魏國皇帝曹睿。我看到虎王注視曹睿的眼中忽然流出了淚水。我一下子覺得毛骨悚然,因為我猜想,是不是它意識到了打虎英雄是代表曹睿出場和它角斗的,因而故意輸給了打虎英雄以便維護曹家越來越虛弱的皇威?我一下子確信虎王真的就是魏王曹操的轉世。它知道自己作為虎王的一生大限將近,所以故意遭受曹姓打虎英雄的暗算,然后借此來到洛陽演出了這一場角斗,用自己最后的死亡給曹魏皇權增添了一絲微弱的威嚴。虎王(曹操)護佑魏國江山曹氏血食的心機竟然如此深沉!讓我不寒而栗。我看到曹睿命人鳴鑼,把散去的人群召回讓他們觀看已被斷去爪牙的虎王。被斷去爪牙的虎王在人群的圍觀中漸漸死去了,死去的時候眼睛還在留戀地注視著城闕上的魏國皇帝曹睿。
這次打虎的游戲又增加了我的名聲,因為我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鐵籠。人們佩服我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膽氣。曹睿也因此召見了我,他當然想看看那個勇氣非凡的娃娃,因為虎王的怒吼讓他這個大人皇帝當時也嚇得顫抖不已。當他裝出一副慈愛的樣子撫摩我的小腦袋的時候,我差一點兒就告訴他我所看到的秘密。但我最終還是忍住了。這樣的秘密是絕對不能吐露的。否則一定會給我帶來災難。他問我為什么別人都跑了,我還站著不走。我說那是因為好玩,這樣千載難逢的好玩事一生也碰不上幾次,要不是托陛下的洪福又怎么可能有幸目睹呢?
關于我的孩提時代,還流傳著一個家喻戶曉的故事:一天,我和伙伴們一起玩耍,看到路邊有一棵李樹結滿果子?;锇閭儬幭瓤趾笈郎蠘洳烧钭?,只有我不為所動,站在路邊冷眼觀看。我想:李樹長在路邊而結滿李子,那李子必定是苦的,否則早被人摘光了?!妒勒f新語》里記載著這個故事。那個天才兒童叫王戎。那個王戎就是我,或者說我就是那個王戎。這個故事是我童年的傳神寫照,說明我從小就對世事人心有著天才的洞察力;這對需要極大智慧才能生存的這個世界來說無疑是極為重要的;尤其是在亂世,而這塊土地又似乎總在亂世。
生而具備這樣的洞察力無疑是一件幸事。前世吃了不通世事的虧,一出生就被謀害了,我發誓這一世絕對不再重蹈覆轍。我早早認定了這將是我這一生最大的事業。孩提時代我就為大名士阮籍所看重,他經常來找我閑談。他來我家,父親王渾很高興,每次都出去迎接。我的父親已經做到刺史,還被封侯,他的官職比阮籍大多了。但他還是崇敬阮籍,因為阮籍是大名士,跟阮籍比起來他無論怎樣看都像一介武夫、一個俗人。阮籍登門拜訪,使他受寵若驚。但阮籍見到他后總是劈頭就問:“阿戎在嗎?”然后就徑直走進后院前來找我。我和阮籍談得很投機,他十分欽佩我的才華。他想不到一個孩童竟然這么智慧。他在外面夸贊我神氣清朗,語出驚人,是當世罕見的神童。其實心里暗自發笑,他是在和一個八百年前就已經洞明世事、老于世故的老頭子交談啊!但我不能告訴他真相,如果我說了,他又會認為這又是我“語出驚人”的童言。
在阮籍的帶領下,我很快走進竹林。竹林特有的清新和竹林群賢的超然風度確實使我激動過一段時間,因為它們勾起了我遙遠的關于青春的記憶。畢竟這是每個人在青少年時代都會向往的理想生活:三五好友,情趣相投,談古論今。飲酒賦詩,鼓琴吹笙,自由自在,超然遺世……
我自然也向往這樣的生活。但它們離我實在太遙遠了。由于太過遙遠,青春的記憶已經變得非常依稀。但我明知道自己并不缺乏青春的經歷;不是缺乏,恰恰相反,我經歷過青春。青春對我來說已經是一件成為過去時的事件。換句話說我已經不再需要青春了,因為早已經歷過青春。當然,也包括經歷過竹林,山水和草野。如果不是考慮到現世的需要,我已經不需要竹林了。竹林太清冷,不是我的久留之地。人間更多的是竹林之外的俗世,人本在俗世,而竹林卻缺少俗世的熱鬧和繁華。這些其實都是人所不可或缺的,即使它們是狗屎的熱鬧和繁華。況且我已經是一個老人了。老人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冷清和寂寞,而我就是這樣的老人。我需要熱鬧和繁華,即使它們是狗屎的熱鬧和繁華。狗屎的熱鬧和繁華對我來說也是聊剩于無,總之比冷清和寂寞好。人間最熱鬧最繁華最刺激也最狗屎的地方無疑就是廟堂。我必須在狗屎的廟堂之上,安頓我早已極其蒼老空虛,因而更加害怕寂寞和清冷的靈魂,就像炎炎夏日里的蛆蟲躲在牛屎中乘涼以安頓它們無法承受日曬的軀體。所以,我要走進廟堂。
我明白,要更好地走進廟堂,就必須先走過一片竹林。
沾了當世大名士嵇康和阮籍的光,經過了山陽竹林青青霧靄的熏陶和洗滌,我的名聲更響了。我已經達到了走進竹林的目的,我去竹林的次數也日見稀少。阮籍是當世少見的聰明人,他很快就看透我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俗物了。他感覺到了那個神清氣朗的“阿戎”骨子里的俗氣,開始不時揶揄我,想把我趕出他們潔凈的竹林。
一次,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和我約定了在山陽竹林的聚會。我去晚了,我本來就已經開始厭煩那樣的聚會。還要談些什么呢?對于一個八百年前就已經老去的人難道還有什么能夠讓他心跳的話題嗎?我只是礙不過面子才去的。我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喝開了。他們正在興頭上,嵇康看見我的到來沒有什么表示,以他一貫的喜怒不行于色的風度示意我入坐。阮籍卻瞪著他的兩只白眼對我說:“你這個俗物,不想來就別來了,為什么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大家正在興頭上的時候趕來,敗壞我們的興致呢?”我并不介意,只是淡淡一笑回敬他:“諸位的雅興也太容易敗壞了吧?”說完就若無其事地坐下飲酒了。我終于離開竹林,交上了新的朋友,那就是同樣年少的鐘會。鐘會在我眼中,并不像嵇康阮籍他們眼中那么可憎。在我劃分人的詞典中并沒有小人與君子之分。我只是把人劃分為兩種:一種是已經死去的,另一種是即將死去的。鐘會和我一樣屬于那種即將死去的人,雖然我知道他要在我前邊死去。想到每個人都會死去,我實在沒法子真正恨起一個人來。許多人都懼怕鐘會,許多人都嫉妒鐘會,許多人都討厭鐘會,許多人都巴結鐘會。我對鐘會說不上討厭也說不上不討厭,我只知道我需要走向鐘會,因為他是一座走向司馬昭的橋梁。我和鐘會交上了朋友,這對我來說是一件輕松的事,而鐘會對我也還夠朋友。他很快就向司馬昭舉薦了我,為我找了一個不錯的職位。我就這樣走進了廟堂,走進了極其熱鬧、繁華、驚險、刺激同時也是及其狗屎的官場,開始了我長達數十年的官場游戲。
不久,發生呂安案,嵇康、呂安以“大不孝”的罪名就戮于東市。這是當時震動天下士人的事件。我也難受了好一陣子,但歷盡滄桑的冷漠和世故的積習很快就把難受趕到了心中塵封的角落。要說什么呢?我還要說什么呢?我又能說什么呢?青草生長,孩子們應當死去。這個世界對年輕人的謀殺我難道見得還少嗎?我上次出生不是就被自己的親人們謀殺了嗎?年輕在這個世界是無處藏身的,這個已經太古老的世界其實并不屬于年輕人。老人們應該生長,青年們應該死去;這是在這個世界上寫得再明白不過的真理。嵇康、呂安他們拒絕長大,拒絕老去,這就是他們應該死去的理由,還用得著那些什么“言論放誕”、“忤逆不孝”、“妄圖謀反”的罪名嗎?蒼老不堪的世界張著貪婪的大口,用所謂美和不朽的鬼話哄騙人們保持青春,以便制造獻給它最好的祭品,然后用那些新鮮的骨、肉和血,潤滑它饑腸轆轆的脾胃,以維持它經久不息的運轉。人們常說世界是屬于年輕人的,這完全是一個騙局。因為世界的真相其實是這樣:世界屬于年輕人,但年輕人必須等到老去之后才能擁有世界,所以,世界其實并不屬于年輕人。世界其實是屬于老人的,一個人早一天老去他就會早一天擁有世界,所以一個人企圖擁有世界,最好的辦法就是像我一樣早在八百年前就已經老去。
我沒有暗中作過營救的努力。有過那樣的想法,但知道營救的徒勞。面對謀殺他們的整個世界,我的能量微不足道,所以沒必要去冒風險。即使要做點什么,我也會做得不動聲色。前面還有山濤呢,輪不到我出頭,我也希望自己凡事永遠不要出頭。嵇、呂身死,我也引以為憾,但不會有什么表示。連阮籍、山濤他們都在沉默,我更會沉默,大家都會沉默,會心照不宣地沉默。我也認為呂巽、鐘會、何曾、司馬昭他們太過分,但我不會得罪他們。
嵇、呂身死,誰都知道我們那個時代的竹林已經遠去;《廣陵散》絕,誰都知道一種自由而絕美的聲音已經斷絕。剩下的只有廟堂和草野了。草野遭人踐踏,草野間的生靈命如草芥,那里只是支撐我們的雄偉廟堂的地基,只是點綴已經毀棄的竹林蒼涼的背景。生來不屬于草野,曾經走過的竹林已經毀棄,我只有在危機四伏的廟堂上混下去了。
世界像一只巨大的羅網,廟堂也在它的網羅之中。廟堂的存在就是為天下制造羅網的,廟堂就是制造羅網的中心,而它也被自己制造的羅網所網羅。天地的空間在網中顯得異常逼仄,廟堂上的每個人都在算計著怎樣網羅別人和怎樣逃避別人的網羅。我必須尋找逃遁網羅的出路。出路就是使自己無形,既在其中而又不在其中,這樣羅網就無可網羅,自己就可以在其間從容優游。在我眼中,這就是《道德經》的最高智慧,所謂“吾之大患,在吾有身,及吾無身,何患之有?”是也!我慶幸自己天然具備這樣的智慧,再在廟堂的游戲場中加以磨練,我的智慧就更加圓熟。
而有些人卻天生缺乏這種智慧,因而在游戲場中早早落馬,退出角逐。早些時候的孔融、彌衡、楊修、眼前的嵇康、呂安他們都是此類中人,他們太過炫耀聰明和品格,太過炫耀在心智和情性上的優越,這是極其危險的,不僅曹操、司馬昭要殺他們,就是那個風傳的“蜀國賢相”諸葛亮也要殺他們。其實很多人都想殺他們,想殺他們的人又豈止那些掌握廟堂的人?他們的存在太過耀眼,會讓大家在他們的光芒下黯然失色,自慚形穢。這種感覺并不舒服,所以大家都不希望他們在現世存在,這也是人之常情。當然,那些少不更事的年輕人除外。他們天然喜歡光明,耀眼,純粹的東西,這是一種類似兒童的天性。所以,嵇康下獄的時候,三千大學生聯名上書請求把他留下做他們的老師。他們不知道這不僅救不了嵇康,還會讓他速死。那個自稱精研老莊之學的向子期竟然會做出這樣的傻事,我真是覺得意外!他難道不明白在有些人看來,如果大家都學嵇康天下豈不是要大亂嗎?等那些年輕人長大以后,他們就不會想讓嵇康活下去了。嵇康他們這樣的人就是應該活在過去,活在歷史中的,這樣大家才會懷念他們,津津樂道地談論他們。他們永遠是茶余飯后愉快的話題,而他們現世的存在卻一點也不令人愉快。
鐘會也缺乏這樣的智慧。他雖然智謀過人、滿腹韜略,但他不知道怎樣掩飾自己的鋒芒,他極力掩飾也掩飾不了。善于品評人物的裴秀評論他:“如觀武庫,只見矛戟”。身懷利器而示于人,他的禍患已經不遠了。他善出奇謀,是司馬昭的大紅人,但他的災難也從大紅人開始。他利用司馬昭展示自己的才華,司馬昭也在用他打擊對手、排除異己。他仇恨嵇康,司馬昭也惱恨嵇康;他要殺嵇康,司馬昭也就利用他殺了嵇康,殺了嵇康以后司馬昭又裝出悔恨不迭的樣子,把天下士人的惱恨輕巧地推到了他的身上。征伐諸葛誕,他為司馬昭立下大功,贏得“當代張子房”的美譽。但這卻讓他坐臥不寧。他知道他已經引起司馬昭的猜忌。他知道恐怖的命運正在逼近。力主伐蜀,這只是他的一個脫身之計。率領十萬大軍離開洛陽,他獲得從未有過的輕松。他自以為從此如蛟龍歸海,可以擺脫司馬昭的控制了。可是他卻恰恰中了司馬昭的一箭雙雕之計。他不知道,他依舊還在司馬昭的靶心上,不!其實他是在天下人的靶心上。早在臨行之前,許多人,包括他的親哥哥鐘毓在內,就已經料到他的意圖了。我當然也料到了,所以才在送別他出征的儀式上巧妙地勸喻他說:“道家有言,為而不恃,非成功難,保之難?!边@既是說給他的真心話,因為他畢竟是提攜我的朋友,我要盡到朋友之誼;也是說給司馬昭和大家聽的話,表明我已經勸誡過他了,我和他已經沒有瓜葛。而鐘會可能聽不懂我的話。有時就是這樣,一些事情,最應該知情的人卻并不知情,而不應該知情的那些人卻偏偏知情。鐘會自以為沒有人明白他征伐蜀國的真實用心。他自以為可以再次用計謀欺騙天下的時候,卻不知道天下人都知道他的陰險用心。不是自吹,我是知情者中最知情的,在風云變幻的游戲場上,我心如明鏡,我雖然不能控制游戲的進程,但卻知道怎樣在進程中趨利避害。
類似勸喻鐘會的話我還對安東王司馬繇等人說過。那已是在血雨腥風的晉廷“八王之亂”開始的時候了。賈南風、司馬亮、司馬繇等誅殺外戚楊駿后在朝廷大開殺戒,濫行封賞。我不動聲色地勸誡政變后掌權的司馬繇說: “大事之后,宜深遠之?!钡麤]有“深遠之”,誰也沒有“深遠之”,爭權奪利繼續進行,大肆殺戮反復不斷。大家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今天是司馬瑋殺了司馬亮,明天又是賈南風、張華殺了司馬瑋、公孫宏、歧盛,到后天又是司馬倫、孫秀殺了賈南風、張華、還有我的女婿裴桅、大富豪石崇、文學家潘岳,再過幾天又是司馬同、司馬穎、司馬禺聯合殺了司馬倫和孫秀。沒過幾天,司馬禺又聯合司馬穎向司馬同興兵問罪……
動亂中的廟堂像一鍋煮沸的狗屎熱氣騰騰,把身處其中的人們熏蒸得無處藏身,叫苦不迭,而我卻施展我的無形功夫在其中優游自在地乘涼。憑著智慧、圓滑、狡詐,我一路順風,通行無阻。動蕩的朝政中,我卻一路升遷,直到做上司徒,成為三公之一。
但有時因為一時大意我也會遇上始料不及的旋渦,差一點被它吞沒,但每一次我都會憑著智慧和機變逢兇化吉。齊王司馬同政變成功不久,執掌朝政還沒幾天,河間王司馬禺就聯合成都王司馬穎興兵大舉討伐。大軍逼近洛陽,司馬同召開軍事會議,問身為司徒的我有何對策。這次我避無可避,想了想,就先恭維了他一通,然后說河間和成都二王的兵勢強大,打下去一定不是對手,你們都是司馬家的宗室,大家都是兄弟叔侄的,都應該顧念司馬家大晉王朝的天下。依我看你最好跟他們講和、向他們承認過錯,然后放棄大權回歸府第,大家相安無事,你也可以保住爵位和富貴。我這些話是非常狡猾的,它們聽上去不無道理,實際上根本行不通。我已經知道司馬同必敗并且必死,沒有人救得了他,也沒有人會放過他。在權柄面前連父親都可以殺,何況是兄弟宗室。自古以來就是如此,沒有例外。我說這話是為自己算計,因為新主子就要進入洛陽,我想在新主子面前保住自己司徒的三公之位。司馬還未作答,他的謀士葛於就劈頭大罵:“自從漢魏以來,當權的王侯放棄權力回到家里的,有誰能夠保全妻子兒女的呢?說這種話的人可以拉出去斬首!”我一聽,嚇得魂魄出竅,趕緊乘會議還沒結束的時候起身更衣,假裝吃了五石散,藥性發作,神志不清而縱身入廁,弄得渾身臭氣熏天??吹轿业某髴B,齊王炯和眾臣忍不住莞爾,以為我剛才說的只不過是些瘋話,就此我又成功逃過一劫。
為了生存,我幾乎使出了全部的智慧和解數。為了生存,我不惜自污,從肉體到精神的自污,縱身入廁,只是一個登峰造極的自污儀式。當然,這個儀式也并非我的發明。越王勾踐、將軍孫臏也有吃屎的記載,他們自污也是為了生存,他們成功了,吃屎的壯舉才得以載入史冊,名垂青史,為后人所效仿和稱道。我效仿了,也獲得了成功,再次證明吃屎自污這個絕招的百試不爽。逃過這一劫,我暗自感嘆要在廟堂上混,光有智慧還不行,在關鍵時刻還得使出敢于吃屎的勇氣!沒有吃屎的本事干脆就不要在廟堂上混。我為自己關鍵時刻不動搖,關鍵時刻能夠有視茅坑如甘飴,毫不猶豫縱身而下的勇氣而感到驕傲和慶幸。
縱身入廁的壯舉之后,我做了一個夢。在夢中被人追殺,拼命逃竄,逃到一個小鎮,跑進一個院子,院子里有我的媽媽。殺手已經來到院外,他們很快就要沖進來了,我急得不知所措。媽媽把我拉到后院,揭起一張席子,下面有個深不見底的洞穴。媽媽說:“我的寶貝老兒子啊,快跳下去!”殺手的腳步聲和吆喝聲已經進了院子,我就不再猶豫,使出縱身入廁的勇氣一躍而下。我在黑暗的洞中下墜,下墜,過了好長時間才落到洞底。眼前突然大放光明,我發現自己坐在一片青翠的山岡上,四處張望,鬼影都不見一個,杳無聲息。忽然,四周響起了轟隆聲,壓迫過來,讓我感覺一陣窒息。那是什么聲音?轟隆聲越來越近了,定睛一看,那是千軍萬馬般的豬玀在奔馳。它們從四面八方向我奔來,將我圍在核心,把我嚇得心驚膽裂。但豬玀們似乎并無惡意,它們在四五步遠的地方團團跪下。從來沒有看到如此壯觀的豬玀之群!它們漫山遍野,有公有母,有大有小,有肥有瘦;它們對著我哼哼唧唧,流著粘稠的口水,瞇縫著眼睛恭敬地注視著我。我滿腹狐疑,手足無措,茫然地面對著它們。豬群忽然一陣騷動,它們挪出一條窄窄的通道,一只長著山羊胡子的白色老公豬越眾而出。它走到我面前,直立起來對我施禮,說:“先生光臨豬國,鄙國全體豬民甚感榮幸!鄙國全體豬民早知先生大名,今幸得先生駕臨,得睹先生尊面,真乃三生有幸。鄙國不幸,新失國君,先君身后沒有子嗣。今有幸得遇先生,鄙國全體臣民經過商議,一致決定恭迎先生出任我們的國君,望先生屈就,千萬不要推辭,即刻即位,帶領我們完成我們偉大的事業!”原來它們竟然要我做豬王!但我還記得自己是個人啊,怎么能與豬玀為伍,并且做它們的王呢?它們是把我當豬來看了。我說:“我是人,說什么也不能做你們的王!”山羊胡子老公豬聽了我的話,笑笑說:“你好好看看你自己吧!”我低頭看自己,天啊!我的全身,面孔,手腳都長上了一層硬硬的豬毛!摸摸耳朵,它已經是肥厚而長的豬耳,還有嘴,那伸出一大截的嘴,那分明是豬嘴!還有肚子,它幾乎耷拉到草地上。我看看后面,已經多了一條尾巴!我已經變成了一只豬,一只十足的豬玀!這是什么事呀?我傷心地大哭起來。山羊胡子老公豬走上前來,用它的臭嘴拱拱我說:“大王別傷心,其實做豬也有許多好處,未必就不如人?!比缓螅f出了一大通人不如豬的理論。它說它們正和人類做著一筆生意,向人類出售它們的肉體而收購人類的靈魂。它說我從人類那邊來,熟悉那邊的情況,并且我聰明絕頂,如果由我來領導它們,在不久的將來一定能把它們的領地擴張到整個世界,到那時,整個世界都會遍布豬玀之群,而我也就會成為世界之王。
司馬同被滅,我繼續做我的高官。有吃屎的本事,有做豬玀之王的信心,我自然能做我的高官,在烽火連天的戰亂中、在令人捉摸不定的政局動蕩中、在隨著公認的白癡皇帝晉惠帝司馬衷顛沛流離的避難生涯中繼續做我的高官,一直做到了“八王之亂”快結束的時候才終老在司徒的官位上。司徒,三公之一的顯位,這是一個臣子所能達到的廟堂的頂點了。我幾乎出賣了自己的一切智慧和尊嚴才走到了這個頂點,豈能輕易離開?所以,我在這個頂點上賴了數十年,賴到至死方休還意猶未盡。除了賴在官位上之外,我還忙著經營我的產業和莊園。我的產業和莊園遍及天下,家里積錢無數,但我還不滿足,每天夜里和妻子握著牙籌計算支出和進項。雖然有著龐大的財產,但我卻以吝嗇著名,我故意在制造著一個個吝嗇的故事,并且以此為樂。時人看重風度,我就干脆制造一種吝嗇的風度。女兒出嫁,向我貸錢,回娘家省親,我故意給她臉色看。回去以后她歸還貸錢,我才高興起來。侄子結婚,我贈給他一件單衣,侄子婚后,我讓人去把它討回來。家有幾棵好李樹,李子味道十分鮮美,我不吃,全拿出去賣錢,但又怕別人得到了種子,就事先把每一個李子都用錐子鉆透了核。
早年的時候,我并不這么吝嗇。我的吝嗇是從母親去世之后才開始的。我活在世上最大的安慰就是母親的奶水。我希望母親在我哭泣的時候把我抱在懷里說:“老兒子別哭,有娘在,有奶吃呢!”母親去世了,我沒有奶吃了,于是我就把我的產業和莊園當作母親的奶水。奶水是不能給別人喝的,我就是這樣保護著自己的財產,就像保護著我娘的乳頭。面對曠古的老去的空虛,我娘的奶水也并不能給我真正的安慰,但除卻我娘的奶水之外還會有更好的安慰嗎?我在游戲,在玩世,在我眼中,每個人都在玩。嵇康在玩清高,把自己的性命都玩進去,連死時都還撫琴,彈奏一曲最后的《廣陵散》,好好玩了一把,也算玩得空前絕后,無人能及;阮籍在玩放誕,載酒駕車,不由徑路,窮途而哭,玩得意味深長,令人叫絕;山濤在玩穩重、玩練達、玩廉潔、玩忠厚,也算玩得到家,一直玩到三公的位子上,然后又玩辭官,玩得像模像樣,玩得筋疲力盡,至死方休;阮成在玩,他在玩音律、玩酒、玩女人,玩得瀟瀟灑灑,自由自在;劉伶在玩酒、玩荒誕,玩得滑稽百出,令人啼笑皆非;我也在玩,玩聰明、玩通達、玩權、玩財、玩吝嗇、玩瘋、玩傻,我也要玩得驚心動魄,青史流傳。
然而,總有玩累的時候。
玩累的時候,我會脫下官服,穿上普通衣服,騎上一只瘦驢,戴上一頂斗笠,打開院里的后門,一個人悄悄溜到鄉間去。我東看看,西看看,東想想,西想想,或者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只是漫無目的地溜達溜達。有時在路上碰見下屬或者熟人,我就低下頭去,裝做不認識或者沒看見。別人以為我又在玩,也故意繞道而行,裝做沒看見或者不認識。偶爾有不識趣的人跟我打招呼,我也不答理。
玩累的時候,我會想起嵇康。
其實嵇康是我靈魂中繞不開的人,就像我雖然早已老去,但回憶起來還是繞不開曾經的青春。而對一個老人來說,回憶幾乎是他大半部分的生活。阮籍、向秀、山濤他們也繞不開,嵇康雖然死了,但仍然會攪動他們靈魂的不安,因為嵇康本來就是他們靈魂中的一部分,是每一個人靈魂中的一部分,那一部分被割掉了,必然會留下持久的苦痛和空虛,逼使著他們或遲或早,以各種方式作出交代。于是,阮籍留下他深夜中喃喃自語的《詠懷詩》八十首;向秀留下了他的斷斷續續似語似噎的《思舊賦》,作為交代的證據;而山濤則完成了老友托孤的重任,把嵇紹撫養成人,并且將他領上仕途。這種交代,甚至連那些殺害他的人也不能繞過。司馬昭不能繞過嵇康,他本來就不想殺嵇康,他甚至還喜歡嵇康,就像喜歡阮籍一樣,他多么希望通過山濤讓嵇康做另一個阮籍,可是他非但不做,還大肆宣揚他為什么不做,故意不給他好看,弄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使得他不得不殺他。殺了之后,他又覺得過分。他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么就要非殺嵇康不可,他心底有種東西在攪動,使他強烈地不安,深深地悔痛。他公開表露過他的悔恨,那是他對自己靈魂的交代,他不悔恨也不行,他的靈魂不放過他。他不明白在他的一生中為什么注定要有那么多的殺戮,那么多不得不進行的殺戮。年輕時的高平陵政變中的殺戮,那時有父親司馬懿和兄長司馬師頂著,他可以躺在床上發抖。而后來殺嵇康,殺天子曹髦,殺更多更多的人,他都得一個人用良心和一張老臉頂著。
玩累的時候,或者說混累的時候,我會想起嵇康,想起有如夢幻一樣清凈美麗的竹林。那是我這一世的青春!是我一世又一世匆匆而逝的青春。我對青春毫無把握,累劫以來我已經習慣于用青春換取老年,以便換取老年應該擁有的世界。
但青春畢竟還是難以忘懷的,我會在失去青春之后然地懷念實際上并不曾擁有過的青春。
許多年之后,許多事情已變成前朝舊事,夢幻一般虛無飄渺。嵇康、阮籍都已逝去多年,鐘會、司馬昭等也早已作古。天下玄風大盛,大家都忙著學清談、學嵇康、學阮籍、學風度。那時,當年殷紅的血跡已經變成口頭上的閑談,七賢酣飲論道的竹林已經變成早已荒蕪的歷史陳跡和后人嘴巴上長久濕潤的空洞名詞。長壽的我有幸成為竹林的見證者,有幸成為在追慕歷史的后輩青年中可以顯擺資格的老人。太康三年(西元282年),嵇康身逝二十年后,嵇紹30歲,在山濤的力薦下出仕,來到洛陽,觀者如潮。這是晉室給嵇康平反的暗示,勾起了一些人對那段往事的追憶。然而,大多數人并沒見過二十年前洛陽東市的屠刀,他們只為嵇紹的美貌和風度所傾倒,就像為小白臉潘岳的美貌和風度所傾倒。有人來和我說,昨天在稠人廣眾中觀看嵇紹,只見他昂昂然,如野鶴立在雞群。我對他說: “可惜你們沒有見過嵇康?!庇诌^了許多年。一天黃昏,乘馬車外出,途經多年前與嵇康、阮籍常去的一個酒壚。酒壚的招牌竟然依舊,物是人非之感涌上心頭,令我不勝感慨:“以前和嵇叔夜、阮嗣宗曾在這里酣飲,竹林之游也有幸得忝末坐。自從嵇生夭折,阮公亡故以來,我便為時務束縛。今天這個酒壚雖然近在眼前,和他們在一起的歡樂卻已經邈若山河了啊!”
同樣邈若山河的還有嵇康的琴聲。
那是我歷世累劫從未真正擁有過的,青春的琴聲。
羊車
夜色降臨的時候是我最迷惑的時候,因為我不知道應該到哪位美人的淑房去。
在平服東吳之前我的后宮中已經有了五千多儐妃滕妾,她們都是供我一人享用的。平服東吳的那一年我剛好45歲,正值春秋鼎盛的時候。我把吳主孫皓的五千多名千嬌百媚的江南宮女收進我的后宮。我一人獨占一萬多名天下的美女,這種業績好像只有后來的唐明皇李隆基才能和我比肩。
可是,有這么多美女也是一件煩惱的事。她們想盡各種辦法爭取我的寵幸,在我給她們設計建造的大牢獄中,這似乎是她們唯一可以做的一件有點意思有點指望的事。因為競相爭寵,自然要生出許多宮闈的煩惱。有時候她們的爭寵和對權杖的爭奪千絲萬縷地聯系起來,制造出的麻煩就更加讓我為難。但這還不是最讓我頭疼的。我最煩惱的是怎樣不虛度每一個夜晚,怎樣寵幸這個而不錯過那個。開始的時候我還有所專寵。第一個皇后楊艷和第二個皇后楊艷的妹妹楊芷、胡芳貴嬪以及諸葛婉夫人都先后受到過我的寵愛。后來,隨著年歲的增長和死神的迫近,我越來越擔心有所錯過。我開始瘋狂地寵幸不同的美人,有的時候一夜之間和數名美人共寢。但我還是在如花的美人叢林中迷惑了。
我不知從哪兒來的靈感,干脆把這種煩惱的選擇交給幾只白羊去做。傍晚十分,我乘坐著一駕華麗的白羊車,漫無目的地在后宮的林蔭道上溜達。我不知所適,任由白羊將我拉來拉去,在它們停下來的時候我就走下車去。這時早有花容月貌的麗人上來恭迎,將我攙入后苑飲酒賞花,聽歌看舞,待到情意繾倦的時候我就進入她的淑房。我就這樣像一只貪婪的狂蜂在花叢中飛舞,沒有饜足的時候。那些楚女吳娃,為了獲得我的垂愛,曲意逢迎,心機算盡。她們知道羊愛吃青竹葉,性喜食鹽,便在門前插上青竹,又用鹽汁灑在門前的路上,誘騙駕車的白羊。開始的時候這種辦法還真有效,許多美人就用這種法子留住了我的車駕,獲得了我在那一個夜晚的寵幸。但時日一久,由于戶戶插竹,處處灑鹽,連我的白羊也迷惑起來,不知該在哪里下口,也不知該在什么地方停留。
是的,我不該把自己的迷惑推給白羊。真正屬于自己的迷惑都不可推卸。即使選擇的迷惑能夠推卸,那種交歡之后的迷惘又怎么能夠推卸呢?為了逃避死亡和虛無逼人的腳步,我不斷逃遁到和美人交歡的溫柔之鄉。可是一次一次的交歡之后又能怎么樣呢?一次一次的交歡之后是一次又一次重復的虛脫、絕望和迷惘。隨著一次又一次的虛脫、絕望和迷惘我越來越感到體力和精力的不濟。就在一次又一次的交歡后的困頓中我聽到死亡和虛無的腳步聲一點一點地向我迫近。
許多人都搞不明白皇帝們,搞不明白我們這些擁有一個大王朝早年勵精圖治而中晚年荒淫無道敗壞一片大好河山的皇帝。我司馬炎是這樣的,以后的隋煬帝楊廣是這樣的,唐玄宗李隆基是這樣的,還有好多皇帝也是這樣的。這似乎成了皇帝們的通病。當然,和楊廣、李隆基比起來,我的名聲比前者好一些而比后者臭一些。但名聲對我們這些已經死去的人來說早已無所謂了。生前我們當然會顧及到一點身后的名聲,但也并不是主要的問題。我們面臨的最主要問題是如何面對死亡的虛無。這是致命的。
當然,普通人也會面對這樣的問題,但這個問題對他們來說顯然遠遠沒有我們致命。對于大多數生存艱難少欲知足的臣民來說,生亦何歡,死亦何哀,他們一生往往只對死亡深入思索兩次,一次是剛剛明白死是怎么回事的時候,一次是真正到了死亡的時候。我有時候會羨慕他們對死亡的漠視??墒俏覀儾恍校覀冞@些擁有一切的皇帝們無法從容地面對死亡。我們雖然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但我們卻是一些面對死神最驚慌失措,最惶惶不可終日的人。我們是一些被死神時時威脅和捉弄的人,死亡的虛無令我們恐懼不已。
在所有的人中,我們是一群在死神面前最沒有尊嚴的人。出于對死神極度的畏懼,我們終生都在被死神緊緊地咬住心尖,時刻不得安寧。秦始皇贏政30多歲的時候就被死神嚇得多次發瘋,拼命地讓方士們尋找長生不死的仙藥和仙山。漢武帝劉徹也同樣在死神面前驚恐萬分,讓一幫無聊且無恥的方士為他尋找長生的方法。以他們的聰明才智尚且在死神面前如此失態,甘愿受幾個方士的捉弄,別的人就更不用說了。由此你應該明白我們這些人為什么會那么胡鬧了吧?我們荒淫無道只是為了對抗死神的威脅。面對死神的威脅我們成了一群極其無恥的人。我們以各種匪夷所思的荒淫游戲來沖淡對死神的恐懼,對虛無的迷惘。我們不管百姓的死活(百姓的死活與我們有什么關系啊?難道還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嗎?),我們用整個帝國的資源來進行這樣的游戲,我們用整個帝國的力量來和死神較量。我明白贏政為什么要修建那么宏偉的酈山陵墓,當他明白自己最終難逃一死的時候,就企圖把自己在世間的威權和榮耀以空前雄偉的陵墓的方式帶到陰間去,向死神炫耀。面對把他追逼得無處可逃驚恐萬狀狼狽不堪的死神,他還是不服氣,他想繼續躲在自己恢宏的陵墓里,讓雄壯的兵馬俑守衛著,阻止死神進去和他見面。我知道贏政的徒勞,我不會像他一樣。我知道自己沒法逃避死神,他總有一天會跑來咬死我。住進再宏偉莊嚴的陵墓,死去的我也將徒勞地腐爛。唯一的法子只能是抓緊活著的時光拼命享受,我用整個帝國的資源來享受。我企圖在享受中淡忘死神的追迫。
除了吃的、住的、玩的以外,最能讓我心動的享受方式便是玩女人。女人是天下最好的玩物。每個男人,每個天子都知道占有天下的最大好處便是占有天下的女人。對于一個帝王來說,女人是帝國最好的資源。我當然也是最大限度地收羅這種資源的。
可是,我因虛弱而臥床不起的日子越來越多。每一次的臥床都會讓我覺得自己又進一步地靠近了死亡的黑暗深淵。我也知道向無度的交歡中逃遁沒有出路,但我有什么辦法?劉毅、山濤、王睿、杜預、衛罐等一些所謂正直敢言的大臣都向我諫諍過,要我愛惜身體,不要縱欲過度,要勤于國事,體恤民情。我何嘗不懂這些,可是我又怎么能夠做得到呢?國事,國事,他們總是拿國事來提醒我??墒菄聦ξ夷敲粗匾獑?我不是已經為國事操勞過了嗎?我勵精圖治過,我已經為國事鞠躬盡瘁近二十年了,我平服了東吳,統一了天下,托祖宗的保佑我已經做到了一個天子所能做到的盡頭。難道真的要我死而后已嗎?我可不干,我最怕的就是死。我面臨的問題已經不是什么國事了。我當然希望國家長治久安,可是如果要我以操勞至死為代價我還是不干。再說,我不是一直在操勞嗎?我不是已經得到了我的操勞,不,應該說是我們祖宗的操勞而獲取的一切了嗎?我還有什么需要去操勞、去獲取的呢?況且我的操勞一定有用嗎?他們總是天真地認為天下的安危寄于我的一身,但我卻以為天下自有天下的天意,雖然我貴為天子,但我的作用其實也極其有限。比如說我也知道我的長子司馬衷有些癡呆,把天下交給他管理一定不會有什么好結果。但是我能怎么辦呢?我想廢長立幼,可是馬上招來一幫大臣的阻撓,說如果違背了祖宗成法,一定會引起禍亂。他們說的不假,可是,難道讓一個白癡兒子執掌權杖就不會引起禍亂了嗎?這種事讓我左右為難,我只能將它歸結為天意。我早已感覺到國事的無奈和無聊,我早已對國事喪失興趣,可大臣們還一個勁地來煩我。他們明白我的無奈和無聊嗎?明白我對死亡和虛無的極度恐懼嗎?他們有誰能夠解決我的問題?他們總是說古圣人如何如何,我也應該如何如何,可是我是圣人嗎?何況圣人們也未必就像他們說的那樣如何如何呢!而且最重要的是——圣人們還不是都死了,我又有什么希望?
我只是實實在在地忍受著虛無的煎熬。我站在所謂成就的頂點上,我的生命已經沒有什么可能性。世俗的一切最好的享受:權力、財富、尊榮、女色對我來說都是多余得不能再多余了,但除了對這些令人饜足的多余之物外,我又能夠擁有什么可能呢?我是天下最富足最奢侈的囚徒,我的永恒的看守就是虛無。我每天享受那些對我來說純屬多余的饜足之物,然后忍受虛無的非人的折磨。為了逃遁和補償經受折磨的痛苦,我不得不更加貪婪地搜括和享受那些饜足之物。
尤其是女色,女色是最能讓我暫時忘卻折磨的非常之物,雖然每次交歡之后那種虛無的折磨更加劇烈。這沒有辦法,我太清楚占有女色的事情了,這是永恒的快樂與折磨,這是一出接一出的滑稽游戲。因為懼怕死亡的虛無的腳步聲,我拼命的逃遁到交歡的鶯聲燕語、軟語呢喃中去.結果卻是更加迅速地接近了死神。這是使人發狂的游戲,而我還不算最發狂的。我的發狂和數百年后的北齊的短命國主高緯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雖然他的妃嬪滕妾遠遠沒有我的多,但他的變態卻令人匪夷所思。正常的交歡已經不能緩解他對死神和虛無的恐慌,為了得到暫時的忘卻和快感,他竟然強迫他的姑母、姐妹和他交歡。他自己胡鬧還不算,還命令大臣們把自己的女兒帶進宮中,當著他的面和自己的女兒交合,誰敢違抗他馬上就把誰殺掉。他還和動物交和,或者命人在他面前和動物交和,違令者斬。
表象上我還沒有他那么離譜,但本質上我和他一樣荒誕。我不像他那么離譜只是因為我是所謂的“太平天子”,死神和虛無對我的追逼沒有他那么緊迫。還有那個明明自己已經不行了還要躺到奇巧的淫車上交合的隋煬帝楊廣,他在照鏡子時留下的那句“此好頭顱不知明日屬誰”的名言準確無誤地概括了我們的心理。
面對虛無,我們其實是一群最無恥,最可悲,最懦弱也最沒有尊嚴的人。
正因為如此,我格外景仰那些在死神和虛無面前無比從容的人。在我們那個時代,我最景仰的人無疑就是嵇康。嵇康在洛陽東市從容就戮的那一年,我27歲。當時我還年輕,年輕的時候沒有理由不景仰嵇康。我也勸說過父親不要殺害嵇康,但父親沒有聽從我的。父親說他既然已經做了天下的惡人,那就把惡人做到底吧,希望我以后少做惡人就行了。我覺得父親是為我而殺嵇康的,所以對嵇康的死我一直感到內心不安。我對嵇康的景仰不僅是因為他的思想,更重要的是他面對死亡和虛無時那種震撼人心的平靜和從容。作為一個帝王,有時候會意識到思想的價值,但還是不大可能真正明白那些深奧的所謂思想。我對嵇康就是如此,我不明白他的思想,但我被他空前絕后的死亡所震撼了。同樣是每個人都得面對的死亡,為什么他會有那樣的風度和從容,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我本能地感到他的生命中有一種極其強大的東西,那種東西足以面對死亡和虛無,至少不至于使他在那種外力強加的暴烈的死亡方式面前失態。嵇康是那個時代最讓我景仰也最讓我汗顏的人。在他面對死亡和虛無的鎮定、從容面前,我們這些帝王們顯得多么的下作和猥瑣。嵇康死后二十年,一直鬧著要退休的山濤在他死的前一年向我推薦嵇紹做秘書郎。他在我面前說了一大堆嵇紹的好話,還說了什么父子罪不相及的道理。他是怕我不想任用嵇紹,他就無法完成自己的心愿。他不知道在我心里嵇康根本就沒有什么罪。不等他說完,我就打斷他的話說:“嵇紹真的如你說的那樣,為什么不讓他一回就做秘書丞呢?”山濤不知道我對嵇紹的破格提拔是因為我對嵇康之死的負疚和景仰。
我是不可能有嵇康那樣的從容和坦然的,也不可能有嵇康那樣的尊嚴。我只有下作至死,帶著世俗者最堂皇的冠冕下作至死。其實不用到死我就知道自己的下作了。即使每天阿諛之辭不絕于耳,我還是能從一些大膽的聲音中聽出自己的下作。
一次到洛陽的南郊祭天,慶賀豐收。郊祭禮畢,群臣紛紛散去,我身邊只有劉毅、鄒湛等幾名大臣陪同。剛才祭禮上盛大的儀式讓我一時躊躇滿志,忍不住得意地問劉毅:“古來圣哲明君,莫過于堯、舜、禹三皇,我自然不能和他們相比。周秦兩代,中間有幾個諸侯成就了一番霸業,但都曇花一現,好景不長。僅就兩漢而言,共有二十四個皇帝,你想想看,我可以和哪個皇帝比肩呢?”劉毅沉吟半晌,回答說:“恕臣直言,陛下可比桓、靈二帝!”東漢桓、靈二帝是有名的無道昏君,我幾乎不敢相信劉毅的話,繼續問他:“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劉毅認真地說:“皇上,若論安邦定國,你平服了東吳,一統天下,桓、靈二帝確實無法與你相提并論?;?、靈二帝公開賣官,以致政治腐化,朝綱不振,但他們仍將賣官所得的錢統統交入國家的府庫。而今陛下你賣官,卻將得來的錢全都裝進了自家的腰包,再分賜給后宮的妃嬪滕妾,如果僅就這一件事而言,恐怕你還比不上桓、靈二帝呢!”我當時雖然震怒,但也知道劉毅說的是事實。其實劉毅的話還算是客氣的,我的下作又何止他說的賣官一條呢。我最大的下作是利用祖宗傳下來的權杖貪得無厭地聚斂天下的財富和女人來對付死亡與虛無;我最大的下作是以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我最大的下作是因在死亡和虛無面前一敗涂地而變得更加貪婪和下作;我最大的下作是沉溺于對死亡和虛無的逃遁而把一個偌大的帝國弄得破敗不堪,留下日后天下大亂的禍根——雖然這禍根也不能全都歸咎于我的下作。
我就在荒淫的下作中耗盡了精力,終于要和死神見面了。我對死神和虛無一點把握都沒有。我只是明確地感到自己真的要死了,這回是無論如何也要死了。
我能怎么樣呢?除了面對死亡和虛無的無情折磨和盡情嘲弄之外我還能怎么樣呢?是的,我身后留下了一個偌大的帝國和一大群子孫,但動亂的征兆已經頻頻出現,帝國危機四伏。子孫們雖然繁盛(那是我縱欲的結果),但他們免不了要自相殘殺。
甚至在我離開入世之前,自相殘殺就已經開始了,從我逼死自己的親弟弟齊王司馬攸開始。司馬攸是朝中深孚眾望的大臣,當初父親就想立他為嗣。由于衷兒愚癡,山濤、張華、衛罐等大臣都認為他是不堪居國的重任的,從國家安??紤],在我“百年”之后,應當讓司馬攸繼承國家的大統。我明白他們不無道理,但我對司馬攸素無好感。還在父親在世的時候,他的名望就在我之上。這難免引起我的嫉恨。他的存在讓我覺得自己的嗣位有些僥幸的成分。我不想讓他繼承我的權杖,我怕他手握權杖對我的衷兒和子孫不利。我不是懷疑他的品行,但我知道權杖會侵蝕一個人的心靈,就像我自己會被侵蝕一樣。我怕他得到權杖之后會把我的子孫斬盡殺絕,這在皇族中是屢見不鮮的。我也不愿意在自己死后由他輔佐衷兒。衷兒愚癡,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我擔心總有一天他會取而代之。即使他不愿意這樣,他的兒子們、親信們也會勸他這樣的。權杖固然虛無,但不明真相的人還是難以抵擋它的誘惑。權杖的邪惡已經將我變得冷酷無情,我必須為兒子繼位掃清障礙。于是我發出了詔令,命令司馬攸到青州的封國上任,存心把他趕出京都洛陽,遠離國家的機要核心。詔令一出,滿朝文武大嘩,紛紛勸我收回成命。朝臣們的舉動更加堅定了我的決心,我嚴厲地催促他立即赴任。為此,我還懲罰了幾名為他說話的大臣,向他說明如果他再不動身便是違抗詔命,那將是死罪。他當時正患病在身,不知能不能經受得起旅途勞頓。但迫于無奈,他只好來向我謝恩,準備次日起程。當天晚上回去,他就吐血而亡了。我知道是我派去的御醫在給他的藥中做了手腳。
攸弟去世,滿朝大臣悲痛萬分,捶胸頓足,背后議論我的殘忍無情,到齊王府去哭靈祭奠。下葬那天,舉朝文武無不灑淚為他送行,他們之中的有識之士或許也是在為帝國黯淡的前途而哭泣。我也不禁為之動情,放聲大哭。我哭自己的手足兄弟,哭手足之情在權杖面前的可憐和卑微,哭我自己權杖籠罩之下靈魂的陰暗,哭我們家的自相殘殺的子孫。
可是,除去了攸弟,我還是不能毫無顧慮地把帝國的權杖交給衷兒。朝廷中早已形成了以皇后楊芷的父親楊駿為首的后黨和以太子妃賈南風為首的妃黨。后黨和妃黨之間盤根錯節,明爭暗斗,互相傾軋。我對他們的爭斗雖有覺察,但已經是無能為力了。
我要走了,我的逃遁已經到了盡頭,我很快就要徹底落入死神和虛無的黑暗的巨口之中,忍受不可知的殘食和咀嚼了。病榻之旁,無奈之下,我想為帝國和衷兒安排一個無奈的秩序,以翼望保持一個短暫的穩定。我打算讓楊駿和汝南王司馬亮共同輔佐朝政。但我想不到楊駿和皇后楊芷在我臨終前將我玩弄于股掌之間。他們早有預謀,在我病重的日子里完全控制了后宮。
那些日子我經常昏迷不醒,一次又一次地落入死神恐怖的齒牙中,在其中翻滾幾個來回,沾滿它腥臭的唾液,然后又被它吐回世間,領略我從來沒有領略過的蒼涼和陰冷。死神在對我進行最后的玩弄,盡情地玩弄,就像貓玩弄逮住的老鼠一樣。它要玩掉我最后的尊嚴,最后的一點點世間的尊嚴。它似乎是想讓我品嘗我曾經擁有過的世間的所有權威和尊嚴喪失殆盡的沮喪感覺。它還想讓我在臨終之前也嘗一嘗被活人玩弄的感覺。這是公平的,也是應該的,一個權傾天下的皇帝應該有機會明白自己在世俗上的徹底渺小、卑微和可憐。所以,臨終前遭受小人愚弄的命運是包括我在內的許多皇帝難以避免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死神從口中吐出,一次又一次在陰暗的深夜醒來,驚恐地張望空蕩蕩的宮殿。宮殿如一個巨大的墓穴,陰冷而夸張。我像一個從噩夢中醒來的孩子一樣拼命喊叫,走來的人不是我的母親,而是幾名面容陌生的近侍。我恍恍惚惚覺得他們被人替換了,我明白自己正在遭受楊駿兄妹的玩弄。他們不僅替換了我的親隨近侍,還以我的名義用他們的親信替換了朝中的一些大臣。我想召見汝南王司馬亮向他托付后事,但他們陽奉陰違,已經把他調離京城。我讓他們草擬一份詔書,讓楊駿和司馬亮共同輔佐朝政,但他們卻將草擬的詔書藏起來,扣壓不發。在我臨終前夕,他們自己擬了一個詔書,說讓楊駿一人輔佐朝政,他們在我的面前宣讀,請求我的同意。但我當時已經口不能言,他們不顧我反對的示意就在上面加蓋了我的玉印,強行通過。我發現他們也和死神一樣對我盡情玩弄,就像玩弄一個無知也無力的小孩。我被他們的玩弄氣得暈死過去,落進死神的巨口。死神顯然還沒有盡興,它又將我吐出來。最后一次醒過來,我請求,不,簡直就是乞求,乞求我的岳丈楊駿和老婆楊芷讓我最后見一見我的衷兒。我預感到我的衷兒終生都要遭受玩弄,就像他們玩弄臨終前的我一樣。我已經后悔把權杖交給我的衷兒啦。我覺得我不過是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最好的玩弄的對象。我一下子對我行將離開的世界充滿敵意。
他們當然是不會答允我的乞求的。就在對衷兒的最后一次呼喚里,我被死神再次吞進了它恐怖虛無的大口。
白癡
我是著名的白癡皇帝。我的白癡舉世公認。
直到43歲之前我都是一個不通世事的孩子。我不想長大,我不知道一個人是不是可以不長大。
我天生就對這個世界不感興趣。對這個世界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說不上害怕也說不上不害怕。我只是出奇的懶罷了。母親楊艷把我生出來的時候我沒有哭叫。我一出世就想睡覺.除了因為饑餓而醒過來吃奶的時間之外,大多時候我都在睡覺。也許睡覺太多的緣故,我長得很胖。我也不喜歡說話,一直到四五歲我才剛剛會說一些簡單的話。乳母經常抱我去看父親和母親,她總是教我喊“父皇”和“母后”,但無論他們怎么引誘和威嚇我,我都緊閉著嘴唇死活不喊。我越是不喊,他們越是想讓我喊,但我好像故意跟他們較勁似的,就是不喊。天下人都得在他們面前唯唯諾諾,唯有我連喊他們一聲都很吝嗇,真是弄得他們沒有辦法。但我后來還是喊了,大約六七歲的時候我終于喊了他們“父皇”和“母后”,這可把他們高興壞了。我終于喊了,并不是真的想喊而是他們總用這件事情來煩我,我想喊了也許就不煩了,于是就喊了。但我錯了,喊了父皇和母后之后他們又讓我喊好多好多的人。我怎么記得住那么多的稱呼并且把它們和那么多的人對上號呢?他們真是很煩啊!
后來就更煩了。從9歲那年起我被冊立為太子。我問他們太子是什么?他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告訴我太子長大了要做皇帝。我又問皇帝是什么,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說皇帝就是萬歲,是管天下所有人的人。我問他們萬歲又是什么,什么是“管”,什么又是“天下”?他們更加說不清了。不知道是他們說不清呢,還是我聽不明白。反正也沒什么,我只不過隨便問問罷了,并不想真的弄清楚。可是他們卻不放過我,偏要讓我弄清什么是太子?什么是皇帝?什么是天下?什么是君?什么是臣?什么是民?什么是……為此,他們請了許多老師來教我。那些老師都是有名的學問家,著名的大臣,比如衛罐、山濤、張華、王戎這些人(當然,這都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他們受父皇重托來教我“什么是什么”的高深學問。他們的高深學問對我絲毫沒有用處,因為我懶得出奇,笨得出奇,這要學會他們教我的學問是幾乎不可能的。比如衛罐吧,他教我寫“太子”兩個字。我花了三天學會了,他松了一口氣,可是隔了一天他讓我再寫這兩個字的時候我又死活想不起來。他沒有辦法,只好重新又一筆一畫地教我,可我寫著寫著就故意倒在案桌上扯起了呼嚕,流起了口水,直把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不住地哀聲嘆息。衛罐沒有法子,只好去向父皇辭職。衛罐走后,又來了一個個老師,我又把他們一個個氣走。一直弄到朝中所有的大臣都不敢做我的老師。
關于我弱智的說法在朝廷和民間流傳。父親曾給一個叫李密的家伙發了命令,讓他來做我的老師——“太子洗馬”。李密是蜀國的遺臣,他遠在蜀中,居然也聽到了我弱智的名聲,怕做我的老師不容易,于是以在家侍奉96歲的祖母為由,寫了一封虛情假意的《陳情表》向父皇推辭。
看來我真的很弱智,我確實對世界上那些各種各樣的東西不感興趣,尤其分不清它們的名目和含義。或者說我未必不感興趣,只是我感興趣的方式讓人們覺得不可思議。
有兩件事最能說明我的這種特點,不過它們都被看成是我弱智和白癡的證據。
一天,在侍從陪同下到華林園玩耍。時值雨后的春日,園里的池塘和菜地中有許多青蛙呱呱亂叫。我覺得好玩,故作詫異地問道:“這些東西不停地叫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大概是餓了吧?它家主人為什么不喂飽它們呢?”侍從們聽著,忍不著笑出聲來。我又問他們說:“這些亂叫的青蛙是為官家而叫呢?還是為私家而叫?”之所以想到這個問題,是因為前一天老師山濤剛剛給我講了一大通官家和私家的區別。聽到我的問話侍從們都愣住了,他們怎么知道青蛙是為官家叫還是為私家叫呢?
青蛙到處亂跳,沒有人管它們,說不上是官家的也說不上是私家的。我覺得天地間的事物都是這樣的,說不上什么是什么,什么不是什么,也說不上什么是誰的,什么又不是誰的。可是人們的感覺和我的感覺大相徑庭,所以父皇和母后才要請那么多大學問家來教我,讓我明白什么是什么,什么不是什么,什么是誰誰的,什么又不是誰誰的,什么人應該怎么做,什么人又不因該怎么做。他們說的太復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隱隱覺得他們說得不對??墒撬麄冊趺磿f得不對呢?他們都是父皇請來的德高望重的大臣,大學問家,天下人都景仰他們,他們說的難道還會有錯嗎?
天下人想的和我想的不一樣,所以我也著急,覺得自己真是他們說的弱智和白癡??墒且矝]辦法,我沒有能力理解他們所說的世界,他們把世界說得那么復雜,就像我沒法想象青蛙是為了官家而叫還是為了私家而叫??墒俏业氖虖膫冎溃袀€叫賈胤的家伙腦瓜機靈,他靈機一動回答我說:“殿下,在官家地里叫喚的青蛙是為了官家而叫的,一旦它們跳到私家的地里就是為了私家而叫?!甭犃怂脑?,我很佩服他的聰明,高興地對他說: “你真是聰明,比我的老師們聰明。以后我做了皇帝,一定封你做大官,你想做什么官,給你做三公怎么樣?”賈胤一聽,高興壞了,以為真要做丞相了,連忙說:“謝殿下!”
其實我知道賈胤說的是廢話。青蛙想叫就叫,還要什么理由?即使要理由,那也是青蛙自己的理由,人又不是青蛙,怎么知道青蛙的理由?人又不是青蛙,為什么要為青蛙去找理由?可是大家總要找各種各樣的理由的,給什么事都要找理由。父皇、母后,老師,大臣他們要我學會的,就是給什么東西都找到理由。他們找到的理由和賈胤說的理由就是一回事,可是他們說的太復雜,沒有賈胤說的簡單直接。所以如果我當了皇帝,就要給賈胤當三公,他說的理由簡單直接,容易明白,可以少煩我。
當然,在賈胤他們說的道理面前我總是長不大的,因為我永遠無法接受他們說的道理,一直到我做了皇帝之后還是這樣。我是最清閑的皇帝。因為我只是每天去父皇曾經坐過的那個位子上坐坐,接受群臣們的朝拜,然后就聽他們一個個奏事。他們說的那些事我大都不懂,也不想懂,也不用懂,因為有后父楊駿、后母楊芷、后來又是我的老師衛罐、汝南王司馬亮、大臣張華、以及我的老婆賈南風、趙王司馬倫、齊王司馬同、東海王司馬越他們懂就行了。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所有的事情他們說了算,他們說好了就用我的玉璽加蓋一下印章就行了。其實就是不蓋印也行,我真搞不懂他們為什么要多此一舉。有時候,對他們說的事我也忍不住插上一句口,但馬上就會引起他們的哄笑。比如有一次,一名奏事的大臣說有幾個地方鬧饑荒,百姓都吃樹皮草根,餓死了好多人。我聽了忍不住問道:“餓死了好多人?他們干嗎不吃肉粥呢?”話音剛落,朝廷上就一片笑聲(他們的笑我已經習慣了,我是不會生氣的,我生氣也沒用)。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笑我,我只是不知道皇帝和百姓有什么區別。我只是覺得我餓了有肉粥吃(我最愛吃肉粥),百姓餓了也應該有肉粥吃,就是青蛙餓了也應該有它們愛吃的東西吃。
在別人的笑聲中我知道自己確實和人們很不一樣。我雖然貴為皇帝,天子,但我還是明白自己很愚蠢,很弱智,很白癡。一個對周圍的人和事物都搞不明白的白癡是沒有權利對任何東西說三道四的。對此,我有自知之明,除了睡覺、吃飯和游玩之外,我什么事都不管。也懶得管。父皇、母后、后母、老婆、諸王、大臣,他們都是聰明人,什么事情都讓他們管去吧,這叫各得其所。
大家都明白我是白癡,他們也不會讓我去管的,即使是我自己的事。
從小到大,什么事情都由不得我。9歲,他們立我為太子,他們并不問我愿不愿意,喜不喜歡。還有給我選妃的事,那時我才13歲,隱隱覺得這事和我有關,可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來我知道父親原來想給我娶老師衛罐的女兒,他認為衛罐的女兒有五種好處:種賢、多子、貌美、身長、面白。而母后和其他人卻想給我娶賈充的女兒。父親認為賈充的女兒有五不可:種妒、少子、貌丑、身短、面黑。不知道父親后來為什么改變了主意,給我娶了賈充的女兒賈南風。賈南風是我的老婆,她丑,我沒意見,反正我也不漂亮。只是她脾氣太不好,發怒的時候會打我。她還不讓我去寵幸別的嬪妃,如果我去寵幸別的嬪妃了,她不僅罵我打我,還會借故把我寵幸過的女人殺了。我不寵幸別的女人也就行了,可她卻背著我和太醫程據私通。和程據私通她還嫌不夠,又把宮外的男子弄到宮中和她淫亂,事后就把人家殺掉滅口。她和多少男人私通都不關我的事,我最痛恨的是她竟然殺了我的兒子司馬逾。逾兒是我的小美人謝玖生的,從小聰明伶俐,深得父皇喜愛,大臣們都說他長得像我的曾祖宣帝司馬懿。賈南風生了三個女兒,就是不會生兒子。她在衣服下塞了一個枕頭,假裝懷孕,等到她妹子賈午生產的時候就假裝臨盆,把她妹子的兒子偷偷抱進宮來假充她自己生的兒子。她為了立她的假兒子做太子,就借故廢了逾兒的太子之位。他們廢掉逾兒太子之位說的那些理由我一條也不懂。他們無非是說逾兒在宮里胡作非為,比如說他經常在東宮掛一些豬肉(他外公是洛陽街上賣豬肉的)、蔬菜之類的東西叫賣;比如說他在老師坐的椅子上偷偷放了針,扎老師的屁股(我也想扎,只是想不出來);比如說他小小年紀就在宮中寵幸好幾個小美人(我也想寵幸,只是不敢),費用無度,每月五十萬錢還不夠,總是預支(什么是預支?)下月的用錢……逾兒被廢之后不久就和他母親謝玖一起被賈南風派人毒死了。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我雖然已經快40歲了,但還是搞不清到底是怎么發生的?賈南風殺了后父楊駿、后母楊芷、以及逾兒、逾兒的母親謝玖。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會有一些朝臣附和她,說出一大堆類似賈胤所說的理由。在類似賈胤所說的理由面前,我永遠是一個不通世事的白癡。我的父皇也有一大堆類似賈胤所說的理由,要不他干嘛改變了主意,給我娶了賈南風這樣一個女人?是不是他也和我一樣是個白癡,還是他收了賈南風她爹賈充的錢?
賈南風后來也被人殺了。當時宮中和洛陽城里鬧哄哄的,后來才知道是又發生了政變。那是一個深夜,一群衛兵沖進宮中,他們捆走了賈南風。衛兵抓她的時候她曾跑到閣樓上,看見我在東堂剛剛穿衣而起。她向我大喊,讓我救她。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是呆呆地看著衛兵把她抓走。走過我面前的時候,她向我吐了一口唾沫,大喊道:“嫁給你這個白癡,我這個皇后算是倒了大霉,你叫人把我廢了,看你這個皇帝還能當多久?”她當真聰明,她還以為是我干的。她能假借我的名義廢那么多的人,殺那么多的人,難道別人就不可以假借我的名義來廢她、殺她嗎?
賈南風死后是趙王司馬倫執政,所有的事情又由他們去管了,無非是換了一撥人管事,對我還是一樣的。那塊玉璽雖然名義上還是我的,我也要用它給他們蓋印。實際上我早就明白了,我只是負責替他們保管玉璽并給他們蓋印的人。我的手上很有些力氣,就是因為我經常蓋印練就的。每天都送來大量擬好的詔書,我每天都揮起玉璽給它們加蓋印章,也不看詔書上的內容??戳艘矝]用,我知道反正都是一些類似賈胤說的高深莫測的事情和高深莫測的理由。我是白癡,白癡是沒有資格對任何事情說三道四的。我只有加蓋印章的分,這是我作為一個萬民景仰的天子唯一可做的份內之事。
有時我想,有一天我會不會加蓋這樣一份詔書?那份詔書是以我的名義讓我去死的。即使真有那么一份詔書,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蓋上印章,因為我知道我是白癡,沒有能力對付賈胤說的理由。
但后來他們不讓我保管玉璽,加蓋印章了。他們派阿皮(義陽王司馬威的小名,我喜歡叫人的小名,覺得人有小名就夠了,不知道為什么還要弄出一個大名來?)來搶我的玉璽。他們不讓我做皇帝就跟我直說好了,偏偏又用一大堆類似賈胤所說的理由來數落我一頓,讓我交出玉璽。我問:“阿皮,是誰叫你來的?”阿皮說:“趙王!”我說:“是那個白娘們(司馬倫的綽號)啊!我猜也就是他了,他干嗎不自己來?你叫他自己來要,我親手交給他。”但阿皮那家伙狗占人勢,不由分說,搶走了玉璽。趙王倫就用我的玉璽當了皇帝,把我囚禁在金墉城。我恨白娘們,他想做皇帝就做得了,想要玉璽也就給他得了,可他至少應該親自跟我說一聲!他親自和我說,我是會答應他的,即使我知道他用的是類似賈胤所說的理由。他說都不跟我說一聲,就派人來搶,這讓我心里窩火。
不過我還是要感謝白娘們,他把我囚禁在金墉城,讓我一下子從皇帝變成階下囚,這使我一下子明白了好多事情。我首先明白了皇帝是有許多好處的,最大的好處就是衣食無憂,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還有,周圍的人都聽你的話,至少他們表面會對你很恭敬,不會動不動罵你,侮辱你,訓斥你,不給你飯吃。我在金墉城第一次嘗到餿飯剩菜的滋味,一點不好吃。就是在金墉城,我明白了天下會有人餓死,并不是每個饑餓的人都可以像我一樣餓了的時候就有肉粥吃。我還明白了金墉城就是一座皇家監獄。以前賈南風把楊芷太后、逾兒、逾兒的母親謝玖囚禁在金墉城的時候,我曾經問過她金墉城是怎樣一個地方。她告訴我說金墉城是一個比洛陽的皇宮還要漂亮的地方,到那個地方的人在那里更舒服。我說,既然這樣,我們就去那里玩玩吧,也和他們舒服去。賈南風一下子就發怒了。把我大罵一頓。當時我不知道為什么又得罪了她。沒想到,她后來真的被人弄到金墉城里毒死了,我也沒想到會被弄到金墉城里關起來。想想逾兒母子就是死在這里的,我還親手加蓋了把他們弄到這里來的詔書,不禁有些黯然。在金墉城我明白了許多事情,這不是我的那些老師們能教給我的,所以,我說我要感謝白娘們。
沒過多久,齊王、成都王他們又發動政變,殺了司馬倫,把那塊玉璽還給我,還讓我繼續做加蓋印章的事情。從金墉城里出來,我好像明白了許多事情。我主動提出,立已故太子司馬逾的第三個兒子司馬尚為皇太孫,把國家的繼承制度重新納入正軌,以穩定天下人心。當朝臣們為我在金墉城的落難而痛哭流涕地向我叩頭謝罪的時候,我說:“諸位愛卿不要難受,你們沒有什么過錯,都是白娘他們干的?!绷硗?,我還殺了阿皮。在自娘們奪取我的皇位時,他為巴結他從我手里搶走了玉璽,并因此而升為中書令。我要殺阿皮,有人為他說情,我怒氣沖沖地說:“阿皮是個壞蛋,幫著白娘們搶走我的玉璽。我不給他,他拼命掰我的手指,把我的兩根指頭扭壞了,痛了好多日子;他還把我推倒在地,摔疼了我的屁股。這家伙該殺!該殺!”
大臣們聽了很高興,他們高高興興地殺了阿皮。這是我做皇帝多年以來第一次親自下令殺死的第一個人。我會殺人了,所以他們很高興。我會殺人了,他們認為我終于有點像一個皇帝了。
殺了白娘們,司馬倫,齊王司馬同上臺執政。他仍和白娘們一樣過幾天就來向我假仁假義地朝拜一次,其實他心里根本看不起我。他也是想要我的玉璽的,他只是不好意思直說。只要他一開口,我就馬上送給他,只要他不把我送到金墉城關起來。大家有話都不直說,總是在背后偷偷摸摸做事,臨到一切已經決定的時候就光明正大地來上一通類似賈胤所說的理由。齊王同也在打擊異己培植自己的勢力,以便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說上一通類似賈胤說的理由,搶走我的玉璽,把我殺掉或者囚禁在金墉城。但別的人并不服他,他們也想像他那樣做。還沒等他站穩腳跟,河間王和成都王就興兵討伐他了。在他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長沙王忽然發難殺死了他。沒過幾天,長沙王又被人殺死。成都王暫時執掌政權,逼我和朝臣封他為皇太弟。但他不敢留在洛陽,他以母親想回鄴城為由留居鄴城,遙控朝政。
但東海王司馬越他們不干了,他們以我的名義號令天下,挾裹著我御駕親征,討伐成都王。
但他們在蕩陰遭到襲擊,丟下我逃得無影無蹤。
當時我在亂軍中嚇得大哭起來。我親眼看到殺人,親眼看到人是可以砍瓜切菜一樣地被人殺死的。我也可以那樣被殺死,一支箭射在我的臉上,那支箭再深一些就可以要了我的命。但我最害怕的還不僅只是死亡,而是身邊的人全都離我而去,把我孤零零地丟在到處殺人的曠野上。
那些人平時對我山呼萬歲,說什么“微臣愿肝腦涂地效忠皇上!”的鬼話,臨難時分卻沒有一個留下來人保護我。他們一直在騙我,騙一個白癡。我從來沒有騙過一個人,但大家都在騙我。因為我從來不會騙人,所以我才是一個白癡。
危急關頭是侍中嵇紹殺人重圍,沖到我的身邊保護了我。一支長矛向我飛來,嵇紹飛身擋在我的身前,被長矛刺穿,倒在我的身上。他的鮮血染紅了我穿的袍子。
我害怕鮮血,殷紅的鮮血映射出無邊的恐怖和美麗,我在其中暈厥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成都王部將的軍中。他們把我弄到鄴城。
我成了成都王手里的寶貝,他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我依舊穿著被嵇紹的鮮血染紅了的龍袍。那件龍袍已經破爛骯臟,穿著有些不雅。成都王他們讓我換一件袍子。我說:“不換,這上面有嵇侍中的血,我要穿著它做個紀念?!彼麄円簿筒徽f什么,他們可以省一件袍子,再說他們也感謝嵇紹,為他們保護了一個寶貝,否則他們就要背弒君的罪名,這對他們可不妙。
這是我的一生里,說的一句最像人話的話,也是一句最悲哀的話。侍中嵇紹的鮮血讓我感覺到了一種悲哀。我知道我的爺爺司馬昭殺了嵇康,嵇康的兒子卻舍命救了我的性命。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悲哀。
我是不值得嵇紹那樣的人救的,我只是一個無用的白癡。嵇紹卻為我而死,這讓我悲哀不已,迷惑不已。
但我還是被嵇紹的死震撼了。他的鮮血喚醒了我,幫我真正長大,不再畏懼死亡。
那么多人都死了,我的親人都死了,連嵇紹這樣的人都為我死了,我只是一個無用的白癡,還有什么理由繼續活著呢?我不是賈胤,沒有必要為自己繼續活著尋找類似賈胤所說的理由。
后來我被人弄回洛陽。占領洛陽的人是河間王的部將,殺人魔王張方?;氐铰尻柕臅r候,張方按照禮數來郊外迎接??吹轿业碾S從稀稀拉拉,他眼中流露出不敬的神色。他想下跪,但猶豫了一下,站著不動。那時我還穿著嵇紹的鮮血染紅的血衣,他沒有料到傳說中高高在上的天子就是這樣一副窮酸落魄模樣。我從容地對張方說: “免禮,免禮。”我并不在乎自己的身份,我已經明白“皇帝”只是我的一個虛幻的外殼,就像一件虛假的外衣。我不需要任何人向我下跪。他們原本就不想向我下跪,他們只想向皇帝下跪,不是向我下跪。
我不想讓他們騙我了,我只是一個白癡,做一個真實的白癡是我真正的愿望。后來我又被張方弄到洛陽,落到河間王的手上。
不久之后,曾經在蕩陰之敗中將我遺棄的東海王又召集人馬打敗河間王,我又落到了東海王的手上。
東海王立司馬熾為皇太弟。司馬熾是父皇的第25個兒子。他讀書勤奮,為人謙和,懂得許多類似賈胤說的理由。他應該早繼帝位的。父皇立我為帝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誤會。母后生我的時候就是一個誤會,她干嘛要第一個把我生下來讓我成為父皇的嫡長子呢?其實母后也沒什么錯,她曾給我生過一個哥哥,可他兩三歲時就夭折了。那就是他的錯了,他干嘛要夭折,讓我成為嫡長子呢?讓我這個天下公認的白癡竟然成為身登大寶統治天下的皇帝?我是父皇武帝司馬炎的嫡長子,祖父文帝司馬昭的嫡長孫,宣帝司馬懿的嫡曾孫。他們那么聰明那么睿智那么神邁,結果卻有了我這么一個謬種流傳,他們萬萬想不到吧?我為我的存在而開心,我的存在狠狠地嘲弄了我的家族、我的帝位,甚至我的天下。我把這一切神圣的東西變成了一個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玩笑。
我已經累了,也滿足了,其實從一出生的時候就滿足了,所以不哭不叫。我并不想向世界要求什么,世界卻給了我常人認為是最寶貴的東西??晌疫€是我,還是一個不會騙人的白癡、不懂得賈胤所說的理由的白癡。世界其實并沒有給我什么。
東海王為了讓司馬熾早繼帝位,讓人給我端來一碗我愛吃的肉粥。我知道里邊下了毒。我想讓他直來直去地跟我說明,我是不會拒絕喝的。我已經不畏懼死亡了。死亡對我來說并沒有父皇想象的那么可怕,我不會像他那樣一想到死亡就嚇得渾身哆嗦不已,所以當年父皇病危的時候我都懶得去看他。
這個世界并不允許我做白癡,我對這個世界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呢?
再說,要想讓東海王向我直說。那簡直就是癡心妄想。這個世界的規則并不是直來直去的。如果要他當面向我說明白,為什么要讓我死,他說出的準又是一大堆類似賈胤所說的理由。
所以,我從容地喝下了那碗肉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