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長兄弟（短篇小說）

一

千呼萬喚不回來的“鄉長兄弟”，今天總算從省城回家來了。

在鄉街子下了中巴車的時候，太陽剛好偏西。他提著一只并不飽滿的麻蛇皮口袋，朝著自家村子的那條小路急急地走去。彎彎的山道上，暮歸的牛群攪起了一路黃塵；山尖上，一只疲憊的老鴉，慢騰騰地扇動著翅膀，正要落在一棵老松樹上，不知為什么，落都落下了，又重新掙扎著飛了起來。他瞥了那老鴉一眼，突然又頓住。好多日子沒回家了，本來扎實想趕快回到家，好好摸摸媳婦那久違了的奶子，順便做些其他事情。但一想起最近催得風風緊的搬家的事，他就煩得把心底那點急焦焦的念想都丟開了。雖然自家哥就在不遠處的鄉政府里當鄉長，他也不到鄉長哥那里去，想了想，就折轉身子，朝鄉街子上的一家小館子走去。他知道為搬家的事，有不少人，包括鄉長哥在內，正毛焦火燎地等著他，所以他想在館子里喝上幾杯小酒，等天黑了，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去。

“鄉長兄弟”大名趙本喜。人們之所以叫他“鄉長兄弟”，并不僅僅因為他真的是本鄉鄉長趙本文的親兄弟，還因為別的一些事情：趙家兩哥弟自小歿了爹，趙本喜不到十歲時，娘又死了，是哥將趙本喜一手拉扯大。偏趙本喜自小調皮得很，常常三天兩頭惹出些不大不小的禍事。比如：用彈弓將人家戴著黃花的小瓜蛋擊得稀爛、故意裝成沒看見跑過去把人家的小雞踩死、或是將人家羊只的后腿用連根的藤條拴住，讓那羊回不了家……每次犯了事，都得哥出面為他頂罪，每次哥都把那些壞事全攬到自己身上。無論多大的禍事，都一律說是他自己干的，與弟弟本喜無關。有兩次甚至給人家跪下來，求饒半天才把事情敷衍過去。而每次趙本喜跟小伙伴打架，也都是哥上去護著，每次都照例是趙本喜沒事似地一身輕松站在一旁看著，哥卻被人家打得鼻青臉腫。后來，怕他再在外邊惹事，哥甚至哀求他說，本喜，你想打人了，回家來打哥，莫在外邊打人嘎。不懂事的趙本喜有一次從學校讀書回家來，果然朝哥的窮骨頭上踢了一腳，踢得哥抱著腿蹲了下去。問他干什么，他說，我想打人啊。趙本喜后來長大，終于懂事了一些，可又冒出個壞毛病：嗜酒如命。且每次喝酒都要喝個天昏地暗，三天兩頭因為把酒給整高了，惹出不少事端，也都照樣是哥出面為他擺平。一次又一次在鄉街子上醉成一灘稀泥，也是聽到信息后，哥跑去把他背回鄉政府的宿舍，為他洗臉洗腳，甚至洗尿濕了的褲子，然后才小心地服侍他睡下。第二天等他酒醒，又苦口婆心勸他少喝點。把他送回家后，還一再囑咐弟媳婦，一定要讓本喜少喝酒，千萬莫出事。但每次都是耳邊風，趙本喜根本不把哥的話當回事。有一次趙本喜在鄉街子上喝得醉眼惺忪，公然在一個小婦女的褲襠里捏了一把，捏得人家又哭又鬧，也是鄉長哥跑去攬著。旁邊就有人說，鄉長，你莫又說是你干的嘎。鄉長弄成個大紅臉，向那個小婦女一再陪禮道歉。可人家說，道歉頂個球，摸了白摸格?最后鄉長給了那小婦女一百塊錢才算了事……

幾十年的日子里，趙本喜就像一只小雞仔一樣，在哥的翅膀下，無憂無慮地過來了。可趙本喜對哥做的這一切似乎并不領情，也不把這個哥當回子事，好像哥天生就得為他的一切丑事、爛事揩屁股，哥為他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天經地義似的。

哥當了鄉長，趙本喜一開始也沒當回事，趕街子在鄉政府大門口上遇見了哥，也是日鼓日鼓的，連招呼都不打。可后來有一次去交烤煙，排了一早上的隊，終于排到了，烤煙站那個新調來的小孫姑娘，小模樣好看得一塌糊涂，讓人看一眼就很有些想法，可做事情卻日伙得很。她公然不收趙本喜的煙，說那煙是灑過水的，煙骨頭也沒烤干。冤得趙喜要哭要哭的，恨不得給孫姑娘下跪，可人家還是不松口，那神情，傲得讓人心頭一陣一陣發冷。鄰村的親戚張老表見狀，就湊在趙本喜耳邊說了些什么。半信半疑的趙本喜就掏出手機湊在耳朵上，大聲武氣地說，哥，烤煙站這個姓孫的女人不收我的烤煙。

聽不見鄉長哥在電話那頭說些什么，只是看見趙本喜就把手機遞給孫姑娘，說，我哥讓你聽電話。孫姑娘聽著電話就一路“咕咕咕”笑著過來，笑得趙本喜覺得事情怕是有了轉機。果然那女人在還手機的同時就給趙本喜丟了個眼色，又“咕咕咕”直笑。這女人愛笑，笑聲就像一只溫熱的小手搭上趙本喜惱怒的肩頭，有點疑惑但已經不憤怒了的趙本喜就跟著那女人來到里屋，那女的就說，還等什么，還不把你的煙背進來?說著又笑。

結果當然羅，那煙不但交了，等級還比別人高出一截。本來面前已經聳起了一座難以越逾的高山，想不到哥的幾句話，那高山一眨眼就煙消云散，整得趙本喜嘴角一扯一扯的。這時他已經不再恨那小女子，倒是她那搔人的笑聲老半天還在他心里繞來飄去的，忍不住又愛又恨地罵了一個字：騷!

從此，趙本喜才知道鄉長哥不簡單，這才對這個鄉長哥有點愛，有點敬，有點怕。從此也就常把鄉長哥掛在嘴上，而且一提起“鄉長”二字，走起路來都一顛一扯的。比如到鄉街子買化肥、買農藥、給娃娃報名讀書……人家還沒問，他就先繞出一句：“我是鄉長兄弟”，或是“我哥是趙鄉長”。這樣一來，人家果真會抬頭多看他一眼，辦起來也果真就順溜得多。有時辦完事，人家還會捎上一句，喊趙鄉長過來喝酒啊?當然，從此他就很樂意人家喊他“鄉長兄弟”，特別是在人多的時候，或是辦事的緊要關口。從此，他也就很是喜歡這個稱呼式的綽號鄉長兄弟。

二

“鄉長兄弟”其實早就應該回來了。

原因是政府要在這一帶修一個大水庫，以解決遠方那個大城市的吃水困難。就是說，這一帶的好多村子都統統要搬走，搬到老遠的外縣去。這事情是鐵板上釘釘，無法改變，跟政府不能講理，你不想搬也得搬。第一批移民都已經搬走了一些日子，趙本喜這個村輪在第二批，也是立馬就要搬。可自從聽到要搬家的消息，在外打工的趙本喜就故意賴在省城，來個老將不會面，軟鼓著。

村子里想盡各種辦法，通過各種渠道，通知他回來準備搬家。先是給他打手機，開始他還哼哼哈哈地裝作信號不好聽不清，后來干脆連手機也不接，拿起來看一眼來電顯示，就讓那機子蛐蛐似地空叫。請人給他帶口信，也是泥牛入海無消息。后來村里就轉個彎，托鄉長哥通知他。但鄉長哥也是千書萬信，一次又一次催他回家，他依然不理不睬。有一天鄉長哥到省城辦事，還親自跑到工地上找過他。可趙本喜聽工友說鄉長哥來了，就索性跑到街上打散旋，讓鄉長哥一直等到天黑，只好請工友捎話給他，讓他趕快回家搬家。當然，他照樣像沒事人一樣，還是賴在工地不回家。

趙本喜不想回去搬家的原因，倒不單單是讓家鄉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那些理不清、扯不斷的故土情給絆著、纏著。更主要的是，雖然趙本喜不把哥當回事，卻對老娘的情格外地深。那年老娘死的時候，他剛8歲，開始時也沒看出些什么，可當老娘的棺材下了井，眾人開始填土的時候，趙本喜突然跳下井，雙手扒著老娘的棺材，說什么也不讓填土，還對里面的娘千呼萬喚，口口聲聲要跟著老娘去，整得在場的人無不動容，都說看不出這小子雖然搗蛋，卻是個大孝子。后來弄得趙本文也哭成個淚人，跳下井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摳住棺材蓋子不放的兄弟給抱了上來——這大約也是鄉長趙本文后來對這個兄弟百般遷就的原因之一。再后來，趙本喜三天兩頭往娘的墳地上跑，把娘的墳地收拾得干干凈凈，還栽了不少花草樹木，弄得花園似的。再后來成了家之后，趙本喜干脆把自己的家從村子里搬出來，搬到離娘的墳只有幾十公尺的地方，他說，這樣可以早早晚晚看得見娘。一聽說要搬家，還要搬到很遠的外縣去，趙本喜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娘的墳。他也曾在電話里問過鄉長哥，娘的墳怎么辦?鄉長說，哪有連墳一起搬的?以后再說。聽到這句虛飄飄的話后，趙本喜就說什么也不想搬了。

要不是最近發生了一些事，不要說搬家，說不定趙本喜連家也不想回家，照樣還在工地上賴著。

先是，因為要搬家移民，一起在工地上打工的一個村、一個鄉的那些人接到通知后，都陸續回家了。他們在工地上的時候，因為有“鄉長兄弟”這個綽號護著，人家處處捧著他、讓著他。趙本喜因此很占了些便宜。比如：傳煙的時候，總是先傳給他；酒整高了，也有人服侍他；在抬重物的時候，趙本喜常挑輕的抬，也沒人說什么；背水泥袋人家背兩袋他背一袋，人家也像沒看見似的；就說下工后搶著那個并不熱和的狗尿尿似的水龍頭洗澡，人家也是每次讓他先洗……一切的一切，他都得意洋洋地受著，還常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一次一個四川民工沖他說了一句“雞巴個鄉長兄弟”，自己一個村的人就沖上去，把人家打得鼻口流血……

可自從一起來的民工走得一個不剩之后，就接二連二三出事了。就說那天中午，吃飯時趙本喜又多整了幾口酒，下午上班去買膨脹螺絲，單車暈暈乎乎騎出去一截就尿急了。左顧右盼全是高樓大廈，連個廁所的影子都不見。急得不行的趙本喜就慌忙把車騎到一條小巷，下得車來，看看左右無人，掏出家伙對著墻腳就沖。誰知剛抖抖的時候，身后突然跑出一個戴紅袖套的欣喜若狂的女老人。女老人拉住他的單車貨架不放，說，總算把你給逮住了。說著就掏出一本發單樣的東西，邊在上面寫字，邊說，第一次逮著你，少罰點，罰50算了。墻腳下的“證據”確鑿，人“贓”俱在，趙本喜紅著臉，先認了罰，只求大嫫，手下留情，無論如何少罰點。左說右求還是不行，最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說，大嫫，我是鄉長兄弟，求你老人家少罰點。誰知那老奶一聽卻說，哪樣鄉長不鄉長，我認不得……你再說，罰一百!趙本喜的酒一下子就全醒了，只好交50元錢，逃跑似地溜了。他這才頭一次明白，“鄉長兄弟”也不是處處好使。一路上就朝后吐口水，罵：雞巴個城市，狗日的城市……這泡公狗尿整貴球掉了!

這還不算，禍不單行。一天下工后，一伙人照樣圍在那張木工桌上吃晚飯。吃過飯，坐在對面的工頭照例隔著桌子給大伙傳煙。傳到趙本喜的時候，趙本喜就立起身子去接。可那煙一伸一縮的，剛要拿到，又回去了。好不容易一爪搶到手里，往后一坐卻是一個仰翻倒在地上。卻原來，身旁的工友在他起身時把凳子給抽空了。一伙人哈哈大笑，笑得痛快而舒暢。趙本喜的后腦勺讓身后的凳子碰得生疼，又被人們笑得惱羞成怒，翻身扯住抽凳子的那個工友就要發作。那工友從趙本喜的肩膀上對面的工頭，不知看到些什么，突然一聲怒吼，你敢!趙本喜朝四周掃一了眼，果然不敢：身邊全是四川貴州鎮雄會澤口音的人，這些人此時的架勢，讓趙本喜覺得家鄉和親情是那般的渺茫和遙遠，而且天氣突然變得很陰很冷，那個抽凳子的工友還一笑一笑地吹吹鼻子，說，雞巴個鄉長兄弟……鄉長算個球，你這鄉長兄弟至多算個吊毛灰……更嚴重的是，此時工頭竟然把幾天前沒追查清的一筆爛賬算在趙本喜的頭上，說，你這龜兒的毛病我曉得，就是一喝酒就亂沖尿……那天給那家人裝修新屋時，灑在實木地板上的那泡尿一直查不出來，剛剛這一分鐘我才想明白，那泡尿百分之千就是從你那截狗嚼剩的東西里灑出來的……你要不承認交罰款，明天我就讓你去把那尿印子給舔干凈了!

至此，趙本喜才徹底明白，離開故土，離開鄉親，自己不但不再是“鄉長兄弟”，而且什么雞巴都不是。害怕再讓人欺侮，也害怕真被弄去舔尿，天還沒亮，他就趕緊收拾行李，逃跑似地回家了。

三

這天也是，越等它黑它越不黑。直到趙本喜喝得有點高，天才算全黑盡，他才鬼鬼祟祟地回家了。

好多日子不見，男人好容易回來了，這媳婦心淺，就顯得有點喜歡有點急。倒是不把趙本喜帶回來的糖果糕點什么的當回事，而是一對眼就咯咯笑。服侍趙本喜吃喝之后，婆娘老早就把床鋪給鋪好了。可當趙本喜洗腳上了床，剛把媳婦的腰攬過來，伸手去摸奶子，正要往更熱烈更寬廣的方向發展的緊要關頭，不早不遲，門就敲響了。

趙本喜頓住，很掃興。大聲問了幾聲，是哪個?又沒人答應，只是一味不緊不慢，停停又敲敲，敲敲又停停。只好罵罵咧咧，重新穿戴整齊，把門打開。

門外站著一個干部模樣的人，手里握只手電筒，一下看不清是男是女。因為她的頭上沒有長發，卻剃了個短短的兒子頭，直到看清胸前鼓鼓的兩砣，趙本喜才確定這是個女同志。就沒好氣地問：黑更晚夜的，你要整哪樣?

倒是媳婦在里屋聽出來，說，哦，是縣上來的搬家工作組的李組長……本喜，快讓李組長進家來坐。

可趙本喜心里急著要續上剛才被打斷了的事，就一根槍堵在門口，說，有什么事，明天再說。一副立馬要關門的樣子。

李組長有點慌，就急急地說，老趙，是這樣，搬家的事上邊催得風風緊，我們催你多少次了，就等著你回來搬家，現在你總算回來了……不耽誤你，長話短說，我們的安排是這樣的，明天全村人最后把家什、物件收拾整理好，后天車隊來了就搬家，希望你能支持、配合……

趙本喜手扶門扇，立馬就要關上的樣子。嘴里就說，行了行了……羅雞巴嗦。

李組長明白些什么，就一笑一笑地說，老趙，你是個明白人，明天就看你的了……你忙你忙。說著人就走了。

這里趙本喜心里犯嘀咕，自己分明是摸黑進的村，怎么這么快就讓搬家組長知道了?心里想著，就重新脫衣上床。誰知正摸索著重新組織第二次進攻的時候，門又敲響了。

趙本喜沒好氣就是一聲臭罵，又是哪個狗日的，敲個球敲!

門外傳來鄉長哥的聲音，本喜，是我，快來開門。

一聽是自家哥，趙本喜理都懶得理，更不要說開門，各自把手朝媳婦的胸脯上伸去，該做什么做什么。

敲了半天，不見動靜，鄉長只好對著門縫大聲說，本喜，明天搬家的事，開不得玩笑嘎。

屋里傳來一串含混的回音，可以理解為，搬就搬，有個球了不起的。也可聽成是不搬就不搬，有什么了不起的。總之，讓人聽清了的就是“了不起的”幾個字。

看著那門已經沒有打開的希望，雖然心里還懸著，鄉長哥也只好走了。

第二天一早，趙本喜果然變卦了——因為他心里根本就不想搬這個家。

先是，全村人的物品、行李都搬到一邊的帳篷里，一間間房屋已經開始拆瓦匹、椽子——就是說，搬家的拆遷已經進入到最后的高潮階段。一個婦女突然發覺趙本喜家一點搬家的跡象都沒有，就手搭涼棚，朝著趙本喜家的方向，看西洋景似地看，看得一動不動，看得好多人都跑過來，站在那里看。看了一會兒，不少人就拍拍手上的灰，或干站著，或是跑到樹下邊乘涼去了。搬家的事全停下來，沒人再動了。李組長就說，哎哎，大伙怎么不動了? 大伙不說話，一如既往地朝趙本喜家看去。李組長就急慌慌帶著幾個工作組的人，集中到趙本喜家“攻堅”。全村的男女老少也就跟上來看熱鬧。

可任女組長一伙人說破了嘴皮，趙本喜全然不是昨晚的那個趙本喜，換了個人似的，從頭到尾一氣不吭，整個人就像一根栽得很深的、一動不動的木樁，這木樁有望海枯石爛般地坐死在堂屋中間。一個工作組員湊進李組長耳邊說，看樣子，今天就是用大吊車也吊不動他，得想個辦法才行啊。

李組長心里急著，臉上就笑笑地又一次走上前去，對趙本喜說，老趙，趙大哥，趙大叔，趙爺爺，趙大老爹，這我就不明白了，昨晚不是說得好好的，你答應搬家不是答應得斬釘截鐵的嗎，咋個睡了一覺就變卦了?嗯?你倒是吭一聲氣呀……照理說，你這家遠離村子在這半山腰上，也可以第三批再搬，可你昨天回來了，你又是鄉長兄弟，你就應該帶個頭，鄉親們都看著你，你要不搬，成了根拔不出來的銹釘子，全村人就都搬不成了……

趙本喜看了看女組長，總算說話了，是的，我是鄉長兄弟……就因為我是鄉長兄弟，懂嗎?鄉長兄弟啊!要搬我的家，得我哥同意!不然，先把我這個搬下來!說著還立起手掌在脖頸上抹了一下。

當然，趙本喜說的不錯，哥護著他一輩子，只要鄉長哥撐著他的腰，誰還能搬他的家?

看看太陽都快偏西，今天不弄好，明天怎么搬家?女組長急出一身雪膏味的大汗，想想，就掏出手機，邊打邊轉到屋后去了。

沒一會兒，鄉長坐著鄉上那張吉普車，尾巴上拖著一股黃灰，一路暴躥地來了。

鄉長下得車來沒說什么，抄了雙手進了屋，兩眼瞅著趙本喜的身子轉圈。趙本喜不看鄉長哥，頭扭朝一邊，就像頭要斗架的紅眼公牛，讓屋里屋外的鄉親們看得大氣不敢出。

鄉長就這樣，跑進屋里轉圈，又跑出屋來轉圈，轉著轉著，就轉出了一腦門子又大又亮的、顆粒飽滿的汗珠子。大約轉到第五圈的樣子，鄉長突然沖進屋子，從身后一抱抱起趙本喜就往外走。一路上趙本喜掙扎著雙腳亂踢，皮鞋后跟不止一次踢在哥的窮骨頭上。鄉長把兄弟抱到屋外場子上，往地上一放，剛想對工作組的人說，他不搬你們幫他搬。誰知腳剛粘地，趙本喜一返身又箭一樣射回屋子，又在老地方釘子似地釘下去。如是者二。第三次鄉長在屋里剛抱起趙本喜的時候，趙本喜的雙腳往火塘邊的柱子上一蹬，哥鄉長的身子就撞到了糊滿鍋煙子的墻上。這一撞不要緊，鄉長的后腦勺就狠狠地碰在墻上掛著的鐵三腳腿上。鄉長慘叫了一聲，立馬伸手捂住后腦勺，放在眼前一看，殺了只雞似的，傷口上血汩汩往外冒，就又捂住傷口一路跑上了吉普車，往鄉醫院去了。

這里鄉親們望著那個血糊里拉爬上車的后腦勺，越發一動不動，干相著。工作組也一時沒了主意，也相著。

趙本喜見把哥的腦殼整通了，只是斜瞟了一眼，身子微微動了一下，依舊地老天荒地釘在那里。

半個鐘頭鄉長再回來的時候，頭上扎著一圈紗布，儼然一個從戰場上逃回來的狼狽的傷兵。但他不惱，還一笑一笑的。正如鄉親們所料，他不敢再去碰自家兄弟，只是伸手摸了一下頭上的紗布，哂哂地對工作組的人和鄉親們說，我看這樣吧，請大伙看在我的面子上，我兄弟的家就暫時不要搬，留到第三批再說吧。說著給李組長丟了個眼色，就進屋去了。

他的身后，是鄉親們七長八短的嘆息。有人還吹響了尖利的口哨，有人說，球，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他一輩子都是這樣!

進了屋，鄉長哥換了個笑笑臉，對趙本喜動情地說，本喜，你把家搬到這半山腰上來，哥明白，鄉親們也明白，你是個大孝子，是要守著娘的墳啊。現在你不想搬家，不就是不想離開老娘的墳嘛。我剛才跟李組長研究，你的家就暫時不搬了。什么時候搬，等以后再說。可現在別人都在搬家，你一個人不搬，人留在村子里影響不好，跟哥到鄉上整兩盅酒去，格要得?

聽說不再搬家，還聽說有酒喝，趙本喜想都沒想，立馬站起身就跟哥出了屋。見了屋外的人，就一副神抖抖得勝將軍的樣子，走路都一歪一扯地，臨鉆進車門時，還得意地回頭望了李組長和眾人一眼，只差說，看，我是鄉長兄弟，你們能把我怎么樣?

現在的人已經不怎么怕官了。就是短暫地怕一下，也是為了自家的利益才去怕。再說這段時間為了搬家的事，大官小官見過不少，也不見哪個大官多了個鼻子或眼睛，或者是官大了就能把人怎么樣。見得多了，就更不懼怕了，何況是出生在本村本土的鄉長。這不，鄉長的車子還沒起動，不少人就七嘴八舌開罵，還罵臟話，是不是鄉長兄弟的東西比我們的大，為什么他可以不搬，卻要讓我們搬?要在平時，早引起哄笑了。但此時沒人笑，一個婦女還公然說，是哩，褲子脫了大家差不多，鄉長兄弟是人，我們平頭百姓就不是人?一個男人說，哪倒不見得，褲子脫了可差得多哩!人們想了想，很短促地哄笑了一聲，然后又有人接著說，還講和諧社會呢，大部分人搬走，個別人卻可以不搬，李組長，你說說，這種事和諧不和諧?……

四

為了喝好這頓酒，鄉長哥先是抱出了一壇子存了多年的梅山包谷醇。不上一鍋煙功夫，又請來了辦公室酒量最好的小楊、司機小宋等一群人，到自己的宿舍里給兄弟陪酒。這還不算，鄉長哥想了想，跑出屋去打了個電話，公然就把煙草站那個小孫姑娘也請了過來。當然羅，下酒菜也全是些好東西：炸得脆香的蜂兒、油漉漉的黃牛干巴，外加那種“長子弟”的土豆片和酥脆的天府花生……不過，趙本喜歷來認為最好的下酒菜是女人，特別是漂亮女人。有漂亮女人在身旁，這酒喝著就特別脆——有酒有女人就有幸福嘛。所以看見小孫姑娘跨進門，趙本喜就涎著臉說，心肝小表妹，只要有你在，馬尿喝著也有味。一伙人就轟笑。這孫姑娘不但人長得讓人發慌心跳，而且很會來事，酒量也很是了得。小嘴又會說話，左一聲本喜哥，上次收煙的事對不起你了，右一聲鄉長兄弟，你是我的親哥哥喲，今晚你要不喝了這一滿杯，你就是記恨著以前的事，就是看不起小妹我，邊說邊“咕咕咕”笑……她那里喝水似的左一杯右一杯，趙本喜就是心里不想喝，嘴上也是豪情萬丈，由不得人杯子就見了底。甚至還說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心肝小表妹，你的屁我聞著都是香的。讓眾人又笑彎了腰。孫姑娘坐在迎門那邊，每吹來一陣風都是騷香騷香的，整得趙本喜更是心里癢酥頭發暈，還沒來由打了個寒顫，那酒就整了一杯一杯又一杯。更好玩的是，喝了幾巡之后，孫姑娘公然要跟本喜哥來一段男女聲情歌對唱：

孫姑娘揚嗓就唱：老司機，帶帶我，小妹十八羅。

這情歌是這一帶的特產，趙本喜會唱，只是從來沒跟哪個女人唱過，更沒跟這么漂亮的女人對唱過。他一時有點受寵若驚，不但接嗓就唱，而且還把音調抬高了八度：管你十八不十八，我的輪胎打滑塌。

孫姑娘：老司機，帶帶我，小妹十八羅，

你的汽車給我坐，我的小奶給你摸，

老司機，你說說，哪個劃得著?

趙本喜：你不說，我不說，兩個都劃得著．

小姑娘，快上來，上車來摸奶……

一屋子的人笑得人仰馬翻，氣氛就有了放肆的快樂并且有了山區的幸福。趙本喜更是讓這意外得來的幸福泡得腳癱手軟。熱熱烈烈中，孫姑娘還跟趙本喜來交杯，又來“穿山甲”式……小楊、小宋一伙人又在一邊敲邊鼓，喝到后來，已經是神魂顛倒，飄飄然然，趙本喜嘴里只會溜出一串串傻笑，越喝越覺得幸福，越覺得幸福越想喝，并且很是希望將這幸福進行到底。

那酒到底喝了多少，趙本喜自己記不清，別人也記不清，直到喝得全身散了骨架，喝成了一灘稀泥……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當頂。趙本喜發覺自己睡在鄉政府哥的床上，可卻不見了鄉長哥，就腳飄飄地下得樓來，一眼看見司機小宋遠遠地在招手，還說，鄉長兄弟，等你半天了，快上車來。

趙本喜上了車，問小宋，去哪里?

小宋就答，到你們村啊。

趙本喜又問，我哥呢?

小宋說，昨晚就回村連夜幫你搬家去了。

趙本喜一頭子發覺事情不對，就朝小宋吼了一聲，快開車!

車子一開到村頭，趙本喜就明白了，酒只是一種武器，一種自家哥用來與自家兄弟作戰的武器：一夜功夫，全村的房屋全折了。一村子折了房皮的屋子，全是些破墻倒壁，就像電影里日本鬼子掃蕩過的那種村子。而那一串拉著全村人家具、物品的車隊，剛出發不久，浩浩蕩蕩，正沿著小河邊蜿蜒而去。這里只剩下幾個工作組的人和鄉長哥在最后清查現場。

當然，趙本喜的家也搬得只剩下了四堵圍墻。老婆娃娃都隨車隊走遠了。這里沒了門窗和屋頂的家，只剩下被煙子薰得漆黑的四面墻壁，一眼望去，情景是那樣讓人始料不及地蕭條、荒涼。

趙本喜望望自己不成樣子的“家”，又望望已轉過山嘴嘴的一長溜搬家的車隊，一頭子就呆了。

呆了一陣子，趙本喜突然望著自家哥，不認識似的，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墻腳那里，又突然沖進搬空了的墻院，發瘋似地打轉轉，緊接著就現出一副要拼命的樣子沖出來，邊跳邊還發出老虎似地咆哮，張腳舞手朝著鄉長哥沖了過去，沖到中途又突然改變方向，朝著女工作組長那邊沖了過去——也許他認為，女組長才是讓他硬是搬了家的始作俑者。

就在趙本喜的頭剛要撞到女組長胸前的瞬間，鄉長哥閃電般沖上前去，一抱將他的身子抱住，并且把他的身子提起來，不讓他的雙腳著地，就往吉普車的那個方向走。一路上趙本喜雙腳亂踢，嘴里發出哭聲亂罵，也不知罵誰，狗日的，天打雷霹的……搬家就是搬我的根，搬我的心，搬我的命啊!搬了家，我老娘的墳咋個整，天呀…… 鄉長不管這些。雖然身子讓趙本喜弄得搖搖晃晃，最終還是在司機和小楊的幫助下，將趙本喜塞進了剛剛坐著來的那輛車子里。還對小楊說，你給我死死地按著他!

車子起動以后，鄉長說，快去追車隊，一直把他送到新家……他要是跳車或是出了什么事，我拿你們兩個是問。

車子放了個黑屁，一溜煙狂奔而去。

老遠還看見趙本喜從車窗掙扎出半個身子，邊朝這里揮舞著憤怒的雙手，邊聲嘶力竭地罵著：趙本文，你不是人，也不是我哥……

跟女組長站在一起的鄉長不理皮兄弟的罵聲，倒是大聲回了一句：本喜，老娘的墳有我看著，你就放心去吧。想想，又朝身邊的女人看了一眼，自言自語悻悻說，哼，我不是你哥，我不是你哥我是哪個?

就像為回答鄉長的自言自語，趙本喜遠遠地又射回一句，趙本文，你是狗日的鄉長!

“狗”后邊的那個“日”字，用了加倍的力氣，整個字就像給炸藥炸開了似的，所以遠遠飄來的，就像是“日”字的碎片片。

鄉長臉上有點發紅，就離開女組長，朝不遠處的老娘的墳堆走去。邊走邊似哭似笑，又點頭又搖頭地自言自語，為這移民搬遷，上級批評我工作不力，鄉親們說我無情無義。現在，連自家親兄弟也罵我是狗日的鄉長。是羅是羅，我就是狗日的鄉長，狗都不日的鄉長……

來到墳堆前，雙膝跪地給老娘磕頭，頭磕下去就趴那里，半天不起來。再抬起頭時，皴裂的右腮巴上有了一滴淚珠子，不亮，但很大，膠水似的稠，老半天都不掉下來。然后手扶墓碑，說，娘，你臨走時把兄弟托咐給我，我沒招呼好他，我對不起你老人家……哥只是本喜一個人的哥，這鄉長可是全鄉一萬多人的鄉長……你老人家地下有知，原諒兒子吧。

鄉長頭上還纏著雪白的紗布，后腦勺那里浸出一塊鮮艷的血跡，遠遠看去，像一朵艷麗的紅玫瑰。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