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市之鷹
我說的是一只真實的老鷹,一只有血有肉,目光銳利,在天空中盤旋的老鷹。但它只是在與我目光平行的高度盤旋。一段時間以來,每天下午5點鐘左右,它準時從滇池方向飛來,在明波立交橋上空,在環城西路上空,在我居住的梁源小區,以及附近的秋苑小區、春苑小區上空盤旋。它平均每天要在這片狹窄的區域盤旋兩三個小時左右。多數時候,它只是懸停在空中不動。一次,它甚至在我的凝視下,在正前方一百多米遠的空中,與我的目光平行的高度,像一位入定了的高人,一動不動,懸停了25分鐘之久。之后,它仿佛回過神來,需要活動一下筋骨,于是緩慢地向下俯沖,漫不經心地滑向一條水泥森林的峽谷。它所滑行的這條峽谷盡義,正好是我聽居住的這棟樓房。它竟然一下子來到我的眼前,在不到一秒鐘的一個瞬間,我的目光和它的目光交錯而過。但它似乎對我視而不見(我不是它感興趣的事物),在距離窗前三四米遠的空中,它倏然改變了方向,同時下降了數米的高度,從窗下緩慢悠閑地滑過。之后,它在右前方的一棟樓房前上升,盤旋,滑過一棟棟堆滿一只圓形鐵皮水箱和一片片閃閃發光的太陽能玻璃板的樓頂,到了明波立交橋上空,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再次長久地懸停在那里,俯視著下面高大的橋墩和寬闊的橋面,以及橋面上川流不息,飛馳而過的車輛。它在那里長時間懸停,一直看到我眼睛發酸,它還在那里。
暮色逐漸蒼茫。如果在城市里還可以用“暮色”這個詞形容黃昏時分的話,我應該這么描述它——一只老鷹,一只傳說中會叼小雞的老鷹,一只傳說中習慣于在田野和村莊上空,或者在深山的群峰之上、峽谷的草木和巖壁之間長久地盤旋、搜索、閃電一樣突然俯沖,在緊貼地面的超低空或者地表上牢牢逮住獵物,然后急速上升,向更高更遠的天空中滑翔而去,準備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美美地饕餮一頓的老鷹,它在城市的黃昏時分,在暮色蒼茫的時刻,在昆明越來越混沌的天空中,在我越來越疲憊的目光下,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不知道在哪一個瞬間,像一個虛無的后現代符號,淡出了我的視野,淡出了我一天的記憶,只留下一只我所揣測的傳說中的老鷹的孤獨——在與一個人的目光平行的高度上,長久地俯視一個城市的一隅之地的孤獨。
昆明黃土坡·525號黃牛
它只幾步之遙,正對著我們的桌子,皮毛光亮,身體健壯,目光水靈,雄性生殖器裸露在陽光里,讓我們幾個大男人心照不宣,下身疲軟。局部真實那家伙起身,或蹲或站,圍繞它,擺弄著鏡頭,從各個角度,各個局部捕捉它在人潮洶涌的都市車站里短暫存在的各種影象。我們的舌頭也在一頭牛身上運動,從它眼前的身體扯起,扯它在某一間牛圈或者某一個山坡出生的日子、吮吸母親奶頭的日子、在草場上活蹦亂跳,撩踢撒野的日子、為戀愛展開激烈角斗的日子,以及被牽上卡車,經過薄薄一疊鈔票的交易來到城市里的日子,也就是它最后的日子一即將匆匆走完如白駒過隙般簡單的一生呈現在我們眼皮底下的日子:它寬厚沉重的腦袋套著人類用拇指粗細的尼龍繩子精心結就的籠頭,鼻孔里穿著粘著血絲的鋼絲,無比結實地拴在街邊一截殘留的大樹樁上,紅色的油漆涂在脊背;525號黃牛,脾氣倔強,像一個即將臨刑的犯人,對自己的命運嚴重不安,它像一只巨大的圓規,正在埋頭圍繞著水泥地上那截殘留的樹樁,一遍又一遍徒勞地轉著圈子。 那天中午,局部真實、敢于胡亂、我、蘇師和劉師,幾個依賴電腦鍵盤和相機鏡頭混飯吃的家伙,坐在昆明黃土坡車站對面的那家牛菜館里,抽著香煙,喝著茶水,抱怨老板上菜太慢,耽誤我們的時間。老板生意實在興隆,對我們愛理不理。垃圾時間,只好看它,525號黃牛,在昆明這個牛烘烘的大城市里最后的片刻時光。
在那個中午,我們并不認識那頭黃牛。至今,我只能稱它為525號黃牛。525,一個抽象的數字,可以是525塊人民幣、525個美元、525號宿舍、525公里、軍迷們無比關心的中國海軍新服役的525號導彈護衛艦……
關于牛,那天中午,我們在以下這些事物:紅燒牛肉、黃燜牛肉、清湯牛肉、冷片牛肉、小米辣炒牛肉……里打住并迅速轉換了話題。買單結束,離開之際,關于牛的話題再次出現,那是敢于胡亂說的,作為總結: “這家的味道如何?”
沒有人回答。大家匆匆離開,去郊野公園看桃花。
漫山的桃花當然比一頭待宰的黃牛好看。我們幾個家伙像一群剛剛作案逃離現場的兇犯,逃離了525號黃牛,逃離了一個有可能無限深入的話題,去看那些桃花。
那些已經開始四處飄零的桃花。
迪慶·烏鴉降臨在松贊林寺大殿的經幢上
一大群烏鴉,從雪山上飛下來,飛過一座座高山杜鵑剛剛開始綻放的高山,一片片高原綠色剛剛開始復蘇的高原草甸,一座座炊煙剛剛開始升騰的高山房屋,在透明的天空和陽光里盤旋,快樂地尖叫,像一群黑色的使者,伸開黑色的翼翅,慢騰騰落下來,降臨在松贊林寺大殿之顛金光閃閃的經幢上。然后,它們收攏羽毛,像一尊尊濃墨凝結而成的雕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天空和大地發呆。這是北京時間上午九點整,松贊林寺的喇嘛們正在雄偉的大殿里上早課,誦經聲一陣一陣傳出來,夾雜著各種法器的鳴響,低沉,雄渾而莊嚴。我站在大殿前面空蕩蕩的場子上,聽著大殿里傳出的聲音,想象著里面的情景。我知道,大殿側面的門開著,我可以像別的到訪者一樣溜達進去,看看幾百名喇嘛(幾十年前是上千名喇嘛)在高原雪域的一天早上,如何度過自己數十分鐘的時光,那也是他們在一千年里的此時此刻一成不變的時光。但我沒有進去。我只是注視著降臨在大殿之巔的經幢上的烏鴉們發呆。剛才我說它們像一群黑色的使者,像一群濃墨凝結而成的雕塑。我不想說出另外一個比喻:它們是死神的使者,是某種不祥的化身。這是高原之下習以為常的比喻。這里的海拔在三千四百米以上,這里對烏鴉的看法截然不同。這里的烏鴉是一種和禿鷲類似的神靈之鳥,它們是吉祥之鳥,是輪回之門上最初的使者,它們日常的叫聲在當地人心里帶著一種天堂和大地之間祥和的氣息。但我依然不想使用海拔三千米以上對烏鴉的比喻,因為我是來自海拔三千米以下的人。現在我說它們像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從黑夜安居的房屋出來。帶著母親的叮嚀,單獨行走,或者結伴而行,在晨曦里趕了老遠的山路,一路上玩玩鬧鬧,來到學校,進入課堂,對著老師的講演,一下子安靜下來。這個比喻剛一出口,我就知道是不準確的。因為我再次看到,它們正對著天空和大地若無其事地發呆,把它們的發呆和大殿里正在進行的事情聯系起來,這更像一種一廂情愿的虛構。
那么,就讓我這么說吧,他們只是一群烏鴉,一群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陽光升起不久之后降臨到松贊林寺大殿之巔金光閃閃的經幢之上的烏鴉。它們只是一群烏鴉,它們安靜下來之后發呆的樣子,像一群聚集在一起的小孩,再次被每天早上升起的陽光和陽光照耀下的世界震撼,癡癡發呆;它們只是一群烏鴉,它們安靜下來的樣子,像一群聚集在一起的鄉村老人,端著煙鍋,抽著草煙,瞇縫著眼睛,第一萬次目睹日出,斷斷續續地回想著一生的悲歡離合,在世界的地老天荒里發呆。就讓我這么說吧,它們只是一群烏鴉,它們像一群人,像我,像別的到訪者,像這里的居民,像大殿里正在誦經的喇嘛,像喇嘛里面的活佛,大家在一個共同的早晨,面對透明的陽光,面對同樣的天空和大地,面對同樣的生老病死,塵世輪回,第一萬次,也是第一次,安靜地,發呆。
迪慶·東林寺的喇嘛在公路上
東林寺的喇嘛三五成群,站在公路邊上,這是途徑香德公路的每個人都會看到的一景。而我看到的東林寺的喇嘛,他們更多的是一個人在公路上踽踽獨行。一位年輕的喇嘛,他提著袈裟,埋著頭,沿著公路遠遠走來。我們的車從白茫雪山回來,正在下坡。他經過我們的車子,對我們看都不看一眼,繼續往上走。一位頭發花白的喇嘛,站在公路邊上,扶著水泥護攔,注視著對面的高山,目光沉靜而從容,我們的車子經過,他同樣不看我們一眼。一位中年的喇嘛,沿著公路往下走。步子有些搖晃,車子經過他的身邊,我看到他手里拎著一只酒瓶,眼角掛著淚水,鼻孔拖著鼻涕,我們的車子經過,他同樣不看我們一眼。
東林寺的喇嘛,他們大多來自附近的村莊。那是一些高山深谷中的村莊,他們一出生,面對的事物和東林寺附近所見的沒有什么兩樣。他們離開出生的村莊,進入東林寺,面對的事物和出生的村莊沒有什么兩樣。高山峽谷中的香德公路陡峭異常,東林寺坐落在公路下面的一塊小小的臺地上,隔著公路不到50米,寺里的喇嘛幾乎每天都要來到公路上。除了來到公路上,大量的閑散時間,他們也沒什么別的地方可去。
以前的東林寺據說在更高的地方,在一座高山的頂上。這里的山幾乎每一座都是高山,每一座高山幾乎都是陡峭的高山,在原來的東林寺里,他們前輩的喇嘛們,活動的地方不會比他們的多到哪里去。
高山和河谷,藍天和白云。高山是險峻的高山,其中有遠處露出雪白尖頂的雪山。河谷是荒涼的河谷,典型的干熱氣候河谷,有的地方幾乎寸草不生,河谷的最低處是流淌的金沙江以及別的更小的江,從高處往下看,它們就像一條條流淌著滾燙的金屬之流的江。藍天藍得要死,白云自得要死。這在這缺少生命的地方,他們是這里最鮮活的生命。他們要在這里度過一生。在他們一生的兩三萬個日子里,他們每天只能像面壁一般面對眼前的高山、深谷、藍天和白云。
他們會看到一些什么樣的高山、深谷、藍天和白云呢?大地山河,隨心現量,他們看到的事物,應該有所不同。這些尋常人的目光穿不透的事物,他們必須用自己的心靈穿透。除了用心靈穿透這些事物,他們別無出路。
而公路,絕大多數時候,對他們是沒有意義的,尤其是向下的公路,通向人間的繁華熱鬧之處的公路。對于他們來說,那不僅意味著一種世俗的誘惑,同時也意味著一種障礙和絕境。那是一種比過去的紅塵更加熱鬧的紅塵,比高山、深谷、藍天和白云更加令人難以用心靈穿透的障礙。我們從東林寺驅車匆匆離開,如果我們想要面壁,紅塵中柔軟的事物,它們的堅硬并不亞于東林寺附近的高山。
雞足山·金頂
那時我正在雞山絕頂——金頂寺的塔欄上眺望。群山,群山,一群群的山,在天空和云層下安然端坐。它們真的在端坐不動嗎?我看到它們奔跑起來,從遙遠的地方奔跑起來,一直奔跑到我的眼前,仿佛一圈圈,一排排,一堆堆巨大的海浪,在寂靜中碰撞,涌動,從遠古到現在到未來,它們的奔跑從未停息,我所目睹的山相,無非只是貌似靜止的一個瞬間而已!它們到底是動還是不動?或許,這個問題錯了?只是我的心在動。群山,無所謂動和不動,心有動靜,故山有動靜。心動則山動,心如不動,則山如不動。大地山河,隨心量所現。我所看到的山河,無非是心力目力所能及的山河,那些心力目力所不能及的部分,它們一直“自在”地存在于我所認識的黑暗之處,從未顯現。于是我懷疑眼前的一切。是否是眼前的一切。假如我從未見山河,比如先天失明,那我眼前的山河會是什么樣的山河?假如我心眼洞開,已經毫無窒礙,我不知道眼前的山河又會是什么樣的山河?于是,站在金頂,所謂這一片大地的最高最絕之處,我想到盲人摸象的故事,我是否認識眼前這一切山河的真相?
雞山金頂,二三十米以下的地方,相傳佛祖的十大弟子之首大迦葉尊者在此披袈入滅,他入滅后所留的袈裟,化為袈裟石——一塊裂紋袈裟的巨石。相傳大迦葉尊者在佛祖滅后,到雞山金頂入山而滅,等待數十億年,未來婆娑世界的佛祖——彌勒菩薩降生后,大尊者也竟如數十億年前的如來佛祖降生時一樣應運降生,輔佐彌勒菩薩教化數十億年后的眾生。偉大的神話還是偉大的預言或者寓言?雞山金頂,一個時間創造出來的奇異的空間,人們又在這個空間里演繹關于時間的匪夷所思的奇妙的故事。
在金頂山轉轉,然后下來。下來的時候,經過袈裟石,經過迦葉殿。我緊拉著她的手。她緊拉著我的手。她的手溫暖,她的身體溫暖,她的眼睛溫暖,我的手溫暖,我的身體溫暖,我們的心溫暖。在巨大的世界上,在匪夷所思的時間和空間中,我們像一對溫暖的蟲子,精心地打量對方,打量周身的方寸之地,貪圖一團經過的流云,一縷掠過的風,一片顫動的樹葉,一片涼絲絲鉆過指縫的若有若無的雪花……
哀牢山·者東鄉者東村
一只蟬,突然在芒果樹上叫起來;尖尖的,抖抖的,猶猶豫豫,戰戰兢兢,仿佛在試探世界的反應。它的叫聲持續了兩秒鐘,突然在樹枝上打住,猶如一枚投入湖面的石子,寂靜無聲的沉入水底。寂靜一寂靜持續了兩秒鐘。兩只蟬,同時在芒果樹上叫起來。它們的叫聲還沒停息,三只,四只,五只,六只,幾十只,上百只蟬同時在一棵芒果樹上叫起來。整個院子里的蟬都叫起來。整個村莊的蟬都叫起來。整個山坡的蟬都叫起來。整個哀牢山的蟬都叫起來。整個世界的蟬都叫起來。像一場蝴蝶效應引發的海嘯,數十秒鐘時間內,蟬鳴已經席卷了世界上所有的聲音。
此前我從未能夠想象,在哀牢山的深處,在數十秒鐘的時間內,整個世界的聲音會被蟬鳴突然席卷。這是哀牢山在一個夏日的下午時分的聲音,是它的嗓子,它的呼吸,它的舌頭,它的嘴巴,沒有長篇大論,沒有爭辯不休,沒有善,沒有惡,沒有意義,也沒有無意義。它只是存在,只是存在的根基,只是蟬鳴,一瞬間而起的,鋪天蓋地的蟬鳴。
那天下午我們從昆明趕來,呆在老雷家的院子里,喝著茶,等待著吃飯。此前剛剛下過一陣暴雨,天氣涼爽下來,世界濕漉漉的,一片寂靜。但涼爽只持續了數十分鐘,哀牢山又恢復夏日的炎熱。這個時刻,一只蟬,突然在老雷家的院子里叫起來。整個哀牢山的蟬,仿佛聽到信號,在同一個時刻,爭先恐后地叫起來。那時我感到吃驚,低頭看看手機,正是北京時間2005年6月10日下午5點40分。
在哀牢山者東鄉者后村,村里人對我們這幫從昆明來的人奉若神明,在我們到來的前一天就到山上打了麂子,在者干河里撈了河魚,舀了大量的自烤包谷酒,準備把我們灌醉。這是因為除了他們發自天然的熱情好客外,我們的到來,還和一條鄉間公路,一座希望小學有關。換句話說,我們的到來,和北京時間,格林威治時間,和《參考消息》、新聞聯播,和人類的歷史有關。對他們來說,我們是“下來的”,我們生活在高處,他們生活在低處,鄉村公路和希望小學,都將帶給他們通向高處的希望。
而實際上,哀牢山的海拔比昆明、北京和倫敦的更高。哀牢山日出日落的時間,也比耶酥誕生的時間更為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