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著要離開分校,我已和小輝約定今晚十點在車站見面,他要帶我去菁地穿越大峽谷。為了這次行動,昨天我就開始動腦筋,倒不是我笨,實在是分校比總校管得嚴,總校在城里,放學(xué)回家,這里二十四小時被盯著,特別是對我們初一女生,不動點鬼腦子休想走人。我先假裝崴了腳,一顛一跛要求回家,可是班主任不吃這一套,叫我去醫(yī)務(wù)室,那位款式嚇人的哈醫(yī)生態(tài)度很差,喊我并攏兩腿,拿把小錘子敲打我的膝蓋,說要打針,1900元一針。好慘!我放棄了此計劃。一皺眉頭,計又上心。在該死的數(shù)學(xué)小測結(jié)束后,我想方設(shè)法要惹怒班主任,我知道她討厭我,去年她代教物理課時,向我們推銷她自做的小木箱,那屁渣箱子里面除了安裝一盞燈泡外什么也沒有,竟然還賣五十元一個,全班只有我堅決不要。從那以后,這位綽號死猴子的娘娘就鼓動所有同學(xué)不理我,平時見面,她鏡片后的小眼一閃一閃總讓我恐怖,昨天我豁出去在課堂上稀里嘩啦翻書包,她卻視而不見,我大聲說話傻笑,她竟然也不制止,她神情恍惚,莫非憨了?!氣我半死,真的希望她去跳樓。回寢室才聽說死猴子中午接到先生要求離婚的電話,嗨,我真倒霉。但我不甘心,十點熄燈以后,我開始講鬼片,可無人搭理,我只能冒著生命危險從上鋪滑下來去掐睡得像死豬一樣的襪子飛(本名王稚菲),明知這會害了她,也顧不了啦。襪子飛是個最怕吃虧的小母狗,白被掐一把哪里肯干,立馬跳起來和我抓扯,我們不是一般瘋狂,枕頭掉地臉盆哽哩咣啷朝門邊滾。對面的包達亭起床上廁所,我知道她是去死猴子那里告狀,全寢室公認她是死猴子的線人。襪子飛裹了被子要睡覺,我一把扯開,她又朝我撲過來,門一響,死猴子出現(xiàn)在寢室里,沒得說的。
走讀!
走讀就是中午回家,第二天一早趕回學(xué)校上課,這是只有死猴子想得出的損招,至于分校距公路車站幾千米,車站距市區(qū)二十公里,一路上車多人雜,學(xué)生是否安全,能否按規(guī)定時間返回統(tǒng)統(tǒng)都不是她考慮的。
反正已通知家長接送。
現(xiàn)在我就等著表姨來接我,這也是事先講好的,她會給我?guī)硇欣畎禾斓膷{谷肯定不會熱,我要她裝上我最厚的棉衣和換洗衣服,當然還有MP3,進城后她會送我去車站。到下午第三節(jié)課后她還沒來,我有點著急了,又沒有手機,死猴子上星期就規(guī)定學(xué)生不能帶手機,她認為小小年紀哪來的朋友,認識的就是同學(xué),同學(xué)天天見面用什么手機,一旦發(fā)現(xiàn),沒收了畢業(yè)后再還。
眼看下第四節(jié)課了,我急得要捶桌子,人家襪子飛的媽早把她接走了,她媽簡直是個母夜叉,當著老師和同學(xué)的面就扇了她兩耳光,清脆得讓人起雞皮疙瘩,死猴子還在一旁偷笑,我看得一清二楚。
終于通知我家里來人了,臨出教室死猴子還叮囑我明早七點趕回參加早自習(xí)。習(xí)你個頭,我暗想你等著我去峽谷的消息吧!風(fēng)一樣刮出教學(xué)樓,一下呆住,眼前站著的竟是舅舅,面無表情,這可是我第一次見到,當即取消打聽表姨的念頭,我才不憨,雖然舅舅表面像個草包,實際上他鬼得要命,又沒有教養(yǎng),我可不想成為襪子飛第二,低了頭乖乖隨他走。舅舅是開車來的,一輛骯臟的破面包車,也好,免得我走路去擠公交車。
舅舅一路上不說話,外公叫他來的?回家被K是少不了的,這我不怕。可以把責(zé)任全部推給襪子飛,我擔(dān)心的是出走計劃泡湯,說不定家里正在審問表姨,慘了,我的心跳要停止。走進家門已近六點,陣雨初停,以往窗外雨棚上嘀嘀嗒嗒殘滴聲被屋內(nèi)匆忙的腳步聲取代,全家都在忙,廚房里叮叮當當,熱鬧非凡。今晚要請客?舅舅把我的書包往沙發(fā)上一扔,也進了廚房,我松一大口氣,放肆地夾了一片回鍋肉放進嘴里,嗍著手指朝臥室走,我不想去廚房找表姨,明擺著那兒人多不便說話,我估計表姨把行李藏在臥室里。
經(jīng)過舅媽身邊被她拉住,倒霉!她叫我拿紙來給小弟弟揩屁股,我扔一卷手紙給她就趕緊溜,舅媽最愛使喚人,稍后肯定喊我?guī)兔Φ固涤邸?邕M臥室,不由咳了兩聲,屋里有股煙味,估計表姨先前在這里抽過煙,自我去了分校,表姨就住這里。屋里變化不大,床頭柜上的鏡子、糖和大頭貼都照原樣擺著,稍微不同的是多了一張卡片,上面寫著祝你生日快樂的字樣,心里一動,方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曾經(jīng)告訴過表姨的,又覺得表姨還來這一套有點滑稽。不過我還是有點感動,畢竟只有她還記著。一只腳搭上椅子,正要換校褲,忽又停住,總覺得屋子里窸窸窣窣有響動,該不是表姨藏著想嚇我吧?表姨鬼鬼祟祟經(jīng)常做些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我搜索一遍,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忽然覺得其實我并不了解表姨,真的!在聽說她要來之前,我甚至不知道還有一個表姨,我母親從來都是一張嘴只說自己,如何漂亮如何眼瞎嫁給我父親讓好多人惋惜,除此外我不記得她還會說話,也不對,說過一次,是在我上小學(xué)后,她對父親表示要珍惜生命。這方面母親毫不含糊,每天回家越來越晚,我不得不承認父親有點下流,每次都要趴下我媽內(nèi)褲嗅一嗅,以檢查她在外搗蛋沒有,我不說假,我親眼所見。我確實想找機會問問母親如何能做到不說廢話?可我的愿望沒能實現(xiàn),離婚后她就到外面過有價值的生活去了。父親也從不說母親家事,估計在他出走前也沒搞清母親家都有誰,因為母親一家嫌他長著鼠須不準進家門,我知道這是表面,其實她們恨我父親身無分文,“光胴胴夾一根雞巴。”這是遠在農(nóng)村的外公捎來的話,這條對我父親的評語常讓我寒心。不過我也慶幸有這樣的父母,讓我過上一種別人享受不了的自由日子,從上初中我就一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接到我那一個沒見面的舅舅電話,得知表姨要來時,我心里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安逸,當時我正和小輝圍著電磁爐吃火鍋,一邊喝著葡萄酒,遺憾的是蘸水里只有鹽和辣椒,兩天前就沒有醬油了,我們誰也不愿去買,尤其是小輝,生怕出去了我會把門鎖上。我是寒假間在網(wǎng)吧認識他的,刺猬頭,長得其實一般般,不是帥翻天那種,但是歪門邪道很刺激人,剛認識就說你不喜歡讀書,偶也討厭學(xué)習(xí),他稱自己是逃學(xué)王子,長期泡網(wǎng)吧。這個我信,而且我知道他不光對上網(wǎng)感興趣,聊了幾句就摸我胸,被我一腳射到那邊天去。本以為他不會再理我,卻是表示非常喜歡我這種性格,他帶我去認識他的朋友們。我才不喜歡小輝,他有女朋友,上高一,綽號蝦米,作怪哦。一見面就要和我單挑,真是找扁,我不是吹,蝦米根本不是我的下飯萊,但是她詭詐,喊來N多人,有幾個還帶著刀,小輝拉了我就跑。躲進我家后,小輝說他和蝦米已泡湯,該和我重新開始,被我掐紫了臉包后,便改話題,不過我對旅游也不太喜歡,小輝一再央求我春天和他出游,那是我第一次聽他說起大峽谷。那個飄忽不定的話題才說到一半就被舅舅電話打斷了,舅舅才不管我是否反感,電話里一再追問我旁邊怎么會有男孩的笑聲?我沒好氣地說是電視里的聲音。舅舅叫我關(guān)掉電視下樓接表姨,他已把她送到宿舍前。我一再聲明接待不了表姨,父母寄來的生活費只夠我用,再說房子也太亂。舅舅向我保證,頂多住兩天,租到房子就搬出去,我說既然只兩天為什么偏住我這里,無論是你還是姨家都比我的房子寬,何必——我又忍不住打聽表姨是否從外地來?舅舅說我盡講廢話。好嘛,我心想如果表姨擺出許多禮品讓我挑,我首先要手鏈腳鏈,戴著它氣死我那些親戚。只能打發(fā)走小輝。第一次接觸表姨就不開心,說好了在宿舍大門口見面,她卻從隔壁宿舍走側(cè)門上了我家樓道。這讓我反感,很懷疑她是調(diào)虎離山,搞突然襲擊偵察我。進門后我不想理她,但是她根本不管我的表情,厚皮實臉拉著我說,剛上中學(xué)就長這么高了,我們家人都是手長腳長的。我抽出手,她又追著我找衣架,她要掛大衣。我差點噴飯,就她那件土里土氣毫無品味皺巴巴的棗紅色大衣還要掛?墻角是它最好的位置。見我不答腔,她也不再問,伸手摘掉墻上鏡框,衣服掛在釘子上,聲明是暫時的,因為她要勞動,打掃房間,這里確實太亂。我覺得她這點還不錯,勤快,換了我,只住兩天才懶得做。表姨卷起袖子,呸呸,朝手掌心吐泡口水,又向我要圍裙。我失望地搖頭,她確實該拿圍裙遮掩一下,她那件毛衣到處脫線,巾巾吊吊。可我沒有圍裙,隨手從椅背上拿起一件外衣給她拴上,才發(fā)覺是小輝遺忘的夾克,忙解釋現(xiàn)在服裝是男女混穿的。表姨說有一大股煙味,我說現(xiàn)在女生抽煙的N多,你告訴舅舅我也不怕,好了,你快點掃。我吹開滑落到前額的頭發(fā),叫她輕一點,灰太大,我接一杯水潑過去,卻潑到她腳上,表姨沒氣,左右開弓甩掉鞋子,我險些要笑,她的襪子是破的,難看地露著腳趾。表姨卻是毫無愧色,坦然地在屋里走來走去,掃完地又收拾桌子,她把我那些亂扔的課本一本本摞起來,看見了我的檢查,寫的是期末考試時偷換同學(xué)考卷的事。哇!她一聲尖叫,我有點煩她大驚小怪沒見過世面。她指著檢查下面問那幾行歪歪斜斜的字是誰寫的?我一腳踢開糖紙,說是我代家長寫的,沒辦法,老師要求要有家長意見,開學(xué)后交。表姨又要叫,我真的煩了,我做什么關(guān)你屁事呀,她笑了,問要不要她幫忙?我瞟她一眼,回答可以,但不要寫得太好太順暢,免得老師以為是我寫的。表姨像聾子,繼續(xù)整理課本,我提醒她不要翻看,很差的。她看著我,說出和死猴子一樣的廢話:不好好讀書將來吃哪樣?我一揚手,仰脖張嘴接住糖,說你真是白替古人擔(dān)憂,憑哪樣我找不到飯吃?!表姨笑了,打來一盆水抹桌椅,她手腳麻利,三下兩下連門窗都抹了。我嚼著木糖醇口香糖一旁踱著步。還比較滿意。表姨說以后你會更滿意。我想你偶爾來做事我不反對。我叫她洗手,她稱不忙,東摸西敲,說門上螺絲松了,一邊從荷包里摸出工具。我捂著嘴笑,大概她要租的房子也是毛病不少。擰緊螺絲后,表姨一頭進了洗手間,她說下水道有點堵,我承認前天洗襪子沖走一只,我沒閑心弄,這哪有縮在被窩里聽MP3爽呢?!我提了手電跟進衛(wèi)生間,心里奇怪,明明記得今早頂燈壞了,怎么就亮了?或許根本沒壞,只是接觸不良。我謝謝表姨幫忙疏通了下水道,一邊把洗手液遞給直起身來的她。表姨不接,她得先除掉有些裂口的長指甲,還沒等我去拿剪刀,她“嚓嚓”幾下咬斷,還從兜里摸張紙包好放到臉池下面,不然以后不再長指甲,她要我相信這一點。我連連點頭,扯了毛巾給她揩手,同時一腳把那紙包射進下水道,轉(zhuǎn)身要走,被她拉住,我一陣心驚肉跳,表姨甩一甩毛巾問能不能洗把臉?我不反對。她說從蠻坡來坐了兩天車,一身灰塵。我不關(guān)心她此行的目的,我注意的是那塊新買的毛巾,被她用后蒙上一層黑。表姨忽然怯生生地對我說,還想漱口。我說你漱嘛。又被她拉住,表姨說她需要牙膏,我指給她地方,她又要牙刷,我呆了片刻,絕望地問,你一樣沒帶?她笑了,嘀咕一句,我聽得清清楚楚:大屁眼光棍。我真領(lǐng)教她了,還對我說,你真的不煩?看來我們一個是蔥一個是蒜,搭配得蠻好。我大聲說我去給你買。走出衛(wèi)生間,又覺劃不來,再次推門進去,說你給我零錢——一下呆住,表姨正在脫衣服,她說干脆洗個澡。一撩內(nèi)衣。“磁”——裂開一道大口子,露出一對有幾十年歷史的大咪哆,她可沒不好意思,還問我怪不怪?我臉紅筋脹又莫名其妙瞪大眼。她拿起噴頭,一邊問沒有發(fā)現(xiàn)她身子不太自然?她說她出過車禍,翻下幾十米深的峽谷,身上鑲嵌了好多塊鋼板,不過鋼板軟軟的,不信你摸摸,一邊貼過來。我渾身直冒雞皮疙瘩,莫非她是變態(tài)老處女?哇,還讓不讓我活呀。立馬逃出來,面對窗外冬日黃昏,心想舅舅一定害怕才把她射到我這里,好在只有兩天,否則我要噴血。然而我又錯了,事情遠不是我想的那么簡單,這是表姨進廚房后我才明白的。本來我要在飯廳請她吃東西,我倒不餓,中午吃的火鍋還沒消化。我打開冰箱讓她挑選食品,同時插上電暖器插頭要她烤干頭發(fā),不然會感冒。電暖器是先前小輝從街口小商店順手偷來的,還好用,有一個手柄,搖上來四面發(fā)熱,放下去腳下保溫,可是表姨對冰箱里面東西不感興趣,我沒辦法,平時我很簡單,幾片曲奇餅,一只蘋果,真的,加杯咖啡,頂多再來一瓶冰綠茶。表姨倒不反對潤潤喉,跨進門到現(xiàn)在滴水未沾。拿出一聽飲料,使勁拉開蓋,汁液噴她一臉,我“卟哧”一笑,表姨丟下我進了廚房,架上鍋,“啪”一下打開煤氣爐。我跟進去,抱歉家里實在沒吃的。“乒乓”,表姨揚手打開吊柜門,從第二格上拿下一把干面條,我有點詫異,我都忘了那里還有面條,她咋個曉得?當她取下空醬油瓶,并從衣兜里拿出袋裝醬油,咬開一條線灌上醬油時,我簡直毛骨悚然,我說你還知道我家缺什么?她叫我歪一歪,揭開鍋蓋下面條,又彎腰從碗柜里拿出碗筷,一連串動作讓我暈頭轉(zhuǎn)向,想起先前種種,忽然警惕,一把推開她遞來的面條,什么我太可憐需要吃熱的,我不吃不吃,才不是因為缺少那樣小麻油,我渾身哆嗦。她說你不舒服?一拍巴掌,說差點忘了。從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個小瓶子,告知里面裝著燒過的稻草灰,搗碎的農(nóng)家包谷飯鍋巴,干牛糞末,她叫我嘗一嘗,哪怕聞一聞,治百病。我猛力推開她,大聲說:你來過我家?表姨毫無正經(jīng)地說舅舅告知了我的一切。還沒等我問為什么,她便笑咪咪地稱要來此長住,不了解咋個行,對不對?當時我真的要崩潰,趁她洗碗的當兒,我沖進客廳給舅舅打電話,他不光確認表姨要長住,而且明天還要去青莊把外公外婆接來,以后就由表姨在此照顧老人。“眉格,”舅舅叫著我的名字,說外公外婆年紀大了,最近因腦供血不足摔一跤差點要了老命,再呆在農(nóng)村讓人不放心,孝敬老人是我們的職責(zé),對不對。我跺著腳說對是對,應(yīng)該住到你們家更好盡孝心。他說原先也是這樣想的,考慮到開學(xué)后我要去分校學(xué)習(xí),一去一個學(xué)期,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正好利用起來,放心,這是暫時的。我一陣顫粟,再不相信舅舅,我說你太奸,漢奸的奸,設(shè)下圈套霸占我的房子。舅叫我說話不要那么難聽。我不管,我說我媽還是你的姐,你盡欺負我。話筒里嘰嘰吱吱,我知道舅又是嘻皮笑臉。我不聽就不聽就不——憤怒地扔了話筒,我氣,我罵!然后又拿起電話,我想告訴老媽,才按了兩個號碼又打消念頭,老媽會發(fā)毛,吼我,她是每天必須保持好心情的。只能再找舅舅,剛要按鍵,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是表姨。我像見到狼,后退一步,問你要搞哪樣?表姨有點奇怪地看著我,咋個這么兇?我叫她少羅嗦,有話快講。她要我打開臥室門,她得在里面墻上找個位置,量好門的尺寸。我才知道舅打算把我和父母兩間臥室打通聯(lián)在一起,我叫起來,哪里是什么便于互相照顧,其實是要監(jiān)視我。我討厭表姨對我的不滿視而不見,一邊催著開門,一邊說她考慮客廳的電話是否裝分機,放臥室里。我堅決反對,分機可以偷聽,更無自由可言。表姨勸我不要為她操心,邁出這門就只管忙自己的事去吧。半天我才明白,人家根本就當我不存在了。我毛發(fā)倒立,喂喂,我說你們搞錯不得?表姨稱哪里會搞錯,先前來時你舅交待得清清楚楚,今晚就把鑰匙拿到手,免得你粗心大意忘了。我暴怒,一下推開她的手,我可不是好欺負的,我是很橫的人,我拿起先前喝剩的半瓶葡萄酒要砸表姨,她注意到我的舉動,笑嘻嘻地說現(xiàn)在干正事不喝酒,奪過瓶子,她力氣好大,我根本不是對手,生怕她強行搶走臥室鑰匙,忙說糟糕,你忘記關(guān)火了。表姨轉(zhuǎn)身奔廚房,我趕緊趁機藏鑰匙。“嘿嘿。”她突然回頭,她說她知道我會來這一手。走上幾步,一抬手,從壁上吊柜后面螺絲孔里摸出鑰匙,她說從客廳玻璃門上把我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我又羞又氣,死命堵住臥室門不讓她進。表姨奇怪,問你反對量門?我隨她怎么想。她靠著門柜,輕輕地問,你討厭我?我扭開臉,表姨半天沒說話,顯得非常失望,因為她聽舅說我很歡迎她。屋里很靜,黑下來的窗外有風(fēng)聲,偶有斜雨打在窗玻璃上。表姨朝外走,我追上去,我想告訴她去舅舅家要坐82路車,墻角有傘。我還沒開口,表姨已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她打算睡在上面。是的,她說盡管已明白真相,但是她不會離開這里。現(xiàn)在我仍記得當時表姨嘴角那一絲似有似無的笑。家人敲門叫我吃飯,我答應(yīng)著,一邊翻箱倒柜找行李包,我決定提了行李包出去,問起來,就說今晚去襪子飛家還衣服,上次借的,害她感冒了。要說撒謊我可是不需要打草稿,張嘴就來。可是我沒找到行李包,不知表姨放哪了,得問她。
我推開房門出來,抵擋著四下投來的目光,我知道剛才在屋里的當兒,家人已翻過我書包,“看看,咋個得了,數(shù)學(xué)失敗,英語悲慘,語文也落泊,丟人哦。”一大堆數(shù)落等著我,猜都能猜到小姨叫得最兇,她是一個無聊透頂?shù)娜耍幌蛳矚g貶低我抬高她兒子。所以我先就塞了兩砣棉花在耳朵里,瞇了眼朝廚房走,叫一聲表一一被椅子絆了一下,四下一看,才知道先前所想完全多余,沒有誰說我看我,大家甚至顧不了我,進進出出,忙著拿碗端菜。我的肚子有點餓了,桌前一坐,盼著快點開飯,完事再找表姨,廚房里唏唏唰唰鬧得沸沸揚揚,夾著二姨的叫喊:放姜!我知道是在指揮表姨,我仿佛看見表姨揮舞鍋鏟的模樣,非常認真,我有點想笑,要是我,肯定偷奸耍滑出工不出力。忽然又想,今天怎么全部聚到我家來了?也不見客人,莫不是為了我的生日——天,受寵若驚談不上,的確有點不自在,又提醒自己不要憨,該享受就享受,他們霸占了我房子,虛情假意來這一套,我還要客氣?我一動不動看著家人來來往往,一盤盤菜擺上桌子,夾一片嘗嘗,咸了一點,嗯,還是頭一次這么過生日,肯定是表姨出的主意,為什么?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我曾想憑自己高智商戰(zhàn)勝她。一點不假,去接外公外婆那天我就開始動腦筋,一早我對表姨說舅舅來電話改在城北菜市口上車。出了門我稱去買豆?jié){甩掉她一趟打的到城南,騙舅舅說表姨不宋了。姨媽們立馬喳起來,她們不明白表姨為何臨時變掛。又無法聯(lián)系上,表姨是沒有手機的。喳完后她們商量是不是不去青莊了?這是我料到的,立馬添油加醋說了許多不用去的理由,可是她們又覺不妥,最后還是決定去把老人家接來安頓在我家,輪流照看,我才知道外公外婆堅持只能由親人來料理他們的生活,不放心外人,縣城就有保姆勒死主人的案子發(fā)生。
我氣!
眼見計劃不能得逞,我準備溜,哪怕去找小輝“瘋”幾天昵,舅舅總不能砸了我的房門吧。可惡我那些表弟妹一定要拉我同去鄉(xiāng)下玩,我們好久沒在一起,他們熱情過份,我只好上車。姨媽們一路上嘰嘰喳喳,雖說已定下大家輪流照顧兩老,不過攤在誰身上都非常累,她們認為實在遭不住只好再送回鄉(xiāng)下。不過我認為這不關(guān)我事,我已打定主意返回時就說鑰匙忘在屋里了。想著他們傻逼樣,我差點要笑。
大人們又開始罵表姨,罵得有點難聽,舅舅叫我們一幫孩子捂住耳朵,我卻偷偷移開右手指,我是想聽表妹講遇見我小學(xué)同學(xué)的事,送進耳里的卻是有關(guān)表姨的話:她家原先比我們家強多了,住在城東石臺街口舊軍閥的宅院里,那里面是大院子套小院子,墻上有青苔,爬滿藤子,我才知道表姨是獨生女,小名細妹,常常在陣雨之后端了盆子從雕著花的門框里出來洗頭,頭發(fā)很長,扎成粗辮子。我仿佛看見當年的細妹面對農(nóng)村來的姨們微微一笑,說,今天是星期六。今天確實是星期六,我們?nèi)沂窃谌デ嗲f的路上談?wù)摫硪獭淖≈钫笤旱揭獊砦壹耶敱D罚也恢肋@中間發(fā)生了什么?偷偷問表妹。她聽母親說過,表姨當年中學(xué)沒畢業(yè)就隨串聯(lián)隊去了外地,回來成了壞人,還被游街,坐過牢。她父母都是被她氣死的。我想笑她竟然好意思教訓(xùn)我,但我笑不出,心咚咚地跳,不想再聽,又忍不住。表妹說,表姨一直在外地,最近才和我們家聯(lián)系,她男人酒醉摔死,她要供孩子,想找份工作,可表姨一樣本事不得,年齡又偏大,只能來我們家當服務(wù)員,包吃包住,一月幾百元。我靠著椅背直撇嘴,鼻子忽然有點酸,我可沒感冒,真的沒有。
青莊距木城三百多公里,小學(xué)時我在作文里寫過它,還提到青莊附近的楊柳鎮(zhèn),鎮(zhèn)子不大,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要回木城必須在鎮(zhèn)上住一夜,搭一早的班車。我倒是想在青莊留下來,我喜歡青莊,喜歡原先曬得紅彤彤的,粗粗糙糙的我,穿一件短了一截衣袖的棉襖傻傻地站在泥巴墻前,想起那模樣我就感動得想哭,特別是夾在嘰啦嗚叫的家人中。他們可不愿在莊上多呆。我們走進鎮(zhèn)子天已全黑,那晚風(fēng)猛,從山谷那邊吹來,整個鎮(zhèn)子都在搖晃,吱吱嘎嘎地響,響得最厲害的是旅店那塊歪歪斜斜的牌子,噼哩啪啦,隨時會掉下。外公卻對此視而不見,他走在最前面,風(fēng)吹飛了棉帽也沒停下,晃著白白的毛栗頭繼續(xù)朝前,我知道老者者恨不得一步邁進城,連我嚇他城里人多車多危險都不管用。外婆跟著跨進店內(nèi),在門坎上絆了一下,懷里的肥鵝趁機跳下地狂扇翅膀,鵝毛亂飛,姨媽們?nèi)拥豇喕\雞籠幫著去捉鵝。“使勁使勁。”舅舅指揮家人從拖拉機上卸東西,物品不少,裝了三部拖拉機,外婆是財迷,樣樣都要帶走,壇壇罐罐火鉤火鉗,哪怕一塊板子,一根鋼筋條也不留下。
想叫我?guī)兔Ω静豢赡埽犞胰擞媱澃涯切﹣y七八糟的東西安置在我哪間房哪個涼臺我都快要作嘔,我不說假,真的在找地方,我避開舅舅,他追了兩步叫我放心,家里不會太臟,姨媽們會瓜分了外婆那些雞鴨。我溜到廳堂角落竹躺椅上坐下,心情稍稍好轉(zhuǎn),翹起二郎腿,扯了旁邊抹布擦去帆布鞋上的泥。弟妹們眼尖,一個個也溜到我身邊學(xué)偷懶,我不準他們挨我邊,表弟忙遞給我紙巾揩手,表妹趕緊接過我用臟的紙團扔到墻角,他們一向巴結(jié)我,我是老大,個頭最高,點子又多,沒有我,他們連玩什么都不知道。我清清嗓子正要說話又打住,我超級討厭小姨家小丁丁也溜過來,我們都不喜歡他,大舌頭,老是滴口水,八歲了還戴著小圍兜。我命令他去買包蝦條來吃,狗東西笨得要命,出門就是一個大跟頭,哇哇一哭,大人們過來,挨訓(xùn)的又是我,又是什么榜樣啦,責(zé)任啦,我也還是老一套,趕緊捂耳朵。
舅舅朝我們拍著巴掌,該吃飯了。
全家聚在廳堂里,大人們忙著開紙箱,端出N多壇壇罐罐,從里面夾出蘿卜燉排骨、泡酸姜、紅辣椒、豆腐干、鹵雞爪、雞翅雞腿豬腳,放人一溜小糖瓷碗中。圍桌坐下,我很不喜歡姨媽們都要自己的孩子坐到身邊,我認為她們是故意要突出我的孤單,我必須麻鬧,我偷偷鼓動弟妹們搶飲料,小丁丁暴賊,手短偏搶桌中大瓶可樂,夠不著就拿筷子薅,嘩啦一響,碰翻旁邊壇子,排骨湯流了一桌面,還冒著小熱氣,外婆立馬趴桌上伸出舌頭要去舔,被外公猛拍一下肩膀趕緊縮回,外公認為村里嫉妒的人多,說不定在壇里下了毒藥,堅持叫扔些個店里的狗嘗嘗。我心里別扭,才發(fā)覺兩老名堂格外多,先要夾素白菜把碗揩干凈才喝湯的毛病我還勉強能忍受,遭不住的是二人稍稍動一動,就喊發(fā)熱頭暈,要測血壓量體溫。作怪哦,就算外公原先當過小學(xué)教師講究點。外婆純粹是背著牛糞田坎上瘋跑著長大長老的,我真的受不了,假裝夾菜,想用袖子橫掃掉那易碎品,二姨怒吼,外公笑了,體溫表在他手里,來來,他叫我坐好,他要對我說說鬼打體溫表的重要性。其實他才不會說表,他的眼光從上到下打量我,忽然嘆氣,說想念我母親。我確實巴望腳下有個地洞供我藏身,免得被大家發(fā)現(xiàn)我臉紅,我是替外公害臊,誰不知他老人家和我母親不過張,此時外公心里一定慶幸我母親不在,要不然他就進不了城,起碼不能住進我家。我不喜歡老人家假模假式地感慨全家到齊就差我母親。好在“演戲”時間不長,外公的興趣就被舅舅引到酒上去,大家覺得喝酒的建議非常好,屋外風(fēng)雨交加,室內(nèi)小酒一杯,那才叫有滋有味。外婆也贊同,離開青莊時老鄉(xiāng)們送了好多米酒,她提醒不要打碎壇子,以后要用它腌咸菜。舅舅竭力反對,米酒難喝又后勁十足,必須到街上去買酒。舅舅打開房門聽見雨聲嘀嗒,回過身叫我去買。巨慘!我不干!舅叫孩子們和我一起去。誰也不動。大人們自然又責(zé)備我,不帶好頭,農(nóng)村里像我這么大的孩子放牛打豬草哪樣不干?我說寧愿打豬草,大家罵我濺,然后又攻擊我的頭式,劉海太長遮住眉毛,還上翹,象簸箕,咯咯咯外婆笑得最清脆。實在聽煩了,我一把抓過錢,說,走!其實我才不想給他們買酒,出門后我提議用酒錢進館子,我們自己吃火鍋。弟妹們歡呼。于是我們沿街找飯館。
吁——一輛馬車停在我們跟前。
我一看跳下車的人,忙閃身要往弟妹們身后躲,忽又站住,憑哪樣我要鬼鬼祟祟,該譴責(zé)的應(yīng)該是她,追到這里,簡直是厚顏無恥。
表姨哈哈一笑,轉(zhuǎn)而取悅弟妹們。
馬車前行,膠皮輪子咕隆咕隆輾過青石板路面。
弟妹們簇擁著表姨去旅店,我恨得牙直癢,追上去警告她不要告狀,害我被K,決不會饒她。表姨的到來,讓全家人又驚又喜,我卻一旁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我實在見不慣她標新立異邁大步的樣子,慢,她竟然穿的是我的鞋子,太過份了!表姨推開我的手,瞇著雙眼對大家說,咋個沒見外公外婆,一個個都這么年青?然后做出了最欠扁的舉動,她叫全家人看燈,當大家沒看出名堂再找她時,表姨竟然不見了,半晌從桌子下鉆出來,一下坐到外公外婆跟前,咯咯笑著。外公外婆眼圈發(fā)紅,摟著她表示,不要說照看我們,白吃白住我們也要收留。那一刻我摸摸兜里的鑰匙,你們想得美。叮叮當當,大家開始碰杯,二姨拍著表姨肩,叫她唱歌助興,她原先是宣傳隊的,嗓子好。表姨趕緊放下杯子退到一邊放歌:春風(fēng)吹……咂咂咂,全家人得臉地喝酒吃菜,我忽然覺得表姨像傻逼,要我可不干。有人碰我,是舅舅,他不明白我為哪樣什么都不吃,韭菜、茄子、雞蛋蔥蒜都不沽,魚不吃水果不吃就喜歡街邊零食,當心生蛔蟲。我說我愿意。舅拉了椅子坐我跟前。我白他一眼,請求不要來煩我。拜托了。他說我哪樣都好,就是翻白眼特別難看。我不理他。舅舅超級虛偽地朝我笑了一半,忽然瞪大雙眼,我不由毛骨悚然,趕緊回頭一看,尖叫起來,一條小細蛇從窗縫爬進來,上了我的肩,媽呀——“不要慌。”表姨沖上來,一把揪住那根細蛇。大家叫她趕快扔了,她卻咯咯一笑,揚起頭,把細蛇從鼻孔放進去。哇!我心驚肉跳,眼見表姨張大嘴,吐口氣,把蛇從里面拉出來,大家驚叫,蛇還是活的。表姨不慌不忙打開窗,把蛇扔到草叢里,關(guān)上窗子,沖著大家又是一笑。不光是我,所有人都呆呆的。屋里死一般沉寂,片刻后,才有了僵硬的笑,一兩聲,接著就是責(zé)備,怪她不該神顛鬼倒只顧出風(fēng)頭,會嚇著外公外婆,老人有心臟病。表姨還是笑,但沒有聲音。小姨在表姨身后做惡心動作,別的姨媽也直撇嘴,一個個再不肯和她同盤里夾菜。表姨放下筷子,稱要去方便,半天不回來。
屋外淅淅瀝瀝雨聲不絕,我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追到屋后,半明不暗的走廊燈下,表姨背朝我坐在墻角處,身子在顫動,我以為她在傷心哭泣,躡手躡腳走過去,卻見她吭哧吭哧地啃著燒洋芋,我有點失望,哼。表姨一回頭,我肯定她是從廚房偷的,好哇,我嚇她要去告狀。表姨神情坦然,我以為她會說不拿白不拿,卻說是廚房師傅送的,我才不信。她不和我爭,問嘗不嘗一個?比屋里的菜好吃多了。從鼓鼓的塑料袋里摸出一個聞聞,呸,焦的,扔掉,又摸出一個遞給我。我就一屁股在她身邊坐下。表姨問我屋里吃完沒有,她好去收拾。“你真賤。”我邊剝皮邊說,他們自己不會弄,要你巴結(jié)。表姨奇怪地看著我,說不巴結(jié)我來干什么?我說應(yīng)該是他們巴結(jié)你。表姨叫我不要顛兌她,我發(fā)誓我的家人都不是好東西。表姨叫我小點聲,緊張地左右看看,又笑著對我說,你不喜歡我,又說這些,肯定是挑撥離間。我生氣,為自己沒想到這層還被冤枉,我索性說,你討好他們也沒用,進不了我家的。表姨吞下第五個洋芋,拍拍雙手,表情舒暢地安慰我沒有鑰匙不怕,可以找“開鎖王”。救命!我一下吐掉滾燙的洋芋,差點表示會報警,話到嘴邊又吞回去,我可不能明說,不然她們會防備。表姨高低不追問我想說哪樣,而是微微地笑,舒舒服服伸直了兩腿,她胸有成竹?我忽然心驚膽顫,覺得表姨太油太詭詐,我必須使出渾身解數(shù),讓家人在半道上改變主意,趕走表姨。我要先講她有小偷小摸的惡習(xí)。我起身要走,又被她拉住,搞哪樣?我有點放肆地把手搭在她肩上,正要問是不是瞄上了外公外婆的老窖?噓一她手指貼唇,示意我不要聲張,一抬身,從屁股下抽出鞋子,“啪!”猛地一下打在從墻角伸出來的狗臉上。那狗慘叫著跑了。我渾身一振,隨即蹲下身,搖著她手臂說,你要救我,要不然它會咬我,對不對?心里想的是你巴結(jié)我也沒用,嘴上卻說真的超級佩服她,怎么就知道有狗來?“鼻子尖嘛。”表姨打了兩個飽隔,站起身,她估計屋里吃完了。我卻又不忙,說還早,舅舅喝酒時間長。表姨反正不想呆這里了,外面太冷。但是我看得出她并不想回屋。她東拉西扯就想避開我,肯定有名堂,我假裝前走,猛一回頭,表姨正叼著煙,使勁按打火機,”,火苗上竄差點燒了她的眉毛。好哇!我上前說:都以為你改邪歸正了,還在抽,全家還指望你幫外公把葉子煙戒掉呢,你這不是害他嗎?表姨笑了,說煙是舅舅給的,外公的戒煙只能從先聞煙味做起。我半信半疑,讓我嘗一嘗,我知道舅抽什么牌子的煙。抓過煙來深吸了一口,吭吭,咳了幾下,品不出來,還要再吸,表姨從我嘴里拿走煙,斜視著我,不緊不慢地問,如果是毒品吸不吸? “你有?”我差點驚叫,這可是重重一條罪,表姨死定了。她叫我回答問題。我當然稱嘗嘗也可以。一伸手,說:“拿來嘛。”表姨推開我的手,眼光滑過我的臉,頭一偏,叫我“靠邊稍息”。我討厭她的語氣,好像是老大,我可不安逸,叫她快點拿出來。我的手已觸到她臉上,表姨抓住我手腕,往身后一扭,其實不痛,但我叫得自己都覺得嚇人。哽哩拱隆,堂屋里傳來響動聲,表姨松開手,我氣呼呼朝前走,我恨透了她。要添油加醋告她欺負我。我們幾乎同時返回堂屋,家人飯畢正挪動桌椅,一見我們便喳起來:跑哪里去了?!表姨鴉雀無聲趕緊收拾。我扯著嗓子建議扣錢,她磕破了碗邊,別人用時會割破嘴。話沒說完便被舅舅拉到一邊,他朝大家喊快點漱洗睡覺明早趕車。
表妹們定要拉我同住,童年時我們常聚在三姨家“瘋”到天亮。
可我現(xiàn)在沒這心思,提了臉盆去院里鍋爐房接熱水時,仍在想如何同表姨斗。那時院里陣雨初停,矮墻外吹來田上的風(fēng),仿佛帶有青莊老屋的氣味,我一時倍感孤單。
鍋爐房前排著長隊,我們?nèi)ネ砹耍驹诤竺妫患胰藝\嘰喳喳鬧個不停。又是表姨冒出來,非常自然地走到一邊拉下電閘,漆黑一片中她混水摸魚,燈再亮?xí)r,她早已打來幾盆熱水。全家人猛夸表姨,我很不安逸,我就不信治不了她。轉(zhuǎn)身對弟妹們說,表姨太勢利,不管我們孩子,我們?nèi)グ涯切崴沟簟5苊脗冋f會被看見的。我有辦法,照樣去斷電。我伸手拉閘時,院里正有人把房上用剩的小青瓦一塊塊碼在板車卜準備拉走,四下一黑,旅客們瘋狂朝前擠,乒哩乓啷稀哩嘩啦撞翻板車踩碎了瓦片,那人雞巴鴨巴地叫,我心驚膽顫趕緊合上電閘,那人上來一把抓住我,弟妹們跑來幫我,被他一耳光扇到半邊去,狗東西不好惹,我拼命喊舅舅,我從沒發(fā)覺他耳朵不好,只顧和姨媽們邊說邊朝客房走,我絕望得要哭。表姨過來時,我激動得直跳,她是被弟妹們叫來的,表姨叫那人放開我,那人不買帳,要表姨賠償。“賠你個頭。”表姨說你白天不來運偏晚上來肯定是小偷。那人揚手要摑表姨,她立馬縮做一團,我正要罵她崴貨,她卻猛然一腳射到那人窮骨頭上。我們歡呼。那個草包沖進鍋爐房,提了長火鉤出來,我要拉表姨跑,她卻推開我,她一定非常高興有機會表現(xiàn)自己,迎著火鉤上去,突然閃身,草包剎不住腳步朝前撲,表姨伸手一把攬過來。我不知道表姨咋個會有這種本事,竟然能把那人夾在腋下,搞得草包四肢亂動狼狽不堪。我們笑起來。表姨一松胳膊,那人“嘭”一下掉在地上,朝著大門連滾帶爬沒了蹤影。“耶!”弟妹們和表姨互相擊掌。我忽然懊惱,這等于又給表姨一個加分的機會,我好恨自己,我對表姨說你真愛管閑事,其實我輕而易舉可以擺平那個草包。
弟妹們紛紛責(zé)怪我,我才不聽,他們知道個屁!我的桀驁更讓表妹們不滿,她們決定重新分房,不和我住。我說,更好!
我獨自在院里洗了臉腳,提了空盆剛從后門進屋,就看見草包帶人進入前廳。我吃驚不小,憋住呼吸溜到樓梯口飛奔上樓,閃進客房后撞上表姨,她要來和我同住,我百分百不愿意,我會在她嘴邊放襪子身上燒天燈讓她通宵無法入睡。但我現(xiàn)在顧不了這些,我似乎已聽見有人上樓,我告訴表姨實情,她一下拉滅燈。黑咕隆咚中,我軟在她懷里,她抱著我說,今晚詭詐,不要再出去了。我的眼珠四處亂轉(zhuǎn)了好幾秒,突然哆嗦,悄聲問,要解手呢?她說屙在盆子里。我說糟糕,我的鞋子掉在走廊上了,咋個辦?她問打光腳行不行?我打了個顫,說,地上好像有玻璃渣。表姨猶豫一下,貼著門聽聽,然后出去,四下一看,回頭小聲說,沒有哇。我說你的眼睛是直的,拐拐彎旮旮角角里找找嘛。她一路找去,到了左邊樓梯口,回頭說還是沒看見——噫,你去哪里?我說我到右邊找。加快腳步邁向右邊樓梯口,朝堂屋里那些人喊:“你們要找的人從左邊樓梯口下來了。”這次我又失算,草包們一見我便沖上來抓住朝樓下拖,虧得又是表姨上前攔住他們,雙方噼哩啪啦打做一團,直到旅店員工報警把我們?nèi)繋У脚沙鏊?/p>
回到旅店已近凌晨,走廊上遇見舅舅,他極鞋要上廁所,打著呵欠叫表姨快去敲十個核桃,給外公外婆各五個。眼光一掃我,奇怪我咋個鼻青臉腫?被誰欺負了告訴一聲,一定把對方手打斷。舅舅下樓后,敞開的房門里傳來外公的聲音:自摸清一色。
我的抽泣淹沒在稀哩嘩啦搓麻將聲中。
表姨回來時,雨點正沙沙地打在窗玻璃上,她不說話,埋頭在桌前搞什么,她一定很沮喪,我猜她救我原是為了討好家人,現(xiàn)在明白我在這個家可有可無了。我咬緊牙關(guān)又趕緊松開,我的臉脹得難受。表姨轉(zhuǎn)過身來,拿著浸泡了開水的毛巾要給我熱敷,她叫我躺著不要動。我慶幸毛巾蓋住了我的表情。表姨手很輕,說話也輕,她不是白癡早就看出我的心思,所以還這么待我是因為覺得我像她。我不由想像起她還叫細妹的那個年齡,眼睛有點濕。那一刻,我知道輸給她了,我不會再刁難她,這份工作對她太重要,我決定要跟小輝去大峽谷,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她,叫她不要勸我,沒用的,我必須去,否則會郁悶死。表姨長久地看著我,她答應(yīng)替我保密,絕不失信,她說她一定要幫助我。
今天她確實幫助了我,把一頓責(zé)備變成了生日晚宴,我倒沒看出她還有這能力,可我需要嗎?
房門吱呀吱呀關(guān)上又打開,最后一道菜總算端上來,我想表姨也該出來了。可是最后走出廚房的是姨媽,奇怪,完成這一桌菜的是大家?盤盤碗碗五顏六色,酸酸甜甜又咸又辣有N種味道。已保養(yǎng)得紅光滿面的外公外婆叫我坐著不要動,小姨擺上一碟醋用來蘸魚,弟妹們端上生日蛋糕,這個捏我那個掐我,嘻嘻哈哈,甚至想拿奶油敷我臉。討厭討厭,我趕緊躲,弄臟了我咋個出門。不過要我許個心愿我倒是挺樂意的,我想天天過生日,不不,這不現(xiàn)實,我說想見表姨,咋個老不見她?家人不語,我不由猜想表姨遲遲不肯露面是有心給我一份驚喜,莫非為我準備了一份別致的生日禮物?這倒讓我稀奇,隨之鼻子有點發(fā)酸。
電話響了,舅舅拿起話筒問找誰?我心一跳,小輝打的?這個笨蛋已到了車站?我搶過電話,里面嘈雜,夾著女聲,還有蝦米?舅舅又奪過電話,喂了兩聲,警告對方不要嘻皮笑臉,“乒”一下掛斷電話。全家啞雀。我看一眼墻上電子鐘,渾身一振,糟糕,九點已過,我得趕緊找到表姨拿了行李走人,當即眉頭一皺,捂住肚子說吃了奶油蛋糕不消化要去廁所大號。起身邁上過道,經(jīng)過衛(wèi)生間,打開邊門,穿過廚房到?jīng)雠_進臥室,東看西找,就是不見表姨,搞哪樣名堂?再走,身后有腳步聲,我猛然回頭。是舅舅他們,我說我找表姨要生日禮物。舅舅咬一咬嘴唇,輕聲說:表姨走了! 我疑惑地看著他,半晌。問什么意思? 舅舅重復(fù)一遍:表姨不會來了,她辭掉工作走了。
我的血一下凝固,墻上鐘報時:二十二點整。那是火車出發(fā)的時間,我絕望地靠著墻。這一夜出奇地靜,我躺在表姨睡過的床上,回想著舅舅的話:表姨的走,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次日舅舅送我回分校,車窗外細雨紛飛,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車子駛離西街,上了惠相路,表姨第一次來我家走的就是這條路,這也是從我家去分校的必經(jīng)之路,昨天表姨從這條路去接我。路上想起了自己當年出走時的情形,忽然有所悟,斗爭一番,最終選擇向舅舅“點水”。其實我不在乎她的背叛,只要她留下來。我在校門口和舅舅分手,我答應(yīng)好好讀書,進了鐵門,走入教學(xué)樓,我忽然又想起那綠色的大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