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匆匆忙忙趕到慧業大廈,差5分12點,抬頭看天,33層的大廈尖頂正好將太陽頂在頭上,而噴泉噴射出的水霧里,七彩的虹光若隱若現,讓他說不出的恍惚,甚至有點兒迷離。每次到這里等待曉雨下班,他都有與太陽對話的沖動,這里的景象不光是一幅令人感懷的畫兒,還讓他夢游般的失落。有幾次,他很想把畫夾帶來,憑著他4歲學畫,30年畫畫的功夫,無論光影多么復雜,惟妙惟肖的寫生應該不成問題。可每次都是拿起畫夾又放下。他知道,這是由于曉雨在這棟大廈里上班的緣故。他也知道,曉雨討厭他到這里來見她。可他還是要來。他不能不來。比如說此時此刻,他就迫切地想要見她。他必須要告訴她,今天早上他又看見陽屋了。
太陽升起時,他在明亮的晨暉里看到它,是第三次,它就坐落在離海邊不遠的魚鱗狀的草灘上,有著喜悅的形狀,怪異透明的墻壁和誘惑的門窗,非常的獨特和漂亮,只要看一眼,就使人情不白禁地幻想和輕松,如同到了另一個世界。可一點兒都不夢態,恍然大悟似的知覺里,輕風拂面,沙塵不驚,可以嗅到屬于月亮和星星的味兒,清楚什么叫真實、什么叫明白,感覺怪怪的,是那種酣睡之后被溫軟或者意念喚醒的記憶,很像是活在一幅新作的畫面里。但不能過于凝神,不能過于認真。換句話說,不能緊張,因為它像空氣一樣透明,像風一樣輕靈,任何刻意的追求,結果只能是水中撈月。而越是放松,看到的景象才會充分,其境界也就越妙,類似于老子的眾妙之門。而且他還發現,這間屋子的門窗沒有陽光的時候是看不見的,只要太陽一露臉,它馬上開啟,從上而下,仿佛是被光線推開的。因此,它是屬于陽光的,是陽光的屋子,這就是叫它陽屋的原因。
這事太神奇了,神奇到了荒誕的地步。
之前,他只是在晨光中散步的時候,偶然看到過陽光里若隱若現的門窗,屋子的形狀縹緲不定,似夢似真,讓人深感疑惑和不安。而這幾次,情景完全不同,一回比一回看得清楚,就像是背朝初陽,面對自己的影子,太真實太具體了。
真的好興奮,好久好久他都沒有這樣沖動過了。
但他不能把他的發現告訴更多的人。
前些天,他曾試著對曉雨說過一次,是在早餐的時候,她吃著煎蛋有意無意翻他一眼說:
“你沒事吧?”
“當然沒事,如果真有的話,那就是以我現在的狀態,還無法進入屋中,也無法用攝影或者寫生的手段把它記錄下來。”
“是嘛,”曉雨不屑道,“夢境的記錄并不新鮮。”
“這不是夢境。”
“那好啊,但愿你今晚能進入其中,沒準還能擁有屋中的美人呢。”
他血往上涌,但就在爭吵即將發生前的那一刻,他老老實實閉上了嘴,他心里明白,而今自己“光陰”難過,有求于她,即便在陽光燦爛的空曠里,看到了一間實實在在的不可思議的屋子,又能怎么樣?屋子屬于什么性質,所有權歸誰,為什么只有他能看到,等等,都還一無所知。既然不知道,那就不妨保持沉默,多觀察幾天,待到弄清究竟再說。
可糟糕的是,經過數次目擊后,他實在沉不住氣了。
真的。屋子就在那兒,青草正小心地捧著它,太陽正深情地親吻著它,
妙極了!
他的神經沒有問題,判斷清晰,思維敏捷,意識準確無誤地告訴他,他看到了另類的真實。就像看見了飄忽的靈魂,看清了掠過我們頭頂的無處不在的真實的風。這有點癡人說夢。可他要說,等等,請想一想,我們誰看到過自己的靈魂?換句話說,誰看到過風的真容?風是看得見的風嗎?看得見的真的是風?當然不是!風是看不見的,沙塵暴、龍卷風、白楊樹的撓首弄姿、大風車的自作多情、云的張狂飄逸、帆的吸腮鼓肚,包括你的皮膚、你的神經、你的意識知覺到的都不能算是具體真實的風。如果是,那么多的叢林部落就不會把風當作生命的組成部分,當作崇拜的偶像,乃至至高無上的天神了。這和我們時常弄不清自己是誰看不見自己的靈魂大同小異。而現在,他之所以看見了陽屋,不過是在神秘的偶然里睜開了上帝賜予的第三只眼睛而已。
正因為這樣,這神秘的真實,與幻覺或夢境截然不同。
幻覺和夢境你是可以進入的,無論多么離奇、恐怖或荒誕,你都能夠進入,方式很多,還時不時的可以過把主角的癮。
而這間屋子似乎是進不去的,有關它的內部只能說是玄之又玄。它的門似有還無,你僅僅是可以看得見,想要推拉撥弄無異于夢中摘花,沒準你呆呆地瞪它兩眼,它倒會對你微笑,讓你開心。它內部沒人,這你知道,也理所當然。就像我們全都本能地知道我們的意識屬于我們自己。既然知道,做不了主人,當一次純粹的過客總可以吧,就像我們去香格里拉,看見的究竟是不是世外桃園并不重要,關鍵在于去過。或者說,我們作為人,活得怎么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活過。因此,就這間陽光的屋子而言,首要的問題是能夠看到它并承認它的存在。
這些話都是在心里說給曉雨的,已經無數遍了。
而此時此刻,太陽明媚得令人暈眩,正天堂似的照耀著那間外形喜悅、墻壁透明、門窗誘惑的屋子。
慧業大樓的門前熱鬧起來,人潮水般涌出,一直涌了15分鐘,但沒有曉雨。曉雨是出眾的女孩,任何時候只要出現,一眼就可以看見。
他在,噴泉前又徘徊了一小會兒,大概10分鐘的樣子。還是看不到她,這才撥通了她的手機。她沙啞著嗓子說:
“你神經病啊!大中午的,干嗎找我,不是給你說了中午別來找我嘛!”
“對不起,真的有事,很重要的事,否則我是不會來的。”
“到底怎么了,失火了,還是失竊了?”
“那倒沒有,我是說……”
“晚上好吧,晚上我請你吃奶糕,有什么事見面再說,行不行啊?求你了……”
“好吧,那我下午來接你。”
“不用啊。我們在老地方見面就是了!”
“可我想先帶你到海邊看看,有件事必須要告訴你。”
“該不會又給我說陽屋吧?如果是,你趁早打住,光天化日之下,神叨叨的裝什么鬼啊?討厭死了!”
杜文和曉雨認識3年多了。3年前,她剛滿23歲,美院畢業還不到4個月,和男友一起來闖特區,在經歷了百天的脫胎換骨后,弄得傷痕累累,勞燕分飛。而他,在經過數年飄泊后,正巧經朋友介紹,被畫廊錄用,一方面幫著老板經營字畫布置展覽隨時施展畫畫的才能,一方面利用空閑時間自己創作賣畫。因畫廊提供免費住宿,還有每月900元的固定報酬,超過銷售額還有提成,對他這樣一個在鋼筋水泥的森林里只身闖蕩、幾近絕望的人來說,簡直就是老天開眼時來運轉。倆人在畫廊的展覽上相遇。那天,她和男友分手不到24小時;而他在經歷了長期的多重饑渴后,撥云見日,激情澎湃。他見她孤身一人、神情憂傷,便下意識地以空前的主動和膽量和她搭訕,結果倆人一見如故,在不到半小時的時間內,就不可思議地成了彼此的朋友。那之后,倆人在他那間僅6個平米的小屋里,共同度過了兩百來個甜蜜而又幸福的夜晚,非常的甜蜜,非常的幸福,單是彼此畫過的裸體就有上百幅,其中的相當一部分,還賣出了不錯的價錢,使得曉雨去了一趟澳大利亞。那時,倆人都抱定了為藝術而獻身的志向,對自己的才能和信念堅信不移,未來的天空金光閃閃……但后來,她還是走了,她不能也無法用自己的裸體支撐起信念和生存的雙重大廈。她是一個急功近利、享受生活的人,現實和貧困無情地摧毀了她的夢想,她在烏托邦轟然坍塌的煙塵中看清了自我。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她不但回頭,而且果斷地爬上了岸,在慧業大廈14層的一個文化傳媒公司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圖像制作,廣告創意,有啥干啥,動不動就跟老總外出,弄得滿嘴酒臭,渾身煙味,還有那種可疑的來自身體內部的古怪氣息。但對她來說都無所謂,只要有大把的錢賺,干什么都行。對此,杜文深表理解,他曾經抱著自己心愛的作品在大街小巷挨過餓,人們寧可像打發叫花子一樣給你施舍,也不愿要你畫兒的滋味他知道……
杜文抬起頭,又看了看慧業大廈14層的那扇熟悉的窗子。像這樣樓上樓下見不上面的事,在他來說是家常便飯,是毛毛雨。有時她明明不在樓上,也讓他在樓下傻等。次數一多,倒也習慣了。習慣到可以問她是不是在和老總調情上沒上床之類的話。這很自然,倆人原本就沒有婚姻的承諾,感情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他的想法不等于她的心愿,相思之苦本來就是誰情愿誰受的事。
可今天他不知是怎么啦,眼前老是犯暈乎,總覺著哪根筋不對勁兒,吃錯藥似的,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見她,告訴她早上發生的事:他真的又見到了陽屋!這一次,距離近得觸手可及,看得他眼睛都要跳出眼眶了。他要精神抖擻、義無反顧地對她說。如果有可能,一定拉她去看一次。她可以笑他可憐巴巴,可以怪他神經兮兮,這都沒啥,他不是堂吉訶德,無論怎樣手中沒有長矛,胯下沒有戰馬,腰包里沒有金幣,僅僅是一個欲望、思維、肉體方面自認為健康的自然人,如果真的有點兒不夠常態,那是他過于執著于藝術的緣故,就像愛她一樣。他真的愛她,在她之前,他和女人相處、做愛,無論境遇怎樣,從來都沒有刻骨銘心過,伴侶越是性感美貌,缺憾就越大,她是惟一使他不能忘懷的人。
這和固執不同。
因為藝術使他堅信品質的真實。
品質,是沉默的舞者,能做的,是不斷蓄積爆發的能量。
爆發是舞者的理由。
豹子、鷹、魚蟲小草都一樣。
是靈魂就不能沒有舞蹈。
要舞蹈就不能不學會沉默。
生命范圍內,所有的獵食者攻擊前都是沉默的,無論有沒有取勝的把握和能力,沉默都是第一道劍光。
這個問題上,曉雨和他的認識可以說是南轅北轍。
即使在倆人同居的那些快樂時光里,相互的觀念也是大相徑庭。那時,他拼命畫畫,一天到晚很少有空閑時間,曉雨不得不陪他沉默。有一次,倆人在一起相擁到天亮,竟然一句話都沒有說,像是一對生死相依的連體兄妹。為了遠大的抱負和生存的需要,他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機器人似的給畫廊畫彩陶、畫圖騰,完成的作品經老板挑選后,簽上他人的名字標價出售。他人的名字自然是名家。名家時間金貴,來不及作畫,便用名號來賺錢,這是周瑜打黃蓋的事,名家滿意,老板滿意,他杜文也滿意。一幅畫的報酬是80元,標價則在8000元上下。作為創作者,你只拿你的百分之一,其他一切都不能過問,否則就得走人,走人就意味著流浪。對于像他這樣好不容易才擁有穩定收入、住房可以免費的窮畫家來說,還有什么能比沉默中工作賺錢、蓄勢待發更讓人安全的?因此,即使是百分之一的報酬,他還是感激不盡。另外的一個原因是,他對那些時髦的名家之作進行過認真的比較研究,結果相當一部分使他大失所望,水分太大,摻假摻得比奸商還兇,但也很興奮,覺著自己的功力不錯,出人頭地應該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累是當然的,有時一天下來,渾身上下的骨節沒有不酸痛的地方,心率快得常使他想起偉大的愛爾蘭舞蹈家麥克·弗萊利的《大河之舞》,這位踢踏舞的王者,在一秒鐘的時間里,雙腳可以連續踢踏35次,這樣的奇跡,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能夠創造,而他的心率似乎可以和這位麥克,弗萊利的雙腳比上一比。至于孤苦,他從未想過,也不敢想。有一次,曉雨向他提起寂寞的話題,他樂呵呵地說,這算什么,跟那位自愿到非洲森林里研究大猩猩行為的珍尼,古道爾相比,咱們的環境可以說是天上人間,你知不知道,珍尼和大猩猩們一起生活了上萬個日日夜夜,她可以和猩猩們自由交談,彼此信賴,盡興玩耍,熟悉猩猩們的行為意識,知曉猩猩們的內心世界,還能指導開發猩猩們的藝術天分,喜怒哀樂盡在其中。我們就不能。我們不能,是因為我們還太浮躁。曉雨問他,怎樣才算是不浮躁?他說你見過海里的冰山嗎?曉雨搖頭,說干嗎扯冰山,你先講講你剛才說的這兩個人,他們是怎么做到不浮不躁的?他想了想說,玩命和沉默,無論弗萊利還是古道爾,都是最初的玩命和沉默成就了他們。曉雨對此不以為然,她毫不避諱地說,算了吧杜哥,要我說,玩命的不如算命的,沉默的不如挖墻的。他只好偃旗息鼓。兩性相處就是這樣,彼此視需要為第一,沒必要在觀念上叫真。曉雨就曾一而再地對他說,兩性相悅的全部秘密,就在于彼此是否諳熟滿足和獲得的藝術。而他卻更在乎滿足和獲得本身。說到底,女人的年輕和漂亮,對男人來說永遠是致命的。為了繼續從她身上獲得性的滿足和存在的理由,他完全可以懦弱自己、壓抑自己,而懦弱和壓抑是暫時的,是為了最終的成就和高大,他堅信自己的目標一定可以實現。
這之后,他們像是兩條原本可以在下游受精,而后到源頭去產卵的魚,被源頭的斷流不可逆轉地逼向了不同的水塘。
想到這,他鼓足勇氣再一次撥通了她的手機。
“……我要先走了,6點整,我準時在老地方等你……”
“你這人怎么啦,這么婆婆媽媽的,討不討厭啊?我還以為你走了呢。”
“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啊?”
“知道我的心思,我是真的看見了陽屋!”
“是嘛,那你看到住在屋子里的陽光是什么樣子了嗎?是不是也有著動物的模祥和欲望,像你一樣需要午餐和睡眠,需要金錢和女人?” “干嗎這么難聽……” “你認為難聽,可以不聽啊!” “好了曉雨,我求你了,要不要我把心扒出來給你看啊?請你相信我,今天早上我真的看見了……就像……就像我此刻正在看著你們的大樓一樣……”
他很沮喪。
曉雨惡狠狠掐斷信號的感覺,震得他傷心透頂,但不懊悔,如果不認識她,也許沒有現在的痛苦和煩惱,但同樣不會享有快感和滿足。
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引領與陪伴的結果。
既然是命運,就得忍耐。
忍耐和沉默本來就是一對孿生兄弟。
想想看,當我們看到春天的泉源和花朵,喜悅和幸福輕風樣拂面而來的時候,有誰會想到魂消香斷的明天?道理就在這里,為了將短暫的快感持續得長久一點,抑或穩定在臨界的狀態,除了忍耐、沉默和執著,還能有什么更好的辦法?
何況你魅力欠缺,何況你先天不足,何況你囊中羞澀……
其實,在他忍耐和沉默的時候,曉雨是在壓抑和痛苦中行動。
有一次她問他,你每次做愛前都想些什么?他愣了愣,說想你。她說廢話!他堅持說,的確這樣,我只想你一個人,想你高潮中的狀態……怎么啦?她放聲大笑,說好好好,這真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世上的男人都一毬樣!……這很容易,要溫柔就有溫柔,要真誠就給你真誠,甚至于一起分享彼此的靈魂……這很有趣,大家在神經的弛緩中,在輕松和快樂里,忘記人生的痛苦和命運的沒必要去想生活的目的,干嗎那么累啊!藝術長藝術短的,乏不?畫就是畫,有人喜歡能賣錢的就是好畫,比如說咱們畫過的那些自己的裸體,賣出去了就是商品,管他是誰的身體,無論別人去說啥,和我們又有什么關系?!她還說,你是個好人,是個在女人身邊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而這樣的男人除了短暫的快樂,既沒有事業,也沒有金錢。他說愛情呢,你為什么不談談愛情?她說不上是憐憫還是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說,好了,咱們已經談得夠多的了,還是好好想想怎么賣畫怎么賺錢怎么實惠怎么愛你自己吧!
這之后不久,她就離開他,搬到慧業大廈的公司里去了。
曉雨走后不久,也就七八天吧,他就看到了陽屋。
這絕對不是臆想。
它就像他的存在一樣真真正正,千真萬確!
可曉雨說,陽光的屋子有啥稀奇的,我爺爺死的時候,在我們家的大院里看見的是宮殿,是玉皇大帝的宮殿,不計其數的仙女在為他翩翩起舞,香風拂面,仙樂醉人,他邊享受邊哼哼,眼睛瞪得都要掉出來了。我奶奶問他看到了什么,你猜他咋說?他說成群的仙女正在他面前脫衣服……知不知道,那才稱得上是幸福呢!請來為他做法事的僧人一個勁地說我爺爺好福氣,說多少人修煉到死都追求不到的境界,竟然降臨到了他的頭上,這絕對是因果的顯示。然而,爺爺下葬后,奶奶說爺爺升天,是因為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喝了她熬的大煙湯,是一例成功的安樂死。言下之意,分明是說他的精神狀態出了問題。
對此,他只能苦笑。
他不能不苦笑。
她實在太聰明了,她的離開顯然是先知先覺的結果,她準確地預見到了他未來的下場,
的確是這樣。
她走后僅僅一周,畫廊老板就毫不留情地解雇了他,說他性情陰郁,沒有激情,缺乏創造,畫廊現在需要的不再是只會,臨摹的人。他據理力爭,說我來畫廊之前,一直是憑創作立身的,說我畫畫30多年,10歲作品上省展,16歲就是省美協的會員,18歲上美院,25歲參加全國美展,怎么能說缺乏創造呢?至于臨摹,純粹是為了畫廊的利益。與激情和性情沒有任何關系嘛!老板笑笑,說抱歉,你的從前我不了解,可在我這兩年多來,除了曉雨的裸體,我還沒見你畫出過一幅屬于自己的作品……
杜文在往事里游弋著,眼前生動地浮現出頂替了他的那個魅力四射的女孩子,她真的很美,高胸,細腰,寬臀,簡直美極了,美得讓他心疼……
就在這時,他冷不丁看見慧業大廈的門庭前亮出一抹扎眼的綠,不用多看,他已經本能地隱入了噴泉的水霧之中,透過動感強勁的道道水柱,那抹扎眼的綠恍兮惚兮,時而發紅,時而發黑,悠悠忽忽被一只蒼白的手托著腰窩兒飄上一輛寶藍的轎車……這情景好像是第四次,抑或是第六次……他對著偏離了大廈頂端的太陽閉上了眼睛,鮮紅的血色里,奔騰著黑色的河流,河流的咆哮中翻滾著丑陋的尸體……
睜開眼睛,那輛寶藍的轎車已經匯入洶涌的車流。
不知過了多久,在他木訥的精神深處,突然有奇異的聲音告訴他:看啊,一直往前看,往她消失的前面看,怎么樣,現在你看到了吧?
他果然看到了。
他在車流的盡頭又看到了陽屋,真真切切,和他早上在海邊看到的一模一樣。
他的心都要跳出胸膛了——
——很疼,是那種碎裂之前的惟一的疼痛
可他必須保持沉默,就像看見老板帶走他心愛的女人一樣。
他明白,科學講究的是證據,無論哥白尼,愛因斯坦,還是弗洛伊德,哪怕是天方夜譚里的某個關于辛巴德的故事,都能在技術的運用中得到證明并變成現實,或者淪為謬論。
可陽屋是不同的。
遇上這樣的事,你既拿不出它存在的有力證明,也沒有辦法讓其他人看到或相信這件事,因為壓根就沒人相信你,稍有常識的人都會認為你是個腦子進水的瘋子,弄得不好,還會認為你用如此拙劣的心理暗示想要達到什么目的。
看來,他的心態亟待調整。
問題肯定是由于曉雨。
男人和女人之間,太過親密之后,往往意味著殘酷。
是該徹底分手的時候了。
只是在他心靈的深處,一線希望就像臺風中的燈塔在閃閃發亮,這就是陽屋,直覺告訴他,他執著的這個景象,就是他生命的杰作,這是上蒼悲憫的結果,只要將它搬上畫布,畢生的追求和夙愿就會在偉大的實現中永垂不朽……
晚飯時,他在老地方等了不一會兒,曉雨來了,很開心的樣子,他們點了兩份奶糕,還有小雞燉蘑菇。她告訴他老總給她加薪了,是年薪。
“猜猜看,他給我加了多少?”
“兩千。”
“才兩千?再加!”
“5千!”
“再加。”
“還加啊?撐死超不過8千!”
“要超過了呢?敢不敢賭一把?”
“賭什么?”
“就賭我這個人,要是你贏了,我答應你中秋結婚,死心踏地嫁給你!要是你輸了,咱倆的關系就此永遠了斷!”
他聽到了她鼻孔里發出的聲音,看著她鄙視而又憐憫的眼睛,心里酸溜溜的疼,他知道自己絕對贏不了,看來曉雨是和他絕交來了,她早想擺脫他的糾纏了,這他知道。女人一旦想要離開男人的時候,心飛得比雨燕還快。可她干嗎玩這加薪的把戲?
“怎么樣,到底答不答應?”
“不答應!除非你相信陽屋,并且相信只有我能把它畫出來。”
“那你信不信我會飛?我真的會飛!你不信?那我今夜飛給你看,沒準還能帶你上天呢!”
“好啊。”
“好個屁!你不怕我把你扔下來摔死啊?”
“不怕!”
“竟然不怕?天哪,你究竟是不是人?!”
看著她失落的樣子他很傷感,這不怪她,乾坤陰陽,晴空朗朗,你硬要大天白日說夢話,還非要讓人家相信陽屋,相信只有你能夠畫出來,擱誰也會受不了的,
“杜哥,知道我為啥來見你嗎?我要離開這里了!”
“離開?”他驚訝地盯著她,“是出國,還是旅游啊?”
“不,什么都不是,只是回家,去看看父母和親人,你沒想回去看看嗎?”
他喝了一大口啤酒,直眉瞪眼道:“我?告訴你,我天天回家!對了,你知道光線在哪里可以美得無可比擬嗎?”
曉雨長嘆一聲,以優雅的姿勢指了指自己的心窩說:“當然,我知道是在這里!”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小心、期待,而又不無憐憫地放在他的面前。
杜文落淚了,他抹著淚水一邊嚎啕大哭一邊哈哈大笑。
這之后,無論曉雨還是曾經的熟人都沒有再見過杜文,倒是晚報上說,有幾個少年在海灘上救助了一個非要給陽光畫屋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