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的飄浮

一

夜色已經(jīng)悄悄地降臨了。城市中所有的燈光仿佛在同一時間被點亮，映照著天空飄落的弧線，色彩斑駁。本是人潮擁擠的街道由于這場雨的降落而變得異常冷清，只有臨街的店鋪還開著門，等待著每一個可能的顧客。我沿著街道癡癡地行走，偌大的世界，只留有灰色的心靈在陰冷黑暗的角落。

在街的盡頭往左的地方，我看到一個酒吧，翠花格子的窗簾別具一格。酒吧的名字叫“忘歸人酒吧”。記得有一個深夜，我和阿輝也曾在這里買醉。但現(xiàn)在，只剩我一個人。一個人。

我跌跌撞撞地踏進里面，燈光有些黯淡，幾個服務(wù)員站在吧臺前聊著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一首閩南語歌曲正從大廳的各個角落浮起，曲調(diào)頗為傷感。我找到曾經(jīng)和阿輝一起呆過的那個靠窗的桌子坐了下來，要了六聽啤酒。

這天早上，床頭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我睜開朦朧的雙眼，看了看來電，是華仔打來的。墻上掛鐘的時針歪歪扭扭地靠在七的旁邊。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從我心底浮起。如果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他是不會在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的。四年來，如果說我跟阿輝硬要感謝什么人的話，他應(yīng)該算最真誠的一個。不是他，我和阿輝沒有任何意志可以支撐到現(xiàn)在。我曾問阿輝，在這逃亡的四年里他最想感謝的人是誰。他沉默了片刻后說。華仔。

我們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從我們把三雙細小的手疊在一起的時候，就開始了。

我迷迷糊糊地接了電話，華仔的聲音在電話的那頭有些悲傷。我突然感覺有一段時間沒有接到他的電話。準確地說，從阿輝回去的那天，我和華仔就沒有通過電話。那天很晚的時候，阿輝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他到了，一切都很好，只是還沒有回家。電話里一片嘈雜。我問他和誰在一起。他說，華仔，我們正在KTV呢，你要不要跟他說幾句。我說，算了吧，你們好好玩吧，得小心些，我還有事。本來我還想多說些什么，可身體下如癡的眼神正在迫切地望著我，仿佛這個電話破壞了它最癡迷的時刻。電話的掛斷讓它有一絲愜意。我竭盡全力地上下晃動著。

阿輝死了。華仔的聲音宛如一根針扎進我的心，鉆骨的疼。 什么?……阿輝死了?……真的假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是真的。就在昨天夜里，當(dāng)時我沒在他身邊，我和鐵龍趕過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咽氣了。

沉默了半刻后，我問到，阿輝是怎么死的?

被光頭的弟弟打死的，子彈穿透了他的心臟，臉上還有被刀劃過的痕跡!

我已記不清楚當(dāng)時怎么掛的電話。我只是想起了四年前的那個夜晚。也就是那個夜晚讓我和阿輝走上了逃亡的道路。當(dāng)時天空也下著淅淅瀝瀝的雨。光頭趴在地上，遍身的血跡伴著雨水淤積成一片又一片的褐紅，口中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新哥，求你了，放過我吧。他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哀求。

操你媽的!放過你?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我瘋狂地扯開衣襟，露出一道兩寸余長的刀疤。疤痕斜斜地從腹部綿延而上，如同一道耀眼的光，怪異地逼視著對方。我瘋狂地揮動著手中的刀，鮮血再次濺滿我的全身。阿輝在我身旁的動作同樣夸張。如果有一種快樂建立在別人死亡的基礎(chǔ)之上，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快樂帶著隱藏的痛楚。

華仔說，阿輝血跡模糊的臉上帶著一絲微笑，看來并不痛苦。生命的結(jié)束從來就難以算計，彌留之際的微笑并不代表對即將逝去的世界沒了眷戀。阿輝，你說你要回去的那天，我只能平靜地望著你遠去。明天就是伯母的五十大壽了，你最終還是不能對她說出在你心中藏匿了多年的話。我不知道伯母聽到你的死訊，頭上的青絲是否會在一夜之間全白了。為什么痛苦常在身體的表面就讓人輕而易舉的察覺? 酒吧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芬香的酒氣里充斥著渾濁的氣息。歌曲變成了明快的曲調(diào)。三三兩兩的人聚結(jié)在一起，互相碰著酒杯，說著輕薄的話語。只有我還是呆呆地靠于窗旁，把苦澀的酒一杯接一杯的往肚子里灌，沒有人與我同坐。恍惚中，我看到阿輝就在我對面的位置陪我同飲。這世界有些奇怪，當(dāng)你占領(lǐng)一個屬于自己的孤獨地盤，沒有人會強與你同爭，除非那地盤對他有著更大的誘惑。

窗外的雨已經(jīng)停了。雨水浸淫著路面，到處都透著濕漉漉的痕跡。

帥哥，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喝悶酒?聲音飄自我的頭頂，嬌柔中夾雜著甜膩。要不一起喝兩杯，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啊?

還沒有等我回答，她就徑自坐到了我對面的位置上。阿輝的身影在虛幻中變成真實，只不過是魁梧的身軀變得嬌小了，沒那般高大了。我仔細端詳著這個幽靈般降臨的女人。她上身只套著一件米黃色的低胸衣，似乎沒有感覺到一點深秋的寒意。兩只飽滿的乳房隨著呼吸的節(jié)奏一起一伏，在昏暗的燈光中散發(fā)著潔白迷離的光。金黃色的長發(fā)垂及腰際，并不美麗的面容卻綻放著迷人的微笑，就連眼中都閃爍著清澈的激情。

她拿起桌上的酒瓶兀自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滿滿一杯酒。白色的啤酒氣泡在柱形的容器中迅速地膨脹又消啞。

來，一起碰一杯，就算我們認識了。她把酒杯往我的杯子上碰了碰就仰頭一飲而盡，也不管我的反應(yīng)。我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長而美麗。銀色的指甲折射出柔和的光，她的眼睛正視著我的臉龐。在她眼中，我的臉會是什么樣呢?方的?圓的?她看我的眼神和晴芳如出一轍。可惜，晴芳，這個時候，你在哪里?你是否知道阿輝已經(jīng)遠遠地離我們而去了呢?你是否也和我一樣悲傷，一樣痛苦?我知道你不會的。也許這個時候你正躺在某個男人的身下痛快地呻吟著呢。

你怎么會一個人在這里喝酒?

她的問題并不引起我的興趣。我看到她的嘴唇在燈光的映透下，散發(fā)著一股誘人的氣息，上面的皺褶疊著讓人欲吻一下的念頭。我身體的某一部分在酒精的沖擊下突然有了一股強烈的沖動。欲望本身也許就是治療悲傷的良藥。我把椅子移到了離她最近的地方，并用雙手重重地抓住了她隨著呼吸不停顫動起伏的乳房。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她笑笑地推開我的雙手，臉上帶著諂媚的笑。

你不必知道的問題就別問，追問過于煩瑣只會增添許多沒有必要的煩惱，自身的享樂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就比如性。我的聲音是溫柔的。但四年的逃亡，讓我學(xué)會了時刻地警惕并隱藏自己。我用雙手環(huán)扣著她細嫩柔軟的腰身。

那我們換個地方，好嗎?她輕咬著我的耳垂說道。

我把她帶到了我和阿輝的房間，雖然我們在這里只住了不到一個月。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停地換地方來隱蔽自己，不敢在同一個地方長時間的滯留。今夜，在悲痛阿輝離去的同時我卻把一個女人帶到了這里。我不知如何去描述我內(nèi)心的復(fù)雜。相對于我狂野的本性而言，我更愿承認只是酒精的作用。阿輝的死對我的打擊是沉重的。我不把自己定義為一個縱欲主義者，但在性和愛之間，特別又在某種外在因素刺激的條件下，對于性的渴求洶涌而至?xí)r，我會把所有的痛苦都埋藏在性欲之下。

屋里只有我們兩個。我聞著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彌漫著整個房間的淡淡薰衣草香氣，如癡如醉。她豐腴的身軀在我眼中顯得撲朔迷離。她緩慢地解開身上輕薄的黃色綢緞和黑色的胸罩，豐滿的乳房有些向下的沉甸。我看到她左邊的乳房上繡著一朵鮮紅的玫瑰，在柔和的紅色燈光中開得特別妖艷。我把她扯到身旁，想用雙手輕撫這誘人的果實。她嬌柔的身體在我的懷抱里滑動。

等等，好嗎?我有個請求，別碰我左邊的乳房，行嗎?

為什么?

二

我覺得我應(yīng)該打個電話回家了。很長時間，我都沒有跟家里打過電話。我總是按著家里熟悉的號碼后不等接通就掛了。我沒有勇氣去承受父親那刀割般刺入我內(nèi)心的聲音。他說如果我不回去自首，就讓我永遠別進那個家。曾經(jīng)我回過一次家。那還是兩年前，鐵龍從監(jiān)獄出來的時候，我和阿輝偷偷回去給他接風(fēng)。夜晚很晚的時候，我躡手躡腳地敲響了那扇我熟悉的門，可最終父親沒有讓我進去。兩年來，我也偶爾會回到這個生我的小城，可家的概念早就模糊了。雖然我有思念，但我知道那已經(jīng)不再是屬于我的地方。

電話通了。母親蒼老又熟悉的聲音穿透我的耳膜。

我說，媽，家里一切還好嗎?

母親的聲音有些梗塞，說，新子，真的是你嗎?

媽，是我。你還好嗎?

好，你呢?

眼淚浸濕了我的眼眶，讓我不知該說什么才好。我問，爸呢?在家嗎?……難道他還沒有原諒我嗎?

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那個人，犟脾氣，他認定的事就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可他心里的痛是比誰都重。他最近胃病又患了，每天都唉聲嘆氣的，說怎么就會生了你這個兒子呢?

我的眼睛紅紅的，我強迫著把淚水憋了回去，我不想讓母親知道我的心痛。我知道母親肯定在電話的那頭哭泣。

母親說，前天是你林阿姨五十歲生日，可是阿輝卻在頭兩天就……你林阿姨這兩天沉悶得一句話都不說，我跟她說，你想哭你就哭吧，不要憋著，可她硬是一滴眼淚都不流，你張叔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們兩個就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我看早晚都……兒啊，如果真的呆不下去的話，你就回來自首吧，你爸心里肯定也會好受點的。這么多年了，你能夠主動悔過，對他也算是一個安慰。我們都會盡最大的努力，沒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兒子先自己而去的。兒，回來，好嗎?媽也想你了。

我握著話筒半天沒有出聲，母親哽咽的聲音還在電話的那頭不停地響。我知道自己沒有臉去見林阿姨，沒有顏面去面對她這么多年對我的關(guān)懷。我也不知道如何去向她解釋關(guān)于阿輝的離去。本來林阿姨生日那天，我想給她打個電話的。但最終，我沒有。我不知道電話通了后我能說些什么，說阿輝的死是我造成的嗎?我不想讓我的無端闖入變成她心里更痛的傷。在她的面前消失四年后，我也不想在這樣的時刻出現(xiàn)。

這幾天，林阿姨病弱的身影總在我腦中不斷的浮現(xiàn)。她慈祥的臉上卻總透著孤獨的憂愁。每次看到林阿姨，我的心都劇烈的疼痛。不是為別的，只為能讓林阿姨臉上有一絲開心的微笑。我曾對阿輝說，他應(yīng)該找些更適合自己的事情來做，混跡于社會不是他的最終選擇，我們不需要做一個完完全全的孝子，但我們不應(yīng)該讓父母時刻為我們擔(dān)憂和痛苦。然而這些話都是在說過之后就了無蹤影。

阿輝和我住在一個大院里，他家就在我家后面的那棟單元樓。我永遠都無法忘記林阿姨對我的好。我知道在她心里，我和阿輝的地位是一樣重的，林阿姨曾不止一次的跟我說，新子，找點正事做，好嗎?這樣下去不是出路的。她甚至為我和阿輝在一家公司找了兩份很清閑的工作。為了讓林阿姨開心，我和阿輝去公司上了幾天班。可散漫過后，我們受不了時間的束縛，做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沒有再去。

正如華仔后來告訴我的，在我身上存在太多的矛盾。我想著去做好某件事，但我的本性是叛逆的，叛逆到我會離開學(xué)校。我無法接受中規(guī)中矩，在我的意識里，我知道某件事是錯的，但我還是會憑著自己一時的沖動去做。

我離開學(xué)校最起始的原因是因為我做了一件在那時不應(yīng)該做的事情。那時，我正讀高二。有一天，薇妮突然流著淚告訴我，她懷孕了。這是我根本就沒有想到的事情。我知道我跟她的關(guān)系發(fā)生太早，但當(dāng)這一刻真實地擺在眼前，我還是無法相信事實。我知道這事如果被學(xué)校知道，我很大可能會被開除。中學(xué)校園是很多人為自己后半生積聚能量的場所，早戀是一個最大的禁忌。然而我卻做出了更出格的事情。

鎮(zhèn)定過后，我最先想到的是帶著薇妮去墮胎，可我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的錢。阿輝陪著我到處奔走，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后來，我們想到華仔。雖然我們也不知道他是否會有這么多的錢。

我們?nèi)齻€從小學(xué)到初中一直都在一起。后來讀完初中，華仔說讀書沒有多大的意思，還不如趁早瀟灑幾年，就沒有再讀，一直在社會上混著。而我和阿輝還在繼續(xù)著大人為我們命定的前途。

當(dāng)我吞吞吐吐向華仔訴說完發(fā)生的一切時，他沒有任何猶豫就掏錢給我，說，誰讓我們是兄弟，以后有什么事情盡管找我。我和阿輝都很驚訝于他的慷慨。才一年多的時間，華仔的變化出乎我們的意料。

在這之后，我和薇妮終于平安無事。我們瞞住了家里和學(xué)校，他們不知道在我們身上發(fā)生的過往情節(jié)。一顆受驚的心得到了暫時的寬解。

但我和阿輝已開始慢慢改變，華仔的闊氣讓我們羨慕。我們緩緩地追隨著華仔的腳步，直到越陷越深，直到都向家里突然宣布要輟學(xué)。所有的人對我們的做法都難以理解。父母不知道在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學(xué)校說，你成績這么好，而且又有文學(xué)天賦，好好學(xué)習(xí)一定會有一條光明的路；薇妮扯著我說，好好的你為什么不再上學(xué)?但他們都無法阻止什么。只有我和阿輝清楚，在跟隨華仔的時間里，我們的心都在向往著繁華目燈紅酒綠的世界。

可惜，美好的時光并沒有經(jīng)歷太長，我們鴕夢還未來得及實現(xiàn)，就已身處囚籠。當(dāng)時跟我和阿輝、華仔一起被抓的還有鐵龍。鐵龍在我綴學(xué)前就和華仔呆在一起，后來隨著我和阿輝的加入，我們變成了常在一起的四人組合。

在看守所被關(guān)押了五個月后，我和阿輝、華仔都被放出來了，而鐵龍卻被轉(zhuǎn)移到了監(jiān)獄。他被判了六年；而我和阿輝被判了有期徒刑兩年緩期兩年執(zhí)行；華仔被判了有期徒刑三年緩期三年執(zhí)行。我們和鐵龍在刑罰上的差距不僅由于他擔(dān)當(dāng)了大部分的罪行，還在于我們有一個條件比他更好的家。在整個事件的背后，少不了父母復(fù)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和事情背后的金錢交易。家是我們在最困難時候最舒適的避風(fēng)港。

出來那天，天氣出奇的好，萬里無云，柔和的風(fēng)拂面而過，直入心扉，沉積了多時的晦澀也被風(fēng)淡淡吹散。眼前的一切都顯得格外明朗，喧鬧的嘈雜聲也如樂曲般悅耳。雖是炎炎夏日，可我感覺不到一絲浮躁，所有的一切都不亞于在干渴之極時尋得一捧泉水般讓人興奮。朋友們都來為我們接風(fēng)，我感到新的生命和新的力量猶如雨后春筍在我體內(nèi)繁茂生長。薇妮摟著我的脖子狂吻著我憔悴而又有生氣的臉。幾個月不見，她變得更加迷人。造物主把她出落得亭亭玉立。金色的陽光照著她潔白的凝膚，奪目絢爛。我把她緊緊摟在懷里，感受著她身上濃郁的梔子花香。

在鐵龍從看守所轉(zhuǎn)移到監(jiān)獄后，我們都去看了他。我塞了幾包煙給獄警后便一切暢通無阻。鐵龍的胡須有些拉楂，明顯有一段時間沒有修理了。我們的出現(xiàn)使他黯淡的臉上閃出一些難以置信的明亮。我想我們的出現(xiàn)必定給了他很大的意外。他可能根本就沒有想到我們會去看他。我有上去擁抱他的沖動，可銹跡班駁的鐵柵欄阻止了我們最親密的舉動。我們只能看著彼此光光的頭頂相對無言。探視時間快結(jié)束的時候，他有些激動地說，兄弟們能記著他是他最大的幸福，我們一定要混得比他想的好，在他出來那天我們能很開心的擁抱。

我不知道對他說些什么。但我在心底默默承諾，我會為自己撐起一片耀眼的藍天。之后幾年，也確實如此。只是沒有想到，在鐵龍出獄的那天，我和阿輝都以逃犯的身份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三

薇妮身上有一種宛如梔子花濃郁的香氣，沿著汗腺緩緩地彌漫在渾濁的城市空氣中，格外迷人。那香味仿佛來自一個冥冥的世界，讓人在她身邊途經(jīng)時會不自覺地感受與享受。我對香水有一種天生的敏感，我想我愛上她的原因并不僅源于她的美貌，她身上的香味更讓我癡迷。很多時候，我都不明白我愛她哪一點，但她身上的香味讓我從來都不想放棄。

你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香氣，就像梔子花的氣味一樣，讓我不能釋懷。

真的嗎?

真的，而且你的下體還有一種水百合花清淡的氣息，當(dāng)然只有你脫光了衣服我才聞得到。

討厭。我不相信。水百合花跟梔子花的氣息怎么可能交雜在一起呢?你騙我。

我沒騙你，你一直問我愛你什么，如果我說我愛的是你的性，你相信嗎?你身上真的有一種氣味讓我沉迷，當(dāng)然不是水百合的香氣，而是梔子花的香氣。我愛梔子花更甚于水百合花。但兩種氣味都在你身上，你知道那是多美嗎?

那你臀部的疤痕也很美，一條條的，如同平坦的草原上突起的橫亙。

平坦的草原上突起的橫亙怎么會美?那是難看。你想，本來你可以看到地平線和天空在無際的平原盡頭相接，卻被什么東西阻隔了，那不是很遺憾嗎? 不，我不覺得。我只覺得和你在一起，你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是美的。 那是你比喻錯誤。

就當(dāng)是吧。那你可以告訴我這些疤痕是怎么弄的嗎?

我那次進看守所的時候，里面只有三個人，過了幾天后走了兩個，就剩下一個因為開車撞了人的。本來是一件很簡單的交通事故，可是沒有想到那個被撞的人是交通局局長的侄子，他就被認定為酒后駕車，而且對方拒絕私了。他年齡比我大點，按照先來后到的順序，他做了牢霸，而我也成了所謂的“扶霸”。他跟我說，出事的那天他根本就滴酒未沾。他說這個世界太黑暗了，當(dāng)你處于一個黑暗的空間，你會對生活產(chǎn)生失望，我并不同意他的觀點。我說當(dāng)生活處在最潦倒的時候，你也必須憧憬未來。就如我被關(guān)在里面的時候，我想我一定能出去，我不會在監(jiān)獄呆過以后的日子的。如果一個人對生活沒了渴望，那就會活得如行尸走肉。他每天除了對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予以強烈的憤慨后就不想做任何事情。當(dāng)我們所處的這間牢房關(guān)押的人越來越多時，我就逐漸取代了他的位置成了實際的牢霸。

后來呢?

后來，我看著那刺著鮮紅玫瑰的乳房，在柔和的淡紅色燈光中搖曳。所有曾被我看過和撫摸過的乳房都在我腦中模糊上映。性欲的渴望讓我把對阿輝的悲痛壓在了肉體的釋放之下。曾經(jīng)有段時間，我癡迷于薇妮那未曾發(fā)育完全的乳房，看起來賞心悅目，只需輕輕一握，就可以把它全部攬入掌心。但后來，她的乳房變得異常美麗和碩大后，我就再也沒有碰過那樣的乳房。我愛著所有不同的乳房，我覺得那是女人完美的部位。我也看過很多刺青，但這一次卻讓我觸目驚心，因為我沒有看過有人在原本就美麗的乳房上還要加些點綴。直到現(xiàn)在我仍在想，這朵玫瑰刺上去的時候會不會很痛，會不會有些更離奇的故事?

我問她為什么不能碰她左邊的乳房，是不是撫摸的時候會有疼痛。我知道她肯定會有其他不用我問就會告訴我的原因。她問我有沒有看過一篇叫做《沉默的左乳》的文章。我沒有接她的話，我討厭脫光衣服后的矜持，而且覺得她說的文章和她的刺青沒有多大關(guān)系。永恒的肉欲像永不滿足的吸血鬼，帶著心中燃燒的欲火，渴望釋放后的舒暢淋漓。

她說她左邊的乳房留給了她最愛的一個人，那朵玫瑰就是他刺的，并且永遠都留給了他。雖然她現(xiàn)在所做的并不是他所能接受的，但她會留給他一個干凈的角落。

那個晚上我終究沒有碰她左邊的乳房。我只是一個勁地耕耘著她右邊公開的田地，咸咸的。我不知道晴芳是否也有一個角落留給了自己最愛的人，或許她現(xiàn)在根本就沒有最愛的人。

我突然想跟她好好的聊一聊，在寂靜的夜晚。被淺紅色燈光照亮的孤男寡女的房間。我和阿輝曾經(jīng)共住的房間。激情釋放后的空洞。阿輝離開后的悲痛。我沒有一絲睡意。孤獨的寂寞源于心靈，悲沉的話語表于語言的磨礪或許會讓受傷的心靈枷鎖得到解脫。

你最愛的那個人現(xiàn)在在哪里?我擁著她的人，卻感覺不到她的心在何處飄揚。其實我也并不想知道這些，我只是想以此作為一個話題來牽扯出更悲沉的話語。

你呢?你最愛的人現(xiàn)在在哪里?我看到她的眼角有些濕潤。

我沒有想到她會反問。我可以甜言蜜語地告訴她我最愛的人現(xiàn)在就在眼前，雖然對方跟我并不熟識。但我不能。這樣的時刻我不會花言巧語。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愛過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最愛的人。在女人身上，我對性的渴望更高于對愛的企盼，愛在我的生命里沉浮。或許最初我是愛薇妮的，也只有她一直拴著我的心。雖然我迷戀的只是她身上存在的對我有巨大吸引力的梔子花香。如果是她，那她現(xiàn)在在哪呢?我無言以答。

其實在酒吧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心情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煩心的事?

是吧，如果我告訴你，你想聽嗎?我一直都忌諱在陌生人面前袒露心扉，但在這迷亂的夜晚，我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來排除心里的沉悶。

你說吧，我聽著呢。很多事情說出來之后心里可能會舒服些。

我一個最好的朋友在昨天夜里死了，被別人殺死的。我今天早上才聽別人跟我說了這個噩耗。我們一直都在一起，突然之間他就離我而去了，那種感覺我不知道怎么來形容。我一直感覺自己對不起他，如果不是我，我相信他不會是今天這個結(jié)果。對他我一直都很內(nèi)疚。我們現(xiàn)在的這個房間就是我和他曾一起住過的。看到這里一些東西，我感到他的面孔在我的腦海中是如此清晰，又是如此模糊。今天下雨的時候，我孤獨地行走在雨中，更感覺那些雨就像他的血在往我的身體里鉆，粘乎乎的。我……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曾也體驗過這樣的事情，而且死的就是我最愛的那個人。他離開的時候，我難過得幾乎每天都在掉眼淚。我知道你們男人和我們女人不同。在悲痛的時候，你們男人不懂得淚水長流，只能把濃酒苦苦咽下，尋一方清凈與悲哀。其實這些事情，全靠自己的心情來理解，我也不知道對你說什么好。

你不用說什么，你能聽我說就是給我最大的安慰。畢竟你的職業(yè)并沒有要求你這樣做。

那你認為我現(xiàn)在做的是什么?我們的職業(yè)很墮落，很丟人嗎?

我沒有這樣說，我一直認為世界上所有的職業(yè)都是光榮的。

其實做我們這一行的，或多或少在外人的眼里都是下賤的，包括很多找我們發(fā)泄的男人。他們認為我們只是一些賣肉的工具，只要有錢給我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金錢是我們最大的障礙，如果沒有對金錢的渴望，沒有人會把自己的身體出賣。所有女人都希望得到男人的體貼，可沒有人會知道我們心里也有愛。

我知道。從你不讓我動你左邊的乳房開始我就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別人的心目中是不是一個好男人，但現(xiàn)在，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雖然你身上和屁股上的疤痕讓我一眼就知道你也是一個混跡于社會的人，但你對朋友的悲痛和沒有堅決要碰我左邊的乳房就讓我感覺你和別人不一樣。

我一直都希望我和別人不一樣，但我沒有想到她會把我定義于好男人。我想到薇妮，在她心中，我也是個好男人嗎?她對我的愛甚于自己，可我卻在無情中把她揮霍了。如果時間回到從前，她會不會是我最愛的人?我也想到晴芳，我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和晴芳孰是孰非。或許晴芳也不是我想的那樣。多年的時間不再相見，她們是不是都已變了?

可以告訴我你屁股上的疤痕是怎么弄的嗎?很少有人在屁股上留有疤痕。

第一次進入看守所留給我最深的記憶就是我臀部上的疤痕，那些被薇妮認為美如平坦的草原上突起的橫亙的條紋。薇妮常把手放在那里，輕輕地撫摸，嫵媚的雙眼中淌露出無比的憐愛。

你還沒有告訴我這是怎么弄的呢!

我不是說了嗎?

沒有，我在問你后來呢。

后來?后來我們那間房間里來了一個人，尖嘴猴腮，讓人一看就感覺猥猥瑣瑣的。不知為什么，從他進來的那一刻起，我看到他心里就不舒服。他進來的時候，我們拼命的打他，幾乎是往死里打，可他沒有一點反抗，還不停地說重點打，重點打。他巴結(jié)所有的人，特別是我，因為我已經(jīng)成了實際意義上的牢霸。他是因為偷竊進來的，但我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偷到我的頭上來，而且是在監(jiān)獄里。有一次放風(fēng)回來，我發(fā)現(xiàn)我藏在鋪下的一包煙不見了。我開始并沒有注意，我以為是獄警在查房的時候把它們沒收了。但隨即我就知道獄警并沒有查房。我懷疑的第一個人就是他。你要知道在監(jiān)獄里想抽根煙并不容易，特別是好煙。對于有煙癮的人來說，在監(jiān)獄里煙就如海洛因一樣珍貴。我問他是不是他動了我的東西，他說他沒有動。我就開始搜他的床鋪。后來我看到了我的煙像一個現(xiàn)形的特務(wù)啞言地藏在他的床鋪下。我當(dāng)時火冒三丈，掐著他的頸脖往墻上就是一陣猛撞。我看到鮮血沿著墻壁淋漓而下。后來我用我們做花的鐵枝往他身上使命的戳，直到他沒有了聲息。

我看到她裸露的身軀有些顫抖。艷麗的玫瑰在瞬間起浮又下沉。

你覺不覺得我很殘忍?

沒有，其實我了解你們。殘忍并非人的本性，只是當(dāng)你極度憤怒的時候，你才會做出很多讓人難以想象的事情。

也許吧。如果我告訴你我是一個在逃的殺人犯，那你又會怎樣說? 不知道。她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后說。我聽到她的呼吸由急促到平緩。

其實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我還是相信即使是真的那也只是你憤怒的時候才做的。你的本性是善良的。我看到你今天悲痛于朋友的離去，我就知道你不是一個殘忍的人。你想用酒來麻痹你，但我的出現(xiàn)讓你感到性更能讓人在悲痛時得到最大放松，雖然過后會有空虛。對嗎? 那你知道世界上兩個最老的職業(yè)是什么嗎?一個是殺手，一個是妓女。我不希望我們從事著最古老的職業(yè)。我不是殺手，你也不能算是那個，但現(xiàn)實讓我們無處可逃。

我感到她的手和薇妮的手疊加在一起，都伸向了我那平坦的草原上突起的橫亙。

你還沒有說到這是怎么弄的呢。

有些話說到這里，你應(yīng)該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了。我把他弄的沒有了聲息后，受到了獄警最嚴厲的懲罰，那疤痕就是這樣留下的。當(dāng)然那個人并沒有死。

現(xiàn)實不會那么悲慘的。……你想不想?

我感覺到兩雙不同的手在我身上不停的撫摸，從臀部而起，一雙往上，一雙往下。往上的手柔軟卻生澀，那是少女的手；往下的手平滑而細膩，那是更會挑起欲望的手。兩個唯美的身影在我眼前交錯晃動。我的身體沉浸在水中，左右搖擺著往前游動。

四

阿輝死后的第三個星期，我回到了那個熟悉如淚水的城市。曾經(jīng)我對生命的渴望甚于對現(xiàn)實的虛構(gòu)。可沒了阿輝的陪伴，我只能一個人孤獨地流浪。生命在此刻變得如幻影般縹緲。

母親的話總在我耳邊徘徊。家鄉(xiāng)的氣息是我永遠揮不去的兒時回憶。我知道自己邁不開腳步，無論逃到哪里，家總是我最懷念的地方。在我回到夢里的家門前，我去找了華仔，和他促膝長談了一晚。華仔說，命運的改變通常只在一念之間。

當(dāng)我敲開闊別兩年的家門時，我看到了母親的驚訝和眼中晶瑩的淚水。父親坐在沙發(fā)里沒有動，但我看到了他臉上因抽搐而表現(xiàn)出來的痛苦表情。僅有兩年多的時間，他們在歲月的河流中就變得如此蒼老，皺紋已經(jīng)爬滿了他們的面容。

阿輝死后，我就有一種預(yù)感，我在這個世界的逃亡堅持不到最后。我總做著一些莫名奇妙的夢，沒有開始，沒有結(jié)束。有一天我做了一個類似于簡愛的夢。我夢到很多啼啼哭哭的小孩在我身邊總也散不開。薇妮躺在我懷里說要為我生個小孩，最好還是個男孩的時候，我說你生吧，生吧，為我生一堆小孩，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越多越好，我想把我的生命分給更多的人。后來她終于生了，可我沒有看到一張像我的臉。他們圍在我身邊對我不停地叫喚，雖然我一直很喜歡小孩，但此刻卻讓我感到無比的厭煩。我大聲呼喊著薇妮的名字。沒有任何回音。我知道我跌進了更深的黑暗。

當(dāng)父親陪著我走進公安局的時候，我看到很多警察臉上詫異的表情。他們都沒有想到我會前來自首。這里有很多我熟悉的面孔，他們沉沉握著父親蒼老的手的同時又用眼角給我怪異一瞥。我呆呆地立于大廳中央，看著從我臉上一掃而過的目光陣陣凄涼。此時的我不想去尋找退卻的路，我第一次選擇了父親給我安排的路。對生命的渴望讓我不停地逃亡，但此時，我不想再離開。我知道我再也逃不了。在和母親通了那次電話后，我不想讓父親再為我背負太多的傷痛。阿輝的死也讓我看到生命比心靈更加脆弱。當(dāng)死亡離得很近，最大的希望就是它來得舒緩些。

七年后，我再次回到了這個看守所。我知道父親還會如上次那樣為我在他的關(guān)系網(wǎng)中尋求最大的努力。我相信父親，但我已身心疲憊。只是最后的結(jié)局在父親的預(yù)想之外。如果他知道是這樣的一個結(jié)局，他還會帶我來自首嗎? 看守所在我眼里沒有多少改變，還是七年前的模樣。高大的鐵門通常只開著一邊，仿佛這里只接受世界的一半，其余的一半必須拒之門外。這里是所謂的“壞人”的關(guān)押地。即便你無罪，在旁人的意識里，你永遠也逃離不了你曾是一名囚犯的枷鎖。我不是第一次走進這個地方，而且也觸犯過刑法，所以不在乎在常人的腦海中會是什么形象。上次從這里走出的我雖然獲得了囚犯的稱號，但在我們那些把壞當(dāng)成好的群體中就如同我進的是中南海般榮耀。出獄后，我混得比以前更好。

可我知道我這次犯的錯已無法贖清，所以不想有一天我還能獲得新生從這里走出。太陽照不亮我藏匿于心中角落的灰暗。

看守所就坐落在公安局的后面。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流在離它大約200米的地方緩緩流淌，河面上見不到波瀾。它仿佛存在于靜謐當(dāng)中，但時常會有幾個高興的生命在這里隕落。站在看守所外你聽不到里面的一絲聲響，好像是高高的圍墻阻擋了聲音的傳播。但熟悉的人都知道是森嚴使得四周一片寂然。看守所的門前長著一排高大茂盛的樟樹。鳥兒總喜歡在這里歡快地歌唱，與那些落魄的靈魂形成鮮明反差。

不知是偶然還是什么，我再次被關(guān)在5號牢房，也就是七年前我曾呆過的那個牢房。我不是一個相信命運的人，但站在牢房門口我卻感到命運的捉弄。倘若我不回來自首，我會在哪里呢?悲愴從我心底如潮水般涌起，淹沒了干燥的堤岸。阿輝已經(jīng)走了，我又能在這個地方再茍延殘喘幾天?

當(dāng)我踏進那片領(lǐng)域，我知道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凄慘的拳打腳踢是不可避免的，我只希望里面的人稍微少一些，讓我少受一些皮肉的摧殘。不知為什么，那些以前覺得刺激的遭遇此刻卻讓我感到特別害怕。在精神的極端痛苦中，我感到我的肉體也在萎縮。我進過里面，深知每一個新進來的人會有什么遭遇。這里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每個新進來的人首先都必須受到每個在牢房的人十拳十腳的“獎勵”。在那樣的群體巾，你沒有辦法不那樣做。特別當(dāng)你要確立你的統(tǒng)治地位時，你必須用最狠的方法宋鞏固你的統(tǒng)治。記得上次進來的時候，里面只有三個人，我得到的最好待遇是被灌了滿滿的一臉盆水。沒有人對我使出更殘忍的手段。

屋里顯得特別黑暗。通過從高大的墻上的一個小孔里透進來的幾線光亮，我看到十幾個模糊的身影擺著各自特有的架勢，等著在即將到來的快樂中宣泄失落的快感。出乎我意料的是，在我回答完我是怎么進來的并知道我殺的人是光頭后就沒有聽到任何聲響，沒有人對我拳打腳踢。也許所有人對殺了人的人都有一種從骨子里透露出來的恐懼，或是多年前光頭的死讓他們還有所后怕?可我又想，對于一個心如枯槁的人，殘忍些又能怎樣?如果說所有的人蜂擁而上把他們的失落全發(fā)泄在我身上，我也不會有任何反抗。

牢房分為里間和外間。里間是我們睡覺的地方，外間是我們工作的地方。在外間一個靠墻的角落放著一個馬桶，我們就在那里解決我們的生理問題。從那里散發(fā)出來的尿騷味和屎臭味夾雜著我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汗味彌漫了這個狹小的空間。我們的工作是做一種塑料的手工花，每天兩萬手的任務(wù)，做不完的人都會受到牢霸慘無人道的折磨。我不關(guān)心那些，牢霸也從不管我的工作進度。也許在他眼里，對我這樣一個自首的人，他想體現(xiàn)他的一點憐憫；也許他是對我存在一種心理上的恐懼。

在我剛進去的那幾天，我覺得特別的孤單，我找不到一個可以衷述心腸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個覺得自己快死的人是否和我一樣想找人傾述心里的困苦。阿輝死的時候有沒有想到跟還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而且想念他的人說些什么，我不得而知，華仔說他在阿輝的臉上看到一絲殘留的微笑，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一個人一輩子覺得自己活得都很快樂，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遺憾。他快樂的離開是可能的。但我不相信阿輝離開的時候很快樂，即使他真的是微笑著離開，也只代表著他在剎那間尋求到了心靈的解脫。我知道倘若他對這個世界真的沒有了留念。他不會陪我一起逃亡。

我通常在別人都入睡后在黑暗中孤零零地注視著這個牢房，一切熟悉又陌生。牢霸現(xiàn)在睡的地方在七年前曾是我的地盤。我多年前在這里酣睡的模樣就在他身上重演。但這里我沒有一個我熟識的人。我也沒有找到一個人可以陪我在闃然的黑夜里站在高墻的洞口旁窺視我們視野所能見到的天空中稀落的星星。

我對星星和月亮有著特別的喜好，而且喜歡黑夜中找一個人陪我一起欣賞。我想起兒時每當(dāng)停電的時候，我總會拉著父親寬厚的手站在陽臺上仰望天空耀眼的星星和月亮。我問父親，為什么星星和月亮都只會在夜晚發(fā)光呢?他沒有跟我解釋說這是天然的現(xiàn)象，而是說它們在夜晚發(fā)光是想證實自己的存在，因為白天有太陽把它們的光芒給遮蔽了；而夜晚是人最脆弱的時候，它們的亮光給人一種期盼，在黑暗中行走的人有了它們就不會迷失方向；當(dāng)你看到月亮和星星發(fā)出的美麗光芒時，你就知道夜晚還有一種企盼；人活著也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但那存在要有意義；當(dāng)你在某一時候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時，父母會為你的存在指明道路，就像月亮和星星。當(dāng)時我并不明白父親說這些話的含義。現(xiàn)在我知道我錯過了很多黑夜中美好的星光。我辜負了他們對我的真切期望。

有一天出去放風(fēng)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身影讓我無比厭惡，也讓我感到無限悲傷。我緩慢地擠到他的身邊，帶著悲涼的口氣問著，殺死了阿輝，你感覺怎樣?

那你殺死我哥呢?對方眼睛里透露出兇殘的光。

五

你是這個城市的精靈，又屹立于這個城市之外；你對這個社會抱著深切渴望，又有著極度不滿；你是曾經(jīng)的勝利者，卻是現(xiàn)在和未來的失敗者；你曾是很多人心目中的驕傲，可現(xiàn)在卻讓大家都為你惋惜。

你逃了四年，最終沒能逃出自己心靈的沉重枷鎖。這四年中，你的心一直都處于漂浮狀態(tài)，從來就不曾有過安寧。阿輝的死促使了你內(nèi)心更深層次的不安。你沒想到他會死，更不會想到是被光頭的弟弟給殺死。阿輝死后，林阿姨特別痛苦，不知道你看到林阿姨憂郁的神情時你會怎樣。阿輝是你一生最好的朋友，他的死亡讓你在逃亡的路上走得更為孤寂，所以你想到了自首。當(dāng)然不否認你說的你想去自首是不想讓父母再為你傷心。但你現(xiàn)在沉默的表情讓人一眼就能看穿你是用沉默在掩飾你內(nèi)心的不安。

你的生活早已不再使你感到滿意，你幻想，思索，還在感受。

你說是你對薇妮的最初沖動使你走上了這條坎坷的道路。但性欲的沖動是最為正常的。沒有人可以否認性。有人說性是愛的表達，不知你能否同意。其實，你自己也清楚，是那些紙醉金迷的生活讓你迷航。你的心追求太高，而又把自己藏得太深，跌落的時候就注定會粉身碎骨。

如果說，在這場失敗的游戲里，你還找了一個人和你一起陪葬，那個人就是阿輝。阿輝是不會反對你做任何事情的人。他對你的情太深，也太過信服。當(dāng)你傷好后，你說你要去找光頭報仇，阿輝一句話都沒有說就和你去了。如果當(dāng)時你把你的這個決定告訴更多的人，今天的你和阿輝會是什么結(jié)局。別人的善意勸說通常會淡化那些一時的沖動。可阿輝沒有勸說，他同樣為你感到氣憤。

面對光頭后，在你心中郁積了幾個月的氣在那一刻得到了最大的爆發(fā)。仇恨淤積在你的胸膛，氣憤中你根本不可能會想到給自己留一條后路。你和阿輝瘋狂地揮動著手中的刀，最后以光頭的死亡結(jié)束了你和他之間的恩怨。

可死亡總是最沉重的話題，光頭倒在了你和阿輝的刀下，而阿輝也倒在了別人的刀下。在光頭死后，對生命的渴望讓你和阿輝選擇了逃亡，可阿輝在逃了幾年后，心已經(jīng)疲憊。他不想一直過著流亡的生活，但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結(jié)束。現(xiàn)在他終于結(jié)束了，在他自己描述的天國里。

阿輝慘死后，你在某種程度上看到了生命的虛無。你在想，生命真的有那么重要嗎?可以讓人用一生的逃亡去追求?四年的逃亡中攙雜著阿輝的死，你已經(jīng)不再知道何去何從。你在痛苦中忍受煎熬，不再渴求，而盼一種東西給你以解脫。

來，碰一杯。呃，再接根煙。

阿輝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你對他的好甚過于其他的人。對于阿輝的死，你的感受肯定不亞于林阿姨。林阿姨現(xiàn)在基本都不出門，每天都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真不知道她那病弱的身體能否承受起這一切。只要看到她的人，心情都會特別沉重。在她的心中，阿輝是最高的，她一直都希望阿輝能好好的生活，不是說一定要活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只要平安就好。當(dāng)阿輝和你在外面逃亡的時候，她的這種心態(tài)就更為明顯。她一直都想在阿輝熟睡的時候用蒼老的雙手撫摸下自己的兒子。可她一直都未能實現(xiàn)。當(dāng)她能撫摸的時候，阿輝已經(jīng)只剩下一具冰涼的軀體。

你和阿輝都是不懂得如何去表達心中孝意的人。都知道阿輝回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林阿姨的五十大壽。可他在回了這個小城后并沒有先回家。他說他要在林阿姨生日那天給她一個驚喜，結(jié)果卻沒有實現(xiàn)。你說他有很多話要對林阿姨說，最終卻未能說出。他的心和你的心是復(fù)雜的，逃亡中有太多的顧忌，也許單純一些就不會有這么多事。其實你也應(yīng)該去看下林阿姨，把你知道的阿輝要說的話都告訴她，對她也算一種安慰。你的出現(xiàn)肯定能給她心靈以慰籍。林阿姨在這時應(yīng)該也在盼望你的出現(xiàn)。阿輝不在了，你就是她的另一個兒子。

你懊悔是你讓阿輝陪著你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但事情已經(jīng)至此，好好面對吧。當(dāng)事情的結(jié)局沒有想象中那么完美，也不要太過于悲傷。鐵龍說，你永遠都是最好的，不管在任何時候。

知道薇妮結(jié)婚了嗎?而且生了一個兒子，才兩個月大。一直都沒有告訴你這些，因為這些話不知怎么開口。總覺得是你對不起她，而不是她對不起你，你把她的心傷得太深。在你逃亡之前，薇妮不下十次的說要你娶她，可你一直都以你現(xiàn)在還不想結(jié)婚為借口來搪塞她。如果你沒有逃亡，她會是你的新娘嗎?她是那么愛你，可你讓她失望了。你不把自己當(dāng)一個縱欲主義者，可你卻很欣賞杜拉斯的那句話：如果你一生只喜歡一個男人，那就代表你不喜歡男人；如果你一生只跟一個男人做愛，那就代表你不喜歡做愛。你說把她的話中的男人換成女人，就同樣適合于所有男人。你說永恒的肉欲就像永不知足的吸血鬼，會在偉大的都市上空，看著嘴邊的食物流口水，不管男人女人，都有著對肉欲的深切渴望。你還說如果一個漂亮的女人赤裸躺在你身邊，不管你對她有沒有愛，你都會對她產(chǎn)生性的沖動，任何男人都有對漂亮女人的幻想。

你出入于燈紅酒綠，跟其他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薇妮從來都沒有說過什么，她就當(dāng)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她知道她管不了你，她只希望你能好好愛她。她對你的愛有多深，你自己也明白。在你還沒有輟學(xué)前，她就一直跟著你，一直到你出事，她還愛著你。你逃亡后，有很多追求她的人。可她總說，有一天，你一定會回來娶她的。她等了你三年，卻沒有見到你一面，也沒有得到你給她任何希望的話語，她的夢想在等待中破滅了。如果到現(xiàn)在，你們還是好好的，她再要你娶她，你會答應(yīng)嗎?

其實很明白你的內(nèi)心，你覺得你沒有能力去帶給一個女人快樂和幸福，你就會控制自己心中的愛，甚至做出一些更讓人傷心的事，迫使愛你的人自己放棄，對嗎? 可沒有想到你會用晴芳來刺激她。你覺得女人都不會容忍自己最愛的人和自己最好的朋友發(fā)生關(guān)系。你借著喝醉酒，和晴芳上了床。你有把握晴芳不會拒絕你，雖然她曾是阿輝的女朋友。事實也如你所愿。但有一點出乎你的意料，就是薇妮沒有像你想的那樣悲傷。她對你的愛甚過了自己，不管你做了什么，她都可以原諒你。不知道薇妮的心中現(xiàn)在是否還深刻地映著你的影子，但晴芳的墮落是你早就知道的。或許就像你說的，金錢是對晴芳最大的誘惑。

如果說，你們一個個都走向了希冀之外的生活，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可以真實地存在。

六

對我的提審是在我進看守所后的第九個夜晚。我原以為在我進去后不久就會對我進行提審，可我沒有想到時間停滯了九天，警察們或許忙于其他更重要的事，或許我的出現(xiàn)只是引起了他們片刻的波瀾。

我站在高墻的洞口前把腦袋極力往外張望。外面的天空一片漆黑，沒有星星，沒有月亮，連遠處繁華的城市中的燈光都是稀落地閃現(xiàn)。夜在夢中沉睡。突然我聽見橐橐的腳步聲從監(jiān)獄的那頭響起，清晰而又沉重。我聽到腳步聲在我的牢房前止步。我看到笨重的鐵門在“哐當(dāng)”一聲后徐徐地開啟。一線橘紅色的燈光隨著鐵門的敞開竊了進來，刺射著我習(xí)慣了黑暗的雙眼倍感疼痛。

九天中我已在孤獨中學(xué)會了平靜。警察們忘了對我的提審讓我負重的心靈得到了片刻的休息。可此刻威嚴的聲音讓我的心再次渲瀾。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上有著無法原諒的罪過。當(dāng)一個遠來的聲音向著我的心和我的靈魂挺進，我才感到一切事情都是那么真實和痛苦。第一次進這里的時候，我的身體里到處彌漫著青春的騷動。我認為這只不過是我安逸生活的短暫落魄而已，有一天我從這里出去，我就一定不會再回來。可我錯了，我不但回來了，而且是那么自愿。當(dāng)痛苦吞噬著內(nèi)心并覆蓋全身的時候，靈魂的空寂在痛楚中已沒有任何人可以聽見。

我跟在一個莫名的軀體后緩慢地移動。走廊上的感應(yīng)燈忽明忽滅。宛如一個光明的天使悠忽閃現(xiàn)而又黯然消失，在夜的黑暗中隨著突來的聲音獨自惆悵，我看到我前面的軀體一晃一晃，踩著零碎的腳步行進。

這些天，我一直沒有睡意。我的思緒在生活的時空里馳騁，過去的生活總在深夜降臨的時候同時降臨我的腦海。選擇了自首后，我就不怕面對死亡，甚至我希望死亡來得更快些。我對未來不再有渴望，可我懷念過去的生活，每一時每一刻都那么真實卻遙遠。阿輝遠離了我的生命，他的音容笑貌卻常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曾經(jīng)對生活的渴望讓我們不斷的逃亡，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條狹窄的路到另一條狹窄的路。

走完了冗長的走廊后再轉(zhuǎn)一個彎，我看到了一間明亮的房間里在窗戶旁晃動的人影。毫無疑問。他們是在等我，等一個殺了人逃亡四年后又回來自首的人。我知道我的行動在很多人眼里都不可思議，但我知道我所做的只是在跟著我的心緒而走。對與錯不是我現(xiàn)在考慮的范圍，而且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對與錯。在你看來是對的事情在別人看來也許是錯的，而在你看來錯的事情在別人眼中卻是正確的。我只知道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一切或許就會如天空飄落的雪花融化后沒了痕跡，在我死后淡化在人們曾經(jīng)活躍的思維里。

屋里坐著兩個人，一男一女，都穿著正式的工作服。都是我不熟悉的面孔，在這九天里，我曾無數(shù)次的期盼對我提審的都是我所熟悉的人，甚至有一個也好。我并不想找一個熟悉的人來為我開脫罪責(zé)。我只是想如果有一個我熟悉的人，至少可以讓我藏匿在心中的話更好的表達甚至是為我傳達一聲我對父母的歉意。可我失望了。

雖然是深夜，我仍感覺到他們形象的威嚴。我進去后，他們示意我在對面的一張凳子上坐下。我感覺到他們看我的目光有些復(fù)雜。恍惚間，我抬頭看見男警官臉上的胡須有些長了，好像很長時間沒有修過。我下意識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同樣硬扎扎的。屋里的白色日光燈在我的頭頂發(fā)出潔白的光。整個房間在它的照耀下亮透光明，黑暗只在一個角落里躺著。

姓名。男警官的聲音穿透黑夜灌入我的耳膜，剛強而有力。

陳永新。

出生年月。

一九八。年三月七日。

知不知道自己所犯的什么罪?

我都自首了，我能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事?我對這樣的提問感到莫名其妙。

回答問題給我老實點，我最討厭交代問題不老實的人。我告訴你，你可是有前科的人!女警官放下手中的筆，發(fā)出類似蝙蝠的鳴叫。

男警官用目光制止了她的進一步發(fā)作。

我注視著她的臉，不算美麗的臉上有些雀斑，因激動而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通紅。我沒有想到我的一句話會引起她那么大的反應(yīng)。那時的我已經(jīng)抱著對所有事情的懺悔去接受提審，我只是不理解一些問話的方式而已。

我曾體驗過回答問題不老實帶來的后果。很多警察喜歡用嚴刑拷打來讓你承認你犯的錯。當(dāng)時對我提審的是兩個男的，其中一個問我有沒有做什么違法的事。我說天地良心，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違法的事。我知道良心這個詞早已在很多人的心里消失了，對得起對不起良心只有你自己知道。也許是良心這個詞激發(fā)了他的憤怒，他一腳把我從椅子踹到地上，讓我在他無言的威信下招供。

說吧，犯的什么事?雖然在我們對你提審前從你的自首中就已經(jīng)知道了，但這是例行公事，沒辦法。我知道所有自首的人都有一種來自內(nèi)心的深層痛苦。男警官語氣里的溫和讓我感到一絲溫暖。冰的融化只在一瞬。

后來對我提審不再像是提審，而像是他在與我對話。

我殺了人。這幾天時常有的悲哀又在我心里涌現(xiàn)。

為什么會殺人?

不知道，可能是當(dāng)時自己太沖動吧。我不想為自己辯解什么。我跟他之間鬧了矛盾，他先砍了我，我傷好了后就去找他報仇，我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殺死他，我當(dāng)時只想把他弄殘廢，但仇恨使我不能止步。 他叫什么名字?

光頭。

真名叫什么?

李金生。

具體經(jīng)過和時間呢?

時間記不太清了，是在2001年秋天吧，大概比現(xiàn)在早一點吧。當(dāng)時我傷好了后，我對張輝(阿輝)說我絕不能忍下這口氣，無論如何我也要把他搞殘了。張輝說，去就去吧，有什么?我陪你去。我現(xiàn)在最后悔的就是那天讓張輝陪我去了，其實我完全可以一個人去的，也完全可以不去的。如果當(dāng)時能把那些仇恨埋藏在心底，或許張輝就不會離我而去，不會被別人活生生殺死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一直以來，無論我做什么，他都把我看成最好的。其實我知道你們一直都很茫然，為什么我在逃亡了四年后還會選擇自首，對嗎?因為我感覺在逃亡的路上很累，特別是心累。總是擔(dān)心自己被抓。對生命的渴望和現(xiàn)實讓人感到矛盾，沒有人希望在監(jiān)獄里度過一生或是希望死亡。張輝死后，我就一直在想，我們的逃亡是為了什么，對生命的渴望真的可以讓人用一生的逃亡去追求嗎?我感到生命的虛無，靈魂不會隨著軀體的枯萎而死亡，但會隨著心的衰竭而死亡。我感到自己特別對不起父母，對不起那些愛我的人。有時我想，我回來自首，也是為了我父母。我現(xiàn)在對我父親向我說過的一句話還記得特別清楚。他說，如果我不回來自首就讓我永遠別進那個家門。

其實你能選擇自首，我也知道你心里的壓力。據(jù)我所知，你以前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走到今天這一步，你覺得是什么讓你改變了?

不知道。人總會改變的吧。也許我的骨子里原本就有一種叛逆。當(dāng)時選擇輟學(xué)到社會上做一個混混，可能就是我骨子里的叛逆所為。我對生活一直有著自己的理解和想法，我不想屈服于任何事情。我覺得在外面用鮮血闖蕩能更多的體現(xiàn)一種英雄本色，還能盡情享受奢華的生活。當(dāng)然，這是我以前的看法。如果現(xiàn)在可以回到從前，我一定會走一條正路，不會因看著別人的鮮血流淌而感到興奮和刺激。可我知道時間對每個人都很公平，沒有人可以再倒退回從前的時光。

看來，你現(xiàn)在想得確實挺多，也挺深刻。在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我覺得你現(xiàn)在能這樣想至少是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能主動悔過，讓我看到你比很多人優(yōu)秀的地方。

謝謝。但我不知道等我真正站在刑場的那一刻，我的雙腿會不會發(fā)顫。現(xiàn)在總覺得死亡離我很近，仿佛我沉睡后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日出。

別這么想，事情畢竟還沒有發(fā)展到那個時刻。

我有件事求你，行嗎?

什么事?說吧。能幫的話，我一定幫你做到。

我斜視了一眼旁邊做記錄的女警官，我看到她紅色的雀斑在心平氣和后變得異常美麗。

我想要你幫我告訴我父母，說我愧對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

七

看守所的生活沉悶無聊。每一天都在重復(fù)中度過。生活過不出新穎，就像一灘死水一樣讓人感到絕望。在這里的人通常都等著審判的早日來臨。不管你認定自己有罪無罪，法庭上的判定最有說服力。在法院定罪后，所有在這里等待的人都可以輕松地接受另一種生活。我不知道法院對我最終判決會是怎樣。可我總覺得我就是一個將死去的人，拖著一個還存活的軀體在狹小的空間游蕩。

不知道為什么，我現(xiàn)在總喜歡牽涉死亡的話語。很多人忌諱談到死亡，而我卻把死亡在一定程度上看成是我生命的解脫。其實我并不想死，如果讓我在痛快的死和悲慘的活之間選擇，我一定會選擇悲慘的活。我一直都以為生命是最可貴的。要不我也不會選擇四年的逃亡。但自古以來就有殺人償命的說法，雖然我知道父親還會為我生命的延續(xù)不停奔波。

我特別想念阿輝。我想著在我們生命中可以記起的每一個日夜。我記得阿輝對我說，一定有一個姹紫嫣紅的天堂等著我們?nèi)グ肯琛？墒前⑤x，你已經(jīng)在那里了，我還是一個在生活中不斷掙扎的人。那里是不是真的如你所說?或許我像你一樣，閉上眼睛，我就不會再這樣痛苦。我知道你沒有離去的時候，你的內(nèi)心比我更痛苦，那痛苦甚至不亞于太爾：仰摘果實，即變石塊；俯飲河水，水即不見。我們都是帶著對生命的渴望往外逃亡，可你厭倦了逃亡。你說你想找一個安定的地方停靠。我不知道死亡是不是你所說的安定。如果是，那你真的就如華仔說的那樣是帶著微笑離開的。你放不下家庭，我同樣放不下。可只有當(dāng)我們逃亡后，我們才感覺到對家的思念是那么濃烈。可放不下又能怎樣?當(dāng)我們的軀體枯萎后一切都會不復(fù)存在。

我還在想著薇妮，甚至晴芳，華仔和所有我熟悉的人。我知道我的所作所為肯定讓薇妮傷透了心。我一直迷茫在愛與性之間。我不知道我在薇妮身上是愛大于性還是性大于愛。可我知道我一直迷戀她身上散不去的梔子花香。關(guān)于愛情，我無法選擇。華仔說薇妮在等了我三年之后選擇跟一個不愛的人結(jié)婚。如果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幸福，那愛情跟結(jié)婚孰是孰非?你可以跟一個不愛的人結(jié)婚，甚至可以跟所有不愛的人做愛。但愛情的原汁在何方?我不知道晴芳的身上有沒有愛，她跟阿輝的故事早已散去，而我跟她也有了一夜的瘋狂。我突然想，如果薇妮在知道我跟晴芳發(fā)生關(guān)系后拋開對我的愛，她會不會好受些?我想放下很多事情，可那些事情卻經(jīng)久不衰的在我腦海中上映。一個離開，另一個又會接替原來的位置。

我知道我最放不下的還是父母。他們都已蒼老，往后，還有誰可以如我一樣占據(jù)他們心中的地位?從小，我就做了一系列震驚于他們的事情，當(dāng)我選擇逃亡后，我知道他們對我的傷心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自首前的那次回家，我看到了母親日益蒼白的絲發(fā)和父親抽搐的臉，淚水灌滿了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我的出現(xiàn)是一個意外。如果生活回到從前，我一定不會讓他們?nèi)绱藗摹Ｎ胰タ戳肆职⒁蹋耐纯嗪臀页霈F(xiàn)后帶給她的歡欣，讓我真實地感受到母愛。她們都是不會把愛言于表面的人，但我知道她們的一生在有兒女后都是在為兒女而活。

我靜靜地等待著對我的審判，如果可能，盡量來得早些。不管什么結(jié)果，我都渴望早些在法庭上看到這些我思念的面容。我也厭煩了看守所里的生活。我的軀體每天都脫離思想做著不經(jīng)思考的動作，它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已成為了蕓蕓眾生中的附帶品。

作者簡介：

蘇塵，真名付家昌，男，21歲，現(xiàn)就讀于贛南師范學(xué)院，從小熱愛文學(xué)，對他而言，寫作是連接內(nèi)部世界與外部世界的隱性通道，而真正的通道，在于生活。畢竟，生活對每個人來說，都不容易。這些不易，讓他看到了活著的可能。本文為作者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