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里

日暮里，是黃海岸邊一座古鎮，約有數百年的歷史。一百年前的日暮里，街上長滿狗尾巴草，兩三只黃蜂成天在草叢間飛舞，街面同街名一樣古怪，甚至覺著街道稀奇的特征和不近人情的個性全是由古怪的街名衍生而來的。從鳥兒街上的古老的鳥兒客棧門前走過。二十世紀初，喬家、楊家、劉家三大家族主人漂亮的轎子或馬車，曾駛過客棧的大院。他們來到鳥兒街，有時是為了解決與佃戶的爭端，有時是為接受佃戶的貢奉。街上的樹叢里閃出一鐘樓，當鐘聲響起來的時候，仿佛它不僅沒有打斷白天的平靜，反而更減輕白日的煩擾，鐘樓就像沒有其他事情可干的閑人，只管既悠閑又精細地每到一定的時刻，分秒不差地來擠壓飽和的寂靜，把炎熱緩慢地、自然地積累在寂靜之中的金色液汁，一點一滴地擠出來。鐘聲響起，就飛起一片灰白的鴿子，鐘聲寂滅，又落下灰白的鴿子一片。

鳥兒街最動人之處，就是有胭脂河始終在其身邊流淌，流進浩渺的黃海。如果你要過河，就從一條被稱作“老橋”的跳板上過去。已由藍天映得碧綠的河水在依然光禿禿的黃色田畝間款款流淌，只有一群早來的杜鵑和幾朵提前開放的報春花陪伴著它，偶爾有一莖紫堇噘著藍色的小嘴，一任含在花盞中的香汁的重量把花莖壓彎。走過“老橋”，是一條纖道，每逢夏天，有一棵核桃樹的藍色的枝葉覆蓋成蔭，樹下有一位戴草帽的漁夫，扎下根似地穩坐在那里。在日暮里，誰都知道釘馬掌的鐵匠或雜貨鋪的伙計的個性是藏在通紅的爐火和噴香的小磨香油中的。唯獨這位漁夫，始終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倘有認識他的長輩經過時，他勉強地抬一抬他的草帽，有時有人想請教他的名字，可總是又有人比劃著不說出聲，怕驚動正在上鉤的魚。他是一位啞巴，不會說話，就像經歷若干時光打磨，下巴短促如鵝卵石，又像一節小令。趕上纖道，下面是幾尺高的岸坡，對面的河岸低矮，是一片寬闊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村子邊，延伸到遠處迷茫的鹽田，峻增的風車里。這里的金盞花多得數不清：它們選擇這片地方，在草地上追逐嬉戲；有的傲然獨立，有的成對成雙，有的結伴成群；它們蛋黃般的色澤，光可鑒人?？蓡“蛥s無法喊出她們的名字，只覺得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漂亮稠密。這花也許是幾百年前從歐洲移植的，但早已在日暮里落戶定居，啞巴的父親，父親的父親，早已對它們熟稔了。它們對清貧的環境很知足，喜歡這里的太陽和河岸，對于遠眺所極蒼茫的黃海，以及黃海上風帆一樣飛翔的雄鷹，它們不屑一顧。同時，它們還像我們某些古畫一樣在稚拙純樸中保留西方特有的詩意光輝。

河里漂流無數細小的蝌蚪，密密麻麻的很惹人注目。不久，胭脂河的水流被水生植物堵塞了。起初，河里先是長出幾株孤零零的水草，例如有那樣一支水浮蓮，水流從它的身邊流過，可憐它在水流中間，很少得到安寧；水流把它從這邊的岸沖到那邊的岸，它像一艘渡船一樣，無休止地往返在兩岸之間。被推向岸邊的水浮蓮的株莖，舒展，伸長，繃緊，以至于達到張力的極限；漂到岸邊之后，水流又把它往回拉，綠色的株莖又開始收攏，把可憐的植物重新引回到姑且稱之為出發點的地點，可安生不了一秒鐘，它又被反復地帶來帶去。啞巴一次次地見到它，它總是處于同樣的境地，這常使人想起某些神經質的人，他們年復一年地讓我們看到他們一成不變的古怪習慣，他們每次都聲稱要加以改變，但始終固守不爽，就像啞巴扛著漁桿來，扛著漁桿去，有人說，啞巴在等一個人，也有人說，啞巴是為主人守更；但主人在瘟疫中死了一批又一批，換了一茬又一茬，啞巴還是扛著漁桿走來走去。他們仿佛被卡進了怪脾氣和不痛快的齒輪中，縱然使盡力氣也難以脫身，只能更加強齒輪的運轉，使他們古怪的、劫數難逃的保守療法像鐘擺一樣地往復不已。

這一天，日暮里在蕭瑟與寒冷中破曉了。灰黯的光線從東北方向接近過來，它沒有稀釋成為潮氣，卻像是分解成為塵埃似的細微的有毒的顆粒。當鳥兒客棧最后一位女主人，“吱嘔——吱嘔——”打開笨重的橡木街門伸出頭來的時候，她手里依舊拿著一扇水瓢，用葫蘆做的瓢。她有著胡椒鹽一樣鐵灰色的頭發，一笑就露出一顆高貴的金牙，臉上就倏地堆一層像羊肚一樣皺縮的紋縷。她穿了一條紫醬色的絲長裙，又披上一條褐紅色的絲絨肩巾，這肩巾還有一條骯里骯臟說不出什么種類的毛皮鑲邊。女主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對著陰雨的天空仰起她那張被皺紋劃成無數個小塊的癟陷的臉，又伸出一只掌心柔軟有如魚肚的枯槁的手，接著她把肩巾撩開，細細審視她的長裙的前襟。那條長裙無精打采地從她雙肩上耷拉下來，滑過她那對松弛的乳房，在她突出的腹部處繃緊，然后又松了開來，再往下又微微脹起，原來她在里面穿了好幾條內褲。等春天過去，暖和的日子呈現出一派富麗堂皇、成熟豐稔的色彩時，她會把內褲一條一條脫掉的。她原先是個又胖又大的女人，可是現在骨架都顯露出來，上面松松地蒙著一層沒襯墊的皮，只是在膨脹似的肚子那里才重新繃緊，好像肌肉與組織都和勇氣與毅力一樣，會被歲月逐漸消磨殆盡似的。到如今只有那副百折不撓的骨架剩下來，像一座廢墟，也像一個里程碑，聳立在半死不活、麻木不仁的內臟之上；稍高處的那張臉讓人感到仿佛骨頭都翻到皮肉外面來了。那張臉如今仰向雨云飛馳的天空和天空一片像她頭發一樣鐵灰色的鴿子，那是她養的家鴿。那些鴿子唧唧咕咕地落在一片片像波浪一樣幽藍迷蒙的鱗鱗屋瓦上，有的干脆溫柔地落到啞巴手持的釣桿和身披的蓑衣上。女主人的表情既是聽天由命的，又帶有小孩子失望的驚愕神情。最后，她終于轉過身子，回進屋子，哐啷關上了臃腫的橡木門，又用一根粗大笨拙的門閂頂上。由于古老的門樞發出耿耿于懷極不情愿的響聲，這才驚動了很難聽到聲音的啞巴，向這邊看了看那扇嚴酷的大門。

緊挨著門的泥地光禿禿的，它有一層綠銹般的色澤，仿佛是得自一代又一代人光腳板的蹭擦，古舊的銀器和女主人父親那幢113號房間用手抹上灰泥的墻壁也有這樣的色澤。廚房旁邊有三棵夏季遮蔭的桑樹，毛茸茸的嫩葉——它們日后會長得像巴掌般寬闊而穩重——展開在氣流中，在一起一伏地漂浮著。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對鳥兒，像鮮艷的布片或碎紙似的在疾風中盤旋翻飛，最后停棲在桑樹上，它們翹起尾巴大聲聒噪著，在枝上顛簸。它們對著大風尖叫，大風把這沙啞的聲音也像席卷布片碎紙似的倏地卷起，接著又有三只鳥兒參加進來，翹著尾巴尖叫著，在扭曲的樹枝上顛簸了好一陣。廚房的門打開了，女主人再次趕了出來，這回頭上扣了一頂男人戴的平頂呢帽，加了一件大衣，在大衣破破爛爛的下擺下面，那件藍格布的裙子鼓鼓囊囊，在她穿過院子登上廚房的臺階時，裙子的破布邊在她身后飄蕩。

過了一會她又出現了，這回拿了一把打開的傘。她迎風斜舉著，穿過院子來到柴堆旁，把傘放下，傘還張著。馬上她又朝傘撲去，抓住了傘，握在手里，朝四周望了一會兒。接著她把傘收攏，放下，將柴火一根根放在彎著的臂彎里，堆在胸前，然后又拿起傘，好不容易才把傘打開，走回臺階那兒，一邊顫顫巍巍地平衡著不讓柴火掉下，同時費了不少勁把傘合上。最后把傘支在門角落里。她讓柴火落進爐子后面的柴火箱里，接著脫掉大衣和帽子，從墻上取下一條臟圍裙，系在身上，這才開始生火，她把爐條通得嘎啦嘎啦直響，把爐門弄得啪嗒啪嗒亂響。她這樣干著的時候，父親就在113號房間的樓梯喊她來了。他站在后樓梯的頂上，很有規律、毫無變化地一聲聲地呼喚著“玉蘭”。他的聲音傳下枯井般的樓道，這樓道落入一片漆黑中，接著遇上從一扇灰暗的窗戶透進來的微光。“玉蘭”，他喊道，沒有抑揚頓挫，沒有重量，也一點不著急，好像壓根兒不期待回答似的?！坝裉m”。其實自父親死后，她就漸漸聾了，她總覺有火車滾動的聲音呼呼傳來，還有啞巴發出的類乎半導體收音機的嘶啞的喊叫，那些聲音雜亂無章，穿過無數房間，無數鬼眼一樣閃爍的窗戶。夜里，她總聽見有人在敲門，是啞巴嗎?又是半導體收音機的聲音，她就趕快去摸門閂，好端端的，門外是充滿殺機的青色的月光。黑幽幽的屋瓦也篩滿白白的靜靜的月光。這時，她就覺113號房間，傳來隱隱約約的腐臭味，有野貓從孤獨的窗欞出出進進。野貓飛檐走壁，穿過浩瀚的屋脊，從一座房子，躥到另一幢房子，像一個個小偷一樣，仿佛大有所獲似的。有時在寂靜的白天，桑樹枝上就會落下一條肥美的鯽魚，用手去撿時，只見釣鉤倏地從墻頭拎過去。這時楊玉蘭就想起自己的父親，想起父親那個寂靜的113號房間下午溫煦乳白的陽光，和父親款款翻書的聲音。父親自母親死后，就未續弦。家里那一大群裊娜嫵媚的丫頭，也都在一次次瘟疫中銷聲匿跡。父親死后，113號房間就重重關上了，從此鑰匙也沒有了。那把生銹的大鎖，就那么沉甸甸地老氣橫秋地掛在那里，仿佛鎖住一個時代的往事。從此玉蘭，再也不敢到那幢昏睡百年的房子覷看一眼，但日重一日的臭味，卻把她攪得心神不寧。由于聽覺的退化，其視覺和嗅覺就越發靈敏。有時啞巴那半導體似的聲音，仿佛正從恢宏的黃海海面，霧一樣襲來，遂又被一道犀利的陽光擊穿，就像一盞正在發亮的燈泡，突然短路。

楊玉蘭，就像一朵蘭花，或像河邊一朵金盞花，被這數不清的房子，數不清的棧道、暗道、甬道、天井，湮沒，吞咽，鎖住，直至發不出一點聲音，也沒有一點聲音傳來。有時，她就像在千里無人煙的站臺上，突然闖入一列火車，發出啞巴那半導體樣的聲音；但倘沒有這半導體一樣的聲音，她就覺著有一種心臟被挖掉一塊的感覺。

她的父親千方百計想把她培養成一朵千古美艷的玉蘭花，開在深深的黃昏暖融融的光線里，由其孤芳自賞。(英國人杰弗里斯曾告訴我們，說造就一個十全十美的處女，需要一百五十年的時間。)這種珍貴的氣質，就是攝取天地萬物之間所有一切魅人的精華。它來自長達一個半世紀之久，輕輕地拂過麥田的南風；來自搖曳在沉甸甸的金盞花和歡笑的水仙花上面，并且隱藏著金翅雀，叫蜜蜂無處可逃的萋萋芳草的清香之中；來自綴滿薔薇的籬笆、忍冬花，還有高大榆樹蔭下金黃色麥桿之間的天藍色矢車菊，來自彎彎曲曲的溪流在虹彩映照下的迷人景色；來自一切原始的樹林所固有的美；還有漫山坡散發著百里香和自由的氣息；——這一切在三百年就是這樣不斷地重復著。

百年之間的蓮馨花、風鈴草、紫羅蘭；姹紫嫣紅的春天，金碧輝煌的秋天；還有陽光、陣雨、晨露；永恒的夜；正在展開中的時間的全部節奏。這是一部誰都沒有寫過、而且誰也寫不了的編年史；一個世紀前薔薇架下落下的花瓣，試問有誰記憶猶新呢?還有三百次飛回屋檐下的燕子——你就不妨想一想吧!處女就是從那里孕育出來的——而世人之仰慕她的美，猶如懷念昔日的花朵一般。芳齡十七的姑娘之嫵媚可愛，就在于它具有歷練數百年之久的魅力。情欲幾乎是可悲的，原因就在這里。

那時啞巴家的小破房子是在斜坡底下一條深胡同里，那斜坡高高通向楊玉蘭家迷宮一樣的房子。中間隔著兩乘轎寬的馬路，自然噦，是離得太近了。這片小房子，很不配在這里做鄰居，都是些醬色的寒傖的小房子。院子里盡是些白菜根子，瘟母雞，蔫頭耷腦的鴨子，就連煙囪里冒出來的煙也是寒酸相兒，小條小綹的煙，很不像楊家煙囪里大股吐出的白色濃煙。胡同里住的是些洗衣女人，掃煙囪男人，一個鞋匠，一個箍銅匠，還有一個瞎子。小孩子成群結隊的。楊玉蘭小時候從不許往這胡同邁一步，生怕學了下流話或是得了傳染病。記憶中那時的啞巴不啞，會說清亮的話。啞巴的啞是自從進了父親那113號房子，跪著身子給父親裝水煙袋，特別是母親死后，啞巴和那大群丫環進進出出。啞巴仿佛再也聽不到那些女人燦爛的笑聲了。丫環在叫他，他就像看皮影戲，用手不停地比劃，發出半導體一樣的嗚嗚聲。父親讓啞巴喝一種濃濃的綠綠的茶水，但他不讓漂亮的丫環們喝。啞巴喝著父親為他單獨配制的茶水，越來越啞。他幽靈一樣來回進出父親的房間，那種半導體一樣的聲音，就愈發顯得低沉、渾厚，簡直就像一頭兇猛的獅子發出的咻咻聲。每逢聽到這樣的聲音，楊玉蘭那貓樣的腳步就邁得非常輕盈。她不再到父親的房子，那里有兇獅一樣的啞巴把持。

父親的靈柩抬出去后，一把冰涼的大鎖就掛上了。瘟疫就像潮水一樣蔓延進這座龐大的房子，家翻宅亂，家無主，屋倒豎，天天都有出殯的。白幡飄飄，鬼影憧憧，楊玉蘭的貓步更輕更飄，簡直就像古宅的天井里，兀自落下的一片樹葉，那位一向慈祥莊重自視清高自命不凡的父親，已穩穩地睡在胭脂河畔金盞花叢里。啞巴的魚鉤從天亮甩到天黑，灰白的鴿子飛來又飛去，直到113號房子發出那種奇怪的味道，楊玉蘭才想進去看看，但她找不著鑰匙。那把死沉的大鎖就像啞巴一樣拒她千里之外?；暮恼翰煌５貍鞒霭雽w樣的嗚嗚聲，早晨，晚上。

當楊玉蘭做好早飯后，太陽就藏在一片云彩的后面，云彩使太陽的臉龐改變模樣，太陽又把云彩的邊緣抹上黃色。田野雖依然明亮，但沒有光彩，草木生靈似乎都懸在半空，胭脂河那邊的小村落在天邊精致而細致地刻下一痕鱗次櫛比的白色屋脊的浮雕。一陣輕風驚起一只灰鴿，它撲撲地飛到遠處又重新落下，遠處白堊般的天空把樹林襯托得更加清幽，像老式房子里點綴爐壁的釉磚，藍得發亮。雨點像列隊飛翔的候鳥，密集成行地自天而降。它們彼此緊挨著，在迅速的飛馳中，沒有一滴離隊，每一滴雨水都不僅各守其位，還帶動著后面的雨點緊緊地跟上，天色頓時像飛過一群春燕似的暗下來。啞巴跑到林中去避雨，陣雨過后，偶爾還掉下幾滴懶洋洋慢吞吞的雨點，就像啞巴那慢吞吞的腳步，他在一一數著這些樹，幾十年如一日，那棵遭雷擊的樹，那棵被蟲蛀空的樹，那棵被臺風連根拔起的樹，他都記憶猶新。雖不能說話，但他卻時常到主人的墳上看看，有時還念念有詞，像在向主人告訴什么。對了，他要告訴主人的是昨夜那場颶風，又將兩棵樹刮進胭脂河，向黃海漂去。當然，他也許還要告訴主人，他家的橡木門開了，女主人完好如初，門里依舊墨水樣潑出一片灰鴿子，花瓣一樣散入天空。

天黑了，雨住了，鐵灰色的鴿子也像鐵灰色的暮色一樣，落進天井。楊玉蘭在拼命傾聽那半導體一樣低沉的聲音；從那些胡同，那些骯臟的街道傳來，那種雄性磁性的聲音，就像濃濃的豆油，點燃著她生命里那日薄西山的黃昏。多年來，倘沒有這孤獨的聲音陪伴她，她就會像老宅一樣迅速虛空、干枯、腐朽。當聽不到聲音時，她就會嗅到一股股強烈刺鼻的腐臭從113房間傳來，不知今天哪來的勇氣，她想馬上找到那把鑰匙，不顧一切闖進去看看。那所房子，自母親去逝后，她就很少進去。父親那種正統古板道貌岸然的樣子，見后總讓她心驚肉跳。她看父親就像看一座山，只聞其聲，不見其貌；就像這所古宅，它究竟有多少房間，往日里每個房間都住怎樣的人，他們在房間里都演繹怎樣的故事，她都是無論如何也說不上來。父親死后，113號房間，成了塊心病，房間的鑰匙到底哪去了?偌大的宅子里，除了影子外，仿佛沒有半點回聲，一些房間里，只有胖大的蜘蛛在不停地結著網，只有從那里仿佛才看出時間的流逝。桑椹在樹下悄悄紅了，又落了，沒有人去理睬。

這些日子里，楊玉蘭被113號房間的氣味，折騰得徹夜難眠，昏昏欲睡，要不是啞巴那半導體樣的聲音從清冷的早晨一陣陣傳來，她簡直渾然不曉這是白天還是黑夜。她依舊邁著貓步，悄悄冥冥地很費勁地開了那扇橡木門，發出瞠啷的響聲，就見一把鑰匙掉在地上，她伸頭四處看看均無人，垂釣的啞巴也不見影，就匆匆把鑰匙撿起來，她立馬就看出這是113號房間的鑰匙，她神色慌亂地去開那把大鎖，卻凝然不動，她走回拿點油罨罨，再一開，鎖就吧嗒響了，就像終日緘口不言的啞巴，忽然開口說話了。屋里那種渾濁的惡臭，就像一堵墻一樣，差點把她頂出，三具斜面銳利的棺材向她睥睨，一些女人艷麗的衣服，就像紙灰一樣疊在那里，完好孤清。她一看就知這是丫環春梅的衣服，那是秋香的衣服，父親的一雙鞋里裝著秋香的一雙繡花鞋，他的床上有女人一綹長長的頭發，惡臭是從那三具棺材發出來的。父親的書房上方掛其墨寶：“玉蘭花香深處，紅袖添香讀書”。楊玉蘭見狀，頭重腳輕，和鑰匙一齊倒在113房間，驚起亂紛紛撲楞楞的灰鴿一片，日暮里的鐘聲響了，咚嗡咚嗡，在時間之外，在時間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