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只白蟻爬過屋頂的橫梁,白色的粉末狀的木屑紛紛飄落下來。它在木頭上噬咬起來,隨即,木頭發出咯咯咯的聲音。它顯然嚇了一跳,警惕地東張西望。它的噬咬猶如炸藥的引信被點燃,引來巨大的可怕的聲音。聽到這聲音,隱藏在橫梁里面的白蟻紛紛鉆了出來,它們跑動的身姿慌亂而無序。一會兒,橫梁發出巨大的撕裂聲,整個屋頂轟然塌陷了。
橫梁下面有很多桌椅及農具,還有一張鄉村常見的中式木床,暗紅色的油漆襯托著一些精致的雕刻,只是這床太舊了,雕刻的角角落落有不同程度的破損。木床上躺著一個人。整幢房子全毀了。那個人被壓在廢墟下面。
2
一會兒,村子里的人紛紛圍到那幢塌陷的房屋邊上。這屋子年久失修,白蟻滋生,村里人都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他們討論著有沒有人被壓在里面。這屋子是周家的。周家在村里早已沒有了人。村子里的人都記得周父、周母相繼去世后,他們在縣城教書的兒子周密每個假期都要回這老宅居住。現在正是寒假,他們弄不清楚周密是不是在這屋子里。周密看起來很清高,每次回鄉,他都獨來獨往,不喜歡和村里人混在一塊。
后來,有人說,他確實看見周密回村了。前幾天,下了一場小雪,他看到一個城里人坐著一輛摩的從村頭跳下,然后冒著小雪進了這屋子。他確信這個人就是周密。周密現在就在廢墟底下。
現在雪早已融化了,只是遠山還殘剩著零星積雪。村子里的人開始小心地挖掘廢墟。在冬天稀薄的陽光下,他們的表情看上去顯得有些怪異。他們有一種如臨大敵的感覺,雙目炯炯,相當嚴肅,好像他們—個閃失,就會失去—條生命。
當他們扒開那道梁的時候,發現梁下面的一張床上躺著一個人。村里人認出他就是周密。周密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村里人以為他死了。當他們小心地向他伸出手去,周密突然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回來。村里人像是見到了鬼,嚇了一跳,退了回去。周密自己從床上爬了起來,看得出來他沒受傷。村子里的人驚魂未定地看著他那張平時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臉,試圖確認他是不是鬼魂。這時,周密勉強而羞澀地笑了一笑,說了一聲謝謝。他們這才確認眼前的這個人是個大活人。人群發出歡快的驚呼聲,是那種親眼見證了一個奇跡才有的愉快而幸福的驚呼。這個時候,他們不在乎周密平常多么不易接近,紛紛圍過來對他問寒問暖。
周密在眾人的包圍下,突然涌出眼淚。村里人認為那是重生的淚,都寬厚地拍拍他的肩膀,試圖安慰他。
他們不知道,此刻周密的內心比他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可謂百感交集。重生的喜悅當然也是有的,但那只是一剎那的情感,過后,他便落入了巨大的沮喪之中。他是想就此結束自己生命的,但他竟然活著。這無論如何算是一次奇遇。他把這次奇遇和她聯系在了一起。他望了望天,好像天空掛著一個巨大的啟示。他決定去一趟北京,去看看她。他知道這個假期,她沒有回來。
3
楊若亞和林博這對戀人又鬧別扭了。不是吵架,楊若亞從來不會吵架。
這個假期她和林博沒有回家。楊若亞想去青海玩一趟。她一直想去青海看一看。看看沙漠,看看青海湖。她對那個地方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但她喜歡青海這個名字,她總覺得那地方有什么東西吸引著她,好像同她的前世有某種聯系。這個愿望很早就有了。那時候她讀了三毛所有的作品,她因此狂熱地崇拜三毛。去青海就是這種崇拜的后遺癥。
本來,他們說好放假就走的,但林博一直在拖。顯然,他對去這么遙遠的地方沒什么興趣。他對她的提議的第一反應就是反對。
關于她和他的關系,說起來真的讓她傷心欲絕。她為他墮過二次胎;因為愛他,她斷絕了同所有朋友的來往;他家里并不富裕,她經常把自己的生活費省下來給他,好讓他不至于太寒磣;就是在這樣寒冷的冬天,她依舊幫他洗換下來的每一件衣服,包括內褲,而她在家里從來不干這些事的;她還有點怕他,因為他脾氣大,專橫霸道,什么事都是他說了算。
可一開始不是這樣的。剛追她的時候,他是多么謙卑啊。那時候她并不是太喜歡他,雖然他高大英俊,一表人才。后來,她答應他是因為他當著眾人的面,跪下來向她表白,還在她的宿舍下面點上蠟燭圍成一個“心”字以表達他的情感。這些事讓她深深感動,也讓她的虛榮心得到莫大的滿足。
當他得到她時,完全倒過來了。他好像變了一個人,變得剛愎自用了。他從來沒有感謝過她為他做的犧牲,好像一切理所當然。不僅如此,他還和前女友盧天蕙及別的女性保持著密切的聯系,還經常當著她的面同盧天蕙聊電話,言語之中不無調情的意味。在他的QQ上,更是女網友無數。她偷偷看過他的聊天紀錄,挑逗的言語,都讓她臉紅。她曾要求他不要這樣,但他根本不聽,也不顧她的感受,她越是反對的事他做得越起勁。她發現,這兩年來,她在他那里自信和自尊都在慢慢磨損、消退,現在幾乎沒有了。
可奇怪的是,他越是這樣折磨她,她卻越愛他。她真的很愛他。在理智上,她明白應該擺脫這場糟糕的戀愛,但她就是擺脫不了。她發現,她付出得越多,她越是想從他身上得到什么,反而更聽命于他。為什么她總是聽命于他呢?為什么她總是渴望他的憐憫呢?
其實她的身邊也不乏追求者。比如林博的朋友哲浩,一直對她挺好的。哲浩一看就是個善良的男孩,他看她的眼神里有一種令她感動的關心,看著這眼神,有時候她想要哭泣。她知道哲浩一直默默地喜歡著她。但她對別的男人沒有任何興趣,她只在乎林博,在乎得幾乎是小心謹慎。
后來,在她的堅持下,她買了兩張火車票。出發那天,她整理好他和自己的行李,在宿舍里等著他。他上午出去后,一直沒回來過。她想,他不至于忘掉的,他一定會趕回來。眼看著去車站的時間快到了,她著急起來。給他發了一條短信。沒回。又打了電話。電話關機了。這時,她才著急起來。當列車出發的時間錯過的時候,淚水已沾滿了她的臉頰。
她知道他在哪里。學院左邊不遠處有一條酒吧街。夜晚的時候,那里的仿歐路燈就亮起簇簇燈火,那燈火就像一只只小鳥棲息在那兒。路燈映照著沿街的昏暗的酒吧,借著酒吧閃爍的霓虹燈,可以看到酒吧門上或墻上要么噴上涂鴉,要么放著一枝獵槍,要么放著一只啤酒桶或一只汽車輪胎,總之,酒吧街有一種裝模作樣的超現實氣派。楊若亞知道林博就在其中的一家玩骰子。
她懷著絕望去了酒吧街。林博果真和朋友在玩。楊若亞進去的時候一陣熱騰騰的轟笑聲向她撲面而來,她看到有一個她不認識的女孩笑得花枝亂顫。楊若亞一聲不吭地站在一邊,像一個突然出現的幽靈。過了好久,人們才發現了她。他們看到楊若亞在哭。
“你怎么啦?”林博不高興地問。
她沒回答。她是委屈得說不出話了。他明知她找來的原因,但他總是裝傻。
“老是哭喪個臉,沒勁,像個喪門星似的。”林博罵道。
“你為什么把手機關了。”楊若亞終于說出一句話。
林博從口袋里拿出手機,看了一眼,說:“沒電了。有事嗎?”
說完這句話,林博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叫道:
“啊呀,該死,我忘了。”
他看手表,發現已是傍晚七點了。他本來應該在五點鐘出發去青海的。該死的青海。有一刻他臉上閃過一絲兒內疚的神情,但他馬上控制住了,臉板了下來,好像是她欠了他。他帶著她從酒吧出來。她一直在流淚,引得路人側目。
“你哭什么啊?”他瞪了她一眼。
楊若亞一臉絕望。她沒說一句話。她是多么想他認錯啊,那樣的話,她就可以原諒他。但她知道他不會。他從來不認錯。只有她向他屈服,他從來對她的感受表現得滿不在乎。
“你還哭?丟不丟臉?不就是浪費了兩張車票嘛,才幾塊錢呀。”林博站住,開始訓斥她。
她卻哭得更厲害了。此刻,她有一種無以言說的委屈。就好像一個良民被冤屈成了殺人犯。在林博面前,她經常覺得自己有理也會變得沒理。總之,到頭來都是她的錯。
“你哭吧,我走了。你不怕丟臉,我還怕呢。”
說完,他竟然真的走了。他走的時候,連頭也不回,好像她根本就是一錢不值的狗屎。那時候,楊若亞的心抽搐起來。她覺得內心的絕望如無邊無際的黑暗,把她覆蓋住了。
4
在列車快要開動時,周密才匆匆趕到。他的座位上坐著一個中年婦女。中年婦女已擺開架勢,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啃著蘋果,拿蘋果的手還翹著蘭花指。這女人長相豐滿,兩只乳房驕傲地聳立著,給人一種壓迫感。車廂里,幾乎所有男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她顯然習慣于這種饑渴目光的撫摸,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給人一種扎下根并打算永遠居留的感覺。那聳立的乳房就像是一篇不容置疑的外交宣言。
“請你讓一下。這是我的位置。”
那女人吃驚地抬起頭,看了看周密。臉馬上露出厭惡的表情,好像見到了一只令人討厭的蒼蠅。
“這是我的位置。”那女人冷冷地說,不再理他。
“請出示你的車票。”周密說。
“我憑什么給你看?嗯?”那女人的聲音奶聲奶氣的,與年齡很不相符。
“那我給你看,這是我的車票,你這個位置是我的。”
“我不看。我憑什么看?”
周密突然全身顫抖起來。他的臉上露出某種不耐煩的狂躁之色。他厭惡這個女人,厭惡這個自以為是的肉彈。憤怒比他預料的來得迅速,幾乎沒有過度,他就抱住女人,把她從座位上拉了起來,然后扔到車廂的走道上。女人差點跌倒,幸虧她抱住了站在走道上的一個民工模樣的男人。當她回頭看周密時,周密已平靜地坐在他的位置上。
“耍流氓啊,有人耍流氓啊。”女人挺起兩只乳房尖叫起來。好像叫的不是她的嘴巴,而是乳房。
整個車廂里的人都往這邊擠過來。剛才周密抱女人他們都看到了。他們對周密竟然如此大膽地抱這么個肉彈感到興奮。他們看著女人,想知道女人下一步如何辦。又看看周密,這會兒,周密像個局外人,他已安靜地在讀一本書。其實周密并不平靜。他有點兒頭暈,他怕暈厥的老毛病發作。
女人顯然不肯罷休,她憤然坐到了周密的大腿上,那速度快得像一顆飛彈。
周密的脖子一下子漲得通紅。他對這個胡攪蠻纏的女人極度輕蔑。他沒吭一聲,就把她抱起來,要把她從車窗塞下去。女人的頭已在車窗外,她那染成黃色的頭發迎風招展,像一面旗幟。她在驚恐地尖叫。這時候,乘警過來,把周密和女人帶走了。
沒過多久,周密平靜地回來了。女人沒再出現。周密的座位上又坐了人。是那個民工。民工見到他,迅速地站起來,讓給他。周密坐下,沒看人一眼。他過來的時候,整個車廂安靜得出奇。
他微閉著眼睛。由于車窗外的光線太強烈,他閉上眼睛后依舊可以感受到那隨著樹林的間隙而明暗閃爍的光線。那光線讓他進入一種絕望的暖意之中,他覺得光線里有一種未明的事物在誘惑著他。他憶起房屋塌陷下來時的感受,那一瞬間他覺得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向他敞開了。
在鄉下,他睡覺的時候,喜歡點著燈。鄉村的電力不是很穩定,燈光時明時亮,給人一種遙遠的氣息。他經常想象這屋子里的燈光是海上的一座燈塔或是天邊的一顆恒星。這種想象讓他更覺孤單。
借著燈光,他曾長時間凝視頭頂上那根曾經被歲月烤成黑色如今卻被蛀蝕得千瘡百孔的橫梁,他看到那些帶著翅膀的白蟻在上面爬來爬去。村里人告訴他,住在這屋里有危險。他們是不能理解他的。他倒是渴望這危險。在這危險之中,他看到自己生命里某些奇怪的欲望,包括死亡的誘惑。當然這死亡的想念和絕望的愛情聯系在一起。
“愛情起始于某個比喻。”這是誰說的?不管是誰說的,他認為說得很對。他對她的感覺就是起始于一個比喻。那時候,她還那么小,稚氣未脫,她站在陽光下,臉上有一層金黃的茸毛。這讓他想起一只剛出殼的雛雞。金黃色的、天真的、眼睛烏溜溜的雛雞。他的心里激發出想撫摸的愿望。他想撫摸她如水的頭發,想把他的臉埋在她的發中。如果那頭發是水,他愿意窒息而死。一個比喻之上可以誕生無數個比喻,他長時間地想象著她的臉,那些意象紛至沓來:一只遠去的飛鳥,一段漂亮的曲線,沙漠上升騰而起的民歌,或某個帶露珠的早晨。他覺得他的內心因此充滿了某種神奇的感應力。這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會和她產生聯系。好像她就是神,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她的化身。但他最喜歡的還是最初那個比喻,金黃的雛雞或毛茸茸的羽毛,這個比喻屬于深夜,是他用來打發漫漫長夜的,他感到自己被這羽毛覆蓋,那是一種幸福而溫暖的感覺。
可是,她是他的學生,她還未成年。作為一個老師,他懷有一種罪過感。但他的身心激發的巨大熱情像暴風雨一樣裹挾了他,讓他不能自拔。他總是在人群中尋覓她的身影。他出現在她會出現的任何場合。他懷著某種甜蜜的情感遠遠地注視著她的一顰一笑。盡管他內心充滿了激動,但他只能裝模作樣地用一種教師應有的嚴肅和沉著同她點頭。他的嚴肅和沉著是出了名的,幾乎成了他的標準像。他厭惡自己的這個形象。
他用詞語塑造著她。可他明白,詞語并不可靠,她也許是他所不知道的另一個人。他已感到她對他的冷漠。他的愛情是如此不可靠,沒有根基,風一吹就消失無蹤。
每次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看到那張麻臉,看到臉上像死一樣的蒼白,他就會絕望,就會對父母深懷怨恨,就會想到死亡。他知道這張臉永遠不配和她在一起。這是他絕望的原因。于是在他這里,死亡和愛情成了同一回事。死亡同樣起源于比喻。修辭使死亡有了誘人的色彩。死亡是黑色、黑夜,但同時也是光芒和無限。就像愛情,它的光芒灼痛了他的雙眼,讓他看不清她。死亡的光芒讓他愿意投入它的懷抱。
所以,他是懷著這樣的心情面對那個突發事故的。當屋頂轟然倒塌時,他沒有一絲驚慌,他甚至覺得就此死去倒是件美妙的事。
當他從冥想中睜開眼睛時,發現坐在他對面的一個孩子瞪著他看。周密對此并不感到奇怪。這是經常發生的,那些膽大的孩子總是這樣懷著一絲絲驚恐,懷著好奇,這樣看他。他試圖想和孩子笑一下,他的嘴角動了動,但馬上恢復原狀。他覺得自己笑起來不好看。有一次,他對一個孩子笑,結果那孩子反而哭了。這是無數令他沮喪的經驗之一。
這個孩子倒是挺大膽的,他指了指周密的脖子,說:
“叔叔,你身上有白螞蟻。”
周密的脖子就癢了。他的手掌啪地打在自己的脖子上。手掌馬上感覺到白蟻在蠕動。他的手掌有點兒隱隱作痛。他想,應該是白蟻咬了他一口,這白蟻還真厲害。他攤開手掌時,白蟻果然沒死。白蟻是有翅膀的,它在盡力扇動翅膀。他怕它飛走,用左手的拇指甲把白蟻按死。
5
“我不會再理他了。”楊若亞說。
“這話,你已說了一年了。”趙葦葦嘟嚷著,嘆了口氣。
她實在不想刺激楊若亞,可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們說這話時正是午后時分,趙葦葦站在窗口,望著窗外。籃球場上有兩個人在做投籃練習。因為是寒假,學院里鮮有行人。天氣非常寒冷,空氣一動不動,像被凍住了似的。它不動聲色的模樣,就像是有某個陰謀正在遠處灰蒙蒙的天空中醞釀。
楊若亞躺在床上。她已躺了兩天了。這兩天她都在流淚。她覺得自己失戀了。
“這次是真的。”她強調。
是真的嗎?她心里明白,就在此時,在同趙葦葦訴苦的時候,她其實還有盼望,盼望林博來找她,或者林博發一個短信給她。短信說什么都不重要,哪怕是一個笑話,她都會理解成和解的表示。那樣,她就會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這樣的男人,有什么值得你付出的呢?你怎么那么傻啊。”
趙葦葦幾乎是在罵她了。她知道自己該罵。她發現自己是多么賤啊。她現在越來越不喜歡自己了。
傍晚的時候,門衛阿姨敲開了楊若亞的宿舍門,對楊若亞說,有個男人找她,在樓下等著她。
楊若亞內心一陣狂喜。她以為林博終于來找她了。她趴在窗口朝樓下張望,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個人。她的臉色煞白。
“你怎么啦?”趙葦葦問。
她沒回答。
趙葦葦來到窗口朝下望去。她看到一個穿著淺灰色風衣的男子站在宿舍門口。那人站在灰暗的天空下,看上去非常落寞。
“他是誰啊?”
“他是我中學老師。教語文的。”
“老師?那你趕快下去啊。你也許可以同他訴說人生的困惑呢。”趙葦葦不自覺地帶出一絲譏諷。
她的臉已經漲紅了。不是那種羞澀的紅暈,而是某種因厭惡而產生的怒容。好像她這幾天的怨恨終于有了發泄的地方。
“我不去。我不想見那個人。”
“那怎么辦?讓他等著?”
“隨他去吧。我怕他。”
說完楊若亞又躺到了床上。
趙葦葦一直在觀察楊若亞。楊若亞的行為讓趙葦葦疑惑。在她的感覺里,楊若亞一直是個以善良著稱并且善良得快找不到自我的人。現在她竟然不去看望她的老師。
這天晚上,楊若亞的話題依然在林博身上。趙葦葦對楊若亞和林博的事已經聽膩了,楊若亞翻來覆去對她說的那點子事,她都能倒背如流了。并且趙葦葦悲哀地發現,她的所有勸說對楊若亞不起任何作用。她倒是想聽聽楊若亞和老師的關系。她隱約覺得這里并不簡單。
第二天早上,當楊若亞起來的時候,她發現窗外白皚皚一片,她知道,下雪了。她想她終于睡過去了。她這么痛苦竟然睡著了。趙葦葦還沒醒過來,她發出一種沒心沒肺的輕快的呼吸聲,好像她昨晚那些奉勸她的真誠的話,也是沒心沒肺的。她有點后悔這幾天同趙葦葦沒完沒了地述說了。可轉而又想,如果沒有趙葦葦做她的聽眾,她會崩潰的。
她對著窗玻璃,照自己。她習慣于在窗玻璃上看自己,窗玻璃照出的形象不像鏡子那么清晰,很柔和,因而可以把缺點都忽略掉。她這幾天睡眠不好,眼袋都有了,她不想看見自己的眼袋。這樣照鏡子就像照相館里拍的所謂寫真照,能美化人。可就在這時,她看到了他。她沒想到他還站在那兒。
宿舍前有一棵銀杏樹。銀杏樹的枝葉早已脫落,它原本光禿禿的枝丫,這會兒積了一層白白的雪。他就站在銀杏樹下面,抬著頭,望著眼前這座建筑。他的肩上、頭上也蓋了一層積雪。他一動不動,仿佛他是另一棵樹。
這么說,這個人在雪地上站了一夜。她覺得他真是個可怕的人。以她的閱歷,她不能理解他。他是多么有恒心和毅力啊。這么多年來,一直像一個影子一樣,追蹤著她,讓她逃無可逃。
對于她來說,他是她中學時代最可怖的記憶。還不止是中學時代,這種恐懼感還延續到如今。他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她的身邊,出現在她要去的任何一個角落。就好像她的行蹤盡在他的掌握之中。她出現在學校的小樹林,他的臉就會在不遠處的樹叢中。她在河邊,他會突然出現在河對面。甚至在她上廁所時,她也能在男廁所那邊碰到他。每次見到他那張沒有表情的麻痹的臉,她都會顫抖。終于畢業了,她以為可以擺脫他了,但他的陰魂不散。他打電話到她家。每次,接通電話,對方總是沉默。但她一下子猜測到電話那頭就是他。有一次,她帶著哭腔歇斯底里地說,你是誰啊,快說話呀。這時,他才緩緩地說,我愛你。然后就迅速掛了電話。被人愛帶給她的不是喜悅,而是無邊的驚恐與莫明的屈辱感——這樣的人竟然愛她。為了擺脫這種恐懼和屈辱,她讓父母換了電話號碼。
后來她來到了這所遠離故鄉的大學。她以為這下子可以完全擺脫他了。卻不然,有一天,班主任通知他,歷史系里面有她幾百封信。她奇怪,她又不是歷史系的,為什么她的信寄到那里呢?她取來,看了一下字跡,馬上明白是他寄過來的,厚厚的一疊。那時候,她真的有一種大白天撞見鬼的感覺,她恐懼極了,好像自己真的被一個鬼魂纏住了。她沒看他的信,滿懷著委屈和莫明的憤恨,邊哭泣邊把這些信撕碎,扔到了垃圾筒里面。
她自己也感到奇怪,這天早晨,當她看到他的一瞬間,一種莫明的仇恨和怒火從她的心里升騰而起。她不知道這仇恨和怒火來自何處,也許是因為意識到她其實和他一樣是情感的失敗者,或者是因為她覺得被他追求本身就是一種恥辱,總之,她有一種難以忍受的憋悶感。
她向樓下奔去,空前地堅定。她都沒去衛生間洗一把臉。她下去的時候眼睛里有一股仇恨的光芒。她一直是一個內向的女孩兒,善于掩藏自己的情感,但現在,她顯得氣急敗壞。她來到他的面前,看到他的憂郁的眼里閃過某種喜悅之光。她反感他的“喜悅”。好像這“喜悅”侮辱了她。她站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叫道:
“你為什么纏著我,我怕你,求求你,給我滾!”
她吼出這句話,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好像她這幾天受到的傷害都是因為他的緣故。
她看到他臉上的變化,一瞬間,那“喜悅”就像一顆火星那樣熄滅了,他那張剛才還顯得溫柔的臉頓時出現一種淡淡的驚愕和痛苦。因為驚愕,他眼睛里閃過一種銳利的光芒。不過,這光芒也很快熄滅了。他轉過身,顯得非常緩慢而無力,整個人像被夢纏繞著,或者說,像在完成一次夢游。他夢游似地遠去。
她再也支撐不住了,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虛弱,覺得自己就像這雪,陽光一照都要溶化成一灘水了。她感到孤立無援。這時候,她清晰地意識到,同趙葦葦的交談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她的問題只有林博可以解決,也唯有林博可以解救她。她意識到他又贏了,她又向他低頭了。她覺得自己這樣,就像一個賤貨。是的,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如此沒有自尊,但她沒有辦法。她這樣想的時候,腦子里出現了一個溺水者的形象,那個溺水者已沒有了力氣。
她來到他的宿舍,敲開了他的門。這個假期,整個宿舍樓只有林博沒有回家。
“是你?”
這是她進去后,林博的反應。他的表情冷冷的。可她抱住了他,抱得緊緊的,抱得有點不顧一切。她的淚水奔突而出。她說:
“我離不開你。我離不開你。”
林博一直沉默著。他的臉上露出倨傲的神情。不過,他沒有再說譏諷的話。他是個尖刻的人,喜歡痛打落水狗。現在楊若亞對他已了解得很透徹了,但即使了解了他的全部,她還是在乎他。她不明白她在乎他什么了。他給她的只有痛苦。難道她想要這種苦嗎?
很自然的,他們首先要干的事就是上床。只有肉體的結合才能撫平這幾天來揪著她的那種痛苦感。她的身體開始是僵硬的,顯得不情愿的樣子,但林博像是看透了她,知道她的渴望,他不顧一切地占領她。對她來說,做這事并不是為了欲望,而是為了得到一種充實的安全感。當他和她結合在一起時,她流下了眼淚。她想,他真是她的冤家。
肌膚相親暫時填平了她和林博的鴻溝。她感到和林博依舊是一個生命的共同體。她發現林博的房間已經很臟了,她從床上爬起來,開始為他整理。他的臟衣服已堆了一地,她把衣服裝到洗衣盆里,然后,來到洗盥間。冬天的自來水非常寒冷,當她的手浸泡在水中時,有一種刺骨的疼痛的感覺。此刻,她懷著某種自我感動,也懷著想感動林博的念頭。楊若亞真的感到奇怪,這會兒林博支使她干這干那,她感受到的不是屈辱,而是幸福。
他沒有提起去青海的事。她也不再提及,仿佛那已經不再是一件什么要緊的事了。
6
周密失魂落魄地從學院出來。他覺得腳有點使不上勁兒,就好像他在冰面上行走,隨時會跌倒,他因此有點兒跌跌撞撞的。他感到自己的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但身上的血又很活躍,使整個身體發脹,一種非常疲勞的腫脹感。這種腫脹感讓他整個人都處在一種麻木狀態。
他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館住下。昨晚,他一夜未睡,這會兒確實有些困了。他連衣服也沒脫,就躺倒在床上。一會兒,他就睡了過去。
不過,這天他不像往日那樣睡得踏實。他一直在做夢。他不停地打著某個電話,但就是沒人接聽。后來,他站在某幢高樓上,太陽掛在頭頂,望過去,一片光暈。光暈籠罩一切,使周圍的一切都隱匿不見。他像一只正在某處棲息的鳥。他看到有人瞄準了他,準備向他開槍。
就在他打算展翅飛入那片光暈時,他聽到電話鈴聲。他收攏了羽毛,準備去接電話,但他伸不出手,好像他的手被什么束縛住了。他非常著急。這一急,他就醒了過來。他聽到,他房間里的電話真的在響。他稍稍有點奇怪。怎么會有人給他打電話呢?在這個城市,他沒有認識的人。他從床上坐起。他拿起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聲音很甜,細細的,讓他想起她。那個甜美的聲音在電話里問他要不要按摩。她說,很便宜的,先生,放松一下嘛。
他不知如何反應,一直默不作聲。他甚至有點兒搞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一會兒,他輕輕地放下了電話。
他站在窗口,他看到外面的小街有很多發廊和酒吧。從剛才陽光遍地的夢中醒來(他不清楚算是噩夢還是美夢),回到眼前的黑暗,他有點不能適應。街對面的酒吧,窗子亮著昏暗的光,有一些人影在晃動。他想起不久前見到她的情形。她站在他前面,臉色蒼白,她的眼神里面有他不能理解的憤懣和仇恨。好像他的來到給她帶來不幸。回憶她的表情,他麻木的心像是被蜜蜂刺了一下,那種疼痛感迅速傳遍全身。這時候,電話又響了起來。這次他接得很快,好像他一直在等著這個電話。還是那個女孩,不過這會兒女孩正笑著,笑聲清脆悅耳,好像這個人正站在他面前。
“大哥,你好深沉噢,你這樣小妹最喜歡了。小妹不喜歡話頭多的男人。”
她的笑聲和恭維讓他感到某種溫暖。他疼痛的心正需要這樣的溫暖的體貼和浸泡。他甚至希望這女孩一直說下去。這樣,他可以暫時忘卻他的傷痛。他有這種經驗。在那些失眠的漫漫長夜,為了抵抗難以排遣的孤單和恐慌,他經常撥通某個聲訊臺,盡管他說得很少,但電話那端的女孩總是會對他說些體貼入微的話。這讓他覺得一切變得可以忍受。
他一直沒放下電話。女孩像是有些氣餒,突然不說話了。一會兒,女孩小心翼翼地問:
“大哥,要不我過來?”
這完全在他的經驗之外。那些聲訊臺的女孩是不會這樣說的。他不知是不是應該接受。他還沒回答,那邊已掛了電話。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想,她應該不會來的。
可是沒多久,房間門就被敲響了。是她嗎?這么快!就好像她剛才就在門口。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門。他看到門外站著一個漂亮女孩。真的很漂亮。她的呢質外套敞開著,可以看到她潔白的脖子。她的眼睛閃閃發亮。當她見到他時,她的眼中露出了一絲驚恐,雖只是一晃而過,還是被他捕捉到了。她的眼神是一面鏡子,他由此看到了自己的臉。他對她的反應非常反感。他已經有些排斥她了。
但他還是讓她進了房間。房間的暖氣非常猛,女孩卻沒有脫外套,好像害怕他會隨時攻擊。他突然惱怒了,是她自己到房間里來的,他根本沒有答應過她,她只不過是個婊子,在他面前卻裝得像個純情少女。他的憤怒來得如此迅速,讓他自己都暗暗吃驚。他迅速站起來,來到她邊上,試圖剝去她的外套。
“大哥,你這是干什么?”
他沒理她,用一種不容置疑的態度,剝她的衣服。女孩不再堅持。她站起來,自己脫掉。
“大哥,你著什么急啊。”
現在女孩已站在他面前。脫掉大衣后,她穿得很單薄。吊帶衫配著一條短裙。女孩非常適合這樣的穿著,使她看上去健康而明媚,令他不敢接近,好像只要他碰到她,那種健康和明媚就會迅即失去。
“大哥,你怎么啦?”女孩膽怯地問。
他有些手足無措。他的右手微握著拳頭,在左手掌上擠壓,發出格格格的關節滑動聲。他不知道接下去應該干些什么。他聽說過她們是干什么的。他也清楚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她身上發泄。但他沒有經驗。
“來吧,大哥。”女孩坐在床邊,向他伸出手。
他感到自己體內有了力量,好像他突然變成了一匹矯健的馬兒,結實,有能耐,有活力,堅強不屈,無可抵擋。他靠近她。可就在這時,他突然跌倒了。毫無來由地跌倒了。不是毫無來由,跌倒的念頭比跌倒本身要提前那么幾秒。他知道他無法控制。這樣的事不是一次兩次了。他的頭重重地磕在她的腳踝上。這一擊非常震撼,就像他的臉頰被一個重量級拳手猛擊了一下。他的兩眼直冒金星,但他的思維是清晰的,他知道此刻,已斯文掃地,像一個小丑。他是多么厭惡自己啊。由于厭惡,他直挺挺地僵硬地躺在地毯上,滿懷沮喪,不知道如何做出反應。
女孩被這突如其來的情形嚇著了。驚嚇讓她甜膩膩的熱情迅速消失,恢復到一種既冷漠又擔心的狀態。這個人的死活同她沒有關系,但現在卻要牽連她。她蹲下來,試圖把他撫起來。他真是重啊。他的身體靠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他碰到她時,他的整個身體柔軟了下來。她看到他的臉上露出一種軟弱的類似于孩子的表情。
他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她,伏在她的懷里哭了。他的哭泣令她既安心又反感。她想,他沒事,看來也沒有什么心臟病,他不會連累她。但這個人哭泣個什么呢?一個大男人的哭泣令她感到可笑。不過,像她這樣的人什么沒見過呢?各式各樣的男人,在床上表現大同小異,但也各具特色。哭的笑的都有。她最不喜歡男人哭泣。
他們這樣躺在地毯上。他抱著她,哭得好像剛剛死了爹娘。開始,女孩還指望著他快點進入正題。但他像一個白癡一樣,只是哭個不停,好像排泄眼淚比排泄精液要快樂得多。某一刻,女孩被這哭聲弄得心酸酸的,心酸讓女孩再沒心思逗留在這兒。女孩終于不耐煩了,她慢慢從他的身下抽身而出。她當然也不指望問他要錢。她偷偷地溜出房間。她回頭望了他一眼。
他還在哭泣。哭得分外傷感,好像世界末日來臨了一樣。女孩覺得今天真是倒霉,碰到這么一個變態佬。
7
晚上的時候,林博帶著楊若亞又去附近的酒吧玩。這天,林博的前女友盧天蕙和哲浩等人也在酒吧。于是,他倆一起加入了。楊若亞自見到盧天蕙,心里就不舒服了,特別是看到林博和盧天蕙有說有笑、意味深長的樣子,白天在林博那里感受到的那種甜蜜,蕩然無存。
七八個人聚在一起,相互開起玩笑。除了開玩笑,他們實在無事可做。林博指著楊若亞,談起她的“艷遇”:“她交桃花運了,有一個情種來看她了。”眾人馬上來了興趣。但楊若亞感到不舒服。他怎么會這樣,竟然當著盧天蕙這么刻薄地對待她。這個人總是不顧她的面子,總是成心讓她不舒服。
“你得注意了啊,楊若亞可是系花,有人喜歡她并不奇怪。”哲浩開玩笑。
雖然是玩笑,但楊若亞聽了還是有點感動。特別是在盧天蕙面前,哲浩的話讓她很受用。她用感激的目光看了哲浩一眼。
“但楊若亞可不高興了。楊若亞說她見到鬼了。”林博的笑容既邪惡又燦爛。
楊若亞又聽到了內心那種屈辱的尖叫聲。她這才意識到,她的問題根本沒有解決,他們床上那點兒事根本拯救不了她。新一輪的痛苦又開始了。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消融,內心有一種強烈的恐慌感和空虛感。
林博伸手去運動褲口袋取煙。煙殼子里沒一根煙了。林博看了看楊若亞,說:
“楊若亞,給我去街上買包煙。”
楊若亞吃驚地看林博。同樣的頤指氣使在私下是一回事,在朋友圈特別是盧天蕙面前,楊若亞受不了。她感到自己被輕視。
“快點呀,沒聽見嗎?”
楊若亞幾乎是本能地站了起來。可是就在那一刻,她后悔了。她發現哲浩正憐憫地看著她。哲浩的注視讓她的自尊堅韌地萌生了。她無法對這自尊熟視無睹。結果,當她走出酒吧大門時,眼淚再也忍不住了,一粒一粒往下掉。她想,她真的是個賤人。他也知道她是個賤人,所以才敢這樣不把她當人看。
由于沒穿外套,她感到寒冷。她匆匆跑到街對面一家小店,買了一包紅塔山。這時,她突然有點害怕回到酒吧,好像那兒是她的地獄。她想回宿舍算了。但這只是片刻的猶豫,她還是進去了。她回到酒吧,撲面而來的暖氣和笑聲擠壓著她,讓她覺得自己像個不受歡迎的闖入者。她想,沒有了她,他們這么輕松,這么歡快,她真的像個不祥之物。她甚至懷疑,他們剛才是在取笑她呢。她的樣子確實像個笑料。她發現林博幾乎是靠著盧天蕙。盧天蕙有點得意洋洋。楊若亞深受刺激。
楊若亞沒有再回到林博身邊,而是坐在了哲浩邊上。今天晚上,她有點依賴哲浩。哲浩溫暖的目光讓她找到了一種久違的自我形象,一個可愛的女孩子的形象。她坐在他身邊,感到了哲浩身上暖洋洋的氣息。她甚至有一種靠上去的欲望。
酒吧很熱鬧。他們這邊也很熱鬧。她不知道他們在談什么,總之,他們不斷地哄堂大笑。她看著對面的林博,這會兒,他叼著一根煙,臉上有一種瞧不起人的勁頭。看著這張臉,楊若亞突然有這樣一種感覺:這個人遲早會離她而去。她越來越對他沒有把握。
楊若亞一直在喝酒。她自己也搞不清究竟喝了多少酒。沒人注意到她,也沒人勸她酒。酒就像哲浩的目光,讓她放松了些,感覺也跟著好了起來。那個想象中的可愛形象又回來了。她的臉上不自覺露出嫵媚的笑來。酒真是個好東西。她覺得在內心的某處,有一些東西正在生長。這種東西讓她變得強大了一點。她慢慢地靠到哲浩的身上。
楊若亞覺得哲浩的身子也貼了上來,他的手還在她的背部撫摸。這讓她感到不適。她很想逃離。可是她又有些舍不得離開。此刻,她有一種沉溺下去的欲望。她渴望一種墜落下去的快感。
林博突然說起一則社會新聞:一個年輕人,發現女朋友和父親——也就是未來的公公——好上了,一氣之下,殺死了女朋友。公公知道后,痛哭失聲,失去理智,殺死了兒子。林博說話時,臉上的表情很曖昧,就好像他恨不得是那個父親。
“這年輕人糊涂了,該殺的是他的父親。”哲浩說。
“不就是一個女人嗎?殺來殺去的,這對父子都有病。”林博不以為然。
“女人怎么了?林博,你好像同女人有仇。”哲浩譏諷道。
哲浩和林博為這事爭執起來。空氣里有了火藥味。這是很微妙的,兩個男人誰也沒有點破,都保持著風度,都微笑著,但誰都知道他們在較勁。
楊若亞一直聽著兩個男人的爭論。楊若亞站在哲浩這邊。她不喜歡林博的態度。林博的話讓她感到刺耳,好像她就是林博口中泛指的“女人”,因而是一錢不值的。哲浩和林博的爭執讓她產生一種快慰感。好像哲浩在代表她冒犯林博。此刻她有一種強烈的冒犯林博的欲望。
“我覺得那個公公不錯。肯為一個女人去殺死自己的兒子。”楊若亞突然插嘴。
“對哦。”盧天蕙附和道。
“你們倆腦子也有問題。”林博顯然有點惱火,他驚異地看著楊若亞,好像不認識她。
“是男人就應該這樣。”楊若亞這會兒臉上呈現出某種平時不易見到的固執。
現在形勢顯然對林博不利。在八個人中,至少有四個人站在哲浩一邊,這讓他感到丟臉。同時,更激發了他的斗志。
林博的目光一動不動盯著楊若亞,顯得十分空洞,好像在他眼里,楊若亞并不存在,或者僅僅是一棵沒有思想的樹,林博輕蔑地說: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真是婦人之見,難道你在這個新聞里看到了偉大的愛情不成?”
林博的目光并沒有嚇著楊若亞。要是以往,楊若亞肯定縮回去了,但今夜,感謝酒精,酒精讓楊若亞決定斗爭到底,她在這交鋒中感到快樂。楊若亞問:
“不管是不是愛情,一個男人為女人去殺人就很了不起。你能為我去殺人嗎?”
“為你?”林博的臉陰沉了。一會兒,他的臉上露出某種惡毒的表情,他慢悠悠地說,“為什么要為你殺人?我為什么要殺人?嗯?你算什么?你有那么偉大嗎?”林博臉色鐵青。
楊若亞的眼睛一下子像霧一樣渙散了,晶瑩了。
“我賤好不好?”楊若亞有些不堪一擊,臉色馬上蒼白了。
她沉默下來。酒喝得越發兇了。
“我好像喝醉了耶。”她說。
“說自己醉了,說明沒醉。”有人說。
“壞蛋,你是不是想灌醉我?”她用一種撒嬌的口氣說。
她內心討厭自己的這種口氣,但她控制不住。
“你少喝一點吧?”哲浩說。
“只有你心疼我。”她的身子完全靠在哲浩身上了。哲浩似乎有點窘。
酒吧的門晃了一下,她看到一個人出去了。那個寬大的背部讓她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但這會兒,她確實喝多了,酒讓她的頭腦既興奮,又有點昏昏沉沉。她的大腦的淺層掠過那人的影子,好像是那個人。可她無法深究下去。剎那間,那人已消失了。無聲無息。她已不能確定是不是那個人。
她看到林博拿出了手機。她意識到他在給什么人發短信。要是以往她心里會泛出一絲醋意。林博喜歡和別的女人發一些曖昧的短信。但此刻,她竟然沒有介意。她覺得自己突然變得大度了,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林博發好短信,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一會兒,她包里的手機振動起來。她拿起來看,是林博發來的。內容是:
“我知道你沒醉。你別裝模作樣。”
她拿起手機給哲浩看。她說:
“林博吃醋了耶。”
她真醉了。她朦朧地看到林博的臉色越來越陰郁。這讓她感到一種邪惡的快感。看來林博還是在乎她的。可就在這時,林博“嚯”地站了起來,把一只酒杯狠狠摔到地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酒吧突然安靜下來。酒吧里的客人都往他們這邊看。楊若亞也有點醒了。她一時有些搞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么。她茫然地看了看哲浩。她發現自己靠著哲浩,就把身子移開了些。
林博又回來了。他拉住楊若亞,把楊若亞拖到酒吧門口。哲浩和盧天蕙等人都跟了出去。林博打了楊若亞一個耳光,吼道: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老子稀罕你?老子如果再理你就不是人。”
說完,林博怒氣沖沖地走了。
楊若亞護住自己的臉。這是林博第一次動手打人。可奇怪的是她沒有什么感覺,這會兒,她的心有點麻木,只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痛。她抬起頭,看了看對面的建筑。那是一家旅館。她看到三樓的某個窗口,有一個人在朝他們這邊張望。
8
第二天一早,周密登上了一輛長途汽車。雪已經停了,但路邊延伸至遠處依舊是白皚皚的一片。汽車晃蕩著向北京之北開去。周密也弄不清開往何方。應該到了河北。沒錯,就是河北,他在公路邊上,看到“山海關”的路標。他還看到遠處的鐵軌被碾磨得十分光滑,在陽光下散發著銀色光芒。
他下了長途汽車。向附近的樹林子走去。樹林子綿延長達幾千米,穿過樹林,就看到了鐵路。一段廢棄的鐵軌上停放著一節貨物車廂。那車廂像某個動物被砍去了頭顱和尾巴,孤零零地剩下一段身軀。
現在,他已走到鐵軌上了。他專心致志地數著枕木。這樣專注地做一件簡單的事讓他感到放松。他發現鐵軌和遠處的天幕連接在一起,像一把天梯。遠處的天幕非常明亮,明亮得像是要把他整個吸去。
周密喜歡比喻。他寫過無數的詩,詩的內容當然以愛情居多。他從來沒把這些詩歌示人。因為他的詩和他這張呆板的臉反差太大。他認為沒有人會相信這樣一張臉還會包裹著一顆如此多情的心。當然,他給她是看過的。那天,他以輔導功課為名,把她叫到宿舍。“我熱情的目光,落在緊閉的睫毛上的目光,落在無盡虛空中的目光。目光的盡頭,我看到天使和黑色的死亡……”他看著她的反應,希望她能懂。或能感受到他的愛和絕望。他認定她是善解人意的。每次,他和她狹路相逢,她總是對他甜美地羞澀地微笑,從不叫他老師。這就對了,他不喜歡做她的老師。
可是她顯得無動于衷。不是無動于衷,她的臉上布滿了一種受驚的恐慌的表情,這驚慌之中,還有某種像是看透一切的輕蔑。這樣的表情讓他非常惱怒。他第一次在她的臉上看到這種“輕蔑”。
他問:“也許我讀得不好。你的聲音好聽,你能朗誦一下嗎?”
她局促不安,沒有接住他遞過來的紙片,仿佛接住這紙片,她將無處可逃。她不停地看門外,好像在盼著某個救星把她從危難中解救出來。
“讀一下會要了你的命嗎?”他對她相當不滿,臉上掛上了教師的威嚴。
她終于哭了。哭泣讓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清醒了點。他開始后悔自己這樣做。也許做得太過分了。他想跪下來向她道歉。他真的跪了下來。這次她真的嚇著了。她哭泣著逃離他的宿舍。
就是這之后,她開始逃避他了。她不再來他的宿舍。他叫她,她也不來。看到她在遠處和一群女孩子說笑,他試圖接近她,但她總是在他出現前消失。在教室里,她總是回避他灼熱的目光。
當周密在鐵軌上躺下來時,四周安靜得出奇,好像這個紛繁的塵世此刻靜穆了下來。他的耳朵貼著大地,他試圖聆聽大地深處的聲音。這時,它聽到了振動。他知道在不遠處有一列火車正在呼嘯而來。
死亡在這一刻好像提前降臨到他的身上。他感到自己的靈魂正在遠處天空上看著他。靈魂脫離身體的時候,他的身體產生了巨大的快樂,簡直讓他幸福得顫抖起來。那一刻,他的意識無比清晰,雪亮,好像他已化成了一束光芒,把周遭全部照亮了。好像這世界成為他的一首詩。那是他意識里的最后一首詩。他輕輕默念起來:
我拾級而上,親愛的
這是我一生的事業
和渴望。接近那光芒,接近你
但此刻,我已經聽到了遠處的轟鳴
黑色的家伙正向我馳來
它是一把鋒利的刀,一如你
……
9
從那一夜起,楊若亞真正有了失戀的感覺。她覺得這一次是真的了。這一次,她不像往日那樣痛苦。她接受了這個現實。他和她已走到盡頭。
真的不再盼望了嗎?真的可以放下了嗎?她的理智確實做出了這樣的判斷,但她發現這幾日他的形象還是占據她的思想,成為她思維里唯一的存在。他在于什么?他的心情如何?他真的不再理我了嗎?
不過,她決定不再去他的宿舍。她知道到了他的宿舍,一切還將從頭開始,她的傷害將永無盡頭。這幾日,她一直在校園里游蕩。她出沒于食堂、圖書館、運動場或教學樓,她希望在這樣的公共場所碰到他。她只要遠遠地看看他就好了。但她沒碰到他,他好像突然之間消失了。
她甚至去過酒吧,希望在那里能找到他。他不在。倒是見到了哲浩。反而是哲浩問她林博怎么失蹤了,他干什么去了?她茫然地搖搖頭,說,我怎么知道,他同我有什么關系?哲浩嚴肅地點點頭,然后熱情地招呼她和他們一起玩。但整個晚上,楊若亞魂不守舍。
三天以后,楊若亞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隱約感到林博似乎出事兒了。什么事兒呢?生病了嗎?他的身體一直很好,好像不太可能。難道他獨自一人去青海了嗎?
楊若亞實在忍受不了自己的牽掛。她打算去他的宿舍看看。
林博的宿舍在西院。那是一幢建于上世紀初的木結構西式建筑。據說,這是學院最早的建筑,這建筑里面,曾住過幾位赫赫有名的歷史人物。西院墻上攀援著滿壁的爬山虎,讓這建筑看起來像一個綠色的城堡。建筑四周有一片楓楊樹,在這個冬日,楓楊的葉子已經脫落,它光禿禿地指向天空。在陰郁的天空下,這些楓楊樹的姿態給人一種古老的屈原式的天問的感覺。草地已經枯黃,顯得雜亂無章,草根部還積著薄薄的一層雪。楊若亞迅速竄過草地,進入林博宿舍。
她敲擊林博的宿舍門。沒有回音。門虛掩著。她推門進去。她習慣性地朝林博的床上張望。她是懷著恐懼張望過去的。結果恐懼真的被驗證了。不是他不在。他在那兒,穿著衣服,躺著,身上蓋著一條被子,只是被子有點凌亂。他一動也沒有動,眼睛睜著,嘴微微張開,好像試圖說出什么。他的樣子看起來沒有什么異樣。可她卻感到異樣。她走近他,顫抖地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臉。他的臉冰涼冰涼的。
她想尖叫。但她最終沒有叫出聲來。這一刻,她竟然非常平靜,沒有驚惶失措。好像她早已料到他已經死于非命。她仔細觀察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身體顯得非常松弛,看不出來是死于非命的樣子。好像他的死亡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他的臉依舊透著一種陽光般的邪惡。她曾經那樣迷戀這張臉。這時,她看到,有一只白蟻在臉上爬來爬去。有那么一會兒,白蟻停下來,似乎在看她。她發現白蟻有翅膀,它扇動翅膀飛了起來。
看著白蟻飛翔而去,她突然感到悲傷,她無聲地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