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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聲音

2007-12-31 00:00:00
山花 2007年10期

痛苦如此簡單,一點也不神秘。

——(法)朱安利·格拉克

紅旗林場

那輛卡車像只蝴蝶拍打著翅膀飛走了,沿著公路,在陽光里,在這寂靜的午后,在樹葉已經變得斑斕的林木的擁擠下。四叔,這兒就是你在信中對我們說過的紅旗林場嗎?

就這,你沒看那招牌嗎?

順著他揚起的手,我看到了左側那座兩層小樓的頂端立著幾個大字:紅旗林場。隔著車窗玻璃,那幾個油漆斑駁的字在陽光里像司機的目光一樣有些疲憊。我推開車門,提著旅行包從車上跳下來,還沒等我站穩,那卡車就扇起翅膀,在秋日的陽光下,越飛越遠,隨后拐過一個彎,丟下我和眼前這個寂靜的村子不見了。

對這個要造訪的地方,盡管我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但是它的突然出現,還是讓我有些猝不及防。村子四周的山體,因季節而呈現出無窮無盡的色彩來,眾多的樹葉層層疊在無風的山間。偶然一片沒有植被覆蓋的山坡,竟是金屬般刺眼的黑色,在午后的陽光下宛如奔騰而下卻悄無聲息的瀑布。四叔,這就是紅旗林場嗎?真不錯,四叔,怨不得你不愿意回老家,咱們老家的人,有誰會想到你住在一個像天堂的地方?

我把目光從空無一人的村街里收回來,再次落到左邊那幢被漆成桔紅色的建筑上。桔紅色?是的。我這才注意到眼前的這幢樓被漆成了桔紅色,樓前院子的柵欄,被漆成了湖藍色。在桔紅色的墻壁襯托下,那湖藍的柵欄顯得異常的醒目。我突然意識到,由于自然環境,這里的人,對色彩似乎有著一種特殊的感覺。四叔,這是你的點子嗎?俺奶活著的時候,整天就說你點子多,一條東街里的孩子就數你猴,可是,四叔,是這兒嗎?那門前不掛著牌子嗎。確實掛著牌子,這兒確實是我日夜兼程千里迢迢要到達的目的地——紅旗林場。俺四叔的紅旗林場。四叔,這幢桔紅色的小樓,就是你們的場部嗎?

我朝空蕩蕩的村街里看一眼,然后提起旅行包穿過柵欄中的大門,走進場部的院子。那掛牌子的大門敞開著,長長的走廊里回蕩著我孤獨的腳步聲。我試探著問一句,那聲音沿著走廊往前走,在終點的墻壁上撞了一下,消失了。我站在那里等待著,企盼有人從某個房門里走出來,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我,然后朝我發問。說不定,那人就是我四叔。可是沒有。我走到靠近大門的第一個房門前,在那里,我看到那扇綠色的房門上掛著一把黑色的鎖。那門的中間,鑲嵌著一張留言卡片。我站在門前遲疑一下,轉身沿著長長的走廊往里走。在房門的上方,我依次看到一些寫著不同名稱的牌子:

收發室。內勤室。辦公室。廁所。所長室。資源保護。林產工業。財務室。副場長室。場長室。副書記室。

那些白色的牌子上除了副書記是紅字,其余的都是黑字。為什么只有副書記是紅色的?我一時元法弄懂其中的含義,只好沿著走廊繼續往前走。在那些關閉的房門上,均有和收發室門上同樣的留言卡片,那卡片上的條款也是相同的:姓名。聯系電話。離開事由。離開時間。

它們同樣沒有房主的姓名,也沒有房主的聯系電話。在那些房門上,我渴望看到四叔的名字,可直到我尋到走廊的盡頭,四叔的名字也沒有出現。意外的收獲是那掛著微機室牌子的房門沒有上鎖,而且在那張留言的卡片上,我得到了一個人名和一個手機號碼。

陳青?我在哪兒見過這個名字?哦,他是我在美院上學的同學,那個留著一個山羊胡子的小白臉。他人在哪兒?澳洲的雪梨。不,是悉尼。我倒喜歡把悉尼譯成雪梨。雪梨,這個名字確實比悉尼有些味道。這個陳青也是男性嗎?不,這應該是個女孩子。是雪梨。我討厭那些留著胡子留著長發的冒牌藝術家。這個雪梨和我四叔有著什么樣的關系呢?當然有。在她所掌管的微機里,一定存著我四叔和他家人的名字。這不正是我所渴望的嗎?我用中指的關節輕輕地扣了扣門說,有人嗎。沒有人。我輕輕地推開門,試著把頭探進去。除去一臺電腦和一張椅子,屋里什么都沒有。我回身看了看空空的走廊,目光再次落在了留言卡上。她不會走遠。我把沉重的旅行包往上提了提,從屁股兜里掏出手機來,看著卡片撥號碼:139,4452,2544。

電話通了,手機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語調溫柔地告訴我,你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空號?怎么可能呢?我把手機移到眼前看一眼,就聽到了手機里傳來了流水聲。這彩鈴真好聽,誰的電話?我回身朝長長的走廊觀望,哪兒來彩鈴聲?我順著走廊往回走,流水聲越來越清晰,最后我在廁所門前停住了。是的,流水聲就是從這兒發出的。

我推門走進去,廁所里所有蹲位的小門都開著。午后的陽光穿過窗子正好照在水池上,把從水管里流出的水照得晶體一樣透亮。剛才我從廁所門前走過時怎么就沒有聽到流水的聲音呢?是不是剛剛有人用過?再看一眼廁所里的蹲位,那里仍舊空無一人。無名的緊張使我的手心汗浸浸的,我提了提肩上的旅行包走到水池前去洗手。等我去關水籠頭的時候,才發現那個水籠頭已經銹死了,那水顯然已經流了很長時間。我沒辦法止住白白流淌的水,只好把濕漉漉的手收回來,水籠頭上的鐵銹像淡淡的血水布滿了我的手指。那血紅使我產生了一種無名的恐懼。我有些慌亂地走出廁所,匆忙穿過走廊,當我再次站在村街里意識到陽光存在的時候,我有些茫然。

讓他等我一會兒就好了。可是,憑什么呢?就憑你乘了人家半個小時的車?對,就為這。你去紅旗林場嗎?跟著我吧。說完他就不再理我,掀起車蓋,搗弄起還在冒煙的機器。我回頭看一眼,窗子里剛才還和我說話的人已經閉上了眼睛。我的目光移到門邊墻壁上斑駁的宣傳欄里,在那里,我看到了這個木材檢查站要履行的一些職責:

……樹木種子(紅松、落葉松、樟子松)野生動物及產品運輸證件;

木材,苗木,林木種子的檢疫證件;

防火期內查驗入山車輛和人員的入山證件……

聽到車頭上的車蓋合住的聲音我回過身來,他對我揮了揮手。陽光下,他額頭上的汗珠閃閃發光。可是,我怎么就記不起他的模樣來,他不是剛剛離開嗎?一路上他嘴不識閑兒地和我說東道西,在時明時暗的樹影里,我一次次地去看他的臉,可這會兒我為什么突然就記不起他的模樣了呢?這就是紅旗林場。真是奇怪,可我的耳邊卻回響著他的聲音,就像突然從村里傳來的電鋸切割木材的聲音一樣。是的,他說話的聲音就像從村里某個地方傳來的電鋸聲在我的耳邊清晰可辨。

四叔,是你在伐木嗎?不,伐木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是木頭吃進電鋸里的聲音。電鋸加工木料的聲音我太熟悉了四叔,你不知道,俺爹在咱老家就開木料加工廠,專門經營土料,你還記得什么是土料嗎?土料就是棺材。別看俺爹年歲大了,可咱家那臺電鋸卻被他老人家用得明光發亮,就是切木料的聲音太刺耳,哪像你們這兒的電鋸,遠遠的聽來就像優美的歌聲。突然出現的電鋸聲打破了村子里的寂靜,這讓我感到興奮。我知道,那電鋸發出的聲音一定和我四叔有關。

我把肩上的旅行包往上提了提,一邊沿著村街往前走,一邊尋著電鋸聲。路兩邊都是一些相同的灰墻灰頂的排房,院子前面的柵欄也都被漆成了湖藍色,就連那些高出房頂用紅磚砌成的長方形的煙囪也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一家一戶門前垛得整齊的木柴。那些擺放得像影壁墻一樣的木柴垛,灰色的顯然是去年或者更長一些年份留下來的,而那些新鮮的肯定是剛剛劈好擺上去的。我沿著村街往前走,路過一條胡同,又路過一條胡同。在第三條胡同的右手,我看一個頭頂毛巾的女人正在撅著屁股劈柴。她把鋸開的一尺來長的樹身豎在一個樹墩上,手中的斧頭在午后的陽光下閃了一下,墩上的樹身就應聲而裂。她彎腰把一半拾起來,豎在木墩上,再次揚起手中的斧頭。我站在那,等著她手中的斧頭落下去,然而,那斧頭卻在空中停住了。

她就那樣雙手舉著斧頭,慢慢的回過身來。我看到,她的臉頰就像剛從地窯里拾出來的藏了一個冬天的麥茬紅薯一樣鮮紅。

兩個女性

她就那樣舉著斧頭看著我,四周靜下來,只有電鋸切木頭的聲音從某個方向傳過來。我看到有一絲意外的表情從她的臉上一蕩而過,就清理了一下嗓子微笑著說,忙著呢?

有事兒?她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仿佛在我們之間橫著一層薄紙,她的聲音就從那薄紙里穿過來,有沙沙顫動的余音。我說,麻煩你,給你打聽個人。

那把舉在空中的斧頭朝她身子右邊傾斜下來,然后落在地上。因為手中的斧頭,她的身子往右側傾斜著,靠近斧柄的腿微微地弓著,她說,你找誰?

孫多年。

孫多年?她的目光里有些疑問,孫多年,孫多……哦,想起來了,你找熊瞎子?

熊瞎子?

他的外號。她的話語里洋溢著一種莫明的激動,就是芙蓉她爹。

芙蓉?

他閨女。說著,她腿邊的斧柄倒下去,她順勢蹲下來,去收拾散落的木柴。

這么說芙蓉就是我的堂妹了?我看著紅臉頰的女人拾了一懷的劈柴,站起來抱著往柴垛上擺,她一邊擺一邊看著我說,你來調查他家的事兒?

調查?我一時沒有明白她話里的意思,我叔家出事兒了?

她停住手中的活兒,有些意外地看著我,你不是記者?

不是,我不是記者。

那你找他干啥?

孫多年是我四叔。

你四叔?說這話的時候,她剛擺完胸前的木柴,她架在柴垛上的胳膊垂下來看著我說,你親四叔?

和俺爹一奶同胞。

哦,我怎么從來沒有聽芙蓉說過?

她的話使我心里涌過一陣熱浪,我說,你知道我叔住在哪兒?

知道知道。她拍打著衣襟上的木屑走到胡同口站住了,然后伸手朝那蝴蝶飛去的方向說,從這兒數第三個胡同,往左拐,一直走到頭,最后一家。

那一刻,我對她充滿了好感,我真想上前握一握她的手,她那握著斧柄和木柴的手。但是我不能,我只能和她微笑著告別,沿著村街往前走。四叔,多年以來,我就渴望著來看你,現在,我終于來到了你的身邊,四叔,我腳下就是你走過無數次的路嗎?四叔,我是踏著你的腳印接近你嗎?我心懷激動沿著村街往前走,在拐向四叔家的胡同口時,我停住了,我想再看一眼那個給我指路的紅臉頰的女性。可是,那個給我指路的女性已經不見了,整個村街里仍舊空蕩蕩的,在寂靜里,只有電鋸切木材的聲音從遠處傳過來。四叔,你們這兒真是一個勤勞的村子呀,要不,那電鋸怎么會一時一刻都不停呢?你聽,這聲音和我們老家的電鋸一點都不像,在我的感覺里,長白山森林里的電鋸聲就像一只女人的手,哧——,真是溫柔的,你們的電鋸吃進木材里的聲音怎么會像一個理發店里的女孩子手拿電推子剪切我耳邊的頭發一樣溫柔呢?

我沿著通向四叔家的胡同往里走,村街里那些湖藍色的柵欄在這里不見了,代替柵欄被當作院墻的是一排脊背相連的矮房子,那些矮房子的墻壁大多是用一些不規則的木板裝成的,通過木板的縫隙,可以看到房子里堆放的雜物。陽光從半空中斜照下來,我行走的身影一會兒打在整齊的灰色的柴垛上,一會兒打在矮房灰色的木板上,而那些開在矮房上的院門都關閉著。人呢?四叔,你們村的人都去哪兒了?

我終于來到了那條胡同的盡頭,四叔家的院門和別家的一樣關閉著,有風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吹過來,吹打著四叔家院門上已經褪盡了紅色的春聯的一角,發出接連不斷的呼達聲,就像歡迎我到來的掌聲。四叔,這就是咱家嗎?我回頭朝剛剛走過的胡同看一眼,柴垛和木板墻上的陽光仍然是無聲。是的,這就是四叔的家,這還用懷疑嗎?不,不用懷疑。我拍打著院門叫人嗎?不,我要直接推門走進去,我要突然出現在四叔的面前給他一個驚喜!

我這樣思索著推開了院門,沒想到迎接我的卻是一條兇猛的黃狗。那狗一準是聽到了院門的響動,它汪汪的叫著從院子里沖過來把我阻在了門口,我連連倒退,渴望著四叔從院子里走出來喝住這條狗,可我沒有想到,那聲音卻從我的身后傳過來。

從身后傳來的聲音止住了那狗的汪叫聲,我回頭順著聲音看,在院子對面的樹叢邊,在靠近田野的地方,我看到一個用木板扎成的像一個立柜似的有頂蓋的廁所,一個頭發灰白身材消瘦的婦女正在廁所后邊往外掏糞便,她停下手中的活挺起腰來看著我,你找誰?

我不能斷定這個看上去營養不良或者操勞過度的女性的實際年齡,也不敢斷定她和我們老孫家有什么關系,她就是我的堂妹芙蓉嗎?不,或者是……我猶豫不決,只好指一指身后的院門微笑著說,這是孫多年家嗎?

她猶豫了一下說,是呀。

他家里人呢?

她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說,你有事兒?

我說,我是從他河南老家來的。

河南老家?她反問一句,這個詞對她來說一定很生疏,要不然她怎么會用驚愕的目光看著我?我把肩上的旅行包放下來,在清爽的空氣里,我聞到了糞便的氣味。真好聞,四叔,就是不一樣,我對你這兒的糞便氣也有一種特殊的感覺,這里的空氣涇渭分明,臭就是臭,臭得痛快!就像我們在喧嘩的市場里聞到了臭豆腐的氣息,這臭味是這樣的直接。而在我生活的城市里,人們已經沒有機會來感受這種涇渭分明的空氣了,我們的嗅覺已經被污穢的空氣熏染得遲鈍,現在空氣里散發的氣息使我處在無名的興奮之中,我說,是河南老家。

像剛從睡夢中驚醒一樣,在明白了突然擺在她面前的事實之后她變得有些慌亂。哦……,她說,老家的。她把手中的鐵锨插進土里,伸手攏了一下額前的黃發說,你是幾大爺家的?

老三。我說,我爹是老三。

哦,三大爺家。她一邊說一邊走過來,你老幾呀。

我也老三。

哦,三哥呀。

我心頭一熱,眼淚差點就出來了,她就是芙蓉了?是的,她就是我的妹妹芙蓉。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有著血緣的妹妹芙蓉。她就是我四叔的女兒芙蓉。我從她的臉上看到了我們孫家的影子,她的眼睛,她的鼻梁,那都是我們老孫家的遺傳呀。

走,回家去。芙蓉說著走過來接住我手中的旅行包。在提包的時候,她單薄的身子有些吃力。我說我來我來。可是芙蓉沒讓,她提著旅行包領著我往家走。那條黃狗迎上來,嗅了嗅我的褲腳,噠噠地跑到芙蓉的前面去了。我跟著芙蓉穿過矮房構成的過道,來到院子里。我沒有想到在矮房和堂屋之間的院子被四叔家當成了菜地,生長旺盛的各種各樣的蔬菜幾乎覆蓋了院子里的每一個角落。這就是四叔的家嗎?是的,這就是四叔的家,充滿了詩意的家。

我跟著芙蓉穿過菜地中間的小路,來到堂屋門口,芙蓉一邊拉開房門一邊回頭說,三大爺身體好嗎?

我說,好。

三大娘身體好嗎?

好。說完我又說,四叔呢,他身體好嗎?

正要進屋去的芙蓉停住了,她回過頭來,用一種我不能理解的目光看著我。我說,四叔不在家?

芙蓉猶豫了一下說,不在。芙蓉說完不再看我,她提著旅行包走進屋里,我也跟著走進去。我說,四叔去哪兒了?

芙蓉頭也不回地說,河邊。

芙蓉把我的包丟在客廳的小桌上,我說,他去河邊干活了?

芙蓉提起桌上的水瓶晃了晃說,在那兒睡覺。

哦,四叔,你真夠浪漫的,跑到河邊去睡覺。我說,那他啥時候回來?

芙蓉放下手中的水瓶說,不回來。

他不回來吃飯?

芙蓉說,不回來,他就住在那兒。

哦,四叔,你可真會享福呀,在我的感覺里,你待著的村子就像夢中的仙境,可你還嫌不夠,還要住在流水的小河邊,那該是一種怎樣的詩情畫意呢?在我欣賞四叔家的房屋的時候,芙蓉推開后墻左邊的門說,我給你燒水。

通過打開的房門,我看到芙蓉掀開靠窗子的鍋蓋,然后又往鍋里添水。說句實話,四叔家的居住條件不是很好,這間本來就狹窄的客廳又被一隔兩開,靠后窗的那間小面積的就成了廚房。灰黑的墻壁看上去已經有許多年沒有粉刷過了,但是,我仍然感到十分的親切,這是我四叔的房子呀,我要好好的看一看。我走到廚房的門口,芙蓉已經在爐子里生了火。我的目光在廚房里四處游走,我對東北人的生活習慣充滿了好奇,我說,你們冬天咋取暖?

芙蓉說,燒火呀。

哦……,那個紅臉頰的女性高高舉起的斧頭在陽光里晃了一下。芙蓉也像她一樣劈柴嗎?是的,芙蓉也是。我說,四叔住在哪個房間?

芙蓉遲疑了一下說,外間。

我說,我去看看。我顯得有些迫不及待,沒等芙蓉回答我就走出廚房。聽到芙蓉跟著我走動的腳步,我在四叔的臥室門前停住了。那個時候,芙蓉就站在廚房門口,由于從廚房后窗里射過來的光線,她斜立在門框中間的身影有點像俺奶奶的剪紙,我看到那影子朝我右邊的門指了指說,就那。

四叔的房間

我沒想到四叔臥室里的房門還帶門軸,真夠古老的。四叔臥室的門軸在我的推動下發出了濕漉漉的聲音,還沒有走進屋,就有一股霉變的氣息撲面而來,但是我沒有猶豫,那門軸的叫聲還沒落在地上,我就立在了四叔的臥室里。四叔的房間,我還有什么可猶豫的?

由于窗簾合著,房間里的光線更加暗淡。由于暗淡的光線,我一時沒法看清四叔的房間,一切都是朦朧的。我看不到房間里的真實面目,但是我能聞到一股氣息,那是四叔的氣息,雖然我沒有見過四叔,但我知道那氣息不光來自四叔的肺腑,有一些是來自四叔的血液。這就是四叔的房間嗎?是的,這就是四叔的房間。四叔的目光從墻壁上,從物體的縫隙里朝我擁過來,四叔的目光像流動的空氣一樣撫摸我面孔。在四叔目光的安撫下,我漸漸適應了屋里的光線,四叔的房間也漸漸清晰起來。那是什么?四叔,那是你的大床嗎?不是,那是火炕,對對對,東北人都睡火炕,在我們豫東老家才叫大床。

在朦朧的光線里,我看到四叔的炕前擺著一張形狀特殊的桌子,那張用原木的根部做成的桌子,沒有規則,沒有任何的修飾,還保留著樹木生長時的形態,那桌面上,鋸齒的痕跡還清晰可見。這樣的原木桌子,比我們老家的磨盤還大。四叔,咱鎮上的人誰見過這么粗的樹?他們誰見過?他劉孝順不是能的嗷嗷叫嗎?他走南闖北牛皮吹得天大,他見過這樣的桌子嗎?他能采購點木料鎮里就裝不下他了,那些順河漂來的木材比起你這桌子,叫爺還要差兩輩,可就那,咱鎮上的人都已經稀罕死了,一個個張著傻逼嘴說,這是紅松呀!可他們哪里知道,那都是你從長白山鋸下來的。四叔,你真是咱們老孫家的驕傲,在咱們老家,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我一看見紅松,我就會想起你。你不知道,四叔,我讀初中的時候就看上了一個女同學,雖然她長了一臉的雀斑,長著一個大屁股,可我還是喜歡上了她,你知道為什么嗎四叔?就因為她爹是咱鎮木材公司的會計。在咱鎮木材公司的院子里,到處堆放著散發著清香的紅松,那些紅松先從東北用火車順著京廣線運到漯河,然后扎成木排順著潁河而下,可他們卻不知道那些紅松都是你伐下來的!我說,這樹就是我四叔伐的!可是他們卻沒有一個人相信我,他們用嘲笑的目光看著我,一到那時,我的耳孔里就會發出哧哧的聲音,我知道那是我的憤怒化成了電鋸吃進木頭里的聲音從我的耳孔里鉆了出來。

你聽,那聲音又從我的耳孔里鉆了出來,四叔,你聽到了嗎?是的,是電鋸吃進木頭里的聲音,那聲音從屋外傳過來,仿佛就在你臥室的后窗那兒,那電鋸切木頭的聲音震動著你家的墻壁,震動著你的火炕,震動著你炕頭這張不規則的桌子。是的,那電鋸就在四叔家的屋外。我要看一看那臺我幻想中的電鋸,去看看那臺在我的少年時代就開始幻想的電鋸到底長的什么模樣。我轉身回到客廳里,芙蓉剛好一手提著水瓶一手拿著飯碗從廚房里走出來,我說,誰家開的木料廠?

木料廠?

是呀,你沒聽見電鋸聲?

芙蓉把飯碗放在桌上,她用迷惑的目光看著我,電鋸?

是呀,你聽。

芙蓉就那樣一手提著水瓶彎著腰站在那里聽。難道她聽不見嗎?那電鋸的聲音就在墻外,是這樣的刺耳,這樣的尖利,可她怎么就聽不到呢?是她的聽力出了問題呢還是她習以為常?她把那刺耳的電鋸當成了從門口吹過的風聲了?她把那尖利的電鋸聲當成門外樹上的鳥鳴了?芙蓉看著我說,沒有呀,哪來的電鋸?

是沒有電鋸聲,芙蓉這么一說,那刺耳的電鋸聲突然間就沒有了,四周是那樣的寂靜,靜得我能聽見芙蓉的呼吸聲。我渴望著那電鋸聲再次響起來,可是沒有。怎么會沒有了呢?那個使用電鋸的人一定是累了,他停止了自己的工作。我想,一定是這樣,我再等一等,如果等會兒他還不開始工作,那我就一定要出去看個究竟。看著芙蓉仍然彎腰站在哪兒,我就對她笑了笑,然后在桌前的木凳上坐下來。芙蓉不再堅持,她把水瓶里的熱水倒在碗里,放在我的面前說,三哥,你喝水。

我端起碗喝了一口水,碗里的水太熱,我只好放下來。芙蓉說,從北京轉的車?

我說是。

芙蓉說,坐K215?

我說對,去圖們的。到你們這兒真遠呀。

芙蓉說,是遠,從朝陽到黑金就得三個多小時。

我說,這一路你挺熟的。

不知道走過多少趟。芙蓉的臉上掠過一絲愁容,然后平靜下來,她說,三哥,你喝水。我就端起碗來喝水。喝了水我又看著芙蓉說,鎮上檢查站的那個人你認識嗎?

黑臉?

對對對,來村里,就是他給我找的車。

哦,你坐老戴的車?

老戴?

對,瘦長臉。

瘦長臉?對,是瘦長臉。那個司機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他叫老戴?我正要問,芙蓉卻轉身走進左手的房間,消失了。是,是瘦長臉,可是我剛才怎么就想不起來他的模樣呢?我就那樣端著碗看著那個吞沒了芙蓉的房門,片刻,從屋里傳出窸窣的聲音。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就只好把碗里的水喝光了,等我把碗放回去的時候,這才注意到桌子上的熱水瓶。那個熱水瓶很舊了,熱水瓶上的深紅色已經變得斑斑駁駁,寫在瓶殼上的那兩行黃色的字,已經有些模糊。我把熱水瓶移到面前仔細辨認,才看到那上面寫著這樣的內容:

孫多年、楊云結婚留念,一九六六年。

楊云?這個名叫楊云的女人,那就是我四嬸了?是,她肯定就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四嬸。我轉了一下水瓶,在水瓶的另一面我看到一排人名:

谷天雨

X富林

高有新

曹萬里

宋XX

陳叔同

由于油漆斑駁,第二個的姓氏和第五個人的名字我怎么也看不清。瓶殼脫漆的地方一片鐵銹紅,我伸手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耳邊就有嘩嘩的流水聲,是四叔的河流還是關不住的水龍頭呢?四叔,這個水瓶太舊了,有多少還不換掉它?都四十年了,四叔,結婚時人家送的熱水瓶你到現在還用著,家里的日子過的不寬裕嗎?

我正端詳著那熱水瓶,芙蓉端著簸箕走出來,她在門邊的小凳上坐下來,陽光斜著穿過門洞,照到客廳里,芙蓉額前散開的幾絲頭發在陽光里變成了發亮的銀絲,她伸手攏一攏額前的頭發,那銀絲消失了,隨后她伸手揉著簸箕里的東西。

我說,你簸的啥東西?

芙蓉說,黃子。

黃子?我從來沒有聽過這種植物,我說,東北的特產嗎?

芙蓉停下手看著我,咱老家沒有大豆嗎?

大豆?

這是大豆搕的,磨豆腐。

我明白了,是的,磨豆腐。我從小到大不知道吃過多少豆腐,可是我卻沒見過磨豆腐。我的妹妹芙蓉,我這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妹妹就做這營生嗎?是的,你看她干起活來多熟練,芙蓉端起簸箕對著門口開始勞動,在芙蓉的動作里,簸箕里的黃子飛到空中去,就像俺爹在場里揚起的麥子,那金黃色的麥子在充滿陽光的空中飛翔,等那黃子落到簸箕里,雜在里面的豆皮就像小蛾子一樣飛出去,那些飛在空中的黃色的蛾子在陽光里舞動著翅膀,然后慢慢地飄落。從芙蓉的動作里,我突然看到了奶奶的身影。四叔,東北人揀糧食也和咱老家一樣用簸箕嗎?或許東北人不用簸箕揀糧食,這勞動方式一定是你帶過來的,是的,是你傳授給芙蓉的。芙蓉干起活來是那樣的專注,她好像把我忘記了,她揀好一簸箕黃子,自己撐著手邊的口袋倒進去,然后提著簸箕走進她的房間又端出一簸箕來。我看她放下簸箕,就伸手拿過旅行包對她說,來,我帶的東西。

芙蓉停下手中的活,但她并沒有走過來,她轉身看著我往外掏。掏著掏著,我突然停下來看著她說,俺嬸呢?

芙蓉愣在那里,對我稱呼的親人似乎有一種陌生感。我提醒她說,四嬸也住在河邊嗎?

芙蓉很快明白我說的是誰,她說,沒有,她住在山里。

山里?離這兒遠嗎?

芙蓉說,不遠,就在村子后面。

我停住手,那個時候,我已經把包里的東西掏出了一大半,那些花花綠綠的包裝堆滿了四叔家的飯桌,我說,都是吃的。

芙蓉說,看你,花這錢干啥?

我沒有說什么,把煙盒大小的數碼相機握在手里站起來朝門外走。我很想讓芙蓉領著我去看四叔,可是芙蓉正在忙活,我不知道她要忙到什么時候,就止住了這個想法。還是讓我自己去找吧,這樣一個小村子,還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在我穿過房門的時候,芙蓉突然在我身后說,往北,出門就能看得見。

我在院子里停下來,在飄浮著青菜氣息的陽光里我回頭看一眼我的妹妹,到底是我們老孫家的人,她明白她三哥的心思。我對她笑了笑說,我隨便轉轉。

芙蓉說,別誤了回來吃飯。

芙蓉的話讓我感到了溫暖。多年以來,我一直都在幻想著四叔的家,這個對我充滿了神秘的家,這個對我充滿了希望的家,可當我來到這里面對的時候,沒想到四叔的家竟然是這樣的簡單。

我轉身朝院子過道那邊走,我聽到芙蓉在我的身后叫了一聲,老黃!我又一次停下腳步,以為屋里還有一個什么人。我回過頭,看到那條黃狗跑到芙蓉的身邊,芙蓉伸手在狗背上拍了拍說,去。

那條名叫老黃的狗就跑過來,它來到我的身邊嗅了嗅我的褲腿,然后低著頭跑出院門,在門前的土路上立住,回頭看著我。老黃招呼我的目光使我倍感親切。

蘑菇山

走出四叔的家,站在胡同里,我看到四叔家的廁所已經被它身后的樹叢所籠罩。東北山林里的廁所,我四叔家的廁所,這個四處用木板裝起來的廁所,有點像一個士兵的哨所。我打開相機,從不同的角度給它拍照,這兒連排泄的地方都讓我感到新鮮,還有什么不能引起我的興趣呢?老黃在前面踏踏地跑出去很遠,它在北邊的田里站住回頭朝我觀望,我總感覺到它的目光是一種誘惑,老黃,你要帶我去哪里,是去河邊看我四叔嗎?

走出胡同口,我就看到了北邊的山坡,我四嬸居住的地方。四嬸,你為什么不同四叔一塊兒住在河邊呢?你一個人在山林里干什么,你和四叔做著不同的營生嗎?四嬸,我實在想不起來,就像我不知道四叔為什么要住在河邊一樣。不過你放心,這一切我很快都會弄明白的。你知道,我剛剛來到這里,我對這里還不熟悉,但過不了多久,這里的一切我都會熟悉起來的,這個被稱作紅旗林場的村莊,那個沒人的場部,那個提著斧頭劈柴的紅臉頰的女子,還有村里的每一條胡同,村里的每一戶人家,包括咱家院子里的菜地,還有老黃,我都會熟悉的,當然,那就更不用說我的芙蓉妹妹,你和我四叔了。對了,還有這電鋸切木材的聲音,我會離這些越來越近。是的,是電鋸聲,那電鋸聲又響起來了,那聲音就在前面,我肯定那聲音就在前面,就在山林的另一面。

腳下的路漸漸通向前面不遠的山坡,太陽光從西邊斜照過來,把我長長的身影照在田地里。在路邊,那些玉米,我所熟悉的玉米,那些在潁河的河套里生長著的玉米,現在來到了用細薄的木板做成低矮的柵欄里。那些被柵欄圍起來的玉米是我四叔播種的嗎?是的,是我四叔種下的。在我還不知道這個地方之前,在我還沒有到來以前,四叔和這里的人們就以自己的方式生活著。在狹窄的玉米地前面,就是長滿了細小樹木的山坡,現在這些生長了被秋天染紅葉子的樹林的地方,以前生長著一些高大的松樹嗎?是的,紅松、落葉松、樟子松。哧哧的電鋸聲從山坡那邊傳過來,我看到一個頭戴安全帽手拿電鋸的伐木工人正在鋸一棵高大的松樹。不,不是電鋸,應該是斧頭,應該是斧頭砍在樹上的聲音,咣地一聲,不,不對,咣地一聲怎么會是斧頭砍樹的聲音呢?斧頭吃進木頭的聲音,肯定是悲傷的,低沉的,因為生長著的樹木是有淚水的,他的根深深地扎進了土地。

一路上我不停地摁動相機的快門,走走停停,但是橫在村莊和山坡之間的那段土路還是很快就被我和老黃走完了,現在我們開始往山上去,腳下是早已被人踏出的小路。老黃,我們這是要去哪里呢?老黃,這坡上當年生長著高大的松樹嗎?是的,這里長滿了高大的松樹。可是,那些高大的松樹都被伐倒了。四叔,斧頭吃進樹身的那一刻該是什么樣的聲音呢?哧地一聲,不像,噗地一聲,不像,噗哧一聲,也不像,咔嚓一聲?不像,都不像。你說,斧頭吃進樹身的時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聲音呢?四叔揚到頭頂的斧頭停下了,就像那個紅臉頰的女人一樣,他用我幻想過無數次可仍然使我感到陌生的目光看著我說,你仔細聽,你仔細聽一聽。四叔說完,手里的斧頭就斜著砍了下去。可我沒有聽到斧頭吃進樹身的聲音,那聲音變成了切木頭的電鋸聲從山坡背面的大房子里傳過來。

是的,當我第一眼看到山包東邊那座高大的房子的時候,我就斷定那電鋸聲是從那里傳出來的。四叔,你就住在那所大房子里嗎?像我父親一樣整天不停地切木頭嗎?如果這樣,你和四嬸居住的山林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呢。由于無知,我剛才一度把腳下的這個小山包當成了芙蓉所說的山林。現在回頭朝我剛剛走出的村子觀看,呈現在我相機里的畫面有些梵高的味道,奧維的鄉村。畫框里的那個我剛剛走出的村莊被西邊的陽光所彌漫。一些灰白的水汽像煙霧一樣盤在樹木間,由于到處生長的樹木,即使現在我站在高處,也無法看清這個村莊的真實面貌。在村莊的邊緣,我看到了那條閃耀著陽光時隱時現的河流,那肯定就是芙蓉對我說起過的河流,那條我四叔居住著的河流,是河流嗎?不像,它太窄了,就像一條水溝,充其量是條小溪,那么細的一條小溪怎么能被稱作河流呢?那條映照著陽光的小溪在村頭扭來扭去,最后就繞過了山包東邊的那棟房子。電鋸聲再次響起來,肯定就是那兒,四叔,那一定是你加工木料的作坊。對,一定是作坊。四叔,你像我爹一樣,正在加工木料嗎?是的,你正在勞作。四叔,我要突然出現在你面前,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沿著山路往那大房子走的時候,我的腳步有些匆忙。在山腳下一個三岔路口前我和老黃發生了分歧,老黃一頭就鉆進了那條兩邊生長著茂盛的樹叢的小路,我知道那條小路一定是通向河邊,但是另一條路的盡頭就是那座房子,我無法抵擋從那里傳來的電鋸聲,就沒有理會老黃,繼續往前走。在我快要接近那座房子的時候,腳下的路突然變得寬闊起來,那條小路最終和一條能開車的土公路形成了一個丁字。站在那條土公路上,遠處的那座大房子已經一覽無余了。而在公路邊上的樹叢里,突然就冒出來一座沒有窗子的房子,在石頭壘成的墻壁上,還殘留著幾個退色的字:炸藥庫。那是一座被廢棄的炸藥庫,這些來自深山老林伐木的人,用炸藥干什么呢?炸山開路嗎?可能是。沿著土公路沒走兩步,路邊的樹叢里又多出來一座沒有窗子的石頭房子,墻壁上同樣殘留著兩個退色的字:油庫。我在那兩座被廢棄的石頭房子前停住了,電鋸聲又響了起來,我知道,那臺常常存在于我幻想中的龐大的吃木材的機器已經近在咫尺了。這使我感到興奮,我用手按著胸口,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然后,我慢慢地接近那座高大的房子。

在那房子的前面,生長著齊腰深的野草,幾道粗野的車轍像兩條蛇在野草的根部擰來擰去,最后在房子的門前消失了。那所房子的門是空的,只有一些肢體不全的窗子斜掛在窗口的墻壁上,失去了門和窗子的房子,像個龐大的被挖去了眼睛的怪物立在黃昏來臨的山腳下,它的模樣使我感到渾身發冷。從屋里傳出的電鋸聲越來越強烈,那電鋸聲像強大的磁場吸引著我,可是當我屏住呼吸,穿過齊腰的野草站在門前的時候,那電鋸聲突然消失了,出現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個碩大無比的空無一物的車間,一座被廢棄的木料加工車間。這么一座空蕩的房子,怎么會發出電鋸切木頭的聲音呢?那聲音從何而來呢?從這地下?從這墻壁里?我像一個影子鑲嵌在門洞里,尋找著那聲音的來源。四叔,這是你們的木材加工的車間嗎?你們就是在這里肢解那些粗大的樹木嗎?那些像你臥室里的桌面一樣粗大的樹木,是嗎?

風從我對面墻壁上的窗子鉆進來,在屋肚子里發出嗡嗡的聲響,然后又從我的身邊涌出去,風是那樣的強烈,掀起我的頭發,那些穿過房子的風宛然被冰箱冷凍過一樣,來到我的身邊就變得陰冷,盡管西落的陽光穿過樹叢照著我的后背,在那風里我的身子還是哆嗦起來。我幾乎是在驚慌中逃離了那所高大的房子,當我在空地上立住,看到那個站在離我不遠的山坡上的人時,才意識到我剛才的模樣一定很狼狽。那個人逆光而立,在已經摻雜了紅色的陽光里,我一時沒法看清她的面目。

見芙蓉了嗎?

從聲音上判斷那是個女人,而她的聲音聽上去很熟悉,芙蓉?哦……我抬起右手罩在眼上,在紅色的霞光里我看到她果然就是那個給我指路的紅臉頰的女人。我忙說,見了見了。說完我回頭指了一下那座空房子說,這房子……

木料廠。

哦……,那切木料的鋸呢?

早拆了。以前這兒熱鬧著呢,你看。說著,她轉身朝身后的土坡指了指說,這坡就是鋸末堆起來的。

天哪,鋸多少樹木才能使鋸末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呢?我說,真是鋸末堆的?

聽到我疑惑的語氣,她沒有再說什么,轉身就往那山坡邊走。這個時候,我才看到她手里還提著一把砍刀。她走到那山坡前停住了,她踢了踢腳下的草叢說,你看。

我跟著那個紅臉頰的女人走上長滿野草的山坡,腳下感覺是松軟的,這山坡真是鋸末堆起來的。紅臉頰的女人說,我們都叫它蘑菇山。

蘑菇山?

這兒到處是蘑菇,你看。說著,她彎腰從草叢里拔起一叢蘑菇對我晃了晃說,你想呢,這是鋸末堆的呀,日子久了,還會不長蘑菇?

我往坡上的草叢里看,果然就看到了一叢灰色的蘑菇。我彎腰把那蘑菇拔起來。她卻把手里的蘑菇扔掉,提著砍刀往坡下走。我說,這蘑菇能吃嗎?

吃?她在坡下回過頭來看著我,我們不吃這兒的蘑菇。

那為啥?

這坡上死過人。紅臉頰的女人邊說邊往前走,她走兩步又停下來看著我說,哎,你跟國慶誰大呀?

國慶?

看你,芙蓉她哥。

哦……我突然明白過來,多年前,四叔在信里曾經說起過我的這個堂弟。我說,我大,我比他大四五歲呢。

看著不像。紅臉女人說完又走,她手里提著那把砍刀,拐過前面的山坡不見了。我立在那兒,怎么也弄不懂她剛才話里的意思,什么不像呢?是國慶和我長的不像呢還是我的歲數看上去不像呢?我的面目比起實際的年齡是大還是小呢?正在這時,一股撲在我腳面上的熱氣嚇了我一跳,我低頭看到了一條狗,那是老黃。老黃,我蹲下來撫摸著老黃的背,你跑哪兒去了?你見到我四叔了嗎?我四叔在你剛才去過的河邊等我嗎?老黃背過頭來,用嘴在我的手上蹭了兩下,然后轉身朝紅臉頰女人消失的方向跑去。我站起來回頭朝土路上看,我剛才走過的土公路上只有風,四叔的房子在哪兒?就在黃狗跑去的方向嗎?我遲疑著,看了一眼那所高大而空洞的房子,只好朝老黃跟過去。

轉過那座用鋸末堆成的山坡,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座長形的木房子,這房子的墻壁是用粗細大小相近的原木垛成的,四叔,這樣的木垛房在咱們老家從來看不到。木垛房?四叔,我叫得對嗎?對不對我都先叫它木垛房了。四叔,你在河邊就住這樣的木垛房嗎?這就是你住的木垛房嗎?在木垛房后面的空地上,一只公雞正領導著一群母雞在那里閑逛。透過木垛的縫隙,我看到房子里有幾頭豬正在吃食。有砍東西的聲音從某個方向傳過來,四叔嗎?我繞過木垛房一則的山墻,來到房前。在關閉的房門前,我看到一堆去掉了籽粒的向日葵殼。梵高。梵高的向日葵,奧維的風。一堆曾經在空中輝煌過的現在丟在地上被蹂躪的向日葵的殼。砍東西的聲音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間隔地響著,我順著聲音往前走。在木垛房另一邊的山墻邊,我再次看到了那個紅臉頰的女人,那會兒她正蹲在地上剁南瓜。噗哧一聲,那金黃色的南瓜就成了兩半。我咳嗽一聲,她停下手中的砍刀回頭看我一眼。我說,這兒都用南瓜喂豬?

南瓜?她看著我,突然笑了起來,她說,這不是南瓜。

不是南瓜?

這是角瓜。

哦,角瓜。四叔,這圓形的身體上布滿了條紋的金黃色的角瓜,和我們老家種的南瓜長得怎么這樣像呢?我取出相機,后退著,企圖尋找一個最佳的角度。我看她揚起砍刀,又剁了一個角瓜,然后自言自語地說,這人,活著快,死了也快。說完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算起來,國慶不在都十好幾年了。

她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我舉到胸前的相機停住了,你說啥?

她用不解的目光看著說,怎么,國慶的事兒你不知道?

我說,國慶怎么了?

咦,他被槍斃了!

我的心頭一震,就覺得有一股涼風從我的鼻孔里涌出來,你說啥?

你看你看,這么大的事兒,你就不知道?她指了指木垛房后面那堆用鋸末堆起的山坡說,就是因為這蘑菇山。

蘑菇山?

是呀,失火了,還燒死倆人。說著,紅臉頰的女人拾起半個角瓜扔到豬舍里去。我這才看到,這邊的墻壁上面有一半是空的。

起火的事兒查到了國慶頭上,也該他霉氣,正趕上那一年嚴打。說著,她又拾起半個角瓜扔到豬舍里去,按說,那事兒可大可小,誰知道那火是怎么起的,沒人說得清,結果就歸到了國慶的頭上,也該他倒霉不是?那天正好他值班。她又抓起半個角瓜看著我說,那是有人給你四叔顏色看。說完,她把手里的角瓜扔出去,那角瓜撞在了木垛墻上,又滾落到她的身邊,但她沒有理睬,按說,都是為了大家的事兒,他帶頭告一回又一回,這不就結冤仇了嗎?結果,人家把氣使到國慶的頭上。那是殺雞給猴看。都說國慶死的冤,我也覺得他死的怨,要不,你四叔家怎么老去北京告狀呢?

去北京告狀?

現在說是上訪,對吧?為國慶的事兒,你四叔家整天去上訪,說不清往北京跑過了多少趟,哎,弄倆錢,都花到路上了。

那個女人突然止住了,仿佛她想對我說的話已經說完,她不再理我,只顧自己低頭剁角瓜,她舉刀的身影變得有些模糊,天色好像一下就暗了下來,傍晚在不遠處的樹梢上搖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就跌倒了,接著,黃昏一波一波地蕩過來。四叔,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不給老家的人說一聲呢?我也老往北京跑呀,你言一聲說啥我也得去看你呀!四叔,說不定我在哪兒見過你,是的,我一定在哪里見過你。在擁擠的車站里嗎?在地鐵的通道里嗎?在立交橋下的水泥柱前嗎?是的,四叔,我見過你,你披一件骯臟的棉衣,在寒風里行走,在茫茫的人海里,你心懷悲憤和哀怨,一步接一步地踏著尋找公正的路途。可那個時候,當我和你擦肩而過的時候,怎么就沒有意識到你就是我的四叔呢?

老黃不知道從哪兒跑過來,親熱地嗅我的腳面,仿佛是突然間,那消失的電鋸切木頭的聲音又出現了。在我的感覺里,那聲音來自另一個地方,盡管十分微弱,可那聲音卻使我有一種切腹的疼痛。那聲音到底是從哪里發出的呢?私人診所

由于夜晚的降臨,現在所有的路途在我的眼前都是相同的,我打算沿原路返回,可是,在淡淡的月光下,我怎么也看不到來時翻越的那個山包。由于暗淡的光線,我也沒有看到那座我光顧過的位于蘑菇山后面的大房子。就像一個航海者失去了燈塔,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迷失了方向。一切剛剛熟悉過的都消失了,引導我的只是那時現時斷的電鋸聲,可是當我聽到嘩嘩的流水響時,我仍然沒能力擺脫那電鋸聲的纏繞,無法把那電鋸的聲音從流水聲里剝離出來。這就是那條我在山包上看到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小河嗎?這就是芙蓉說過的我四叔居住著的河流嗎?是的,在朦朧的月光下我來到了你的面前,可是你在哪兒四叔?你的房子在哪兒?為什么連一絲燈光也沒有呢?腳下的路被眼前的這條小河給切斷了,現在,我只有依靠我腳前的老黃了。

我跟著老黃,沿著小河邊的那條小路往前走。有些時候,小路完全被茂密的樹叢擋住了,老黃自如地從枝葉的下面鉆過去,而我,就只好借用相機的閃光燈探一探前途。由于我太關注前途,竟沒有意識到流水的聲音悄悄地離開了我們。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我突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藥的氣息。我立住,越過一片雜樹叢,在朦朧的月光下,我隱隱地看到了一座房子的屋頂。突然出現的房頂,使我無助的內心有了依托,溫暖的燈塔又在我的希望里亮了起來。跑在前面的老黃汪汪地叫了兩聲,等我轉過那片樹叢,眼前就出現了一座院門,門洞下蹲著一個人撫摸著老黃。那人和老黃顯然是熟識的。聽到我的腳步聲,那個人并沒有站起來,仍舊蹲在那里對我說,去家吧。聽他的口氣,我們儼然是多年的朋友。

那人說完,轉向往院子里走,淡淡的月光下,老黃跟在他的身后,使我不解的是,那個人在行走的時候也沒有站起來。草藥的氣息越來越濃了,我跟著那個人穿過院子,進了屋門,在燈光下,我這才看清那人是個駝背,他兩肩垂著,頭伸著,彎著的脊背好像一架n形的拱橋。駝背先走到后墻邊,那里立著一個滿是小抽屜的中藥柜,他拉開底層的一個抽屜抓了一把草藥,然后回身,走到靠右手的山墻下,在一個陶罐前停住,把手里抓著的草藥丟到陶罐里。那陶罐坐在火上,正在咕咕啷嘟地往外冒著熱氣,草藥濃烈的氣息穿過我的鼻孔,直直地逼到我的肺腑里去。駝背立在陶罐前,拿起插在罐中的木片攪拌著,然后放下,這才轉身對我說,坐吧。

駝背說完,自己先來到靠左邊山墻下的低矮的小桌前坐下來。桌子上已經放了幾碟小菜,兩只白色的酒杯和一只土紅色的酒壺。駝背說,先在這兒將就一頓吧。

或許是餓了,或許是我在荒野里奔走了半天,對突然出現的人就感到親切,我并沒有多想,就跟著他在桌子前坐下來。駝背拿起筷子豎起來在桌子上順了順,用他粗糙的手指分兩開搭在碟子上,然后一邊掂起酒壺一邊說,芙蓉給建國送飯去了。

建國?

芙蓉沒給你說?

我一時沒有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怔怔地看著他對著我的禿頭頂。

我跟前的,老二。我和你四叔是親家。

哦,我明白了,原來他是……,駝背揚起手里的酒壺,就有一條明線注到白色的酒杯里去。他放下酒壺說,按輩分,你得喊我表叔。

駝背說著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然后放在嘴邊,只聽哧溜一聲,等酒杯再放到桌上,杯里的酒已經干了。這個自稱我表叔的老人把頭偏向一邊,這我才看到,在那個禿頭頂的下面布滿了皺褶,他的兩只眼睛陷在眼袋里,豎成一溜看著我把酒喝下去。駝背拿起筷子點著桌上的菜說,吃吧,都是新鮮菜。這蘿卜,剛從地里拔的,你嘗嘗。

我看著駝背的頭頂夾起一塊蘿卜放在嘴里。駝背說,脆吧?看我點頭,表叔又說,光蘿卜我就種了五樣,白蘿卜,胡蘿卜,紅心蘿卜,紅皮蘿卜,高樁子蘿卜。這兒的高樁子蘿卜能長一尺多長,我們這兒叫扳倒驢,哎,你們河南老家有這蘿卜嗎?

有,我在市場上見過。

哦,這兒的蘿卜種也是從我山東老家帶來的。

你老家是山東?

山東。我們這兒除了你四叔,大多都是山東的,還有遼寧的,我是六一年來的,你四叔比我晚一年,六二年。

移民嗎?

哪呀,盲流。我們場里人,大多都是盲流。六二年我們那兒正鬧災荒,沒有吃的,就闖關東來了。你四叔也是,我聽他說,他餓得頂不住偷了社里的紅薯種,結果被人抓住,就從家里跑了出來。

是的,那一年我四叔本來是準備去新疆的嗎?可你知道,我們潁河鎮上的人在老家混不下去的時候,都是去新疆,一個不足四千人的小鎮子,細細算來,就有五百多口子跑到了新疆,在我的記憶里,那些從新疆回來的人,都是穿條絨,他們走起路來故意把腿上的條絨褲子磨得嘰扭嘰扭響,讓人眼熱呀,四叔,別說你偷了社里的紅薯害怕羅面戰,就連我小的時候也有過闖新疆的念頭。是的,那個時候我四叔本來也是打算到新疆去的,或許是那一天我四叔太勞累,他從我們老家乘車到了漯河,然后偷偷地爬上一列開往鄭州的貨車,躺在露天的車箱里就睡著了,等到了省城也沒有醒過來,結果那火車就順著京廣線一直往北開。等我四叔醒來的時候,他也沒有迷過來,我的四叔就坐著那趟列車到了北京。這就是命嗎四叔,你像太多的山東人一樣,就這樣闖了關東了,四叔,在我的想象里,你一直是我們孫家的傳奇呀。

駝背表叔把手里的酒壺揚起來說,那個時候我們年輕,一進冬天,我們就帶著家伙上山伐樹,住在木垛房里,支一個王八爐子,燒炕。知道啥是王八爐子嗎?表叔歪頭看著我說,把一個大鐵鍋反扣在鍋灶上,從外邊看,就像是一個王八。

四叔的電鋸又在我的耳邊響起來,我說,你們伐樹用鋸嗎?

用,也用板斧。先砍,再鋸,彎把子鋸。先看樹的長勢,往哪邊放,就在哪邊砍,先砍出一個豁口,然后在左右兩邊鋸,最后是豁口的背面,樹倒的時候,就喊,順山倒了……

不用電鋸嗎?

先前用,后來就改成油鋸了。那不。表叔伸手朝門口的墻壁上指了指。我轉身順著他指的方向,果然看到在門后的墻壁上掛著一溜工具,在那些工具里,我一下就斷定哪一種是他說的油鋸。

有幾樣還是你四叔的,彎把子鋸,大板斧,油鋸,都是。

那些被閑置已久的工具,在燈光下看上去都已生了銹,無聲無息地依次掛在墻壁上,當年在山上……一個在我內心穩藏了許多年的問題突然冒出來,我說,伐樹危險嗎?

也有,最怕吊死鬼。

吊死鬼?

對,樹上的朽木。你正砍著,那朽木就從頭頂上掉下來。再個,就是回頭棒子。樹倒的時候,樹根會跳起來,叫回頭棒,一不小心,就會打在人身上。那個時候年輕,知道啥是怕?干了活喝酒,喝了酒就去林子里找熊瞎子。

打獵嗎?

哪呀,熊瞎子冬眠。一進冬天,熊瞎子就鉆到樹洞里睡覺。我們來的時候,這山上都是大樹呀,幾個人合著都抱不過來,下雨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就坐在樹洞里打牌,能坐幾個人打牌,你說那樹有多粗?幾百年的老樹都有。年歲久了,有的樹心就長空了,楊樹,還有榆樹。熊瞎子就找這樣的樹,它先爬到樹上,然后再下到樹洞里睡覺。不吃也不喝,一睡一個冬天。熊瞎子,你看,我都叫習慣了,我們都叫你四叔熊瞎子,你四叔最會找老熊睡覺的空心樹,所以我們才給他起了這個外號,你四叔最會找,等找到熊睡覺的樹,就在樹身上挖洞,洞挖通了,就用槍對著正在睡覺的老熊,嗵的一槍……

駝背說著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可是這次他沒有喝,仍舊沉浸在往事里,這也是命,就因為你四叔太知道熊瞎子的習性,結果把自己弄得也像個熊瞎子,住在樹洞里去了……

正說著,院子里傳來了脫脫的腳步聲,駝背停下來,聽著那腳步聲漸漸地響過來,他說,是老曹。駝背說完站起來,往東墻邊上的藥罐走去。四叔,你為什么要住在樹洞里呢?就像動物一樣嗎?這時老曹走進來,他手里提著一只熱水瓶,在燈光里,我看到他的頭顱上只有左邊一只耳朵。這讓我感到意外,他右邊的那只耳朵呢?老曹看我一眼走到駝背的身邊說,有客?

駝背忙著把藥罐從爐火上端下來,芙蓉她哥。

哦。獨耳看著我,河南老家來的?

我忙站起來,對他笑了笑。老曹說,坐,你坐。

說話時,他仍舊看著我,他的目光在布滿中藥氣息的空中伸過來,有些陰冷。駝背忙著把藥罐里的湯藥潷到老曹提來的熱水瓶里去,蒸汽從藥罐和熱水瓶里升上來,在他們之間晃動著,流進熱水瓶里的湯藥最初發出嗡嗡的共鳴,隨著瓶里的藥水增多,瓶里發出的聲音就慢慢地變得尖利而單純,最后,那聲音消失了。老曹蓋上瓶蓋,把熱水瓶提到手上,這次駝背沒有把藥罐放到火上,完后他側頭看著老曹說,喝兩盅。

獨耳說,改天吧。

獨耳說著從兜里掏出一疊錢來遞給駝背,駝背說,你弄啥?

獨耳說,不是藥錢,給瞎子。

哦,駝背說,放那兒吧。

獨耳就走過來,把手里的錢放在我面前的飯桌上,他看我一眼說,總得討個公道吧。

我沒有聽懂獨耳話里所包含的意思,但我還是站了起來,對他笑了笑,似乎我已經明白了他所說的話。獨耳沒再說什么,他回身走到駝背那兒,提著那個裝了湯藥的熱水瓶朝門外去。駝背沒送他,他重新回到我的對面坐下來。院里的腳步聲漸漸地淡去,我看到獨耳放在桌子上的錢松開了,那是幾張發皺的十元的鈔票。我的眼前再次出現了那只孤獨的耳朵,我說,他的耳朵?

熊瞎子舔的。駝背表叔說,多虧了你四叔,熊瞎子只舔他一只耳朵,要不,他早漚爛了。駝背說著,端起酒杯把酒喝下去,然后拿起酒壺說,你四叔,好人呀,性直,愛打個抱不平。那一年,場長睡了老曹的老婆,就是你四叔給他出的氣,村里不管大小事,只要不合理,都是你四叔出面。樹砍光了,這里要改風景區,局里給倆錢就想把我們打發了,我們都指望你四叔跑哩。哎,給倆錢就把我們打發了,那是賣命的錢呀,都干了一輩子,說沒有,啥都沒了,你看現在村里還有人嗎?沒有了,就像當年我們闖關東一樣,該走的都走了,就剩下像我這樣的人,你說,這往后去還咋活?要不,你四叔咋去上訪?這訪來訪去,你四叔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釘……

我突然覺得四叔離我很遠,那個整日行走在上訪路上的四叔,盡管我們的血管里流著同樣的血液,可是,我們一生的日子卻從來沒有相遇過,你在哪里四叔,你住在小河邊的樹洞里嗎?這一刻。我想見四叔的愿望是如此的強烈。駝背表叔突然停止了述說,或許是酒喝多了,他就那樣低頭坐著,一個禿腦門對著我,樹葉的嘩嘩聲從外邊傳過來,我聽到有什么東西從樹上落下來,撲嗵,一聲響。

核桃。駝背表叔突然冒出了一句,像是夢話。正是核桃成熟的季節,表叔院子里的核桃被風吹落下來,撲通,一聲。表叔坐在那里,突然打起鼾來,他真的睡著了。撲通,又一聲。月光下,一個成熟的核桃劃過朦朧的夜空,那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景呢?或許是喝到肚里的酒有些后勁,我感到有些頭暈,恍惚里,我突然又聽到了一種聲音,沒錯,是電鋸聲,我幻想過無數的電鋸聲。四叔的電鋸聲。就在院子里嗎?我站起來,朝那聲音走過去。

我來到院子里立在月光下仔細的聽,那電鋸聲卻消失了,電鋸聲變成了風在樹的枝頭搖動。視線里,所有的景物在月光下都變得模糊不清。臥在門口的老黃跑來,它嗅著我的腳,它好像專門在等我。我彎腰拍了拍老黃,老黃就踏踏地在前面跑了。老黃跑到門口停住了,它回過頭來看著我。老黃,是四叔回家了嗎?是的,無論如何芙蓉會告訴他的,我知道,現在四叔已經坐在了他家的飯桌前,一邊從那個陳舊的熱水瓶里往外倒著水,一邊在等待著我。或許,自從四叔離開老家之后,他就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我知道,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年齡的增長,這種愿望在四叔的心里會越來越強烈。

斑駁的墻壁

然而,四叔沒有回來。不但四叔沒有回來,就連芙蓉也沒有回來。芙蓉給建國送飯去了。建國和四嬸一樣,也住在山林里嗎?四叔家靜悄悄的,只有帶我回家的老黃臥在門口的月光里。我試著打開四叔家每一個房間里的燈。就連廚房我也沒有放過,盡管白天里我已經看過了那個簡單的地方,但我仍然沒辦法阻擋我的好奇心,我想把四叔生活過的地方仔仔細細地看個遍,一個細節都不放過。可是等我把能看的房間都看完之后,我失望了,盡管我強迫自己把我所看到的東西都和四叔聯系在一起。最后,我只好重新來到四叔的房間里。我知道,我應該來到這里,在四叔的大床上,不,是四叔的土炕上歇息。在過去無數的日夜里,四叔就是躺在這個土炕上,等待著老家的人。四叔,現在我來了,可你為什么不回來,難道你那兒比有我來到這里還要緊的事兒嗎?

我坐在四叔的炕沿上,借助從頭頂上照下來的有些發紅的白熾燈光查看著四叔的房間,因為四叔,房間里的每一樣東西我都不愿放過。四叔房間里的墻壁斑斑駁駁,脫落的灰塊構成了一些沒有規則沒有顏色的地圖,這是哪個朝代哪個國家的地圖呢?我真是沒法斷定。最后,我的目光落到了那地圖下的一個箱子上。那是一個用紅松木做成的箱子,那被使用得光滑的箱子,讓人一眼就能認出它的本色來。是誰常常打開這只箱子呢?當然是四叔。四叔,你這箱子里放的是什么東西呢?

我忍不住從土炕上下來,走到那個紅松木做成的箱子前。可等在箱子前立住,我突然有些緊張,我立在那里側耳細聽,除去我的心跳,除去我緊張的呼吸,四周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四叔,你把什么東西放到這只箱子里了?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從箱子里散發出來,我沒有辦法抵抗那神秘對我的誘惑。我猶豫著。猶豫著。我的手最終落在了那個沒有上鎖的箱蓋上。四叔,即使你突然回來,你也不會怪我吧?我真的頂不住箱里的秘密對我的誘惑。我知道,你不會怪我。在寂靜里,在我嘭嘭的心跳里,我打開了四叔的用紅松木做成的箱子。在熾光燈下,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土印花布布包,我一眼就認出了那是我奶奶的手藝,當然是我奶奶的手藝。我奶奶這一生最值得夸耀的就是她織布的手藝,她那把織成的粗布再染成印花布的手藝。我奶奶的一生就是穿著她自己織成的印花布渡過的,即使她老人家到了晚年,她也沒有停住織布。四叔,俺奶就是坐在織布機上斷的氣,這事還是我寫信告訴你的。四叔,我一看這就是俺奶奶織的布,這布就是俺奶讓我寄給你的,我知道,就是這布,我現在還能感受到俺奶留在這印花布上的氣息。

我輕輕地打開那個布包,布包里是一雙穿舊的但洗干凈的布鞋。布鞋的鞋面已被腳趾頂破了洞,鞋底也被磨穿了。通過磨穿的鞋底,就能看到重重疊疊的布層,四叔,這是你從家里逃出來時穿的布鞋嗎?是的,一定是,這鞋一定是俺奶做的。我知道,這是奶奶的手藝,我沒辦法不這樣想。四叔,這印花布,這印花布包著的被你穿破的布鞋就是你的心嗎?是,這就是你的心。我知道,盡管你自從老家出來后就再也沒有回去,可你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你的老家。四叔,你既然想家,可你為什么就不回去一趟呢?是什么阻擋住你的腳步呢?我不知道。我把手里的鞋用奶奶的印花布包好,重新放回去。我小心翼翼地翻動著箱子里的東西,可是,箱子里除去疊放整齊的舊衣服,只有一個紙盒。一個買鞋時帶回來的包裝盒。鱷魚恤?不會吧,四叔,咱家里誰穿這個牌子的鞋呢?

我想那紙盒里的“鱷魚恤”一定很沉重,可是當我把紙盒拿在手里的時候,那紙盒卻出乎意料的輕。但我還是把那個紙盒拿到炕邊,小心的放下,當我小心翼翼地把紙盒打開的時候,出現在我視線里的不是“鱷魚恤”牌的鞋,而是一疊又一疊的舊車票。

我拿起最上面的那一疊,那疊車票用回形針卡著,由幾張汽車票和兩張火車票組成。汽車票是往返黑金鎮與朝陽市之間的,而火車票則是往返朝陽與北京之間的。那張朝陽至北京的K216車次車票的具體時間是2006年8月20日,而返回的K215車次的具體時間是2006年8月27日,也就是說,持車票的人這一次在北京逗留了七天,是誰在北京逗留七天呢?當然是我四叔了,我上訪的四叔。為了我那冤死的堂兄弟去上訪的四叔,為了沒有生活依靠的伐木者去上訪的四叔。

我把手中那疊車票放下來,又拿起一疊,那疊票仍舊由汽車票和火車票構成,仍舊用一個回形針卡著,仍舊整理的齊正。四叔,你真好工夫,紙盒里的每一疊車票都整理得那樣的整齊,我忍不住一疊一疊地往外拿,每拿出一疊我都要在心里默默地數一下,我一疊一疊地數,到了后來,我已不太去注意那車票上的日期了,而純粹的是數數,我一疊一疊的數,等我把紙盒里的車票都拿出來的時候,我數到了167,也就是說在這些年里,我四叔到北京一共去過167次,我拿起最后一疊車票,我看到那車票上的時間是1991年3月,從1991年到2006年是多少個年頭呢?整整十五個年頭。上帝呀,我的四叔在這十五年間從來沒有放棄過上訪,為了他冤死的兒子,為了我那沒有見過面的堂弟。我的手突然有些顫抖,我感到手里的車票是那樣的沉重。

面對擺在四叔炕頭上的那堆車票,我一時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好,我只好在把那些車票一疊一疊地重新放回去,這時我發現車票的背面還寫著一些字,一些不太工整的漢字:

谷天雨:十元

程富林:二十元

高有新:五元

這是誰的字?當然是四叔的字,隨后我幾乎在每一疊的車票后面都看到了這樣的內容:

1993年6月27日:

高春林:十五元

紫丁香:三元

郭小旺:十元

秋老權:十元

有才媽:一元

1994年3月3日:

李愛平:六元

紫玉成:三十元

豐收:十元

大妞:七元

王文化:十五元

1994年7月21日:

秋天亮:二十元

胡梅花:八元

曹萬里:十五元

郭志明:二十元

賴貨:五十元

……

突然間,我明白了獨耳放在駝背表叔飯桌上那疊鈔票的真正用意,那是他給四叔的路費,就像這些車票背后所記下的一樣。四叔,這么多年你往北京跑了一百多回,可是你怎么就不回老家一趟呢?我一邊抱怨四叔,一邊把炕頭上的車票放回盒子去,這回我不像剛才那樣匆忙了,每放一疊,我都認真地看一看,我想從中得到一些意外的收獲。一疊,又一疊。我感到其中有一疊車票比任何一疊都要厚一些,等我看時,那疊車票里不但多出兩張火車票,而且還多出了兩張汽車票。也就是說在這一疊車票里,除去兩張北京至朝陽的火車票外……

還沒等我想完,一張北京至漯河的火車票就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漯河?是漯河,而另外一張,則是漯河到北京的返程車票,等再看汽車票時,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那是兩張從漯河到項縣的往返汽車票。四叔不是沒有回過老家,四叔是回過老家的,可是……我把那疊車票上的回形針去掉,把那兩張車票拿在手里,我看到那兩張車票上的時間是1996年的9月,四叔,你在十年前回過老家嗎?是的,在十年前的一個深夜里,四叔回過他的老家。

1996年秋天的一個夜間,四叔坐船渡過了潁河,在鎮東碼頭邊的一個小鋪里,我四叔碰到了程瞎子。盡管事過多年,我四叔還是認出了當年在社里喂牲口的程瞎子,可是老眼昏花的程瞎子在晃動的馬燈下卻沒有認出我四叔。那天夜里,我四叔買了幾刀火紙,讓程瞎子領著他先去給我奶奶和我爺爺上墳,然后又從包里掏出一卷厚厚的東北大餅,讓程瞎子轉交給我爹。我四叔在河邊整整地坐了一夜,在天亮的時候,他乘船過河再次離開了故鄉。第二天程瞎子把那疊大餅送到我們家里的時候他對我爹說,這是你四弟的朋友送的。四叔,我爹還真的以為是你的朋友呢,誰知是你自己回去了呢?四叔,這事我只能這樣猜想,四叔,我不這樣想你讓我怎樣想呢?四叔,你既然回去了,可你為什么就不進家門呢?就是有天大的事,我們也會為你分擔呀四叔

我把那只裝著車票的“鱷魚恤”牌的紙盒子放在炕頭上,一邊埋怨著四叔一邊躺下來,我突然感覺有點累,頭也有些暈,是表叔的酒嗎?四叔,你們當年在山上伐木就喝這種酒嗎?這酒的后勁還真大。我一邊這樣想著眼睛就睜不開了,我伸手摟住了那只“鱷魚恤”就睡著了。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一直坐在飛駛的火車上,那火車駛過森林,駛過沙漠,駛過大海,大海?《千與千尋》嗎?火車在無邊的水域里行駛,水浪擊打著坡岸,嘩——,嘩——,水浪,我被水浪的聲音弄清的時候,陽光已經穿過窗子照到了我的臉上。

四周靜悄悄的,四叔的紙盒仍舊躺在炕頭上,在陽光里我再次打開那個紙盒,成疊的車票還在紙盒里放著。四叔,你還沒回來嗎?我下炕把紙盒放回四叔的箱子里,然后走出四叔的房間。在客廳的小桌上,整齊地放著三盤菜,一碗稀飯,一雙筷子搭在蓋了抹布的饃筐上,像菜和稀飯一樣,筐子里的饃也冒著蒸汽。我還在睡夢里的時候,芙蓉已經把飯做好了,可是她人呢?我走出房門,來到院子里。院子里一地的青菜生機盎然,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我故意咳嗽了一聲,老黃聞聲從左邊的作坊里跑出來,來到我的身邊嗅著我的褲腿,我一邊彎腰撫摸著老黃一邊往作坊里看,我渴望著四叔從那里走出來。可是,不但四叔沒有出來,連芙蓉也沒出來,我只聽到一種細細的聲音從作坊里傳過來。

芙蓉。我輕輕地叫了一聲,但我沒有聽到回聲,在豆腐作坊的門前,我看到了一雙濕漉漉的深勒膠鞋,這是我堂妹芙蓉剛剛換下來的嗎?我伸頭往作坊看,作坊里擺著大小不同的水罐,水罐下面的地上到處都是水,一線黃色的漿水從壓豆腐的模具里流到一只水桶里,那就是我剛才聽到的細細聲音的來源。芙蓉去哪了?我回到院子里,然后走出大門,來到胡同里。四叔家的廁所這會沐浴在清晨的陽光里,仍像一幅圖畫。胡同里沒有一個人,人都到哪兒去了?就在這時,我又一次聽到了電鋸切割木頭的聲音,這次肯定沒錯,那聲音就來自這村莊的某一處,我今天一定要找到這聲音的來源!我無法抵抗那聲音對我的誘惑。

陽光悄無聲息地照在路邊那些破舊的灰頂瓦房上,村路兩邊的房子還保留著計劃經濟時代的模樣。面對眼前這個陌生的山村,我仍然一無所知,我只能依靠那個我所熟悉的電鋸聲,我只能依靠這電鋸聲才能接近他們不為我所知的生活。是的,在多年以前,村里的人就從各個地方來到這里,以他們的方式生活著,可是我對此卻一無所知。

我走出胡同,來到村街里,眼前的村街和我昨天所路過的一點也不相同。在村街的東南角,我看到了一所學校,可是我卻沒有聽到朗朗的讀書聲,學校前面的操場上長滿了雜草,教室的門窗和昨天我看到的木料場里的那所高大的作坊一樣是空的,我穿過學校前面那塊草地,來到教室的門前,我看到教室里除去一些新鮮的牛糞,別的什么都沒有。

我從空洞的教室里退出來,才發現教室外邊的墻壁被涂成了土黃色。土黃色的墻壁再次讓我感覺到這里的人們對彩色確實有著特殊的感覺。是的,他們把自家門前的柵欄漆成湖藍色,把墻壁漆成橘紅色,而在這些涂了土黃色的教室的墻壁上,還能依稀看到更早一些年代里人們寫上去的標語:

狠批封資修

破四舊,立四新。

階級斗爭,一抓就靈。

那些標語先前肯定是寫在用水泥抹平的墻壁上,天長日久,那些用紅漆寫就的標語又從后來涂上去的涂料里露出來,顯示了它頑強的生命力。但是我不知道在這樣的深山老林里有什么樣的四舊可以破,難道他們所說的四舊指的是森林嗎?是的,高大的松樹,高大的杉樹和紅松,高大的落葉松和樟子松,當然還有高大的楊樹,那些生長了上百年或者更長時間的樹木,是有些陳舊,當然要破掉。切割樹木的電鋸聲在我的耳邊越來越清晰,四叔,你的作坊門前一定堆放著白色的細碎的刨花,我知道那些都是你剛剛從作坊里清理出來的,通過作坊后面的窗子,我看到了你灰色的身影,你和另一個人把放在電鋸臺面上的木料你推我拉地切割著,可是我卻沒法看清你們的面孔。有兩個人從我的身邊走過去,我從幻覺里走出來,才看清那是兩個身背簍子的女子。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朝她們叫了一聲,哎——

她們停下來一同回頭看著我。我看到她們的手上和臉上都涂著像墨一樣的黑灰,看到我驚異的目光,她們相互看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其中一個把手里拿著的東西朝我亮了亮,我看到那是兩個黑皮核桃。我一下明白過來,這是兩個揀山核桃的女子。我說,請問,木料廠在哪兒?

木料廠?

你聽,電鋸聲。

兩個女人靜下來像我一樣傾聽,可那電鋸聲對她們仿佛不存在似的,她們相互看了一眼又一同看著我,其中一個圓臉說,沒有呀。 說完,她們轉身仍舊沿著腳下的土路往樹林那邊走,電鋸切木頭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在那聲音消失的間隙,有一只蒼蠅突然飛過來,在我的頭頂上飛來飛去,那只蒼蠅在寂靜的陽光里顫動翅膀的聲音是那樣的清晰,這使我產生了一種想捉住那聲音的愿望,這只蒼蠅使我感到親切,它翅膀的顫動聲在我聽來和我尋找的電鋸聲沒有絲毫的差別。在我的感覺里,現在所有的聲音都化成了電鋸切進木頭的聲音,這耳邊的風聲,這風吹樹葉的聲音,這兩個女人的腳步聲和流水聲……

流水聲?是的,是流水聲,我跟著那兩個揀山核桃的女子不知不覺地來到了一條小河邊,這是我昨天遇到過的那條小河嗎?或許。那兩個女人放下背上的簍子,在小河邊洗著自己的手臉,她們洗手弄出來的聲音化成了柔和的電鋸聲從小河邊傳來。而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在那條小河邊碰到了老戴,昨天讓我乘了便車的那個司機老戴,一看到他,芙蓉對我說過的那個名字就蹦了出來,我說,老戴!

正在小河邊提水的老戴也認出了我,哦,是你呀。他的聲音有些夸張,找著你叔了嗎?

找著了。我說,或許你也認識,我叔外號叫熊瞎子。

哦,弄了半天你找瞎子呀,我們何止認識,是太熟了。

老戴邊說邊提著水桶往公路上走,他整天乘我的車去鎮里,今天一早……

老戴走到他的卡車邊回頭看著我說,哎,你咋沒給你叔一塊兒走?

去哪兒?

北京呀。

北京?

他沒給你說?他一早搭我的車走的呀。

今天一早?

可不是,你看,我都從鎮里回來了。

突來的消息使我有些傷感,有些失落,我沒法準確對你表達那一刻我內心的感受,你不知道我來了嗎四叔?你不可能不知道我來呀,你既然知道我來了,可是你為什么不見我一面就走呢?我千里迢迢就是來見你,可是……從樹冠里鉆過來的陽光照在老戴的身上,他在卡車前忙碌的身影像剪影一樣在我面前晃動著,難道你連我也不想見嗎四叔?由于傷感,我拒絕了老戴讓我乘車回村的建議,我孤獨地站在那里,看著老戴的卡車像一只蝴蝶在斑斕的陽光里沿著公路飛走了。

瑪珥的巖漿

我沿著那條公路,重新回到村里,在村街的路邊,我看到了一座灰色的建筑,在那座灰蒙蒙的建筑上,我看到了幾個用水泥刻成的十分陳舊的魏體字:工人俱樂部

在俱樂部的大門上橫掛著一個小賣鋪的牌子,這顯然是一個被廢棄的俱樂部。一個老人背對著我坐在寂靜的陽光里,他是四叔嗎?聽到腳步聲,老人回過頭來,我看到他的臉上有一塊瘢痕。一個臉上有瘢痕的人怎么會是我四叔呢?我四叔的臉上沒有瘢痕。可他坐那里想什么呢?在想他臉上那塊瘢痕的來歷嗎?坐在這寂靜的陽光里,如果是我,我應該想些什么呢四叔?人生真的是寂寞的嗎?人生真的是孤獨的嗎?就像從我身邊吹過的這些古老的風嗎?這些潮濕的風,這些從遠處吹過來的風,似乎因孤獨而變得有些霉味,就像我四叔房間里的氣味。風吹動著老人灰白的頭發,老人用陌生的目光看著我,然后朝小鋪里喊了一聲,建國。

建國?我的堂妹夫?隨著老人的喊聲從屋里走出來一個中年男人,他順著老人的目光看到了我,他的皮膚看上去很干燥,然而他干燥的皮膚上卻盛開著微笑,他說,三哥嗎?

這聲三哥讓我的血管膨脹。很顯然,他和他都已認定了我的身份,這使我感到溫暖。我像他一樣微笑著點了點頭。

建國說,你等一下,我這就齊。建國說完,折身回到小賣鋪里去,等他從小鋪里出來,肩上已經背了半袋東西,他說,走,我們走。

聽他的語氣,他好像已經在這兒等了我很長時間。我說,去哪兒?

建國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說,你不去看看他?

看誰呢?反正不是我四叔。四叔今天一早就離開了村莊,或許他現在已經乘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可從圖們開過來的K216什么時候路過朝陽鎮呢?我不知道,這會兒我也不想知道,我只跟著建國往前走,去哪兒?我真不知道。回頭看一眼坐在風中的那個臉上有瘢痕的老人,我突然感覺到,在這里,除了風,生活仿佛是靜止的。在這靜止的生活里,我一直尋找兩樣東西,一是我的四叔,另一個就是那切木頭的電鋸聲。電鋸切木頭的聲音又從某個方向傳過來,怎么會呢?我四叔已經離開了村莊,怎么還會有電鋸切木頭的聲音呢?在我的意識里,那個制造聲音的人就同等于我四叔,可我四叔離開后,為什么還會有電鋸的聲音響起來呢?這個使用電鋸的人長的什么模樣?他就是臉上有瘢痕的老人嗎?

當我跟著建國走進一片樹林的時候,我再次想到那個臉上有瘢痕的老人,可是奇怪的是,無論如何我也記不起他的模樣來,他留給我的,就是他臉上那塊旋渦一樣的瘢痕。為什么我就記不起他的模樣來了呢?沒有辦法,我就去想獨耳老人,去想駝背。可獨耳老人留給我的是那只孤獨的耳朵,而駝背表叔留給我的只是他那像n形的軀體。于是我就去想芙蓉,去想那個紅臉頰的女人。可我想來想去,芙蓉留在我腦海里的卻是她鑲嵌在門洞里勞作的身影,而那個紅臉女人所留給我的只是她臉上的紅暈。

為什么會是這樣呢?于是我就去想我的父親,去想我的母親,去想我的妻子和兒子,可是,無論多么熟悉的人,當他們在我的腦海里出現時,他或她的形象都是模糊的。我突然發現,一個人,他是沒辦法在自己的腦海里記全另外一個人的相貌的,無論他或她和你有多熟,無論他或她對你有多么重要,可是你們一旦分開,你就再也無法記全他的模樣,除非你借助影像或圖片,或者他們重新出現在你的面前,你才能完成對他或她形象的還原。

這真的很奇怪呀四叔,那么你呢,你那讓我無數次想象的模樣呢?在我的想象里你會變成各種各樣的物體嗎?你會變成我正在穿越的樹林嗎?你會變成前面那些高低不等的山丘嗎?變成那些已經被季節改變了顏色的像靜止的風景畫一樣待在陽光里的秋景嗎?你會變成這條涓涓流淌的小河嗎?四叔,這是昨天晚上我遇到過的那條小河嗎?這是今天早起我遇到的小河嗎?我不知道,我無法找到這小河留在我腦海里的痕跡。我跟著肩背魚鱗袋子的建國沿著小河往前走,有一陣我們離開了隱藏在樹林中的小河,通過一片開闊的田野,我看到不遠處有一道沒有被樹林覆蓋的裸露著像瀑布一樣的黑色山體,那黑色瀑布一樣的山體使我想起了昨天我剛到這里的一些經歷,那些我剛剛經歷過的情景現在想來卻恍如隔世。

建國領著我穿過那片田野,走到那像瀑布一樣的山體前,建國說,你見過這種巖粒嗎?

我對建國搖了搖頭,建國說,火山噴發你知道嗎?這就是火山噴出來的,但這和別的火山噴的不一樣,別的火山噴出的是巖漿,顏色就像從煉鋼爐里流出來的鋼水,可是這瑪珥湖就不一樣了。

瑪珥湖?

對,火山噴發時留下的山口,是一個英國人給起的名。這瑪珥噴漿的時候,遇到了水,巖漿就把那些水化成了水氣……

那不成了溫泉了嗎?

不,建國連忙對我擺著手說,不是,溫泉是溫泉,這是水和巖漿一塊流出來的,你看這些小石粒。建國說著彎腰抓起一把黑色的巖粒送到我的面前,你看看,冷卻后,漿巖就變成了這黑色的巖粒。

看著眼前用黑色的巖粒構成的像瀑布一樣的山體,我突然感到了焦慮。這些沉默的巖粒,許多年前曾經是多么的洶涌呀。建國散掉手中的巖粒,把肩上的袋子往上拉了一下繼續往前走。看著他頭上閃亮的汗珠,我說,我背一會兒吧。

建國回頭看了我一眼說,就到了。

我說,你袋子里背的啥?

鹽。

鹽?我真的不明白,建國背半袋子食鹽來這里干什么?我跟建國沿著山坡腳下的小路往前走,轉過山腳,黑色的巖粒構成的山體消失了,眼前的山坡變成了茂密的樹林。我們沿著樹林的小路走了一陣,我又聽到了涓涓的流水聲,那條小河又出現了。這真是一條神奇的小河。一條無處不在的小河。四叔,這小河像血管一樣流遍了這片土地嗎?

我們沿著小河往前走,在一片山坡前建國停住了。在那里,我意外地看到了一間小木屋。在木屋的一則,立著幾個高大的木架子,出現在木架上的景象使我驚呆了。在那些木架上,拉著一道又一道的鐵絲,在鐵絲上,掛滿了蛤蟆的尸體,有的還在鐵絲上無望的掙扎。我站在那里,用驚愕的目光看著陽光從樹木的縫隙里穿過來,照著一排又一排倒掛在鐵絲上的蛤蟆的身上,我說,這是……

這時建國剛從木房里提出一只水桶來,他看我一眼說,做蛤蟆油用的。

建國一邊說一邊散開地上的魚鱗袋子,現在我就指望這。建國說著從袋子里拿出兩袋食鹽來,然后一手拿著食鹽一手提著水桶走到小河邊。建國在小河邊蹲下來,把一袋食鹽撕開,倒進水桶里,又撕開一包,同樣倒水桶里。接著他把水桶按進河水里,等桶里的水灌了一半,他就提上來,隨手拿起一根樹枝在桶里邊攪邊說,我一年就養一季蛤蟆。建國攪了兩圈放下棍子,提起水桶往坡上走。建國說,得空了,我就回家幫著芙蓉磨豆腐。建國說著來到山坡下一片茂密的樹叢前停住,他把水桶傾斜著,一手扶著水桶,一手往樹陰下的一個由黑色的巖粒堆起的小丘上撩著桶里的鹽水。建國一邊撩著鹽水一邊說,十年了,天天都是這樣。最初是你四叔,后來是我和芙蓉……

我跟著建國走過來,不明白他在做什么,我說,你這是……

建國停下手,他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說,片刻,他突然指著黑色的的小丘說,這里面是你四嬸呀!

我四嬸?

看看……

建國的口氣里有些抱怨,他說,你四嬸都死十年了,你真的不知道?我們天天要往你四嬸身上潑鹽水。

為啥?

腌著,證據呀。

我的天呀!在這黑色的巖粒下,躺著我的四嬸,我被鹽水腌了十年的四嬸。我的腿一軟,就在四嬸的身邊跪下來,我說四嬸……我的聲音有些哽咽,四嬸,你這是咋了?

建國說,說是找她去問上訪的情況,誰知第二天,她就死在男廁所的糞坑里。撈上來的時候,身上都是傷,可法醫卻說她是自殺……

建國用手往黑色的巖石上撩著鹽水,他一邊撩一邊說,總得討個公道吧。

聽到獨耳人說過的這句話,我的心突然像傷口浸到鹽水里一樣疼痛,怎么會是這樣呢四叔?這樣大的事兒你咋就不給家里人說一聲呢?十年前……十年前你回老家那一次我四嬸剛剛去世嗎?四叔,你一個人坐在老家的潁河邊,在黑暗里你是怎樣的孤獨和悲傷呀,四叔,我的四叔,這些年來你時時刻刻都想讓這個世界給你一個公證,所以無論遭遇什么樣的挫折你都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把委屈和仇恨轉換為希望,你在我四嬸的墳頭澆完一桶鹽水之后,又重新上路,四叔……淚水從我的眼里流下來,四叔,你明明知道我來了,可你為什么不見我一面就走呢?你應該把這事告訴你的親人,也讓我來承擔一些你的痛苦,我淚汪汪地看著建國說,四叔知道我來嗎?

建國說,知道,我和芙蓉昨天晚上就給他說了。

他知道我來為啥不見我一面就走?就是去,也應該讓我跟他一塊呀。

建國用不解的目光看著我,去哪呀?

我喃喃地說,他應該給我說一聲,讓我跟他一塊呀。

建國說,他哪也沒去,他就在這里等你呀。

在這等我?我四叔在哪兒等我?

建國朝樹林里指了指。我說,我四叔沒有走?

沒有。

我站起來拉著建國就往他指的方向走,我說,走,領我去見四叔。我顧不了那么多,只要能讓我見到我的四叔,現在我一切都不去想。我們順著小河往前走的那一刻,電鋸切木頭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來,是的,是電鋸鋸木頭的聲音,這聲音肯定是我四叔切木頭時弄出來的。建國在一塊空地上停住了,建國指著一截粗大的倒在地的原木說,那給。

奇怪的是,在我看到那原木的那一刻,電鋸切木頭的聲音消失了,這會兒我耳邊十分的清靜,只有小河涓涓的流水聲。那真是一棵粗大的樹木,那樹橫倒在地上,直徑比我還高,那樹心已經空了,現在樹心里的木料一看就知道是重新填補上去的。四叔就住在這里面嗎?我沿著那截原木轉了一圈,可是我卻沒有看到門,更沒有看到四叔,我回頭看著建國說,四叔呢?

建國說,在樹里頭呀。

樹里頭?沒有門呀。

建國說,當然沒門,這是你四叔的棺材。

我的頭頂像響過一聲炸雷,四叔的棺材?建國說,你四叔三年前就死了,你真不知道?

天呀……,我的腿一軟,就在四叔的棺前跪了下來,就像剛才我在四嬸的墓前一樣。建國說,死的時候,我往老家去過信,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可是,那信我們為什么就沒有接到呢?那封傳遞我四叔去世的書信是怎樣遺失的呢?或許是被分揀員不小心弄進了一只水盆里,而她又害怕丟失當月的獎金,她就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把那封信撕毀了。或許那信已經到了我們潁河鎮,已經被郵所的投遞員雷有才分好了,可正趕上他兒子拉屎,他那長著一臉斑雀的老婆伸手就撕開了一封信給他兒子擦屁股,而那封被她撕毀的信就是建國從東北寄來的家書……由于某種不為我們所知的原因,我們家至今也沒有見過那封從東北寄來的信,事過三年,當我滿懷希望來見四叔的時候,等待我的卻是四叔這用獨木做成的靈柩。四叔,你為什么要丘在這里呢?你是在等著我的四嬸得到公正之后再和她一起安葬嗎?四叔,在這一刻,我深深的感受到了來自你內心深處的痛苦。

我不知道建國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獨自一人坐在四叔的靈柩前,想象著他四處奔波的模樣,四叔,你每見一個人就向他講述你的遭遇嗎?四叔,你不停地對人們講述,可是,在我們歷史的敘事里,有誰能看清你的面孔呢,四叔。歷史和你無關。盡管你也使用漢語,用漢語表達自己的情感和遭遇,可是,在浩如煙海的漢字里,我們從來找不到關于你的文字。是呀,四叔,有誰還能記住你呢?在這個世界上,在這樣一個用丑惡的行徑換取成功的年代里,誰又去關注一個小人物的內心世界呢?四叔,你真的成了一個冬眠的熊瞎子,在這棵被歲月掏空的古樹里睡著了。

靠在四叔靈柩上,我極力地想聽清四叔在樹洞里發出的呼吸聲。陽光照在我身上,照在我四叔的靈柩上,四叔,我終于來到了你的身邊。可你卻像世上無數的陌生人,像風和鳥一樣生活在為我不知的環境里。和我有著血緣的四叔,對于我卻是一個十分遙遠的傳說。

我靠著四叔的靈柩,在溫暖的陽光下,慢慢地睡著了。我企圖在夢里進入四叔的靈柩,看一眼我終日思念的親人。在我的夢境里,我見到了許多人,可是唯獨就沒有碰到我的四叔。但不知為什么,每看到一個人我都會想起四叔,我把看到的每一個人都想象成我的四叔,仿佛他們就是我四叔年輕時的身影,仿佛他們就是我四叔中年時的身影,仿佛他們就是我四叔年老的身影。那些人,他們以我四叔的身份生活在這里。在我的感覺里,駝背表叔,獨耳,臉上長瘢痕的老人,建國,芙蓉,紅臉頰的女人,開車的老戴,還有那兩個身背筐走過小河揀山核桃的山里女人,他們都成了我四叔的化身,他們以我四叔的方式生活著,多年以來,他們就生活在這個不為我所知的遙遠的山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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