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玫瑰鎮1973年深冬的街頭,一片混亂。文武兩派的論戰由嘴巴移到手腳,他們你撕我打,大喊大叫。那些貼在泥墻上的標語被強勁的秋風揭開,漫天飛舞,紛紛飄落到混亂人群的頭上。
他站在大地主劉和彩高高的墳頭,對腳下混亂的人群做了一個沒有份量的手勢之后,向沱巴山區走去。沱巴在玫瑰鎮的東邊,那是一個瑤族居住的地方。沱巴山區高山險峰星落棋布,小河溪流縱橫。那是瑤家繁衍生息的地方。瑤族人民喜山好水,大山小川就是瑤家人的魂。
“沱巴有野人。”這話是銅器街的陸大師說的。陸大師是玫瑰鎮響當當的人物,他在國民黨里當過官,為共產黨做過事,討過俄羅斯老婆,養過日本小情人,退休前還是桂城大學歷史系教授。
陸大師的話引起了他極大興趣,從那天起,他對文攻武衛的所有活動失去熱情。“我要研究野人。”他對陸大師說。陸大師點頭說:“這年頭,干什么都比革文化的命強!”
長到16歲,他還沒去過沱巴。沱巴就像玫瑰鎮的后花園,令人神往。
“你見過野人嗎?”他已經來到了沱巴山區,他笑著問一個瑤族漢子。瑤族漢子使勁搖頭。瑤族漢子肩扛鳥銃,手提一只野兔。瑤族漢子對他的到來充滿疑惑。“橫丟!”瑤族漢子舉起手中的野兔說。瑤語“橫丟”就是漢語“喝酒”的意思。他聽懂了瑤族漢子的話。玫瑰鎮街上常有挑著山貨的瑤人出現,瑤語“領浪(吃飯)”“橫丟”等常用語,不少玫瑰鎮人都知道。天就快要黑了,他決定在這個寨子住上一夜。
當晚這個小小的瑤寨舉行了一場批斗會,主持批斗會的就是請他“橫丟”的瑤族漢子。文化大革命的風潮傳遍了中國每一個有人的角落。對于批斗會,現在他一點也不感興趣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悄悄離去,走向原始森林的深處。
姨媽病危,這在二十一世紀初的某個春天是一件大事。姨媽活得太不容易了,我們誰也不希望她再有任何磨難和不測。得到姨媽病危的消息,我正在蘇州出差。確切地說我是參加一個新聞研討會,會議才進行第一天。可我不得不往桂城趕了。從蘇州到上海,再從上海飛回桂城,幾千公里我只花了四個小時。一出桂城機場,就有車在等著我了。
“姨媽怎么樣了?”我說。
“她老人家還活著,但是活的時間不會長了。你看到天空那朵黑白相間的云了嗎?它是來接姨媽的。”
聽到這樣的話我非常沮喪。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姨媽住在玫瑰鎮,到達那里,我們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玫瑰鎮細雨霏霏,集市在人們匆忙而凌亂的腳步中漸漸散開。我們的車被這些凌亂的腳步阻礙著,他們對我們的車喇叭充耳不聞。我只好跳下了車,沖向姨媽住家的驛前街。
姨媽門前站著一些人,他們都舉著各種花色的雨傘。他們都是我的親戚。
“姨媽呢?”
他們表情嚴肅,沒人回答我的話,只是給我讓開了一條路。
姨媽還活著,我一高興就摔了一跤,形成給姨媽瞌頭的姿勢。
“大立,你終于回來了!媽等了你三十多年!你是個好孩子,一見媽就知道給媽磕頭。”姨媽半躺著,麻桿一樣的手臂向我伸過來。
“姐,他不是大立,是全華。”母親指著我說。
有人開亮了另一盞燈,這樣,屋子更加明亮了。我接近姨媽,說:“我是全華,我來看你了。”姨媽細看了我,仰頭大嘆息,良久說:“你真不是大立,你見到大立了嗎?”
“大立都失蹤三十多年了,也許早就不在人世了。”母親說。
“你瞎說,大立一定還活著。他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不死心!”
母親轉身甩淚,叫苦連連。
“我要上街,我要親自去迎接大立。大立一定走在玫瑰鎮的街上了。”
“外面下著雨呢,既然大立回到了玫瑰鎮,他就一定能回到家。”
“都三十多年了,大立能找到回家的路嗎?我要親自去迎接!”
沒人拗得過姨媽。后輩們把姨媽放在輪椅里,為她撐傘,把她推到街上。趕集的人們還沒有完全散去,他們在細雨中的身影令姨媽眼花繚亂,頭暈目眩。
“那是1973年的秋天,那天天氣不太明亮,就像今天。大立一早就出門了。大立手里拿著一個冷冰冰的饅頭。我說大立,媽給你熱熱饅頭,他說不用。大立一腳跨出大門,他這一離開就再沒回來。”姨媽說。她的這些話,我們聽了三十多年了。我們已經麻木。我們有理由相信,大立,我的表哥,已經不在人世。我們大家假裝認真地聽姨媽回憶,卻一邊極力勸姨媽回家。春雨里夾著寒風,所有人都冷得微微顫抖。說著說著,姨媽不說了。
“姨媽睡著了。”
我們把姨媽推回屋子,這才發現,姨媽已經斷氣。
姨媽走后,關于大立的話題被我們反復提起。我們也敢于進入大立曾經的那間屋子。三十多年來,大立的屋子還是原樣,姨媽從不讓人跨入一步。我十歲那年,因為好奇進到大立的屋子,遭到了姨媽的一頓痛打。家里人都知道,姨媽最疼我,連我都不讓進入大立的房間,可想而知,那間房在姨媽心中的重要。那房間堆積了姨媽幾多悲傷和渴盼啊。
母親說,用望眼欲穿來形容姨媽對大立的等待再貼切不過了。在大立失蹤的這三十多年里,姨媽平均每天哭兩遍,眼淚是她身上的水分,因此姨媽的身子總是干巴巴的。大立會到哪里去呢?姨媽作過幾十種猜想,每想到一處,她就要親自去走一遭。她每年要走破好幾雙鞋,踏平許多路。1973年至1976年,玫瑰鎮死了很多人,大多是被敵對方打死的。一聽說哪里死了人,姨媽便放下手中所有的事,拼命趕往現場,當發現死者不是大立時,她會發出快樂的大笑。
大立還活著。這是姨媽終極的結論。平時誰要有反對意見,她會跟誰急。
處理姨媽后事的過程中,大多數人第一次跨入那間房。大立的房間設施非常簡陋,一張木板拼起來的床,一張搖搖欲墜的桌子,床上堆著一些連環畫、毛主席語錄等。
“你是記者,又愛好收藏,大立的東西你都拿去吧。”表姐大瑞對我說。
“這些東西我收藏室里都有,而且沒有多少收藏價值。”我說。
“留著總比丟掉強。”大瑞說。
“你是大立的親妹,你拿著才更有紀念意義。”我說。
“看著這些東西,我會更加傷心的。”大瑞說。
沒想到,大瑞后來繼承了姨媽對大立的想念和傷痛。只要一提起大立,她就會坐立不安,夜不能寐。她的所作所為儼然一個姨媽。她到處打聽有關大立的下落,發動全家人尋找或打聽大立的消息。明顯地,她瘦了,臉上光澤也一天天退化。看上去令人同情和心疼。母親帶著我們反復勸她,可是沒有用,就像以前所有人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勸住姨媽一樣。
關于大立的東西,我裝入一個手提袋。但是回到桂城不久,這些東西就被我老婆當著廢品賣掉了。因為我感到大立的東西不值錢,所以回到桂城后順手丟在陽臺上。老婆覺得它有礙雅觀,與現代建筑及裝修格格不入,一天聽到樓下有人收破爛,一招手就叫收破爛的上樓把它們擰走了。當時我好像正在陪一個美女吃飯。事后老婆說:“東西處理了,你不會怪我吧。”我摸了摸自己的雙肩,說:“你都自作主張地扔掉了,我還能怎么樣呢。”從內心來說,我的確不想怪罪老婆。對于不想要的東西,誰會去計較呢。
我們最后把姨媽埋在玫瑰鎮的第九座山上,給她立了碑。后來大家一商量,在她墳邊壘了另一個墳墓。那是大立的衣冠冢。做大立的衣冠冢的時候,里面什么也沒有。大立所有的東西都被我那臭老婆給扔了。想到這里,我狠狠罵了老婆一頓。我對不住大立,我只能在大立的墓里埋進我的眼淚。
大瑞卻認為這不是大立的衣冠冢,而是他的壽墳(有人叫陽墳)。按照這里的風俗,給還沒死的人做墳,會讓那人平安長壽。
又是一年清明。
清明節前夕,我回玫瑰鎮給姨媽掃墓。三年來,無論我在哪里,都要在清明節前后趕到玫瑰鎮給姨媽掃墓,寄托晚輩的哀思。關于姨媽,我寫過三篇悼念文章,發表后引起過較大反響。姨媽非常愛我疼我,我對姨媽也充滿了親情。情之所至,文章自然感人。這次去玫瑰鎮,我照例叫人開車送我。送我的是公安局治安支隊的小柯。車開到我家樓下時,小柯吹了一聲口哨。小柯的口哨在公安系統非常出名,那是特有的柯氏口哨。
車上坐著另一個人。年齡比我略小。我今年41歲了。看模樣,他應該還不到三十八歲。
“這位老兄姓陸,在市科協工作。他可是個怪才呢。”小柯給我介紹。
我與陸握了手,并作了自我介紹。
“作為記者,你居然不知道我,太不應該了。”陸說,臉上掛著不快。我的脾氣也上來了,于是回敬他說:“你又沒長三頭六臂,我干嗎要知道你?!”
“陸哥精通易經八卦,靈異學造詣了得!”小柯發動小車。
據陸自己說,他在龍泉風景區坐鎮算命測字五六年了。龍泉風景區開業至今也就五六年,就是說他的算命事業與龍泉風景區共“成長”。龍泉風景區在桂城轄縣,離市區六十多公里。那是桂城近年旅游的熱線。龍泉風景區面積很大,有自然風光,有人造景點,有休閑度假。說到休閑度假,含義可就曖昧而廣泛了。歌舞廳,按摩院,棋牌室,應有盡有。
“你在科協工作,應該是講科學的,不應該算命。”我說。
“你這是對算命的一種誤解!其實算命是一種科學!”陸說。
我大笑起來。我不再想聽陸說什么了。總之我對他印象一點不好。一路上他不停地說著易經八卦,我則閉上眼睛回憶曾見到過的而念念不忘的美女們來。
車到玫瑰鎮后,我和陸都下了車。陸到玫瑰鎮來干什么,我沒問,因為我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我直奔大瑞家。大瑞一家仍住驛前街,但現在的驛前街已不同當年。姨媽去世后,玫瑰鎮的小城鎮建設如火如荼,姨媽住的房子包括大立的那間房永遠消失了。
大瑞比大立小五歲。大瑞原來是鎮供銷社的干部,現在是玫瑰鎮上的大老板。她開餐館賣百貨,生意很紅火。大瑞已經為我準備好了掃墓用的香火和各種道具。每年都這樣,大瑞要等我來到玫瑰鎮,才和我一起去掃墓。姨媽的墓在第九座山,步行要花不少時間。
你知道,為姨媽掃墓自然少不了也給大立掃墓。他們母子倆的墓緊挨著。我們給姨媽和大立掃墓都是嚴肅認真的,我對姨媽的懷念總在這一刻變得更加強烈,同時也趁機思考人生的意義和命運的無法把握等哲學問題。而面對大立的壽墳,我心里就放松多了。大瑞則不同,面對姨媽的墳她可以不掉眼淚,面對大立的壽墳,她是一定要小哭一下的。她會嘮嘮叨叨說上一大堆話,渴望大立立即回家。
有的人你越想避開,卻越要與其狹路相逢。在第九座山山腳,我與陸不期而遇。
“大瑞!”陸給表姐打招呼。
“他是誰,怎么認識你?”我小聲問大瑞。
“他是陸剛,玫瑰鎮人,在桂城工作,據說是科學家。”大瑞說。
“他人怎么樣?”
“不知道,只是認識而已。玫瑰鎮這么小,有幾個人不認識呢?”
陸剛走近了我們。“你好,”他對我說。我對他點了點頭。“我給爺爺掃墓。我爺爺是誰,你知道嗎?”陸剛說。我搖頭,然后說:“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說的沒錯,他是玫瑰鎮乃至桂城的大名人,人稱陸大師。”
“這么一位名人,就你一個人給他掃墓?”
“爺爺生前就喜歡清靜。”
我和大瑞沿著一條小路向山上走去。第九座山是玫瑰鎮的名山,風光好,風水好。自古至今,大部分死人都埋在這里。因此在行走過程中,不時能見到新老墳墓。陸剛從另一條小路走了。走出十幾米,他停下腳步,大聲說:“大瑞,有時間你應該上我爺爺墳頭看看,爺爺會帶給你智慧。”
“別理他,一個死人能給你帶來什么智慧!”我說。大瑞表示贊同。
姨媽和大立的墳頭又長野枝雜草了。我們年年削,它們年年長。大瑞用鐮刀砍伐墳頭野枝,我則在附近挖土。我們的風俗是掃墓時一定要往墳頭壘上一點新土。輪到給大立削草時,大瑞說:“全華,你認為大立還在人世嗎?”
“大立不在人世了。我敢肯定。現在是太平盛事,信息爆炸時代,大立活著能不回家嗎?大立在文革的時候就死了。這是毫無疑問的。”
“你怎么能這么認為?你不能這么認為!大立沒有死,他一定還活著。我有感覺。我的感覺很準的。”
“姨媽把想念病傳染給了你,你和姨媽一樣,都在做無用的事。這樣傷己又叫人擔心。何必呢,順其自然吧。人死了有死了的好,活著有活著的福。更何況,大立都失蹤三十多年了!”
我們不再談論大立和姨媽,因為我們的觀點不同,一談到姨媽或大立就會爭得面紅耳赤。我們談姐夫和外甥。姐夫人老實,疼她,他們的女兒巧巧又上了坎貝尼大學。坎貝尼大學坐落在北京中關村附近,是一所中外合資的近年有著廣泛影響的重點大學。大瑞過得很幸福很滿足。現在姐夫不在現場,因為玫瑰鎮有個習慣,女婿不能給岳母上墳,除非女方已去世。通常情況下,我們上墳的時候,姐夫在家做飯,等著我們回來。
令人生厭的陸剛在我們正吃著飯的時候出現了。姐夫也是玫瑰鎮長大的,他自然認識陸剛。姐夫讓陸剛坐下來喝酒。陸剛沒有客氣,說:“我就是過來喝酒的。”才喝了兩杯,陸剛就高談闊論起來了。
“沱巴山區有野人。”陸剛說。
“以前有人這么說過,是我們小時候的事情了。很多很多年再沒人提起過了。”姐夫說。
“你們知道這個論斷是誰提出來的嗎?”陸剛說。
姐夫想了許久,說:“好像是陸大師說的。陸大師是你爺爺。”
“是我爺爺說的。我爺爺是大師級人物,幾十年來,他的論斷只是沒有人證實而已。沒被證實的東西不能說它不真實。”陸剛說。
“都說神農架有野人,可是誰真正抓到了呢?你爺爺是瞎猜。”我說。
“我爺爺既然是大師,就不會瞎猜,他一定有證據。”陸剛說。“我一定要幫爺爺找到直接的證據。”
對于陸剛的話,我們都不太感興趣。因為神農架那邊一次次尋找野人的失敗,已叫人興趣越來越淡。
沱巴山區方圓百余公里,瑤民們只使用了極少一部分。對于這個絕大部分沒有人跡的高寒山區,可能會發現新的植物動物,但要說野人,簡直不可思議。
陸剛找來大堆有關野人的資料研讀。到沱巴尋找野人成了他近期追求的目標。有一天他來到報社找我,叫我跟蹤報道他尋找野人的過程。我拒絕了。我說:“沱巴山區根本就不可能有野人。而且看得出,你是一個沽名釣譽的人。也是一個舉著科學旗號營私舞弊的人。”陸剛說:“科學研究是我的職責,給人測字算命也是一種科學研究。你們太不懂科學了。由于我攻克了測字算命的難關,所以我要進行新的攻關了。”
我大笑一聲,把他趕了出去。我說:“以后,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你趕我出去可以,但你總有一天會求我的。你等著瞧!”陸剛在門外吼叫。他的臉像猴子屁股一樣紅得可愛。
陸剛真有那么些本事,半年之后,我就不得不求他了。
時節已經到了初冬,桂城許多無聊人士都在此時進入沱巴山區打獵。沱巴山區很大,山情很復雜,他們不敢貿然深入。多少年來,當地瑤民都沒人敢深入,別人敢嗎?據說,曾經有瑤人試圖穿越沱巴山區,一去就再沒有回來。這成了一代一代瑤家人吸取的教訓,也成了一代代瑤人內心的傷痛。
陸剛是隨著外來打獵人進入沱巴山區的。
外來打獵人都沒帶獵槍,因為他們誰都沒有獵槍。一切槍支都被禁止佩帶和私藏了。中國人絕大多數都贊成禁槍運動,我相信你也如此。可是,沱巴山區的瑤民沒有禁槍,政府允許沱巴山區的瑤民佩帶獵槍。自古至今,瑤族男人就有佩帶槍支的習慣,那是一種男人的象征。另一個目的就是,瑤區山高路險,破壞生產的野獸眾多,沒有一支獵槍,那是萬萬不可以的。有槍的沱巴瑤區,治安一向很好。出于民族感情和對瑤民的信任,政府允許瑤民配槍。
從桂城進入沱巴山區打獵的無聊人士,便從瑤民手中借或租獵槍打獵。沒有瑤民的配合,外來打獵人往往收獲甚少。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當地瑤民掌握了高超的獵技。
陸剛坐著打獵人的越野車來到沱巴山區。車在公路盡頭停下,打獵人分別步行到偏遠的寨子。陸剛全副武裝,除了干糧和水,他還帶了許多現代化的設備,比如手電筒、指南針、手機等等。進入沱巴山區前,他作過充分的準備,認真研究過沱巴山區。
“你要深入山里?”一個沱巴漢子上下打量陸剛。
“不行嗎?”陸剛拍拍身上的裝備說。
“不行。你進去了就出不來了。”
陸剛自信地笑了。“我需要一個向導。你愿意嗎?”
這個沱巴漢子叫盤祖山,他猶豫后說:“我可以給你帶路,但是導不了多遠。”
盤祖山背著獵槍,腰里別著柴刀,把陸剛往深山老林里帶。陸剛沒話找話地問盤祖山,陸剛發現盤祖山跟不上自己的思維。山里人思維的向度和廣度是非常有限的。
“你不像打獵的,你來干什么?”盤祖山說。
“尋找野人。沱巴山區有野人。”
盤祖山大笑。
“野人嗎?我見過。”盤祖山笑過后說。
陸剛顯得異常激動,說:“快帶我去見野人。”
“今天也許碰不上。”
瑤民們因為上山勞動和打獵,已經踩出了一條主路。這條主路起伏不定,彎彎曲曲,時隱時現。翻過一個山頭后,盤祖山扯開嗓子唱山歌。不多時,另一個山頭傳來山歌聲。接下來,盤祖山和那個不見人影的人對唱。他們唱的是瑤語,陸剛聽不懂。陸剛問盤祖山唱的什么內容,盤祖山呵呵一笑,說:“是xx歌。”陸剛說:“難怪你唱得這么起勁!可是這怎么唱?”盤祖山不再理他,繼續一邊爬著一邊饒有興味地與對方對歌。
對方的歌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最后,出現在陸剛他們面前。
“他就是野人。”盤祖山指著對方說。這個與盤祖山對歌的瑤族男子大約50歲,除了獵槍,他的背簍里還有一只野雞和一些野菌野韭菜。這些食物組合成一鍋菜,味道一定十分美好。
陸剛看看對方,然后用責備的口氣對陸剛說:“你,開什么玩笑!”
盤祖山和另一個瑤家漢子仰天大笑。
被小耍了一回,陸剛心里很不高興,可想到下面還需要盤祖山的幫助,便轉怒為樂,溶入兩個瑤家漢子的開心當中。
盤祖山與對方說了一會話,對方就下山了。
陸剛說:“剛才你們嘰里哇啦地說些什么?”
盤祖山說:“我問他見過野人沒有。他說他只見過野獸,沒見過野人。他叫我勸你不要做無用功,有這個時間還不如打打獵。他還邀請我到他家里‘橫丟’。”
“我堅信,沱巴山區有野人。”
一個小時后,路沒有了。氣溫也下降了許多。盤祖山說:“不能再上前了,再上前你就可能成為野人了。”
“千百年來都沒人深入過,所以你們就不應該肯定地說里面沒有野人。”
“聽我一句勸,里面很危險。越往里走,危險性就越大。我活了四十二年,第一次走這么遠。我已經害怕了。”盤祖山表示堅決不再帶路。
陸剛找到一個能坐下來的地方坐下。盤祖山在不遠處站立。“休息一下吧,老盤。”陸剛拿出水和干糧來。盤祖山嘗了一點陸剛的干糧,說:“野人是什么樣子的?”陸剛說:“你見過大猩猩嗎?我想野人就是那樣子的。”
霧漸漸濃起來,細雨也來了。陸剛決定在此安營扎寨。盤祖山幫他整理出一小塊地。陸剛弄帳篷的水平不錯,三弄兩弄他就把窩弄好了。
坐在帳篷里暖和多了。盤祖山也敢大膽地吸煙了。
“你們為什么不敢再往前走了?”陸剛說。
“這是祖宗留下來的話。這句話已經很古老了。”盤祖山說。“我們的祖先把沱巴腹地稱為‘川狗當’,意思就是死亡之地。”
“我猜想,很久很久以前,沱巴山區就被各個土司分割了。那時候各土司之間為了地盤和女人經常打仗。結果住在腹地的土司戰贏了,他們的地盤越來越大,周邊瑤民的地盤越來越小,膽子也越來越小。又過了許多許多年,這個戰勝的土司,逐漸衰落,家破人亡。他們集體死掉的原因可能是誤食了巨毒野菌。而逃得遠遠的周邊的土司,還以為那個土司繼續存在并強大著,所以給后輩留下了一句話:危險,別靠近!千百年來,這句話成了周邊瑤家的集體教訓和集體恐懼。”陸剛越說越興奮,他不斷地被自己編造的故事所吸引所迷惑。
盤祖山聽入了迷。他說:“為什么祖宗只留下一句話,而沒有留下那個事件?”
“回避。你們的祖先在回避。因為強烈的懼怕而極力回避。”陸剛說。“自然地,‘川狗當’就形成了。”陸剛進一步推論說。
盤祖山似是而非地點頭。
“我的這個猜想一定是正確的。一切科學的創新都來自于猜想。”陸剛說。“下次我要帶一批考古學家來挖掘這段歷史。歷史再久遠,也抹不掉人生活過的痕跡。你不想做第一個發現者嗎?如果你我成了第一個發現者,我們就會揚名全世界,也有用不完的鈔票了。你不想嗎?”
盤祖山被說動了心。
“所以,野人的存在也是合理的了。那次集體中毒事件發生后,人沒有死完,還留下了幾個男女。但留下來的男女已經變異,是人又不完全是人。他們的生育能力極低,智力也很低。因為封閉,一代一代下來就成了野人。”陸剛為自己突然到來的猜想而興奮不已。
“還等什么,我們上路吧。從今天起,這里就是我們的家,工作目標是千百年來沒有去過的土司生活地。”陸剛走出了帳篷。
盤祖山跟出來,他說:“可是我不敢去,我還是害怕。”
“你怕什么,有我呢,有我這么一個大科學家,你還怕什么?你和你的祖先真的被那個土司給嚇破了膽。正因為如此你才有責任去揭開歷史的真相呀!你和你的祖先們已經懼怕了千百年,難道還要讓祖祖輩輩懼怕下去嗎?!”陸剛說得十分動情。
“我從來沒去過。我不去了。要去就必須組織一幫人。明天我再叫幾個人好嗎?”
“出名得利的事,人多了不好。我只允許你再叫上一個。”
第二天一個叫盤永貴的瑤家青年加入了尋找野人的隊伍。盤永貴年齡比盤祖山小,輩份卻高出兩輩。盤祖山管盤永貴叫爺爺。盤永貴在這一帶膽子是最大的,但一提起“川狗當”,仍然是懼怕不已。盤祖山把陸剛講的故事轉述給盤永貴,盤永貴才帶著復雜的心情來到陸剛跟前。
“野人有后代,他們就不止一個兩個人,肯定有成千上萬人,還有槍。我們不等于去送死嗎?”盤永貴說。
“如果有那么多人,人們早知道了。有那么多人就不叫野人了,就和你們一樣是山民了。不要亂猜,自己嚇自己。我想,野人最多只有三五個。”陸剛說。
“三五個也比我們多呀。”盤祖山說。
“我們又不是去打架,我們是去發現,去搞科學研究。我們的目的是要解開瑤家‘川狗當’的千古之謎。你怕野人,野人還怕你呢!”
他們一路說著話,一點點地向“川狗當”靠近。每走一段,他們就按祖先傳下來的經驗,做出標志。
關于那個想象的故事,陸剛說得越來越完善。兩位瑤族漢子開始把它當作真的來相信了。除了夜晚不敢聽,白天里,面對著自然光線,兩位瑤族漢子膽量大了些,就會就有關故事問七問八。陸剛有問必答,不斷修正和完善他瞎編的故事。陸剛完全沉浸在由自己編織的故事當中,而不能自拔。
沱巴腹地的高山小川比陸剛想象的還要險峻眾多,濃霧飄來蕩去,總也看不到它的真實面容。因此危險隨時隨處存在。他們三個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傷,陸剛受傷最重。好在他備有藥品,傷勢才沒有加重。
三天過去了,陸剛沒有發現任何野人的蛛絲馬跡。兩位瑤族漢子鬧起了情緒,要求返回。陸剛認為越接近真相,千古之謎越接近解開,兩位瑤族漢子就越害怕。陸剛反復做他們的思想工作,用名利來引誘。
“你們不想出名不想要錢嗎?不想第一個見到曾經打敗你們祖先而嚇唬了你們幾十代人的那個土司的遺物嗎?不想第一個腳踏那個可惡的土司解恨嗎?”由于激動,陸剛語速很快,句子也很臃腫,但話很有煸動性。
尋找野人的工作,第五天時,發生了轉機。
陸剛心里感覺特別好,他認為既然要尋找野人,首先就不應該大聲說話,還得注意觀察周邊環境,仔細分辨各種聲音。事實上從尋找野人的第一天起,他們就很少說話了。到了夜晚,住在帳篷里也輕聲說話。兩位瑤家漢子對女人的話題特別感興趣,陸剛就投其所好地說些城里女人的事。第五天時,陸剛對兩位瑤家漢子說:“我認為找到野人就在今天了。”對此,兩位瑤族漢子并不贊同。他們按自己的思維想像著古代那個強大的土司或者部落。
他們與一個山洞不期而遇。
“大家注意!”陸剛壓低聲音說,“你們看,山洞里有兩座墳。只有人才會給親人做墳。”
他們的心都揪緊了。陸剛要求大家悄然接近洞口,兩位瑤家漢子不干,他們說接近山洞有極大的危險性。陸剛顧不上做思想工作了,他一個人慢慢地接近洞口,并不斷地拍照、攝像。陸剛在洞口呆了一個小時后,向兩位瑤家漢子揮手,叫他們過來。盤祖山和盤永貴過來了。一到洞口,盤永貴就拉開鳥銃的保險。
“不許開槍!”陸剛小聲而嚴厲地說。
“他們也有槍!”盤永貴說。
“他們不會有槍,有槍的話,早就在周邊鬧革命了。這點常識都沒有!”陸剛說。
“不開槍,總可以鳴槍示警吧!”盤祖山說。
陸剛把盤永貴的槍按下,不再說話。
“白天,野人也呆在洞里?他們不用種田種玉米?”盤永貴說。
“種田種玉米的是山民,不是野人!注意觀察,別亂講話!”陸剛說。
等了四十幾分鐘,兩位瑤家漢子耐不住性子了,說:“周圍一點動靜都沒有,那兩個所謂的墳,可能只是兩個自然形成的土堆。”
“洞口有明顯的人進進出出的痕跡,看,這是人的腳印!”陸剛說。
“很多野獸腳印也像人。”
“和我爭什么?我是科學家,懂不懂?!”
“哪有科學家來找野人的?科學家都造飛機大炮。”盤祖山說。
陸剛白了盤祖山一眼,說:“有點耐心好不好?”
“要不進洞去看看。”盤永貴突然來了膽量。
“先丟個石頭去探路。”
石頭沒找到,盤永貴用柴刀砍下一根木棍,再砍成幾截。他一截一截地往洞里丟,里面沒有回音。盤永貴的膽子更大了,他爬進洞去。陸剛和盤祖山緊跟其后。
洞不深,是半山腰上的旱洞。
他們發現了想要的東西。
“野人!”盤永貴大叫一聲,并撲向躺著的野人。
盤祖山和陸剛用力按住野人的頭和腳。野人嗚嗚哇哇地叫著反抗,但野人的反抗很弱。用來扎帳篷的繩子現在被用來捆綁野人了。
“老實點,給我走!”盤永貴說。
野人站不起來,他的雙腳被捆住了。
“抬也要把野人抬出‘川狗當’!”盤祖山說。
到了洞口,光線強多了。野人的頭發眉毛胡子連成一片,看不清面目,渾身一股異樣的味道。
“野人病得厲害。幸好病得厲害,不然我們怎么會順利地抓住他?”陸剛說。“我們現在的任務是要盡快把野人弄下山。”
在陸剛指導下,兩位瑤族漢子沒花多少時間就做成了一副簡易擔架,帳篷被疊好鋪在上面。野人無力反抗。野人已奄奄一息。
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一個陌生號碼出現在屏幕上。
“全記者,我是陸剛,我抓到野人了!一個雄性野人!”陸剛對我說。
“你做夢吧,你這個科學騙子!”我說。
“特大新聞你不要,你還想不想當記者了?!”陸剛說得很認真。
“你現在在哪里?”
“沱巴。”
“你真抓到野人了嗎?如果真抓到了,一定要把新聞首發權留給我。”我說。
“憑什么只留給你,我馬上要向新華社、塔斯社、路透社等國際有影響的媒體報料了!”陸剛說。
“把新聞首發權留給我,求你了!陸剛!”搞新聞這一行,對報料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無論有無都是新聞呢。我一邊請求陸剛,一邊準備采訪器材。
陸剛十分得意,說:“你終于求我了。好,我給你面子,給你臺階。快來吧,我等你!”
我未向老總匯報,立即和治安支隊的小柯趕往沱巴。多年從業經驗告訴我,匯報沒什么好處。匯報了老總會插一桿子,還一定會派他的親信參與采訪。一份燒餅被分成幾份,我就虧大了。
小柯的車技非常好,他一路的警笛聲為開快車掃平了道路。
也許陸剛有眾多缺點,但他說話非常算數,說了給我獨家新聞就給我獨家。野人被捆綁在鎮醫院,醫生正對他進行常規檢查。在陸剛的要求下,兩位瑤家漢子對抓住野人之事守口如瓶,所以現在除了醫生和護士,除了我和小柯,就再沒有人知道了。
野人的眼睛緊閉,身子好像在顫抖。那是害怕所致,也是病情所致。我給野人拍了照,攝了像,立即向桂城晚報、新華社以及各大網站發稿。十分鐘后,全中國所有著名網站都出現了“沱巴抓獲野人”的文字消息和圖片十數張。圖片有的是陸剛在抓獲現場拍的。再五分鐘后,國外大小媒體開始轉載這條消息。“沱巴”“桂城晚報記者全華”“科學工作者陸剛”的名字全線飄紅。
陸剛向上級單位作了匯報,桂城市委市政府十分重視,一級一級地上報。北京方面將有一個由頂級的社會學家、人類學家、生物學家、醫生組成的科學觀測小組飛到桂城。桂城市政府派出的前來迎接野人的救護車、警車已經在路上了。
趁醫生為野人檢查身體并作簡單的救治時,我們讓兩位瑤家漢子把住大門,不讓任何閑人進入。陸剛接受了我詳盡的采訪。兩個小時后,一篇長達三千字的通訊跳出我的電腦,飛往世界各大媒體。
野人該不該抓?讓野人自生自滅,還是應該改變他們的生存狀態?網民們開始爭論。野人是怎么形成的?野人的生存狀態是什么樣的?網民們都在相互打聽。一些只靠推測和臆想而成為專家的專家開始接受各大網站的采訪,回答廣大網民的各種提問。
野人被秘密轉移到桂城,并有重兵把守。能接近野人的人非常少:央視、新華社各一位記者,陸剛,我,盤永貴,盤祖山。剩下的只有主管的醫護人員和少量的生物、遺傳學家。我成了全世界媒體的搶手記者,報刊出版社約稿電話一個接一個。陸剛、盤永貴爺孫倆、沱巴山區,都是我寫作的源泉。
野人成為全世界人民的熱門話題。“我要看野人”,成為桂城人最迫切的愿望。第一個向我提出要求的是我們的社長兼總編。他把我叫到辦公室,臉是黑黑的。我以為他為了報業發展忙得早上沒時間洗臉,后來才知道,他在生我的氣。
“你知道你錯在哪兒了嗎?”他說。
“知道。這么特大新聞我沒有向您匯報。”我說。
“為了表示對你的處分,你要帶我去見野人!”社長的話不容商量。
“辦不到。這是紀律。你就是開除我,我也不能違反規定。”我走出了社長辦公室。
“你等等。”社長口氣緩和了許多,“全華,求求你了。這輩子什么人我都見過,就是沒見過野人,請你一定要幫我實現這個愿望。”
“呵呵,”我說,“辦不到!”
其他人要求參觀野人并不奇怪,大瑞也要湊熱鬧我就有些費解了。大瑞和姐夫來到桂城我的家。她開門見山地說:“我要看野人!”
“野人病很重,而且懼怕人類。都去參觀,對野人身體不利。等野人身體好起來了,情緒穩定了,我一定帶你去見。”我說。
“野人長什么樣子?”大瑞說。
“報紙電視網絡都有野人的資料。”
“總比不上看到活的吧?”
“見不見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有一個怪怪的感覺。這些天老是把大立和野人聯系在一起。”大瑞說。
我和姐夫都嚇了一跳。
“所以我必須見到野人。”大瑞說。
我冒著取消接近野人資格甚至坐牢的危險,找準機會把大瑞帶到了野人病床前。醫生說,野人狀況非常不好,采訪時間不得超過五分鐘。
野人身子被塞在被子里,那個胡子眉毛長發連成一片的腦袋露在外面。他的目光呆滯。
“是大立嗎?”我輕聲問大瑞。
“像又不像。都三十多年了,誰能一眼就認出來?如果他剪了頭發,刮了胡子,也許我能判斷。”大瑞說。
“對于野人,胡子和長發是非常有用的。”我說。
見到大瑞,野人的眼珠轉了轉,嘴巴嗚里哇啦地叫著,身子也動了。面部表情似乎非常兇狠,又好像非常悲傷。大瑞嚇得本能地轉過身子。
“他不是大立。這是野人對人類的一種恐懼和反抗。”我說。“如果是大立,他能把你認出來。”
“都三十多年了,我還是當年那個小姑娘嗎!”大瑞說。
野人哇哇亂叫,手腳亂拍亂打,像個一歲小孩。可能是獸性發作了。我叫大瑞趕快離開。
大瑞不情愿地偷偷地再看野人幾眼后才跟我離開。到了醫院外面,大瑞的心情十分不好。我問她是不是被野人嚇壞了?她說心里很亂,他可能就是大立。
對于大瑞的猜測,我無法作出判斷。我想那個年代失蹤的不止大立一個人,如果所有人都要來辨認失蹤的親人,我敢說所有人都會說野人就是自己失蹤的親人。野人現在還沒有適應我們這個繁復的社會,在他眼里這是一個恐怖世界。參觀的人次多了,會把他嚇死。
但是對于陸剛“土司大戰”的故事,我倒有些興趣。在我的幫助下,陸剛所著的“沱巴故事之土司大戰”一書(共三萬字,另外有大量資料圖片),北方一家著名出版社以高價買下并在三天內出版發行。陸剛告訴我,他的根據來自瑤家祖輩傳下來的實物和口述,以及對“川狗當”深入的研究。“沱巴故事之土司大戰”一書在沱巴地區,在瑤學界引起強烈反響。中央民族大學民俗民族學教授們盡管對陸剛的結論持保留態度,但也對陸剛大加贊賞。學術研究需要大膽假設。
由于陸剛對野人的發現,以及對沱巴地區瑤族歷史研究的貢獻,中央和地方有關方面將獎勵他30萬元人民幣。盤永貴、盤祖山也將分別得到1萬元的獎金。當有學者向盤永貴、盤祖山詢問“土司大戰”的可信度時,他們會異口同聲地說:“這是真的,我爺爺就是這么給我們講的。”
因此,人們對沱巴野人的研究便有了歷史根據,研究的思路也發生了轉變。因為野人事件,從世界各地擁向沱巴的人們越來越多,除了少數真正出于調查研究目的外,剩下的都是來探險旅游,順便抓野人的。他們相信,野人不可能只有一個,應該有一群。就算死得只剩下一個了,也應該能找到死者的尸骨。
即將再次隨陸剛帶隊的科考小組赴沱巴時,我去了一趟舊書市場。在一個小販那里,我見到了被老婆賣掉的大立留下來的東西:64開《毛澤東選集》、筆記本、鋼筆,更令人驚喜和慨嘆的是大立的個人照、與大瑞的合影。這些東西被小販裝在一個透明的文件袋里。
“我要買這個。”我指著它們說。
“不行。”小販說。
“為什么?”我說。
“我只賣給它的主人。”小販說。
“我是這個主人的表弟。”
“有證據嗎?”
我愣住了。我給大瑞打了電話。她很快趕到桂城。就在我等候大瑞時,陸剛帶領他的科考隊離開了桂城。現在陸剛牛B得不得了,誰也別想在他面前耍大牌,只有他耍大牌的份兒。失去與陸剛一起科考的機會,是痛心的。作為記者,沒了材料,寫什么呢?
見到大瑞后,我無名火往她身上發。我說:“你怎么才來!你嚴重影響了我的事業了!”大瑞說:“我來得夠快的了,你還生什么氣?我是姐,你沒有權力生我的氣!”
大瑞拿出三十多年前與大立的合影照片,小販仔細看了后,說:“你們是他的親戚。他人呢?”
“死了,很多年前就死了。”我說。
大瑞白了我一眼,阻止我說話。
小販想了想,就把大立的東西全部賣給了我們。
“連日來我都沒睡好。我想大立。非常強烈。大立的東西失而復得,說明了什么?”大瑞說。
“說明了什么?”我說。
“大立就要回到我們中間了。”她說。
“你還記得大立小時候的樣子嗎?”我說。
“本來已經淡忘了,這段時間卻清晰無比。很怪呢。”大瑞說。
醫生給了我五分鐘采訪時間。那個時候,病房里只有野人和我。看上去野人情緒不錯。醫生說,野人年齡很大了,身體虛弱。但醫好野人的病,還是有希望的。全世界的人都希望野人能健康地活下去。
我對野人笑了笑,伸出手想與他相握,我說:“你好!”
野人狐疑地看著我,似乎想說什么,但又什么也沒說出來。可能是因為我們見得多的原因,野人認為我比較可靠,所以有我在場的時候,野人不會嗚哩哇啦地亂叫。野人很平靜。
“我和你,我們是朋友。”我又指著野人和我說。
野人眼珠子轉了轉,慢慢從床上爬起來,走近鐵欄桿。為了表示誠意,我的手伸入鐵欄內,并抓住野人的手掌。
“你好,我們是朋友。”我搖動野人的手,善意地笑著。
野人還是疑惑的表情。
“你是大立嗎?”我突然問了一個不知道該不該問的問題。
野人腦袋晃了晃,手從我的手掌中掙脫。
“大立,大立,大立!你是不是大立?”我連續地叫著。
野人有了更大的反應,雙手像猴子一樣抓耳撓腮。我又拿出大立與大瑞的合影照片,大立的單人照。
野人急得跳躍起來,撲向我。
從前面的描述里,你已經知道,這是一個特殊的病房,野人像罪犯一樣由鐵欄桿圈著。野人嗚哩哇啦亂叫,雙手拍打鐵欄。但野人無法傷到我。
保衛人員和醫生聞訊趕來。
“全記者,你采訪野人的資格被暫時取消了!”保衛人員把我請出醫院,并警告我不能再出現在采訪現場。
我把野人對照片的反應告訴了大瑞。大瑞說:“那一定是大立了!”大瑞要求再見野人。我說我已經被取消資格,沒有機會再帶你進去了。
大瑞還是趕到了桂城,在我面前哭著喊著要見野人。被逼無奈,我找了專家組的西寧教授。
“大立在1973年失蹤了。現在的野人很可能就是大立。”我說。
西寧教授聽得很認真,他說:“按現代科學,確定大瑞與野人的關系并不是難事。但此事我要提交專家組討論。”
兩天后,專家組給我和大瑞電話,專家組同意進行野人、大瑞兄妹關系的鑒定。他們為大瑞、野人抽了血,準備進行遺傳基因的測試。
可是,有一個細節我們都忽略了:必須要有姨夫或者姨媽的血樣。就是說通過DNA證明野人是姨媽的兒子,才能證明野人與大瑞是兄妹。光憑野人和大瑞的血樣不能直接證明他們就是兄妹關系。
姨父姨媽都前后去世了,我們上哪兒找他們的血去。
“姨父姨媽的遺物呢?難道找不到一件遺物,遺物上沒有一點兩位老人的血跡?”我說。
“我們翻遍了整個家。他們留下來的東西,一件也沒有了。”
“玉鐲,姨媽沒給你們留下血絲玉鐲?”我說。“小時候,我見過姨媽的血絲玉鐲!”
“賣了。那年,媽為了籌集尋找大立的費用,賤賣了。”大瑞痛苦地說。
“賣給誰了,還有印象嗎?”我說。
“好像賤賣給了王木匠。”
王木匠已于1997年去世。王木匠打了一輩子光棍。當年他買下姨媽的玉鐲就是為了把春草娶回家。春草卻在接過王木匠的玉鐲后,第二天跟一個臺灣商人跑了。這個事件發生在1988年的夏天。后來據說,那人根本不是臺灣商人,是一個來自北方某著名騙子之鄉的大騙子。
春草呢?春草成了改革開放的第一代妓女。從牢房出來后,再沒人見過她。玉鐲在大騙子手里還是在春草手里?或者被傳到了下家?
春草的家在離玫瑰鎮不遠的趙村,那里現在還有她的大哥二哥。正如我們事先預料的那樣,他們一點不歡迎我們。他們說:“我們家沒有春草這個人,你們走錯地方了!”大家都知道,自從春草當了妓女坐牢后,她家里人再也不認她了。據說長輩還開了一個會,把春草從族譜中勾了出去。
“我們遇到了困難,非常需要你們的幫助。”大瑞說。大瑞提出,只要能提供春草的線索,她愿意付一定的費用。
“春草已經不是我們劉家人了,對她的一切情況,我們一無所知。我們無從幫起呀。”春草大哥說。
我又陪大瑞去到了當年關押春草的望寶地柴油機廠,獄警查到當年的檔案。上面有春草1990年入獄、1995年出獄的記錄。但獄警無法給我們提供春草現在的情況。
大騙子叫什么名來著?當年大瑞也只是聽大家議論。該事情過去也多年了,人們記得的只是一個大致的事件,具體的沒人能記得清。
北方那個著名的騙子之鄉,現在仍然涌現著一批又一批騙子,全國人民都對那個地方憎恨無比,在生意場或跑江湖的人一聽說對方來自騙子之鄉,就會躲之不及。前年桂城一個自認為最不怕騙子的人去到著名騙子之鄉,明里是去觀光考察,暗里卻去挑戰。結果,那個自作聰明的桂城人被編得只剩一條褲衩。
為了搞清楚野人是不是大立,我和大瑞硬著頭皮去了一趟名騙之鄉。關于這趟騙子之鄉之行的奇遇,我會在以后的文章里告訴各位的。正如你所猜想的,我們的騙子之鄉之行毫無結果。
那個我們明知是假而買下的血絲玉鐲被大瑞揣在懷里,出了騙子之鄉,大瑞就把它丟掉了。
西寧教授非常同情我和大瑞的遭遇,在他的努力下,我再次有資格接近野人。那天,我為野人拍了幾張正面照,并把照片掃描到電腦上。此時,到了寒假,巧巧從北京回來。她對野人研究發生了濃厚興趣。她準備跟我住一段時間,從我這里得到一手資料。
“你媽懷疑野人就是你三十多年前失蹤的舅舅。”我說。
巧巧格格地笑著,說:“我媽神經過敏。舅舅早不在人世了。那年月,很多人都死無葬身之地。野人怎么可能是舅舅呢?”
我突發其想。在電腦上,首先把野人的胡子去掉,把長發剪掉。刮掉胡子理過發的野人與普通人有很大區別。野人的皮膚是粗糙而蒼老的,形象也有些恐怖,使人聯想到被主人牽著但仍然不規矩的沙皮狗。我又把野人十歲十歲地往年輕里處理。當我們把野人處理成少年時,我們都吃驚了。那樣子與大立14歲的照片基本吻合。
經過比對,我得出結論:野人就是1973年失蹤的大立!
那一刻,我呼吸被堵住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世上長得相像的多了去了!而且在修正照片的時候你的潛意識里在給舅舅畫像!”巧巧幾乎大吼起來。
野人就是大立嗎?我想把實驗結果的資料交給專家,由他們作出權威的結論。如果是真的,那么大立因尋找野人最終異化成野人,將成為新的新聞焦點。同時我擬好了一條同樣會讓世人吃驚的消息:《野人就是大立》,準備在專家證實我的結論后,發往世界各大媒體,并配發大立少年時的照片、還原“野人”各個年齡段的照片。人們將有理由相信,野人就是大立。
也就在這天下午,我得到一個不幸消息:野人因病離開了人世。
“舅舅,我恨你!”巧巧看到我寫好的后消息大聲說。
“為什么?”
“我不要一個野人舅舅!”巧巧甩門而出,“如果你把資料交給專家,我就離家出走!”
當天晚上,巧巧沒回家來。她一走就是三天,沒有任何消息。她的手機一直關機,我無法聯系上她。巧巧剛離開那兩天,我給大瑞打過電話,含蓄地問大瑞巧巧是否回家,得到的回答是沒有。
“巧巧失蹤了!”現在我終于忍不住給大瑞打電話了。
“她為什么要失蹤?”大瑞驚惶失措,“她失蹤了,我可怎么活?大立還沒找回來,巧巧又失蹤了,我活不下去了!”
大瑞從玫瑰鎮火速趕到桂城。她一來就責備我:“你把巧巧怎么了,怎么把她弄失蹤了?”
春節很快到來,但巧巧還是沒有回家。我和大瑞頂著寒風,拖著疲憊而憔悴的身子滿世界尋找巧巧。我們想到的地方都去了,都沒有巧巧的影子。后來大瑞斗膽地翻開巧巧的行李包,從中找到一本電話簿。
寧芳菲。我們都選定了這個名字。大瑞記得巧巧多次提到過寧芳菲的名字。她們是好朋友。巧巧有可能躲到寧芳菲那里去了。
寧芳菲家在東北。今晚是大年夜,但我們必須聽到巧巧的聲音。電話撥了好幾遍,我們得到的仍是同一個聲音: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寧芳菲在家,但她家改號了。我和大瑞急忙買了去沈陽的飛機票,到沈陽后再轉車去葫蘆島。這是最后一趟到葫蘆島的班車了。車上只有五個人。他們的臉上興奮無比。他們從遙遠的海南島趕回來的,雖然晚了點’,但年夜飯是趕上了。所以他們有說有笑。
我們并不知道寧芳菲的家在哪條街,父母在哪個單位。我們直接去了葫蘆島廣播電視局,請求他們在電視臺和廣播電臺為我們發布一條消息:
我是林巧的母親,現在葫蘆島,請林巧的同學寧芳菲與我聯系。
有關這個消息通過聲音在葫蘆島上空傳播,在電視屏幕上飛動。可是,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過去了,我們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寧芳菲不是葫蘆島的。我們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巧巧的電話本里,寧芳菲的名字緊帶著一個“(葫蘆島)”,也許這根本不是寧芳菲的家庭地址,而是她的別名。同學們愛互相之間取別名,搞搞笑,找找樂子。
春節的鐘聲響了,我和大瑞呆在旅館里發呆。我們的目光穿過窗外冰冷的空氣和毫無生機的路燈。
“巧巧為什么會失蹤?”大瑞刀子一樣的目光直指我的臉。
“你說的沒錯,野人就是大立。到了現在,我不能再隱瞞你了。我原本想等專家做出最后結論才告訴你,可是我等不到了。”我說。
“你說什么?”一種復雜的表情印在大瑞臉上。“這與巧巧失蹤有關系嗎?”
“巧巧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她說,只要我把資料交給專家她就永遠不回家。巧巧是名牌大學生,她應該相信科學相信事實的呀!”我又急又氣,在這種不該指責巧巧的時候,說起她的不是來。
年初三,我和大瑞從東北回到桂城。我給全家人看了我的實驗結果,他們非常吃驚,堅信野人就是大立。
我們還分析,巧巧并沒有走到哪里去,只要我不把資料交出去,她就會主動和我談判。與其滿世界尋找,還不如在家守株待兔。
“如果巧巧打電話回來,你如何回答?”問我這話的不止大瑞,還有姐夫以及母親妻子。
“你們想要什么樣的回答?科學是嚴肅的,事實是不容顛覆的!”我說。
“你想讓我們家再出現一個野人嗎?!”他們大聲拷問我。
見不到巧巧,大瑞成天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自言自語地呼喚巧巧,有時跑到陽臺上去看樓下,跑到街上去呼喊,眼淚鼻涕隨風飄舞,令人生厭又同情。
“巧巧再不回來,大瑞一定會瘋掉。”我老婆說。
大年初六,有關部門給陸剛他們科研組拜年,我也在被邀請之列,由于你們知道的原因,我堅決地拒絕了。
“盡管是過年,可陸剛帶領他的研究組,仍然活躍在沱巴山區,他的科學研究取得了很大成就!而你,作為一個記者,沒有理由不尊重科學家,沒有理由不給陸剛拜年!”有關方面的這位領導說。
我冷笑一聲,把電話甩掉了。
確實,正如有關方面領導所說,陸剛成果卓著,在一些媒介上你時常能看到有關陸剛的報道。“土司大戰”一書,他補充了許多內容,使得書的內容更加豐富,可讀性更強了。有關部門給他撥了一大筆研究經費,他擁有了一個有影響的以他為核心的研究團體。陸剛的身邊時常圍著來自全世界各地的記者,他們負責把陸剛的研究成果報道給全世界人民。
大立的遺體存放在桂城,本來北京方面要把遺體拉到北京去研究的。但陸剛不讓。陸剛的意見,別人還是要聽七分八分的。大立的去世對野人的研究帶來了難度。陸剛放言,他還會抓到第二個野人。人們對他充滿了期待和信賴。
春節期間,是人們懷念先人,祭祀故去了的親人的時節。大立的遺體就放在我們桂城,可是大瑞從不去瞻仰,也不會為他燒一柱香。
“我帶你去看看大立吧。我有辦法讓你接近大立的遺體。”我建議說。
“那不是大立,是野人。大立三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以后誰也不許再提大立!”大瑞狠狠地罵我。為了巧巧,大瑞完全改變了思維。
新學期就到了,巧巧還是沒有消息。我和大瑞姐夫提前趕到坎貝尼大學。令人驚喜地,巧巧出現了。我們立即逮住了她。
“我們家從來就沒有大立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大瑞摟著巧巧大哭之后說。大瑞摟得巧巧很緊,好像緊抓著一只剛捕獲的小鳥。
“舅舅,你說呢?”巧巧面無表情地問我。
“大立可以不存在,可是陸剛他們卻存在。還有大量的科學家存在。他們終有一天會研究發現野人的真相的。”我說。“什么是野人,大立算是野人嗎?”我自問道。
“舅舅,你在逼我失蹤。”巧巧說。“你的證據不足以說明,野人就是大立。就算野人真是大立,你把消息告訴了全世界的人,你就嚴重地傷害了我。你可讓我怎么在這個社會上活下去!”
從未說過我什么的姐夫,此時對我大發雷霆,他說:“全華,你給我滾一邊去!野人與我們無關,知道了嗎?!”
我識趣地走開。我心里有兩根繩子由相反方向拉扯我,它們要致我于死地。
巧巧沒跟父母商量就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她要轉學。
我們得到這個消息時,她已經辦好了手續。她從著名的坎貝尼大學轉到了毫無名氣的濱海工學院。
是金子總會閃光,誰說濱海工學院就培養不出大家?我們這樣安慰巧巧,也自我安慰。
“舅舅,你給我心里留下了一個永遠的陰影。”巧巧咬著牙說。
巧巧說得對,大立的出現,給我們全家都帶來了永遠甩不掉的陰影。在送巧巧赴濱海的火車上,我們都不說話。從北京南下到濱海需一天一夜時間,在這么長的時間里,我們四個人都沒說話。在我們這個軟臥包廂里,你始終聽不到一點說話的聲音。
我們的心情都非常壓抑。我們分別以緊張的輕呼吸來排解內心里的疼痛。現在我們三方的內心情感都非常脆弱,稍有不慎就會將一方毀滅。
送巧巧到濱海工學院入學回到桂城后,老婆告訴我,有關大立的資料、照片她全部銷毀了。“那是害人的東西,不銷毀干什么?”她理直氣壯地先發制人。
“這么重要的資料,你銷毀了?!”
我怒從心頭起,把對陸剛的憎恨、對巧巧的埋怨、對大瑞的不滿之火全發到老婆身上。
“狗東西,你看看這是什么?”我伸出巴掌。
“當然是巴掌,你想干什么?”老婆身子向我逼近。
“我要打你的耳光!”
“啪啪啪!”
我不僅打了老婆耳光,還揍了她。和老婆結婚十幾年了,我是第一次揍她。對她來說,我揍她就等于天塌下來了。天塌下來的東西,是什么力量也扛不住的。
兩個小時后,小舅子來了。小舅子原來干刑警,前年辭職開公司。他還帶來了另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
“這是什么?”小舅子把拳頭伸到我胸前。
“你想干什么?我是你姐夫,難道你還想揍我不成?”我說。
我剛說完,小舅子的拳頭就向我的臉揮過來,我前面立即金星閃爍。小舅子不光揍我的臉,還踢我的身子,甚至還襲擊了我的大腿根部。
我對老婆那一揍,小舅子對我這一揍,就把我和老婆都揍出了婚姻之門。
我和老婆的離婚手續一個月后在民政局辦理。當年為我們辦理結婚手續的那個干部為我們辦理離婚手續。她還記得我們。因為當年我們的一個細節她記憶深刻。是個什么細節?問她她不說,只是笑了笑。不過我們回憶起那個細節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們就要堅決地離婚了。干部勸了我們幾句,見勸不動,就給辦了。前后不到十五分鐘。
前老婆搬離那天,我沒回家。我想她也不希望我回家,那樣的場合大家都會尷尬和痛苦,說不定還會再吵一場。節外生枝的事還是不要發生為好。三天后我回到家,我在那張我和她經常用來親熱的沙發上發現了一個大信封。信封里裝著所有有關大立的資料。原來,前老婆并沒有把它們銷毀掉,那天她說的是氣話。當時她的心情和我一樣的復雜。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們無法再去挽救婚姻。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的,有時僅僅是一個念頭,一個細小的動作,都會給人帶來災難。
也就是那天,記者的良知使我“沖昏”了頭腦,我再也顧不上大瑞顧不上巧巧。我向外發布了“野人就是大立”的消息。
消息一出,震驚全球。
狂熱的人們開始談論和研究人變成“野人”的可能性以及變化的過程。陸剛的聲譽受到很大影響,但他的“粉絲”們堅持認為大立已經成為野人,說陸剛在發現和研究野人方面仍然有不可抹滅的作用及地位。
學術界熱鬧非凡。
再次見到陸剛是在半年之后。那是在城市盡頭的河邊,這個地方通常游人稀少。因為心煩,黃昏里我獨自一人來到這里,看著悠悠遠去的河水發呆。陸剛就出現了。半年不見,他的頭發竟然全白,身子也像一株枯草在黃昏里飄動。
我說過,我不會再理他。無論他的科研如何有成就,在研究野人方面如何權威,我都看不起他。就單憑他胡編亂造沱巴瑤山“土司大戰”一書,我都有一萬個理由看不起他。就憑他找出大立,弄得我家破人亡,我也有一萬個理由殺死他。半年來,我拒絕聽到他和他研究野人的消息,拒絕看有關他的報道。我甚至想過如何把他殺害,而自己又能逃避罪責。我知道,我沒那個本事,我只有天天詛咒他盡快暴死。
可是今天,我卻要好好理理他了。因為,他頭發全白了。
陸剛!
聽到我的叫聲,陸剛定睛看我。發現是我以后,急忙逃跑。我追上去逮住了他。
你為什么頭發白了?因為榮譽太重扛不動?
別說了!他蒙住自己的臉說。
因為研究野人過于辛苦?
別說了!他說。
因為研究野人毫無進展,愁白了頭?
別說了,求你不要再說了!他說。
我剛要開口繼續說,就被他打斷了:別說了,別說了,求你別說了!他捂住耳朵并且用袖子繼續蒙著臉。
我還是想繼續說下去。嘴一張,所有的詞卻都忘了。我看看左右,沒有一個行人,我認為,殺害他的機會到了。
我說,你的死期到了,只要你從這里跳下去,或者我把你推下去,你就可以順著河水回到老家。你是自己跳還是讓我幫忙?
陸剛靠在河堤上,說,有時候我真的想死掉。可是死哪有那么容易?死需要有英雄的膽魄。
我說,我身上雖然沒有刀,可我會回家拿的,我會在刀的幫助下幫你完成你的死亡夢想。
好吧。他說,在死之前,我要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那樣你才真正覺得我死有余辜。那個所謂的野人不是大立,也不是什么別的野人,他是流浪街頭、并且病重的啞巴。我把啞巴騙進沱巴山區,上演了一曲野人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