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性情與真學問

二零零二年訪問季羨林教授的那天，北京已經入冬了。

記得那天天氣寒冷，進入北大后，不熟路的計程車司機兜了很多圈子，終于來到了聞名已久的朗潤園。應門的是季老的助手李玉潔大姐。一看見來客，她就熱情地說：“快進來，外頭冷。”

進門不久，就看到了季老先生，身穿藏青夾克，頭戴同色絨帽，精神矍鑠，正準備接受訪訪問。李大姐爽朗地說：”李景端來信提起你，你是他的朋友，一定也是好人。”李景端是前南京譯林社長，該人急公好義，曾經自告奮勇為季老打贏過一場侵權官司。接著，由于我曾受校方所托，要得到季老的身材尺碼，以便縫制博士袍，于是掏出一把軟尺來。李大姐見狀說：“該怎么量身材，最好由你們來吧！”說畢，把陪伴造訪季府的我那另一半也征用上了。外子趕緊上前量尺寸，我則急急忙忙掏出紙筆作記錄，擾攘一番，終于完成了使命。

季老的書房中，放滿了他的畫像、照片、半身塑像等等，都是他于二零零一年慶祝九十華誕時好友送贈的禮物。除此之外，還有滿框裝書及不少小擺設。屋外垂柳依依，室內溫暖如春，杜鵑花開得正盛。

訪談在融洽的氣氛中順利展開。老實說，當初得知要為季羨林教授撰寫贊辭時，我的確是憂喜參半的，喜的是能有機會專訪，一睹風采；憂的是季老的學問博大精深，要事先準備，該如何開始呢？我曾經想，下幾個月苦功，先從大學圖書館的藏書著手吧！結果在電腦上一查，季羨林作品足足有一百多本，有專著、有譯作、有論述、有散文，林林總總，不一而足，這可如何是好？就算看不完一百本，總也得翻閱五十本啊！所幸日久有功，經過一段時期，我對這位以血和淚撰寫《牛棚雜憶》的一代宗師，不論是其生平經歷、性格操守還是閑情逸趣等等，都逐漸有了基本的認識。但是季老的學問卻似一座巍巍巨岳，山中千巖競秀，云蒸霞蔚，奇花異卉，隨處可見，我越深入，越感自己的不足，時而迷失羊腸小徑，時而暫歇一角涼亭，幾乎渾忘了入寶山不可空手而回的使命。

梵文，巴利文，尤其是吐火羅文這一門絕域專學，季教授研習的過程到底如何？《浮屠與佛》的專文有什么重點？煌煌巨著《糖史》怎樣產生？翻譯印度史詩《羅摩衍那》的來龍去脈又如何？閱讀過程中萌生的種種疑問，終于在訪談中一一得到解答。我發現季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論我提出什么問題，哪怕十分粗淺幼稚，他也盡心盡意地詳細回答。空白填補了，迷團解開了，訪問者的內心，不知不覺踏實起來。

在訪問的過程中，季老的府上還有不少其他賓客在座，包括臺灣友人及北大副校長等，大家都為季老即將赴港領受榮譽博士學位而感興奮，紛紛表示屆時一定要隨伴前往，可見季老在眾人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要。季老之所以聲譽超卓、備受尊崇，一方面是因為他品德高潔，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治學嚴謹，多少年來，他每日四時即起，伏案工作，所謂“君子之學也，其可一日而息乎”，在季老的字典里，永遠找不到“怠懈”兩個字。季老寫文章，每喜自言“已屆耄耋之年”，可是這位老人，卻給“耄耋”兩字注入了“克勤克儉，老而彌堅”的新意。

在季老客廳的椅上，蜷伏著一只長毛白貓，整個訪問過程一個多小時里，都一動不動在安然打盹。我指著白貓問季老：“這只貓……？”話猶未了，季老就說：“不是那只貓。”我想，季老心中所思的是他的咪咪，那“毛又長又厚，冬天胖得滾圓”的愛貓。多少年來，咪咪曾經在天色未亮的清晨時分跳上書桌，趴在臺燈下陪季老看書或寫作，當其時月未沉，日未升，云淡星稀，曉寒襲人，孜孜不倦的老人在批閱資料，辛勤寫作，而使老人暖在心頭、靈思泉涌的就是那只小貓。那一幅老人與貓相依相守的圖像，多么動人心弦。季老在近著《耄耋新作》中，第一頁就刊印了與愛貓的合照，照片中，老人笑得特別開懷。其實，豈止小動物而已，季老對兒童也特別喜愛。他在二零零一年所撰的《故鄉行》一文中，詳細敘述了故鄉為他舉行祝壽大會的盛況。會上有兩隊男女小學生來祝壽，季老深情地寫道：”如果不是被桌子擋住的話，我真想擁抱他們，每一個男女小孩，我都想擁抱。在我的眼中他們才是‘最可愛的人’。”接著孩子開始朗誦，季老雖然聽不清楚內容，卻“一時喜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那嚴肅的學者與慈藹的長者原同為一人。季老對故人之情也特別深厚，在他的作品之中有不少是懷念故友的文章。此外，哪怕是萍水相逢的過客，就如當年赴德留學途中在火車上邂逅的一名波蘭少女，多年后季老仍然記憶猶新，不但記得她的名字，還特別撰文記念文，即“Wala”一文。在人生的漫漫長途中，季老既走過陽關道，也跨過獨木橋，如今洞悉世情，看透徹，最珍惜的是人間真情意與真學問。

二零零二年十二月五日原為中文大學榮譽博士頒授典禮，可惜季老因病未能前來。我在宣讀贊辭時，望著懸空的位子，未免深感惋惜。不久后，聽說季老入院療養的消息，懸念之情更切，但是深知療養時間，不宜打擾，也就只好在心中默禱他早日康復了。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初，我以香港翻譯會會長的身份前往北京參加中國譯協召開的第五屆全國理事大會，與會期間，有幸跟李景端同邀李玉潔大姐會晤。那天，李大姐破例從季老休養的醫院出來跟我們共進午餐。從李大姐口中，得知了季老不少近況。令人欣慰的是季老在醫務人員悉心照料下，身體復原得很快。季老在院中勤于筆耕，把一切見聞感悟記之成書，名曰《病床札記》，據說有近十家出版社在爭取出版權。此外，又聽說季老之所以答應擔當本屆中國譯協的名譽會長，是因為如此一來他便有機會不時向譯協提出意見，可見季老對翻譯工作的重視與關懷。

李大姐說，兩年前季老看了我撰寫的贊辭，認為寫得周全，曾說了一句：“難為她了。”其實寫贊辭篇幅有限，而季老的學問卻浩瀚無涯，我又怎能在短短數千字里面面兼顧？有一則童話，說一個孩子進入蘊藏奇珍異寶的大山，獲準在寶藏中撿取一堆珠玉寶石，但只可用手拿，不能用袋裝。孩子在眼花繚亂之余，只好盡力而為，把各色珍寶略取一二，奉命而回——這就是我撰寫季老贊辭的感覺，而季老的評語，的確給了我莫大的鼓勵。

【金圣華】香港崇基學院英語系畢業，美國華盛頓大學碩士，法國巴黎大學博士；現任香港中文大學翻譯學榮休講座教授及香港翻譯學會會長。一九九八年起，前后十年，一連三屆，為香港中文大學創設”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影響遍及全球各地。金教授曾編撰多本著作，如《橋畔閑眺》、《打開一扇門》、《一道清流》、《傳雷與他的世界》、《譯道行》等；并翻譯出版多部文學作品。一九九七年六月因對推動香港翻譯工作貢獻良多而獲OBE（英帝國官佐）勛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