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原籍廣東臺山,在國內時當過知青、教師和公務員。1980年移居美國,創作生涯始于新詩,近十年來鐘情散文隨筆,集海外20余年人生體驗,寫新舊移民生存滄桑,已在國內出版散文隨筆集十五部。現任舊金山“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長。
在美國舊金山生活了25年,在為數有限的洋朋友中,數班尼和我的交情最深,糾葛最多,為時最長。這位比我年長8歲的異族男人,好幾個工作單位的同事,對我幾乎無所謂隱私,從家庭到婚姻,從兒女到財產,從他和各種各樣女人的約會到五花八門的性事,從他在餐館當侍者的服務技巧到騙錢訣竅,無不和盤托出。在友情最濃的時光,他居然起過退休后隨我到中國大陸某大城市購房定居的念頭,為了有個照應。
只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3年前,我和他翻了臉,不但連普通的客套,例如“早上好”一類招呼也不打,偶爾還爆發小沖突。兩個男人老到這般火候,人際關系上卻出現前所未有的敗筆,可真丟人。中國人開罵,稱對方為混蛋,不過是內斗,或叫內耗。白人罵一句“支那佬”,卻可能被控為種族歧視。我和班尼,因種族不同,膚色和眼窩的深淺不同,我和他的過節,便可被賦予遠遠超出兩位“資深侍者”卑微生涯所承載的“意義”,可名之為東西方文化沖突,民族性沖突,意識形態沖突,個性沖突,利害沖突或者星座差異,血型差異。好在,正當這一裂痕愈來愈成為我的心病,他也行將退休之時,因了舊金山“餐館與旅館業雇員工會”和雇主發生合約的糾紛,工人罷工,我和班尼在旅館門外的糾察線消釋前嫌,頗有火線上再行締盟的味道。
和班尼和好如初,又是一年。自然,友情如瓷器,破碎后再來粘合,功夫再到家,也無法回復原樣。但兩人都小心維護著這層關系,在班尼不久以后的退休之日,兩人以“親兄弟”形象出現,該是沒有疑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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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尼是典型的高加索種白人,身高174公分,身架中等,一頭栗色卷發,年輕時長相酷似好萊塢紅星梅爾·吉布森。牙齒細而白,咧嘴一笑,放在過去是英氣逼人,如今被雙層下巴烘托著,表情便復雜了,有時看是老出來的慈祥,有時看是被玩世的調皮掩蓋的冷漠。
1981年夏天,我移民美國的第二個年頭,進舊金山金融區最大的“馬車”西餐館當練習生,班尼早已在那里當侍者。在這家老字號的數十位雇員中,剛過40歲的班尼,風頭正勁,是二次世界大戰中當過艦長、以脾氣火爆聞名的老板杜貝先生的大紅人。班尼所負責的桌子,是最搶手的雅座,凡來了重要的客人,都由他來侍候。他的英語帶輕微的歐洲口音,不算標準,但流暢活脫,出語詼諧,在人潮鼎沸的餐廳里,如果哪個角落爆出大笑,便多半是他在揮動手里的餐巾,表演即興脫口秀。那年代,每個牌子老或生意好的餐館,都有個把“明星侍者”,班尼就是公認的一位,好些從周圍的摩天大樓下來吃午飯的律師、醫生和股票交割員,寧愿坐在門口等,也要坐上班尼侍候的廂座,圖的就是欣賞他天花亂墜的口才。
那年,我33歲,傻頭傻腦,土氣盎然,客人走進餐廳,落座前問我洗手間在哪里,我的回答卻是“約翰今天沒上班”,因為問者以我聞所未聞的俗字John 來稱呼廁所。這笑話,傳遍了餐館。班尼沒像別的同事一樣拿我尋開心,因為他斷定我聽不懂他的機鋒,然而看我時,藍眼球更加“衛生”,手交叉在胸前,我從他嘴角扯起的紋路讀到這樣的潛臺詞:我是他不值一顧的下等人。我也不是省油的燈,對他回以輕蔑的目光。心里罵他,臭得意,不也是移民?
不錯,班尼14歲那年,被父親送上南斯拉夫斯皮立特港停靠的貨輪,他在船上當了一陣送信送咖啡的小廝,后來上了岸,浪跡紐約、舊金山,還有澳大利亞和香港,越南戰爭期間,美國政府征召他進陸軍,他知道入伍不久就會給送到湄公河畔去當炮灰,便越過邊境,在加拿大的安大略藏身。待到風聲松了才回到舊金山來。所謂“壁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他透徹地了解我身為新移民的虛弱,所以,那鄙視格外打中痛處。
在餐館我是最新的新手,沒資格當“明星侍者”的下手,他的下手是香港來的中國人,姓雷名吉米。第一天上班,工間休息時和“雷先生”聊天,他立刻教訓我說:“那有這樣稱呼同事的?叫我吉米!唉!”我厚著臉皮攀關系,打聽到吉米是臺山同鄉,老家離我的故鄉不過10里,但他在香港長大,少年時來美,進過市立大學,一口崩瓜溜脆的美式英語。他老嫌自己太矮小,上不了臺面,不然早就當侍者,賺大錢了云。在對“新鄉里”的歧視上,他比班尼少一點,罵歸罵,卻還和我說話,這是他所能給的最大面子了。不,說準確點,他對我不是歧視,而是忽略。歧視,即使和飯碗無關,也要花心思去編排人,他沒有耍嘴皮子的閑情逸致,只有一個心眼:賺錢,干活之利落,直如風卷殘云,午餐高峰期收拾臟碗碟,擺位,那速度叫我目瞪口呆。干得快,是為了從班尼那里拿到多一點小費。如果我不阻擋他的財路,比如不在他的工作間拿走他藏下來只供自己用的刀叉和盤子,他就不理會我。要是我不懂規矩,侵犯他的地盤,他的脾氣才上來。每天,班尼下了班,將酒紅色的制服換成休閑夾克,從更衣室走到餐廳后面的工作間,找到還在忙活的吉米,把一張揉成團的紙幣塞過去,謝也不謝,掉頭走了。吉米把紙幣攤開,撫平,鄭重其事地放進漲鼓鼓的錢包,對我罵開班尼:“孤X寒”(小氣),“狗娘養的,他每天賺幾十塊,上百塊,卻才給我5塊!”可是,他從來不敢當面頂撞班尼。在美國混油了,知道誰能欺負,誰要讓。班尼,是開罪不得的主兒,看老板每天拍拍班尼的肩膀說好話就明白。
班尼對餐廳里頭比他低級的中國人擺譜,對廚房里的中國廚師尤金卻逢迎有加,三天兩頭買香煙往尤金的白制服胸袋上塞,“老頭”前“老頭”后地討近乎。過了好幾年后,班尼和我成為無所不談的朋友,他才透露了此中的秘密,這秘密放到下文去說。1983年,餐館業工會和資方談工約談崩了,舉行罷工。罷工后老板把班尼炒了魷魚,那時我已經離開“馬車”,后來聽說班尼把老板告上勞工法庭,要求補回加班工資。班尼贏了官司,拿了一筆賠償金,然后他轉到附近一家意大利餐館去,餐館叫“鐵馬”,在金融區大名鼎鼎,座落在大名鼎鼎的馬丹巷,班尼在餐館這行干油了,進了新地方仍舊是“明星”。
他在“鐵馬”干了好幾年,80年代末,我在納山的費爾蒙特大旅館的送餐部上晚班,為了掙錢買房子,想在下城的西餐館找個半工的差使。在馬丹巷碰上了班尼,他帶我去見“鐵馬”的老板。這位能在鋼琴上彈漂亮的莫扎特,也愛給足球賽投注的白人東家,祖籍也是南斯拉夫,憑老鄉的關系,班尼一說,老板便雇了我。從那個時候起,班尼開始平等地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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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尼和我的友誼,開始在“鐵馬”餐館。毛主席有一句道中世俗功利關系的名言:“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這“緣故”,并不在工作上搭檔,而在我給他當月老。可惜撮合的是怨偶,落下許多不是,到頭來應了家鄉的諺語:“不作媒人三世好”。
早在80年代初,他在“馬車”餐館工作的后期,因為流產的事和妻子吵了幾次,終于攤了牌。本來,他是模范丈夫,模范父親,一子一女,從小悉心照料。妻子在家當主婦,接送孩子上學放學,做家務頭頭是道。妻子是土生白人,白人女性的長處短處都不缺,難能可貴的是當這些年的主婦,循規蹈矩,一家子過得很和美。有一回班尼帶上老婆孩子,開著老式卡迪克房車,從西海岸直到東海岸,再繞道加拿大,沿洛磯山脈脊部開回位于核桃溪的家,費時一個月,他獨自當車夫,樂也融融。回到餐館來,把厚厚的照相冊拿給老板夫婦看。可是,他老是因不撞南墻不回頭的牛脾氣吃虧,第一次離了婚是,第二次也是,和我決裂也是。第一次離婚,起因是妻子懷了第三胎,妻子嫌拖累大,死活不肯要,一來班尼愛孩子,二來,雖然他不是個逢星期天必上教堂的虔誠教徒,但尊重老家的天主教傳統,對墮胎深痛惡絕。夫妻倆為此爭吵不休,最后,班尼從家里搬出。兩個月后回家,手里拿的是離婚協議書。
離婚后一年,班尼算是喘過氣來了,重起爐灶,四處找對象。這回他學乖了,認定美國白人女子要么酗酒吸毒,要么獨立性太強,男人當不了家,下定決心娶中國人。如果有人問我,美國人中,喜歡東方情調的很多,但亞洲的國家多得很,為什么班尼單單選上中國?答案是:他有一個初戀情結。20多歲上,班尼為了游遍環球,越過大洋在澳大利亞的航空公司謀得一份差使,不久被總部派到香港,在啟德機場的澳航貨運部當職員。他的宿舍在維多利亞灣附近,出門不時遇到一個姓黃的姑娘,很快便認識了,墮進情網,愛得死去活來。黃小姐的家境很好,爸爸在洋行當高級職員,家里有汽車。一個雨夜,他和女友開車上太平山看風景,輪子在盤山路上打滑,黃小姐慌亂中撥錯方向盤,車子翻下坡,她被壓死,坐在旁邊的班尼受了輕傷。這一慘劇把班尼打蔫了,他無法在香港呆下去,辭掉工作,逃回美國。從此,右手無名指上一個鐫刻著女友名字縮寫的銅戒指,永不脫下。20年后,他又想找黃皮膚、淺眼窩的中國姑娘,好續寫半途中斷的浪漫愛歌。他在上班的空隙,一本正經地和我談起,請我當媒人,開列的條件頗為離奇,不要香港女子,理由是那塊英國殖民地被西方文化污染得不成樣子,再也找不到黃辛蒂那樣的正派姑娘;要就要中國內地的,那里的女子清純老實。我問他,憑你這長相和風度,就近娶一個還不容易?他說,美國的白人女子,自由慣了,酗酒吸毒濫交哪樣不沾?
也許出于民族自豪感吧?我欣然應允,馬上去信,委托在廣州的朋友代為物色,朋友的妻子在醫院當護士長,她手下有一位手術室護士,叫冰,早就聲明非洋鬼子不嫁。我在信上問朋友,你怎么肯定冰單單喜歡老外?朋友說,這由不得她,去年一位在專接待外賓的旅館當柜臺員的朋友牽線,讓她和一位在跨國公司任職的法國人好上了,那時剛打開國門,沒帶結婚證的男女在旅館,房門都不能關,她卻和男朋友上了床。公安局破門而入,抓個正著,法院給判了個賣淫罪,她被送去勞動教養。朋友替她說親那陣,她正在勞教場里挑磚頭。名聲壞成這樣,哪怕美如天仙,能在國內呆嗎?不找洋人找誰?果然,我把班尼的照片寄到冰的家里去,父母沒轉給冰看,怕被場部發現,加一條里通外國的罪,卻斷定女兒絕不會反對,拍板說同意,馬上把冰的照片傳來。班尼拿冰的一沓照片給我看,樂得嘴巴老合不攏。難怪呢,姑娘比他小20歲,彩照又是精心挑選的,清秀的臉蛋,苗條的身段,整整一個南國佳麗。班尼干脆地說,我要定了!
從此,我這個為越洋婚姻服務的義工,擔任雙重的翻譯——姑娘來了中文信,由我口譯給班尼聽,然后當班尼的秘書,將他的“陰溝流水”(English)轉為筆下的漢字,寄往廣州的冰家,為了避開思想教育指導員的監視,信都由冰的妹妹抄一次,開頭加上政治上無懈可擊的套語,才寄往勞教場。塞爾維亞族的中年男子班尼,出生在加勒比海之濱的旅游名城斯皮立特,那里明媚的陽光和碧藍如夢的海水,哺育出無藥可治的浪漫性格,這種浪漫,往后還發作過好幾次。這一回,幾年來陷身離婚官司而無從發泄的愛意,是一擦就著的紅頭火柴,從舊金山海灣畔點燃,延燒。班尼雖然沒有和失去自由的中國姑娘見過面,但全力以赴的愛勁,教我這中介者連叫吃不消。班尼一收到冰的中文信,不管多晚,都約我見面,放下話筒就開車朝舊金山奔,要么在咖啡館要么在公園和我碰頭。我打開冰的信,邊讀邊翻譯,班尼的藍眼睛閃著淚花,頭像搗蔥般點著。接下來,他嗓門發顫,把我當作冰,傾吐著抒情詩般的相思。我和他見過面,回到家須馬上執筆,按他的意思寫信,寫罷便給他打電話,把內容講解一遍,如果我沒把他的愛意譯述到位,他便隨時插話,要我補充。聽到我對他的原話作了詩意的引申,他會樂得哈哈直笑。有一次,在納山的公園旁,我和班尼坐在車里,由我讀剛剛收到的信,冰在信里明明白白地說:“我愛你,愿意和你共度此生。”班尼聽罷我的翻譯,竟把我緊緊摟著,啕嚎大哭,害得我推開不是,不推更不是,瞅著他歇息的間隙,掙開他的臂膀,開門下車,在路上走,左肩膀涼嗖嗖的,原來被他的眼淚濕透了。
冰這頭從勞教場服刑期滿,回到家,那頭班尼坐上飛往廣州的飛機。在珠江邊一家專接待外賓的賓館舉行了人數不多但備極隆重的中式婚禮。一個月后,冰以班尼太太的身份,拿到簽證,來到舊金山郊外的核桃溪市。蜜月開始了,按洋鬼子的慣例,不愛則已,一愛就得死去活來。班尼好久沒來電話,我曉得,他專心致志地做愛,無暇他顧。一似他趕到廣州去結婚那一個月,也毫無消息,我接到的只是一封電報——讓我到機場去接機。冰的英語還不夠對付吃飯穿衣,好在容貌水靈,28歲的女人是汁液飽滿的果實。班尼每天擁著嬌妻,樂懵了。我為了他們一對像所有童話的結尾一般:從此過上美滿的生活,大大松了一口氣。我的媽,大半年來,班尼從找對象,隔洋談戀愛到結婚,把我這局外人攪得精疲力竭。
好景不長。我和班尼的第一次戰爭,在他們的孩子出生后開始。嚴格而言,我并不在主戰場,硝煙彌漫在班尼那在橡樹和樺樹掩映下的家。但我受的波及最大,開頭是充當和事佬,戰火愈益激烈時,我被冰母女推到班尼那邊。兩個男人聯合起來對付兩個女人。
說得嚇人點,可名之為東西方文化沖突的集大成。第一還是語言問題,其次是生活習慣、思維方式和價值觀的差異。經營卿卿我我的濃情蜜意,洋鬼子最為拿手。然而,班尼和新娘都很快發現,盡管雙人床上,激情的浪花依舊噴濺著美麗,然而,只要欲望退潮,下了床,腳就陷進一點也不溫柔的泥沼。
班尼兩口子的好日子維持不到一年,冰懷上孕以后,和混血兒一起降臨的,是一連串的爭吵,出走,官司,最后以離婚收場。幾年后,班尼和冰早已分手,班尼和我回顧這段婚姻,他咬定冰從開始就是為了綠卡而嫁給他,從來沒愛過他。我反駁說,如果冰不想和你過,干么要懷你的孩子?避孕不行嗎?班尼說,你錯了,她以為有了一落地就自動擁有美國籍的孩子,她這母親便獲得永遠居留的保票,不必依靠我。班尼舉出雄辯的證據:懷孕前冰熱衷于做愛,夜里做,大白天如果班尼不上班,冰一把把他拉上床,還要做,一躺就是大半天,樂此不疲。孩子生下來,她宣稱大功告成,便拿諸多借口,不讓他碰。憑心而論,反目成仇是后來的事,剛剛當上第三次父親的班尼,摸著第二任妻子微微隆起的肚子,心里倒是充滿愛憐加上責任感的。由于冰的妊娠反應嚴重,每天嘔吐得眼珠子翻白。班尼便替在廣州擔任醫生的岳母娘辦理了為期半年的探親簽證,讓她來照顧坐月子的女兒。
冰的母親,是班尼口里的災星。這位臉部不失清秀,身個矮胖,屁股寬闊的女人,心地不壞,壞就壞在對英語世界“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又過分顧全丈母娘的架子。她是為這趟美國之旅作足了準備的,一個行李箱盛自家衣物,另一個被中西成藥塞得滿登登,好象要在海外建立兒科藥品供應站似的。混血兒出生了,藍眼珠,栗色頭發,配中國式的矮鼻梁,很是可愛。丈母娘自恃生產過5個孩子,在區級醫院當過20年中西內外全科的醫生,急于向洋女婿逞能,和女兒聯手,把孫子“壟斷”下來。班尼天生愛孩子,冰母女卻不準他多抱抱嬰兒。美國的嬰兒都獨自睡嬰兒床,當外婆的卻要女兒摟著兒子睡,而不和班尼同床。班尼起了反感,覺得這位說不了最簡單英語的女人,成心破壞他們夫妻的感情。有一次,才三個月大的孩子害了感冒,班尼要帶孩子去醫院,丈母娘指了指墻角的藥箱,連連擺手。班尼疑惑著,任由她擺布,她給嬰兒喂藥,一回五六片,灌得小寶貝哇哇叫。這可把班尼嚇壞了,美國的成人,感冒藥最多不過服一兩片,何況嬰兒?更糟的是藥不靈光,孩子到半夜高燒不退,衍成肺炎。班尼兩口子用被子卷起孩子,氣急敗壞地往凱撒醫院的急診部趕。折騰了一夜,孩子的燒退了,班尼的火氣卻冒起來,從此不再信任丈母娘。從另一面看,“打斷骨頭連著筋”,冰和母親的關系,當然遠遠比和丈夫親密,和班尼,單是溝通上的障礙就夠煩了,還說別的?班尼看到母女整天嘰嘰咕咕,用的是他莫名其妙的廣州話,久了便認定兩個女人聯合起來對付她。于是,他反悔了,本來,他鉆好門路,請移民律師先替丈母娘辦探親簽證延期,再改變她的居留身份,領上綠卡的,現在呢,恨不得在天亮前把她踢出門。我聽著班尼一次次地罵岳母娘,想起一位美國人的雋語:“婚姻的價值,不在于它制造孩子,而在于它讓孩子制造父母。”可惜,班尼家的混血兒,為家庭制造了致命的危機。
班尼家的戰火順理成章地延燒到我身上。至少兩次,班尼氣急敗壞地給我家來電話,都是因為老婆逃到庇護所去,要我勸她回家。第一次冰沒帶兒子,也許是虛張聲勢吧?才一天就讓光顧點頭道歉的老公接了回去。至于她為什么出逃?可能是挨了打。對此班尼抵死不認。但我猜是小打小鬧,班尼不算火爆性子,老婆以破英文頂撞,他氣不過,輕輕摑一巴掌是可能的,不會往死里揍。我的調停程序總是這樣:先聽兩方陳情,再痛斥班尼,指出動粗的極大危險;再轉身去和冰私下商量,說明禍根是她母親,要保全家庭,只好讓母親走路。好說歹說,冰有時心動,答應了,有時卻作更為要命的反彈,堅決不讓媽走。“離就離,受夠了!”最后,我被班尼纏得沒法子想,把冰和母親約到唐人街來見一面,我掐著指頭,一一列舉離婚的不劃算,我說離了你并不能從班尼那里分得一分錢的財產,反而可能卷鋪蓋,因為兩年考驗期沒完,移民局說不定要控告你一個騙婚罪,把你和母親一起遣送回去,到那田地,孩子可是帶不走的。我這么一嚇唬,倔性子的女人才軟了下來,設法彌補婚姻裂痕。第一步,讓母親離開家,到一個臺灣人家當傭人。簽證期限到了以后,冰的母親終于飛回去了。事后我曉得,她這一趟走得狼狽,班尼耍了手段,幾乎是把岳母娘“押”上飛往香港的國泰客機的。
丈母娘離開后,班尼夫妻有了短暫的和好期。不料還是散了伙,說突然也夠突然。冰到成人學校上英語課,課余去一個中國家庭當清潔工,一星期干一天,賺上40塊錢。那天,班尼開車到學校接太太回家,冰在半路下車,要班尼等等,她去東家拿工錢。不一會,她拿了80塊錢,喜滋滋地上車。班尼說,你賺的錢,和我的錢湊在一起才是,這個家一直是我獨力撐持,你有能力了,也該出一份。冰哇哇叫起來,老公養家是天經地義,我才賺這么一點點,你也眼紅,不給!于是大吵。冰趁車子在十字路口等候綠燈,突然打開車門走了。班尼以為她像過去那樣,遲早會回來,不放在心上。不料這次徹底得很,孩子先放在朋友家,先入住上次呆過的亞裔婦女庇護所,不久秘密轉移,一個月后,班尼收到的,是她的律師寄來的離婚書。
說他們夫妻的戰火延及我,主要在形而上方面,日常生活上也有,電話帳單和汽油費都陡然高漲,為的是班尼家不發生糾紛則已,一發生找的必定是我,要么當翻譯,要么當調解人,常常是二者兼而有之。那次冰住進庇護所,班尼慌了,央求我出面,我來來往往地作電話交涉,為兩方討價還價,費盡唇舌。其次,是開車外出,和班尼見面,商量對策。但我從無怨言,一似去年為班尼作月下老人,單是代兩方寫情書,翻譯情書,就耗去不少時間,我卻受寵若驚。這里有一個小文人的秘密動機:窺探,沒有哪個角色,能這般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瀏覽一個洋鬼子諱莫如深的感情世界了。
該怎么描述這一場異國情緣?班尼愛冰,用情之深,之熱烈,是沒有疑問的。當年在上海和張愛玲齊名的女作家蘇青說到夫妻語言不通的好處,一曰吵不起來;二曰只好多以行動表達愛意。情濃時,班尼就是這么做的,而且極其“唯物”——他的愛都是能用錢或物來折算的。比如冰懷孕之初,臉部患了風癱,左頰歪斜,班尼帶她去看中醫,診金加上藥費,合共800元。冰的門牙發黑,有礙觀瞻,班尼帶她進牙科診所換掉,1000塊一只,兩只打個折扣,花去1800元,此后,冰見到陌生人,發笑時不必掩口。冰以及她母親對我說到班尼,也承認班尼疼老婆,但過于專制,不管白天夜晚,冰不能單獨外出,理由是“怕被壞人拐走”,后來冰上成人學校學英語,也由丈夫送到學校,放學時接回來。班尼的理由是治安不好,不放心。但母女都明白,班尼怕的是比他年輕20歲的太太認識別的男人。冰的母親所不滿的,還有班尼的“大細超”(廣東話,意為待人不平等),班尼和前妻生的兒子馬克周末到父親的家來,在草地上開割草機來回推幾次,班尼抱著兒子親了又親,不停地夸獎,還付了20塊“工錢”。冰的母親看到,嘰咕開了:我跑這么遠來替你當保姆,你沒付我一個子兒,心情好時摟著我一個勁說好媽媽,頂個屁用!廣州的老公和兒女一群等著我的美元匯款呢!她不曉得,這是美國的傳統,家長鼓勵孩子作家務,讓他們從小學習自立,孩子憑干活換來零花錢。她即使明白這道理,氣也順不起來。班尼呢,有的是難言之隱,一家子的費用全由他負擔,洋人沒有儲蓄的習慣,月月把信用卡刷得發燙,哪還有余錢賞給丈母娘?
班尼對冰縱有千般好,但只要沾上這一樣,姻緣必然報銷,那就是家庭暴力。我警告了班尼多少次,他先是不承認,后來則強調冰的“頑固”,“他媽的不知誰教的,死也不肯認輸!”“所以,你就動手?”班尼眨巴一下藍眼睛,不敢正面回答,把話題岔開了。
在班尼和冰鬧得最兇的當口,班尼約我到咖啡館見面,又沮喪又氣憤地訴述以下事件:
我從夜總會下班,回到家,凌晨一點多了。冰沒睡,坐在客廳里,氣鼓鼓的。我累了一天,很想休息,洗個淋浴,便上床去。冰卻不愿挪動。我勉強地把煩躁壓下去,過去撫撫冰的肩膀,哄她回臥室去,她猛一聳肩,把我的手擋回去。我問:“親愛的,怎么啦?”她說:“你可是早就答應下來的,要替我媽辦簽證延期,然后找律師,給她調整身份,讓她留在這里,直到綠卡到手。”我在岳母娘剛來時確實有這個意思,也到律師事務所問過,律師為了兜生意,夸了海口,說他們能包辦。可是,你不是不知道,這女人把家攪得一團糟,我只恨自己心軟,不忍向移民局告發她非法逾期居留,怎么會留她?我能拖就拖,假意說:“明天再說,我去問律師就是了。”冰不依不饒,非得我馬上寫下保證書不可。我的牛脾氣上來,罵起來:“他媽的你們母女在這里,吃我的飯,住我的房,還不滿足?”冰回罵我,說她待不下去了,得走人。我說走呀走呀!冰果然回臥室,把衣櫥里的衣服塞進箱子,提著出門。我看看掛鐘,凌晨3點,外面黑洞洞的,能到哪里去?我冷笑著,回去睡覺。不出所料,冰在外頭馬路旁站了一個小時,等往舊金山開的巴士,又冷又怕,巴士沒來,她灰溜溜地回家來。我笑她,干嗎不走了?冰不理我,換上睡衣上床。我說,慢著,你先把衣櫥收拾好再睡。冰不干,我不讓她睡在床上。冰另外抱了被子,躺在地毯上睡。我火氣上來,媽的不治服你還是男人!便拿了一瓶殺蟲噴劑,往地毯上噴了一遍。冰突然發了瘋,脫得赤條條的,嚎叫著,沖到門外去喊救命。隔壁鄰居被吵醒,撥電報警。很快來了四個警察,三男一女,找冰談話,記錄案情。冰用結結巴巴的英語說:“我就是要走,美國哪里沒飯吃!”我在旁邊聽到了,第二天一早,把電冰箱里頭的食物和飲料扔進垃圾桶,對冰說:“去找你的美國養活你吧!”
我追問班尼:“你打了她沒有?”班尼開始時硬撐著不承認,后來默默地點了頭。我搖搖頭,說:“沒救了,離掉算了。”
奇怪的是,我事后問冰母女,她們都不想具體描述班尼打人的細節,不共戴天的敵意,使她們忽略了皮肉的苦。下一步,自然是離。班尼在第二任妻子離開后一個月,到我上班的鐵馬餐館來找我,臉色如死灰,出言狠極了。他對我說,他花2000元聘請了律師,向移民法庭控告冰騙婚,非把她遣送回大陸不可。
從大處看,一場源于溝通不良的文化沖突,以兩敗俱傷落幕;從小處看,班尼從南斯拉夫農民家庭帶來的專制習氣、暴力傾向以及浪漫得不是地方的美國作派,和處于弱勢的冰的東方式抗爭,與愛俱來的妒嫉,她母親的小市民式愚昧與勢利,攪合一處,成了一鍋難以下咽的感情雜燴。
這場糾紛使班尼大傷元氣,為了少付贍養費,他使出“吃了砒霜藥老虎”的笨辦法,不上班好幾個月,好使呈交給法庭的財產證明書,上面記載的個人收入少得可憐。果然,法官作出對他有利的判決:他每月付給前妻冰法定金額少于200元。
塵埃落定后,他對我說,悔不該,在廣州和冰初次見面,昏了頭,沒有果斷退出,她明擺著是娼妓嘛!我問何以見得?他說:“到涉外婚姻登記處領了結婚證回來,當天晚上,算是合法夫妻,該有性愛了。想不到的是,一起回到旅館,剛剛關上門,我坐在客廳里喝水,她二話沒說,拉開我褲子的拉鏈,來個教我目瞪口呆的口交。你見過對這玩藝如此內行的中國女孩沒有?從哪里學來的?不是妓女是什么?”我反駁說,她不過是為了取悅你,不能從書里,從同性已婚朋友那里學嗎?怎能憑這點亂戴帽子呢!他的臉漲得通紅,沒答我的茬。我知道,再往下說,他肯定要埋怨我這個月老,從一開始就沒向他說明實情,婚姻砸鍋,根子在我。我從好心的媒人變為皮條客,真是冤枉!只好干笑兩聲,轉了話題,順手把他手里的英文書拿過來翻,是韓素音的《傷殘的樹》。我噗哧一聲笑了,說,中國人怕沒幾個要看她的書了。班尼正色說,我最近讀的書都是她寫的,《無鳥的夏天》、《吾宅雙門》、《鳳凰的收獲》,這是第四本。我問干嗎對她“天真的革命”這般感興趣?班尼不回答,只說,我要早三年讀了,就不和冰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