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系里的同事,忽然要聚餐,小火爐也搬來,碗筷也拿來。我不明白為什么這樣大的陣仗,菜送來時才知道 ——“盆菜”真的是裝在臉盆里吃的。不是小盆,是一個大臉盆,鋁制。端上來,坐在小火爐上,說是為保溫。那臉盆好像比從前用的白搪瓷,而今已很難找的大臉盆還要來得大,而且深。臉盆上蓋著鍋蓋,看不見盆里都是些什么菜。香味隨著熱氣一陣陣從盆緣溢出,使人頓覺肚餓,圍盆吃飯的同事,也好像一家人似的感到特別親近了。
等十個人都來齊,揭開蓋子,哇!臉盆里真的全是菜,一層一層的,有雞、有蝦、有蘿卜、有冬菇、有魚丸……夾在口里,很燙。再一筷子夾到炆豬肉,更是好吃。我一邊吃,一邊聽起故事來。
他們說,新界里的圍村,有很多姓“文”的,據說他們的祖先是文天祥。文從北邊退到零丁洋時,登了陸,就在現在的寶安附近。而一大群潰敗的隊伍也得吃東西,哪里有東西吃?又到哪里去找那么些餐具?村民傻乎乎的,想想,端出洗臉盆來,里面盛著各家相贈的菜,由豬皮墊底,一層一層地加上去,滿滿的一盆,一盆一盆羅列出來。
我忽然憶起在哈佛讀書時,讀到文天祥從北方一路退下來,過零丁洋之際,已經退無可退了。那八句有名的詩是: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落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飄零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什么叫“丹心照汗青”,他早已視死如歸了!我又想起陸秀夫背著小皇帝趙昺蹈海的地方,大家都知道在香港從前的啟德機場附近,叫宋皇臺,可惜碑上立的字,是宋王臺。宋降元后,元曾封宋帝為宋王,或許“皇”、“王”二字粵語音同,乃有此誤。那年我去的時候,只見這邊馬路上一輛輛車子飛馳而過,而那邊停機坪上停著的是一架架飛機。很狹小的一塊空地,安靜地被圍在車陣與機陣之間:是繁華中的孤獨?還是熱鬧中的寂寞?好像兼而有之。
我痛,至于流淚。后來知道了零丁洋也距此不遠,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寫成了伶仃洋,現在且天天報紙上鬧著要建大橋的珠海伶仃洋新聞。
不知誰說的,這盆菜里面沒有湯,如有湯,再加上大白菜、豆腐、粉絲,就好像打邊爐了。還有人說,現在有人在盆菜里放鮑魚、放魚翅,豈不成了佛跳墻。我卻想起了爸爸來。
爸爸愛跟我開玩笑:“孩子,不要老是想著考第一,你看,有成就的人哪一個是考第一的,都是考第二。連最聰明的蘇東坡都是考第二?!比缓笏孟裼窒肫鹆耸裁此频恼f:“除了文丞相。唉!自有考試以來,只有文丞相是文釆風流的狀元,又是慷慨就義的烈士。”他說完了,我馬上說,我也要做文丞相,可是我那時并不知道文丞相是誰!
這是小學時爸爸常說的話。我考上臺灣大學那個夏天,還沒有放榜,爸爸就去世了,永遠地去了。四年后我考研究所,學校在辦公大樓外貼出大榜來。文學院錄取的是最先列,而中國文學系在文學院中又是最先列。我正巧考了中國文學系的第一,那個全臺大的大榜我自然也就獨占了鰲頭。我看那個榜時,想起了文丞相,想起了我爸爸??窗竦耐瑢W,都嚷嚷著我的名字,是今年的狀元。我這時倒是已知文丞相是文天祥了。
后來,在哈佛的博士論文,我挑了一個奇怪的題目,就是“兩組北行詩的研究”。這兩次北行,都發生在國家將亡之時,一是宋末,一是明末;而這兩位北行的詩人,一是文天祥,一是吳梅村。
文天祥,人人都知道他愛國,卻很少人知道,前半生的文狀元與后半生的文丞相的詩風很不相同。這是因為忽略了他的詩作內容,甚至忘了他是詩人。鉆研文狀元的詩集,才知道他原來是獨愛李商隱的,所作亦時與晚唐同調,有一種慵懶之美。隱居文山之后,更是歌酒度日,不理這個世界。所吟則為“酒酣剩有詩酬唱,步倦何妨車馬回”之屬。突然,世變日亟,文變成了丞相;世變更亟時,丞相帶起兵來。那是一二七九年的春天,文在五坡嶺被俘,上了囚車,押回燕京。一路上他所唱出的歌中,我總記得這一句:游子衣裳如鐵冷。在做了楚囚后,囚車里的悲歌,讓人感覺刺骨的寒。到了獄中,所詠之詩中我也總記得這一句:骯臟到頭終是漢。
骯臟在這里已化為圣潔了。而到柴市口,有人說就是現在北京的菜市口。赴刑場那天,他的衣帶上寫著一贊: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宋丞相文天祥絕筆。
如此,他死了。
我因為做論文,整天呆在哈佛燕京圖書館里,圖書館里很多本來不熟的人,也就慢慢熟了。有一位管西文圖書的,也就是說有關中國文學、文化的西文書都歸他處理,這人叫做休伯(Horst Huber)。休伯是德裔,他在德國讀書時所寫的博士論文,竟也是文天祥。我們剛一認識,就聊起來。他說,有人沿著文天祥北行的路線一路尋訪文氏祠堂,自然也訪問世界各地姓文的子孫而考證出來文天祥一家差不多全死了,并沒有什么直系的后人。我說,空坑一役,他的妻子兒女多為蒙古兵所擄,最后被殺;其余也有在路上病逝的。他自己最后北行到了淮河后有這樣的詩句:
我為綱常謀,有身不得顧。
妻兮莫望夫,子兮莫望父。
天長與地久,此恨極千古。
來生業緣在,骨肉當如故。
他自己根本知道此生不會再與他們相見,才會有這樣弦斷聲嘶的凄楚之音。
我與休伯說到此,二人都唏噓起來。其實,我把一字一淚文天祥的詩或文翻譯成英文時,我的淚是經常落在紙上的。
我臨離哈佛來香港時,這位德國文天祥研究的專家有一天鄭重其事地拿出一大包東西來,說:
“這是我的博士論文,雖然是用德文寫的,你也許看不懂。但我決定印一份送給你,你是不必要看也會懂的。你到了香港,離文天祥的零丁洋近了。?。∥液昧w慕你?。 ?/p>
去年暑假我回波士頓,到學校的圖書館去看他。他的座位邊貼了一張文天祥的肖像,但卻是韓國打扮。我說:“你印一張給我好嗎?”他說,“好,你也送一本你的論文給我可以嗎?”
我送了一本論文給他,也拿回一張復印的文天祥像。后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三樓善本書室的沈先生。沈先生說:“他那一張韓國文天祥,還是我找書時看到,印給他的呢!”韓國?德國?難道文天祥不只是屬于中國?
“你怎么不吃呀?”四周是同事的呼喚聲。
“我吃,我吃,我吃得慢。”我一邊說,也好像在慢慢細嘗著盆菜的滋味,想著:文狀元,文丞相,他并沒有什么子孫傳下來,一邊把盈眶的眼淚逼回去。
【童元方】臺灣大學中國文學學士、美國奧立岡大學藝術史碩士、東亞研究碩士、哈佛大學哲學博士。曾任教哈佛大學,現為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中文著作有《一樣花開——哈佛十年散記》,譯作有《愛因斯坦的夢》、《情書:愛因斯坦與米列娃》與《風雨弦歌:黃麗松回憶錄》。英文著作有:Two Journeys to the North: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Poetic Journals of Wen T’ien-hsiang and Wu Mei-ts’un, (《文天祥與吳梅村——兩組北行詩的比較研究》)譯作有明代女子曹靜照,馬如玉以及清代女子吳規臣、梁德繩的詩,收在Women Writers of Traditional China(《中國古代女作家選集》)一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