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林 河北省承德人,出版小說、散文著述多種。河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
西大往事
把人這一生看作來世的一次旅行,是毫無疑問的。到了景致好的地方,也要駐足不前留連忘返。十幾年前考入西北大家作家班的時候,眼前不僅現出了如畫的山水,也遇見了同行的兩個人。一個是河南鄭州的苗紀道,一個是陜西旬陽的吳建華。我是相信緣份的,在旅途中,如果遇到陌生人,直覺就會告訴你,對面是個怎樣的人,可不可以相處,就在這直覺里呢。沒有任何理由似的,我們便在同一屋頂下生活了兩年。
三人中紀道年齡最大,建華最小,我在中間正是個承上啟下。入學以后,苗紀道居然以全票被送上了班長的位置。無論小學、中學乃至大學,班長總是個顯目,多少年后,如果我們提起某某或男或女的同學,也許會記憶模糊,但是班長,你總不會忘記吧。
作家班的班長,不好當。八十年代的文學,正是火爆如焰群雄亮相的時期。一群梁山好漢男女諸侯,秉情各異,不要說班里幾十個同學,包括我自身,也是個自恃高傲,七八個不忿的愣頭青。班長自有他的一套辦法,“無為而治”。無為了,也就無不為了。只要你以善心待人,一切事情總會好辦,管你什么派,任其爭鳴順其自然。以后的日子里,我們隨處可以看到他瘦且微躬的身影,在校園里進進出出,履行著他所謂的“無為而治”。每次上課,苗班長會親自為老師拎去一壺開水,輕輕放在講臺一角。下課的時候,他會第一個以飛快的速度,跑到講臺前的黑板底下,待轉過身時,苗紀道的胸前和鏡片上,已是雪白的一層粉末。這樣一些小事情,是需要勇氣和堅持的。毛澤東曾說過一句話: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作家班的學員,都是搞創作的成年人了,很容易就從這些細微處,領悟到班長更深的內涵和人格魅力。
當年學校的伙食很豐富,分布著七八個食堂,幾十種飯菜任由自選。如果還嫌不足,又有校外邊家村的小吃,數不勝數。但我們三人有一個共同的問題,沒錢。學習的日子過得清湯寡水,于是我們就盼苗紀道回家。因為該君每次回來,都會給我們帶回一大包炸丸子。苗夫人的丸子天下無比,紅棗般大小,硬硬的,均勻且酥脆。完全可以想象,當年的那個女人,是如何精心細致耐煩地操作,一顆顆炸出來,然后再送夫君上路。每次鄭州苗回來,我和建華兩眼綠光四射,用現在的話來說,心情那是相當的激動,首先盯住的就是那個塑料袋。而鄭州苗邁進門檻的那一刻,總會笑瞇瞇地“哈”一聲,當天的第一頓上等美餐,自然是白菜燴丸子。
對于苗夫人八十年代的丸子,我和建華曾在理論上,以三重層次分析過其真正意義。其一:夫妻感情深篤。在家里,兩個大兒子正是能吃費錢的關口,苗夫人選擇了油炸丸子帶過來,既解口水之饞,亦可久存。其二:苗夫人有著愛屋及烏的惻隱之心。老嫂子不但惦記著丈夫,還想著另外兩個一貧如洗的男人。每帶過來的丸子,都是按三個人準備的,看上去盈實且豐滿誘人,給人以富足的安慰。其三,是按時間計算好了的。待丸子吃得差不多,男人也該到了回家的日子。十幾年過去了,為什么那紅棗兒大的丸子,那種極為普通的吃食,竟是永遠殘留在我們的味覺之中?
星期六的晚上,苗紀道將會恪守情感軌跡,注定要為夫人馬芙蓉寫信一封。信的內容,絕不讓我們看,也不肯講給我們聽。憑猜想,以他的性格,情話怕是說不出,表現的方法是每周隨信的藏頭詩。該君的藏頭詩寫得極好且來得極快,抑揚頓挫,對仗有至,一分鐘內出口成章。但給夫人的詩,依然不會讓我們看,就好象晚上拉起窗簾和老婆睡覺一樣,當著我和建華的面,每次都會迅速把它送進信封。上面寫的是:馬芙蓉同志收。
由此我們亦能感受到,當年的苗紀道與夫人馬芙蓉的感情之深,兩個人共同承受著生活和事業的雙重壓力,也要不失時機地品味著因離別之苦帶來的快樂。他把這些都小心翼翼地藏了起來,展現給我們的,只是積極向上、快樂寬容的雙肩。在他的面前,你會有這樣的踏實:遇到的任何一件事,盡可交給這個人,他會毫無怨言地接受你,并且不會期望你的回報。而苗紀道的時間又是按日子來計算的,順著日記,一天一天往下減,直減到離校時那場聯歡晚會。他在舞臺上奉獻了詩朗誦。
一個年輕的詩人,從臺角一路走來,邊走邊念,表情凝重且認真,完全陶醉在對兩年學習生活的眷戀和對師生的情誼之中。詩的內容我記不起了,只記得那些年輕的詩,深深打動了在場所有更為年輕的大學生。臺下一張張稚嫩的面孔,鴉雀無聲。臺上的苗紀道,用情執著淚落滿面,邊走邊讀,一唱三嘆的河南腔,飛揚在整個大廳里。直到這個人走近舞臺的邊沿,才有人大聲驚呼:停下,快停下!
苗紀道是被那喊聲驚醒的。我相信,那時的詩人,如果一直走下去,既便一頭栽到臺下,他朗誦的聲音也絕不會停止!舞臺上的那個人,已經完全沉浸在用心行走的氛圍里,有些癡氣,卻充滿激情。
畢業分手前,紀道與建華我們三人在宿舍喝了一頓酒。面對黑黝黝的窗外,那個夜晚的話語并不多,三個男人只知一口又一口,默默把酒往嘴里送,任白色的液體慢慢發揮作用。紀道不善飲酒,兩杯下肚,臉上便沒了樣子,此時已能聽到隔壁女同學嚶嚶的哭泣聲了。但是我們沒有眼淚,這時的酒杯,沉重無比,我們在酒里看不到將來的前景,那唯一的作家夢,就像高懸太空的丘比特之箭一樣令人迷茫悵然。建華畢竟懂易經,用他獨特的一套思維,給我們做了善意的預測。記得他給苗紀道下的定義是:大智若愚,能成事兒。
畢業了,已經不再上課了。班長依然還是班長,還要頻頻給其它同學送行。他要把他的職責進行到底。今天這一撥,明天那一撥,有時一天好幾輪,送走的人,又必贈藏頭詩一首,且因人而異性情貼切,現場操作絕不重復,弄得一些女同學捧著他的詩,哇哇大哭。連續幾天,我和建華只知回到宿舍的苗紀道,一頭扎在床上就是天亮。同學們是一個星期之后陸續散凈的,離去的同學們,把手臂揚得高高的狂喊:“班長啊——再見啦——”苗紀道再揚起雙手,用沙啞的聲音喊過去:“再——見——再——見——”。是在那樣的時刻,我和建華見到了苗紀道流下了眼淚。
我曾問過建華說,要分手了,紀道對咱們為什么不流淚呢?建華點燃了一支劣質香煙,沉頓了一會兒說,他跟咱們玩“藏頭詩”呢,藏在心底的,會是最有分量的,這是男人的友誼。這時我才發現,三個人實際上已經遠遠超出了同學之間的關系。是的,分手的時候不流淚,有些東西是應該藏在心里的。分手那天真的到來時,我們相互作了簡短留言,一個說,我走了,另一個說,走吧。就這么分了手。
畢業以后,我曾去過一趟鄭州,是從石家莊開會轉道專程看望鄭州苗。第一次見到他家,窄仄的一室一廳,擠著一家四口,滿屋的書,占去了大部分空間,屋子雖狹小局促,卻顯得格外溫暖雋永。那時他的哮喘病剛好,面容雖有憔悴,但有朋自遠方來,興奮不已。是在紀道夫人打開冰箱時,我的心動了一下。我問第一次謀面的夫人說:
冰箱里放的全是糧食?
糧食嘛,放在冰箱里,就不會生蟲子。夫人說。
看著冰箱里那些冰冷靜默的糧食,竟讓我很久說不出話來。
在一份報紙上,我曾看到過這樣一則報道,大意是“從冰箱的儲藏看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這個命題角度很具新意,但從紀道家里的冰箱來看,這種提高是有很大區別的,一些人的生活水平,依然難以從冰箱內部的儲藏來體現。我轉身拽起苗紀道,說:
你領我去街市上轉轉吧。
九十年代初期,鄭州的自由市場已經很豐富了,梧桐樹下的攤位擺出一里地,雞鴨魚肉蔬菜水果,應有盡有。苗紀道只是東看一眼西掃一眼,不時地告訴我,這里東西有些貴,那里東西還是有些貴,最好去早市上買,然后又告訴我如何跟鄭州人砍價:攔腰一刀!
現在,已憶不起都買了些什么,只記得拎回了很沉的雜亂一堆,無非是些日常生活用品,但都是應該放進冰箱里的。事后苗紀道有些抱怨地對我說:
你看你,把我家冰箱都塞滿了,這會讓我很不安的。
我當時應該是比較溫存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再不說話。
近幾年,苗紀道已有《方成漫畫苗笛詩》、《不亦快哉》等四部書問世,陜西旬陽的吳建華已經出了六本書,且市場反映頗好。以苗紀道的詩文與生活相比,我們看見,作品里沒有一絲對生活的怨尤,存留其間的,是毫無塵跡的達觀與超脫,睿智與激情。在幾十萬字的作品里,盡顯樂觀向上的積極情懷,遮蔽起來的,卻是那些苦難。我們時常把那苦難訴說于人,是為了緩解那些疼痛,在紀道十年間出版的作品里,苦難只是無糖的咖啡,是一道刻意盤點的苦瓜菜,究竟不忍“把美好的事物撕碎給人看”,又以快樂的姿態,滋潤著我們短暫的人生之花。這是大本事,在現在的作家中,亦屬難得。
生活的碎片,總是那樣無遮無攔地飄零飛舞。其實,苗紀道在作品里為我們設置的,是一個簡單的謎語,有些謎底我們是不便揭開的。男人的心事,藏在心里便是一份快樂,那是一個男人行走的姿態和只有自己明徹的內心獨白。
有一天,吳建華打來了電話,說在西安給我買了一支笛子,有機會到承德給我帶過來,其實我早已不吹笛子了。但我一直在等。不僅等他,也在等苗紀道。
再次步入西北大學時,已是“80后”或“ 90后”的天下了,陽光下的時尚與青春朝氣,文化的開放與物質的豐富,使得校園靚麗了太多。女孩子的著裝,色彩斑斕,多隨體型波浪般起伏,走起路來變幻多姿。男孩子,頭上多留著影視明星的造型。我看見高聳的樓舍與盡顯秋意的梧桐樹間,一個女孩子,正遠遠地張開雙臂,像只蝴蝶般朝那個男孩子飛了過去……
面對曾經的校園,我居然如陌生人一樣低下了頭。
我已經有些不敢去看那些年輕的面孔了,真得感覺自己有些老了。走到那片熟悉的樹林里,那塊臥牛石閃著光亮還在,只是被更多的人浸潤得更顯光滑細膩,坐下來時便倍覺物事人非。
我看見眼前的一片樹葉,正映著我年輕的面孔。那片葉子,掛在那里遙遙欲墜。
山里人物
老萬的眼疾,是胎帶的,右眼天生一片混沌。當地人把這種水晶質般的眼睛,叫“玻璃花”。透過毛荊壩林場的陽光,你會看見那只“玻璃花” 閃爍的五顏六色。老萬的另一只眼比較清明,看人的時候,需要側著頭,一側頭,你就知道他是在看你呢。側著頭與人說話,總讓聽話的人替他擔心,細長的脖子擰在那里是不是很累?
七十年代,人與自然的關系正鬧不和諧,祖國的大好河山處處洋溢著戰天斗地的傲氣,山里人家家戶戶有獵槍,打獵如同現在的人打麻將一樣風行。但那時真要獵到一只“山牲口”,也不是簡單事。蹲了幾天全是空槍,多數垂手而歸。“山牲口”幾乎被人打光了。
毛荊壩林場的山里,剩下的只是些野兔、山雞這些小東西頑強地繁殖著,汽車行在山路上,野兔時常會橫著竄過一只,又一只。山雞則是東邊落下,西邊又起。
老萬因為眼疾,就時常遭到別人的揶揄:走哇老萬,打獵去。老萬斜著眼看著那人,臉就憋得通紅。有時也真的跟著進去趕山,趕山就是放空槍,老萬在東山放,山雞飛起來,趕到了西山上,西山正有人等在那里,將要落下的時候,槍彈齊鳴,打下來了再去拾。總給別人趕山,老萬心里很不服氣,經常跟著自己叫勁,趕山算個什么東西?側面佯攻,不是正規部隊。待把別人打下的山雞拿回家,心里總有些底氣不足,畢竟不是自己的手藝,那時老萬才二十多歲。
那天老萬去山里采蘑菇,順便也帶著槍,當他發現那棵大靈芝時,一抬眼看見了一只受傷的鷹。鷹在山崖上正一腳一腳地蹦,一只膀子掛在那里。
老萬樂了,好好好,真是好,老萬蹲下來斜著一只眼,果斷地放了一槍,鷹徑直飛了起來,一塊黑云一樣,雙翅展開足有一米多,沒打中,那鷹只飛了十幾米,又落了下去。老萬知道這只鷹真的受傷了,端著槍再追,再一槍,鷹又飛了起來。就這樣過了兩個山頭,跑丟了一只鞋,老萬實在累了,鷹也飛不動了,一頭扎在了崖縫里。待老萬把鷹抓到手里時,見那鷹眼正惡毒地看著他,身下是一灘稀屎。
老萬說:對不起啦,哥們兒,我也是萬般無耐,誰讓你是只鷹呢,隨既掏出布口袋,把鷹裝進去,背著下了山。
毛荊壩林場有一句話:十只雞不如一只鷹。意思是打中了鷹,才是真功夫,因為鷹比山雞飛得高遠。現在,老萬就“打” 中了一只曾經高飛的鷹,只是沒有槍傷。下山的一路,老萬想:應該給鷹制造一些槍傷,然后才可示給人看,玻璃花?玻璃花也有好槍法。
回到家里,老萬小心翼翼把那只鷹從布袋里掏出來,又取了麻繩,系在一只鷹爪上,再栓在院子里的棗樹下認真擺好。那鷹一動不動,依然惡毒地看著他。
老萬退出十步舉槍。槍響了,確實響了,鷹卻“嘎”地一聲非常囂張地飛了起來。老萬這一槍是用了真心,瞄準了的,一槍出去,卻準確地打在了麻繩上。老萬仰起頭,眼瞅著那只已經歇過來的鷹,拖著長繩,飛進了山里。
老萬開槍的時候,老婆正看在一邊。老婆說老萬又做善事了,放生了。你那玻璃花的眼,從來就不是殺生的,你沒有殺生的命。
這件事讓老萬非常不服氣,煮熟的鴨子也能飛?但老萬知道,托著一根繩子的鷹,遲早會纏在樹上死去。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老萬花著一只眼,又鉆進山里,直到中午,才找到那只鷹——老萬的那根繩子,把鷹牢牢纏在了柞木叢里,歪著頭已經死去。這次,老萬的子彈,是頂著鷹屁股射進去的。
一槍打出去,老萬心里舒服極了,媽的,打著鷹了。
老萬把鷹背回村里時,并不急進家門,就站在村口槐樹下等著眾人觀看,等著眾人服氣。老萬打下了一只鷹,又有槍眼,能把鷹打下來,當然好槍法。一些人就開始懷疑自己的眼了,走到近前細看,真是槍打下來的,心里便充滿了莫名的自卑。老萬站在樹下,直到太陽落山才回家,還是在院子里那棵棗樹下,老萬把鷹皮仔細扒下來,鷹肉喂了狗,又塞進一些干稻草,活脫脫一只大鷹,立在板柜上。
煞是威風。
封山禁獵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人與自然的關系,懂得了一些道理,變得親切了。城里一個搞房地產的大老板,從工地上民工那里,知道毛荊壩的老萬家里有著當年一只大鷹,便有了心思,開著小轎車往老萬家扎了幾次,希望出個價錢買走。老萬閃爍著那只花眼只是一句話,不賣。這是他一輩子的事情。
城里老板多有市場經驗啊,來了幾趟,知道老萬這是在等價,先出二百,然后慢慢往上漲,直長到五百塊,老萬終于點了頭。買賣成交,雙方都高興。一只破鷹,賣了五百塊,掙死了。
第二天,老萬用賣鷹的錢,去了集上,買了一頭老母豬,直接就拉進了配種站。
有時,老萬看著那只老母豬,也會想起一些事情。留戀些什么呢?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
青山
老萬打的是鷹。洪三喜砍的是樹。
洪三喜家墻上的獎狀,標明年輕時他曾經是個伐木英雄,獎狀上印著一展大紅旗,寫著洪三喜的名字。洪三喜把大紅旗和自己鑲在鏡框里,每年春節掃房,都要認真擦拭一次。獎狀就是一張黃紙嘛,但上面記載的,卻是一個人一生的光榮。
那時洪三喜剛結婚一個多月,正趕上唐山發生了大地震,房子全塌了,死了許多人,生產建設急需大量木材。林場總部下達的伐木任務相當重,省林業局給毛荊壩林場下達的指標是一萬立方米,要把那些最直最粗的松木,直接送進那座城市。一萬立方米的數字,讓廠長頭上冒了一層冷汗。廠部召開緊急會議,決定舉行大會戰,開展勞動競賽,并將評選出十名伐木能手和一名伐木英雄。
洪三喜在這次競賽中成為伐木英雄,主要得宜于他的腰。洪三喜當時是采伐隊三班的班長,領著工人們干得爭先恐后,伴隨一棵棵參天大樹的倒下,個個心里裝滿了無比自豪的成就感。直到砍伐數字公布出來,洪三喜上臺領獎的時候,人們才真正領教了洪三喜的腰與別人確實不一樣,那是真正的虎背熊腰,電鋸握在手上,后腰才是最吃勁的地方。洪三喜把媳婦一個人扔在家里,一路砍伐一路歌,用白毛巾驕傲地擦去額頭的汗水,進了山他就沒出來。林場的一位業余詩人豪情萬丈,專門寫了一首《林業工人之歌》鼓舞士氣:錦繡河山美如畫/我為祖國把木伐/參天大樹咱指揮/讓你倒下就倒下/風餐露宿鬧革命/披星戴月不回家/人定勝天志氣高/林業工人好年華……然后是變調(由G轉F)。那時的洪三喜,憑的就是這支歌曲和后腰上那兩條腱子肉,拿下了伐木英雄。廠志里記載,當年的洪三喜曾伐掉了200多棵筆直參天的古松。
山林砍伐之后,山里出現了一派可怕的靜默。鳥的叫聲稀少了,松雞飛往了更遠的內蒙,山牲口逃得無影無蹤。遠遠看去,毛荊壩林場就像是一個人頭上長了禿瘡一樣。
面對第二年秋天的一場大水,始終陶醉在成功喜悅當中的洪三喜,又生出幾分焦慮,這山是怎么了?難道能夠證明他是英雄的,除了那張獎狀,就是裸露在外的山皮和這場洪水么?
洪三喜把獎狀摘下來,是二十年以后的事情,已經是個六十多歲的退休老人了。
他的精神支柱是隨時間的推移慢慢倒下的。如同倒下了一棵樹。
老漢洪三喜,面對眼前那座山,已經有了另外的想法,先是去山里轉悠,然后坐在樹墩上,看著那些留下的年輪想心事。也許,還有當年的歌聲索繞耳際。
林場并沒有人注意到,那年春天,洪三喜從山下買了一車樹苗,躬著腰,一頭鉆進了深山里。
老婆孩子知道他是啥想法,對洪三喜說,不就是樹嗎?都什么年代了,老命還要不要了?
洪三喜說,你們少跟我說那些廢話吧,沙塵暴都快把房子埋住了,我砍的樹,我來補,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洪三喜說到做到,每天清晨起來,上山植樹,那是誰也攔不住的事情。老婆拗不過,中午需要給他送一頓飯,為了便于聯系,洪三喜又給老婆和自己各配備了一只口哨,到了開飯的時候,兩個人就“嘟嘟”地吹,那種漫山遍野的呼應,東一聲,西一聲,很像兩只大鳥叫在山里。
哨聲響著響著沒了動靜。洪三喜的村沒栽到一百棵,老病就犯了,腰不行了。腰不饒人,季節更不等人,洪三喜,再不服氣也只能干著急。
躺在床上的洪三喜管不了樹了,卻管得了家里人,幾天以后,洪三喜派孩子去山下雇了十個農民工,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到底把樹栽上了。
林場的領導早已換了年輕人,專題為洪三喜開了一次會。領導說,像洪三喜這樣的人,雖然夠不上英雄至少可以稱作模范吧,再次把洪三喜當作了樣板,植樹造林的樣板。
那天,他們給躺在床上的洪三喜送來了一塊牌扁,上書:植樹模范洪三喜。
躺在病床上的洪三喜,看見門口閃進來的牌扁,忽地坐了起來。也許是腰疼,也許是心疼,幾個人看見洪三喜咬緊了牙關說,你們這是個啥意思嘛,種樹,是我自己的事,與你們當官的有啥關系嘛。這個牌扁,我能要嗎?不能要。洪三喜在床上掙了幾掙,到底沒能坐起來。
山里的樹呢,已經在一個人的疼痛中開始生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