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城鄉規劃分治導致諸多制度性缺陷,走向工業化和城市化的中國急需統一的城鄉規劃法,并強化城鄉規劃的法定性
大廣場、寬馬路,人民大會堂式樣的辦公大樓,名目各異的“形象工程”,形形色色的“開發區”、“新城區”,這些都是近年來屢遭詬病又屢禁不止的“建設亂相”。
4月24日,《城鄉規劃法(草案)》(下稱《草案》)首次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該法一旦正式通過,上述現象有望得到緩解。
《草案》共分七章,涉及城鄉規劃的制定、實施、修改、監督檢查、法律責任等,總計73條,全文1.2萬字。較之1989年出臺的僅46條、4000余字的《城市規劃法》,無論從內容到篇幅都大大拓展,幾乎等同于重新制訂一部新法。
目前,中國的城市建設由《城市規劃法》規范,農村建設由《村莊和集鎮規劃建設管理條例》(下稱村鎮條例)規范,行內稱為“一法一條例”。同時,村鎮條例屬于行政法規,法律效力低于《城市規劃法》。
“‘一法一條例’出臺于十多年前,長期的城鄉規劃分治導致諸多制度性缺陷。中國的工業化和城市化急需一部統一的《城鄉規劃法》來規范。”中國城市規劃學會秘書長石楠對《財經》記者說。
規劃亂相叢生
1949年后,中國長期實行計劃經濟體制。在計劃經濟時代,所有的建設和投資都由政府控制,規劃是“政府計劃”的附庸,至多是具體項目的“建設規劃”。隨著市場化改革的深入,投資主體逐漸多元化,規劃作為科學合理利用資源的手段,日益為公眾所重視。
在此背景下,源于計劃經濟體制、著眼于控制城市規模、偏重規劃技術性問題的《城市規劃法》缺陷日漸暴露。
首要問題是現行規劃的“城鄉分治”。據此開展的各類規劃建設,不僅加劇城鄉二元分割,而且造成諸多“法律空白”。目前,各類開發區實際上已擺脫了城市總體規劃的控制;在城鄉結合部和廣大農村,規劃管理薄弱,建設項目“遍地開花”,規劃法規更形同虛設。
其次,中國規劃體制“部門分割”嚴重。目前,在中央政府層面,發改委主導編制“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五年規劃”;建設部負責編制“全國城鎮體系規劃”,主管“村鎮建設規劃”;國土資源部負責編制“土地利用總體規劃”。這三種規劃多有沖突,缺乏銜接,業內戲稱“政府規劃三國演義”。
據《財經》記者了解,由于規劃權的部門分割,目前在建設用地分類上,建設部和國土資源部就有兩種不同的標準。但實際上,在城市規劃區內,土地規劃和建設規劃應該基本統一。土地分類標準不一致,造成很多規劃難以實施。
中國正處于快速城市化階段,地方政府都有發展經濟和擴張城市的沖動。由于規劃體制的城鄉分割,政府規劃權“部門分割”,地方領導就有可乘之機。“一任領導一張圖”、“領導一換,規劃全變”,規劃的執行力相當差,所謂“紙上畫畫,墻上掛掛”,淪為“擺設”。
有學者告訴記者,由于各地政府都要加快發展,在上報有關總體規劃時,都傾向于虛報人口規模。實踐中曾發生如此怪事:全國各地的規劃匯總后,全國人口總量竟然高達30多億人。這無疑是對現有規劃體制的莫大諷刺。
就《城市規劃法》本身而言,也有諸多制度缺陷。該法對規劃編制的技術規定較多,對規劃的管理、修編程序、監督檢查、法律責任規定相當粗疏。同時,規劃的編制和實施集中于城市政府,缺乏立法機關和社會公眾的監督,公眾對規劃缺乏參與權和知情權。
尤其重要的是,制定于1989年的《城市規劃法》立足于“控制大城市規模”,至今早已不合時宜。城市本是集約利用資源和能源的產物,人為限制城市規模,不僅沒有實際意義,甚至造成土地、能源、投資的浪費。實際上,中央也認為“大中小城市應協調發展”。
正是由于上述諸多缺陷,修改《城市規劃法》勢在必行。

突破“城鄉分治”
有規劃學者指出,“真正有效的城市規劃必定是區域規劃,必須把城鄉作為整體統一考慮”。中國目前就城市論城市、重“城市規劃”、輕“農村規劃”的制度,顯然是用計劃經濟的辦法管理農村,不僅損害農民利益,而且不利于城市的可持續發展。
鑒于此,《草案》除了在法律名稱上有所體現,而且完全打破原來“一法一條例”的立法框架,在規劃的制定、實施、修改等章節,把城市規劃與村鎮規劃的各項規定融為一體,通盤考慮,以期有“統籌城鄉發展”之效。
《草案》在“總則”部分第二條開宗明義——“制定和實施城鄉規劃,在規劃區內進行建設活動,必須遵守本法。”隨后,就對上述“規劃區”進行定義:“規劃區是指城市、鎮和村莊的建成區以及因城鄉建設和發展需要,必須實行規劃控制的區域。”這就意味著,今后凡是城鄉規劃區內的建設,都由統一的《城鄉規劃法》約束,前述“一法一條例”將廢止。
為防止城市盲目擴張,占用農村土地,《草案》第二條要求,各級政府應科學劃定“規劃區”。第40條又規定,縣級以上地方政府城鄉規劃主管部門“不得在城鄉規劃確定的建設用地范圍以外作出規劃許可”。這意味著,城鄉建設只能在規劃區內,不得超越規劃紅線“圈外占地”。
對城鄉規劃的制定,《草案》第十條明確規定:“城鄉規劃包括城鎮體系規劃、城市規劃、鎮規劃、鄉規劃和村莊規劃。”如果說“城鎮體系規劃和城市規劃”原屬城市規劃范疇,那么“鄉鎮規劃和村莊規劃”則屬“農村規劃”。今后,這兩者都要由同一部法律規范。
在城鄉規劃建設審批上,《草案》根據城鄉建設的實際,設定了不同的行政許可:在城市規劃區內,建設活動必須取得“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建設工程許可證”;在村鎮規劃區,只需取得“鄉村建設規劃許可證”。如屬“使用劃撥土地”的建設項目,必須取得“項目選址意見書”。
《草案》中,對城鄉規劃違法加大了懲處措施。比如,為避免強制拆除違章建筑造成社會財富的浪費,《草案》規定,在違規建設之初,就可責令建設單位“停止建設、限期拆除”,并處以罰款;如繼續違規建設,當地政府可“責成有關部門查封施工現場、強制拆除等”。
規范“規劃權”
此次《草案》立足于強化城鄉規劃的法定性,對地方政府規劃的制定、實施、修改做出嚴格、詳細的程序性規定,并明確了監督檢查規則,規定了相應的法律責任。尤其突出的是,強化了中央和省級政府對基層政府規劃權的監督。
在市場經濟體制下,強制性規劃權是政府極重要的權力。規劃權的不當行使,可能損害公共利益和民眾的長遠利益,或者造成個人、集體和企業的損失。因此,在世界范圍內,政府性規劃的制定、實施、修改,都必須有社會公眾的充分參與,并接受全社會的監督。
按照該《草案》,城鄉規劃分為“總體規劃”和“詳細規劃”兩類;后者又分為“控制性詳細規劃”和“修建性詳細規劃”。“控制性詳細規劃”用于“確定建設地區的土地使用性質及使用強度的控制指標、道路和工程管線控制性位置及空間環境控制”,“修建性詳細規劃”則“用以指導各項建筑和工程設施等施工設計”。
《草案》第15條規定,“總體規劃的規劃期限一般為20年”;第32條規定,城市、縣、鎮政府應當制定近期建設規劃,“近期建設規劃的規劃期限為五年”。
在中央層面,國務院建設主管部門會同相關部門組織編制“全國城鎮體系規劃”,用于指導省域城鎮體系規劃和城市總體規劃的編制。“全國城鎮體系規劃”由建設部報國務院審批。據記者了解,“全國城鎮體系規劃”目前已基本編制完成,即將上報國務院審批。
依照《草案》,各省制訂的“省域城鎮體系規劃”、省會城市和國務院指定的市的城市總體規劃,亦由國務院審批。值得注意的是,《草案》第20條專門規定,“首都的總體規劃、詳細規劃,應當統籌考慮中央國家機關用地布局和空間安排的需要”。
目前,全國有86個主要城市的“城市建設總體規劃”需報國務院審批,包括直轄市、計劃單列市、省會城市、沿海開放城市等,幾乎涵蓋了中國所有的大城市。加之“省域城鎮體系規劃”亦由國務院審批,這強化了中央對地方政府規劃的調控。
對于省以下各級政府規劃,《草案》基本上是“下管一級”。如對省以下城市,其城市總體規劃應報省級政府審批;縣級政府所在地鎮的總體規劃,經縣級政府審批后報縣人大備案。處于中國行政體系末梢的鎮政府,其總體規劃需經鎮人大審查同意后報縣級政府審批;鄉、鎮人民政府負責編制鄉規劃和村莊規劃,報縣級政府審批。
為防止地方政府領導擅自修改規劃,解決“一任領導一張圖”,《草案》較原《城市規劃法》新增“城鄉規劃的修改”一章,嚴格規定了規劃修改的范圍和程序。
比如,對“省域城鎮體系規劃”修改,《草案》規定的范圍只有五類:一是上級政府制定的城鄉規劃變更;二是行政區劃調整確需修改規劃;三是因國務院批準重大建設工程確需修改規劃;四是經評估確需修改規劃;五是規劃審批機關認為應當修改規劃的情形。同時規定,修改控制性詳細規劃,必須按原審批程序報批。
國土資源部土地勘測規劃設計院副總工程師鄭偉元認為,在中國,規劃是一種政府行為。由于中國是行政推動的城市化,當前規劃違法的主體還是地方政府。因此,“規劃調控的主要對象還應是各級地方政府。”為此,《草案》大大強化了中央對地方規劃、上級對下級規劃權的監督。
與此同時,《草案》也強化了對規劃違法責任人的懲處力度。如第57條,城鄉規劃主管部門查處城鄉規劃違法行為時,如“發現有國家工作人員違法,依法應當追究行政責任的,應當向其任免機關或者檢察機關提出處分建議”;第72條規定,“各級人民政府及其規劃主管部門的工作人員濫用職權、玩忽職守、徇私舞弊,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走向“規劃法典”
亦有學者向記者指出,此次《草案》把城市規劃和村鎮規劃通盤考慮,自有標志性意義;但從相關條款和篇幅看,依然偏重“城市建設規劃”,“農村建設規劃”依然比較薄弱。
更有學者認為,雖然立法力圖體現“城鄉規劃的綜合性、全局性”,但主要還是一部“城鄉建設規劃法”,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規劃法”。
采訪中,有學者透露,《城鄉規劃法(草案)》于去年11月由國務院常務會議原則通過后,本應提交去年12月底的全國人大常委會一審,但由于有中央部委對“草案”重新提出異議,后才推遲至今年4月上會審議。由此可見,該法不僅觸及相關中央部門的利益,甚或涉及整個規劃行政體制的重構。
制訂一部統一、完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規劃法》,一直是規劃學界的理想。但是,受制于現有行政管理體制,實現這一理想尚需時日。
據不完全統計,中國目前由法律授權編制的各類政府規劃多達83種,其中“經濟社會發展五年規劃”、“城鄉建設規劃”、“土地利用總體規劃”都屬綜合性規劃,但強調的重點各有不同。如國土資源部門強調保護耕地,建設部門更強調增加城市用地,發改委系統則強調經濟和社會發展規劃的宏觀性和全局性。
這些規劃相互之間基本上沒有銜接,相關技術指標和依據的基礎資料都不一致。兩三年前,發改委曾試圖牽頭制訂全國統一的《規劃編制條例》,但遭到諸多中央部委反對,最后只能以“國家級專項規劃管理暫行辦法”面世,僅作為部門規章頒行。
溫家寶總理曾強調:“城鄉規劃是一項全局性、綜合性、戰略性很強的工作。”4月24日,建設部部長汪光燾就《草案》向全國人大常委做說明時則指出,“城鄉規劃與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規劃、土地利用總體規劃密切相關”,必須“相互銜接、相互協調”。
盡管如此,但《草案》第四條僅對上述三種綜合性規劃的關系作出原則性規定,即“城市總體規劃、鎮總體規劃以及鄉規劃和村莊規劃的編制,應當依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規劃,并與土地利用總體規劃銜接”。
諸多規劃學者認為,雖然《草案》首次奠定了城鄉規劃管理的法律框架,強化了規劃的公眾參與和監督處罰,但由于同時回避了現有規劃權的行政分割等體制矛盾,在審議中必然引發諸多爭議;即使三審順利通過,對其執行也只能謹慎樂觀。
規劃學者指出,規劃立法的理想模式,應由全國人大或國務院牽頭,跳出部門利益的窠臼,從公共政策的角度,強化規劃制定、實施和修改的公眾參與;未來應在總結《城鄉規劃法》經驗教訓的基礎上,制訂一個全國統一的、規范各類政府規劃的《規劃法典》。
“規劃立法的最終目標,就是把現有各類規劃法律和規范融為一體,構筑覆蓋城鄉的、統一的規劃法典,這可能需要十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總規劃師楊保軍對《財經》記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