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萬杰“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故事中,正是民企、銀行和政府的復雜關系,使得資源錯配的情況愈演愈烈
在債權人看起來,孫啟玉顯然是躲起來了。進入4月以來,債權銀行找不到這位萬杰集團董事長,曾預約專訪的記者無法聯系上他,甚至政府部門有關人士也見不到其本人。
這位一度將萬杰集團打造進入中國企業500強的民營企業家,面對債務危機選擇了躲避。“孫啟玉很清楚現狀,但是他不敢面對。”一位熟悉孫啟玉的人士告訴《財經》記者。
現狀是萬杰集團已瀕臨絕境。早在2006年12月,萬杰集團在各家銀行的貸款全部逾期。當月中旬,萬杰集團旗下上市公司萬杰高科(上海交易所代碼:600223)發布公告稱,深圳發展銀行、招商銀行率先起訴萬杰集團。此后,多家銀行紛紛起訴,涉及銀行貸款近12億元。
但這遠非萬杰集團債務的全部。根據山東省銀監局的統計,萬杰集團總貸款金額一度接近60億元。經部分銀行通過各種方式壓縮貸款,截至目前,萬杰集團仍有36億元貸款。來自銀行的消息表明,這些貸款已經全部劃為“不良”。
債務危機,令外界重新審視這家號稱山東省最大的民營企業。銀行調查顯示,萬杰集團總資產118億元。但知情人士透露,其實際資產遠少于此數,需“對折之后再打折”。
危機中的萬杰集團至今尚未提出任何自救方案,而將希望寄托在政府身上。“國家和各級政府一定會支持我們的工作。”在今年2月中旬接受媒體采訪時,孫啟玉這樣說。
這似乎也是當地政府相關部門的共識。山東銀監局局長王進誠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稱,萬杰集團的出路肯定是在政府的主導下重組,“目前省政府和淄博市政府正在積極想辦法。”山東省銀行業協會的有關負責人則預計,重組方案最快要一個月后才能出臺。
四年前,萬杰集團貿然收購了身為國企的淄博鋼鐵,從此陷入債務泥潭;兩年前,萬杰集團已瀕于倒閉,山東省政府又組織當地銀行以“貸款俱樂部”的形式給予金融支持,但最終難以奏效。
在萬杰“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故事中,正是民企、銀行和政府的復雜關系,使得資源錯配的情況愈演愈烈。事實上,這也是大量資質平平的民營企業迅速擴張、失去控制、釀成巨額損失的根由所在。

遭遇連環追債
萬杰集團的債務危機由來已久,壓倒它的“最后一根稻草”則出現在半年前。
2006年10月,一筆本息合計4.3億元的職工集資款到期。為了平息眾怒,孫啟玉背著債權銀行,將旗下青島萬杰醫院變賣,用于歸還職工集資款。
至此,萬杰集團已彈盡糧絕,無法按期歸還各家銀行當月貸款利息。當時,萬杰集團曾承諾2006年11月底之前全部歸還。不過,這個承諾到當年年底依然沒有兌現。
進入12月,“貸款俱樂部”中的各家銀行終于按捺不住,紛紛向法院提請財產保全和訴訟。12月4日起,深發展、招商、浦發、興業、交行、廣發等數家股份制銀行對萬杰集團持有的萬杰高科限售流通股,進行了輪候凍結(指對其他執法機關已經凍結的流通證券,執法機關可以進行輪候凍結登記。凍結撤銷或者解除的,登記在先的輪候凍結即自動轉為凍結——編者注)。
自2006年12月14日起,上述銀行開始起訴萬杰集團,要求歸還借款。
在股份制銀行紛紛興訟之際,一些大型國有商業銀行顯得反應遲緩。但建行濟南分行風險管理部負責人認為,“所有的銀行去起訴都是查封股權,意義不大。”他告訴《財經》記者,起訴不是惟一解決方案,處置盤活也是一種方式。
在2004年底萬杰集團債務危機爆發時,建行對萬杰集團的貸款余額為6.5億元,僅次于工行的10億元。2006年年初,孫啟玉與債權銀行交惡,部分銀行開始在暗地里收緊銀根。建行也是其中之一。“雖然‘貸款俱樂部’不允許在此期間抽回貸款,但我們還是逐步壓縮貸款。”前述負責人稱。
不僅是建行,其他國有商業銀行如工行、農行等,也大都按兵不動,而且保證繼續與萬杰合作,這也成為萬杰現有的“救命稻草”。根據萬杰高科4月21日的公告,萬杰擬將公司現有資產抵押,繼續向工行貸款3.2億元以上。如果這一舉措已得到工行許可,那么,其原因頗可玩味。記者曾致電工行,遭到婉拒。有關人士稱,工行的風格是埋頭做自己的事情。
逆勢進軍鋼鐵業
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包括建行在內的大多數銀行,都力辯其對萬杰集團的貸款并無大錯。他們稱,在2002年之前,萬杰集團資質健康,其化纖、醫療、教育等行業都發展得很好,只是2003年進軍鋼鐵業才導致萬杰集團衰敗。
萬杰集團本系孫啟玉一手締造的民營企業。1981年,孫啟玉以6萬元貸款起家,經20余年勵精圖治,使一家村辦小廠發展壯大成為以化纖為主業、醫療、教育等多元化的企業集團。旗下淄博萬杰腫瘤醫院在國內頗具知名度,年治療腫瘤量和總量均居行業前列。
2000年1月,孫啟玉成功將旗下萬杰實業股份公司運作上市,其主營醫療服務、化纖新材料等業務,曾被譽為滬深兩市首家醫院上市企業。并于同年11月更名萬杰高科。至2002年,萬杰集團正值鼎盛期,加之彼時宏觀銀根寬松,眾多銀行的貸款蜂擁而至,孫啟玉亦躊躇滿志,大搞多元化投資。
“事后看來,這對銀行的教訓很大。企業好的時候,大家都進,25家銀行互不通氣,結果貸款到了55億元。很多股份制銀行以為短期貸款安全,但被企業短貸長用后,更加容易引發連鎖反應。”王進誠表示,銀行“壘大戶”的行為助長了民營企業超出自身能力的擴張沖動。
2002年11月,淄博鋼鐵有限公司因管理不善瀕于破產。銀行和地方政府都不能坐視淄博鋼鐵破產,惟一的出路就在于對其進行重組。
此時,地方政府希望萬杰集團消化淄博鋼鐵的包袱,維護地方社會穩定。萬杰集團也有意接手鋼鐵項目,迅速做大做強。經濟政治“雙豐收”,雙方一拍即合。
2003年3月,萬杰集團注資6000萬元,以85.12%的股權比例控股博山齊魯新冶實業有限公司及其子公司淄博鋼鐵股份有限公司,將齊魯新冶更名為淄博新冶實業有限公司。
萬杰控股淄博鋼鐵后,孫啟玉決定斥資42億元,對淄博鋼鐵原有系統進行重大改造,其中銀行貸款25億元,自籌資金17億元。2003年一期工程即投資8.5億元。
時值2003年,宏觀調控的壓力隱然已現。知情人透露,當時孫啟玉逆流而上,并非全然無視宏觀調控的風險。但他認為調控是針對小企業,只要萬杰鋼鐵能抓緊時間做大,就可以大而不倒。
為了搶在宏觀調控之前完成項目建設,2003年“非典”之后不久,孫啟玉就率北京鋼鐵學院的教授到美國采購設備。在前后不到七天的時間里,孫啟玉就拍板決定以2300萬美元的價格購買一套美國的二手設備。
但據業內人士介紹,孫購買的這套德國設備產自上世紀60年代,在90年代就曾經大修過一次,在孫啟玉談判期間業已停產,能否正常運行都有待考察。而孫啟玉僅聽教授介紹即決定購買。“一天的時間,就是將所有的設備都看一遍都來不及。”
合同簽訂后,孫啟玉立刻回國成立合資企業,然后開信用證付款。但由于合同中對運輸保養等內容只字未提,最后,孫啟玉只好花費700萬美元,自己將設備從美國運回來。
孫啟玉沒有想到的是,設備雖然買回來了,鋼廠卻遲遲難以啟動。于是只好將設備閑置,并由數百人專職看守——這一看就是四年。
2003年開始,國家著手對鋼鐵項目進行調控,銀行開始拒絕為萬杰集團的鋼鐵項目提供信貸支持。但這難不倒孫啟玉,鋼鐵項目雖然沒有貸款,萬杰集團其他公司仍可獲得充裕的銀行信貸支持。
從2003年末到2004年末,盡管萬杰集團的經營每況愈下,銀行的信貸資金還是由原來的50億元增加到55億元。孫啟玉上下其手,輾轉將銀行給其關聯公司的信貸資金悉數動用。
根據當時商業銀行對萬杰集團的調查材料,到2004年12月,萬杰集團先后投資在鋼鐵項目上的資金共約19億元。但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淄博鋼鐵廠原來的貸款,其中工行的貸款5億元,其他欠款也在5億元上下。據萬杰集團內部人士介紹,萬杰對鋼鐵項目實際新增的投資額僅僅在八九億元左右。其中有部分資金為工地的建設資金,而設備采購的資金約在3億元。
資金鏈斷裂
2004年宏觀調控啟動后,萬杰集團的鋼鐵項目因違規被迫中止。禍不單行的是,萬杰集團的主業化纖業也遭遇了嚴重打擊;萬杰雄心勃勃的城市改造計劃,也變成了淄博邑山村街頭隨處可見的爛尾樓項目。
此前,萬杰集團旗下的上市公司萬杰高科已經為孫啟玉的盲目投資付出不少代價。在多元化的沖動下,孫啟玉每年都不斷抽取上市公司的利潤四處投資,或去維持旗下其他企業的運營。這些投資大半虧損,到了后期無法歸還,就將集團的一些企業作價賣給上市公司。近年來見諸萬杰高科公告的資產關聯交易大都屬此類。
2004年后,化纖工業主要原料原油價格一路走高,沒有做任何避險的萬杰集團無法適應這一轉變。銀行收緊資金,又使得企業缺乏資金采購原料以維持生產。2005年1月,萬杰高科發布業績預減公告。之后,每年的虧損額不斷增加。
此時,萬杰集團已無以為繼,連鎖反應開始出現。2004年7月1日,煙臺市商業銀行與第五棉紡織廠的借款到期未償還,凍結了萬杰集團持有的萬杰高科的法人股2000萬股。之后,兩家股份制銀行將貸款2.8億元抽回后不再續貸。緊接著,多家銀行也準備如此辦理。
無奈之下,在2004年10月,萬杰集團強制性地對內部職工募集資金。前去調查過萬杰貸款的某銀行風控部總經理告訴《財經》記者,孫啟玉要求職工每人必須集資1萬元到幾萬元不等,終獲取3億多元資金,使企業逃過一劫。
盡管如此,到2004年12月,到期銀行貸款仍達到6億元,萬杰集團的資金鏈面臨斷裂的危險。
萬杰集團的選擇簡單有效:孫啟玉立刻給省政府打報告,要求協調銀行的關系。2004年底,山東省銀監局有關負責人率數家主要債權銀行對萬杰集團進行考察后,認為企業還有救助的可能性。在地方政府的直接干預下,2005年1月,給萬杰集團貸款的主要19家債權銀行,成立了萬杰集團“貸款俱樂部”。
“貸款俱樂部”商定,由當地政府為萬杰集團的發展創造外部環境;銀行約定不抽走貸款,并且按照之前各家銀行貸款的比例,再提供2億元流動資金貸款,以幫助萬杰集團走出困境。
“貸款俱樂部”解體
“貸款俱樂部”是山東省金融機構首創的模式。王進誠告訴《財經》記者,“貸款俱樂部”是針對已經出現風險但經營尚可、只是現金流暫時有問題的企業,各家銀行成立的同進同退的貸款聯合體。
“‘貸款俱樂部’的成立有利于銀行保全資產,如果沒有‘貸款俱樂部’協作,企業垮掉后大家只能得到很少的賠付率。”業內人士告訴《財經》記者。
“貸款俱樂部”的模式之前只用過兩次——第一次是2004年對山東臨沂的華盛江泉集團成立的“貸款俱樂部”,據稱效果頗佳;第二次就是萬杰集團。
據“貸款俱樂部”一位人士介紹,當時“貸款俱樂部”為萬杰集團提出的方案有二:一是讓出部分股權,引進戰略投資者——萬杰集團的主業尚可;再者就是壯士斷臂,讓出鋼鐵行業。但孫啟玉要求將其在建的鋼鐵項目溢價出售,談判失敗。
拒絕“貸款俱樂部”的方案以后,萬杰集團情形趨于惡化。2005年,萬杰集團的主業化纖產業有三分之二已經停產,而從2006年開始,萬杰集團的聚合、短絲已完全停產,長絲也有一半處于停產狀態。
憑借著拆東補西等辦法,在兩年時間里,萬杰集團勉強能按時歸還利息,維持著與“貸款俱樂部”之間脆弱的平衡。但這個平衡很快被打破。2006年10月,兩年前的職工集資款到期,萬杰集團的資金鏈徹底斷裂。2006年12月4日,深發展濟南分行起訴萬杰集團,正式宣告運行兩年的萬杰集團“貸款俱樂部”解體。
“實際上,銀行給了他充分的時間。”“貸款俱樂部”一位人士告訴《財經》記者,“但是他并沒有用這段時間來解決問題。而且還提出一些無理要求,如必須無條件展期、必須下浮利率等。再后來,基本上屬于賴賬了。”
號稱資產118億元的萬杰集團早已是外強中干。2007年4月12日,萬杰高科發布2006年度財務報告。
在這份宣布公司巨虧8億元的報告中,萬杰高科提出的自救措施仍沒有實質內容,更多具有政治口號式的意味,已然于事無補。
知情人士介紹,目前萬杰集團的資產狀況大體為:化纖行業固定資產在20億元左右;萬杰醫學院和萬杰醫學高等專科學校約7億元;其他產業大都虧損。由于萬杰集團所占用地大多為集體用地,不具備商業流轉性。因此,銀行貸款大部分無法收回已成定局。
對于民營企業而言,管理不善、投資失敗乃至被淘汰出局,原本是市場中司空見慣的故事。然而在政府的“拉郎配”和銀行“壘大戶”的合力之下,萬杰終于演化成了虧損達數十億元的大戶,其今后的重組將走向何方,人們仍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