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權法》是對改革開放近30年來關于有形財產權規定的一種更科學、更全面的完善和總結,反映了傳統性思維、現實性思維和現代化思維的沖突
如何解讀《物權法》?在我看來,要從三個方面來把握。
首先,《物權法》本身并不是一部完全創新的法律,并沒有提出與過去不同的根本制度。它是對改革開放近30年來關于有形財產權規定的一種更科學、更全面的完善和總結,它讓財產權有了更具體的標準,更便于司法操作,是在原有基礎上的一種升華。
《物權法》的內容大致可以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是過去已經有規定、現在照樣寫進來的。這部分內容相當多,大約有一半左右。其中包括國家所有、集體所有、私人所有的財產的范圍,土地出讓、轉讓制度,土地承包經營權擔保等。還有一部分,是原來規定不夠完善、現在加以完善的,如《擔保法》中的一些內容。最后,有些制度是過去沒有、現在創新的,如善意取得、關于業主的規定等。但這些都不是對社會生活具有最重要、最根本影響的制度。
物權的核心是不動產,不動產的核心是土地。關于土地、房屋的制度,事實上,過去零零散散已經有了一些,但是不夠科學、不夠完善,現在《物權法》則加以歸納和提高。另外,像私有財產保護,《民法通則》和《憲法》修正案中都已經有了相關條文。又比如關于征收征用的制度,《土地管理法》、《外商投資企業法》都規定在社會公共利益需要時可以進行征收征用并給予補償,《憲法》也寫了進去。
因此,我們不要縮小《物權法》的意義,但也不必將它夸張成完全的創新。
對《物權法》解讀的第二個方面,是關于如何看待《物權法》制訂過程中出現的爭議。這些爭議其實是三種思維,即傳統性思維、現實性思維和現代化思維的沖突。從最后審議通過的《物權法》來看,這三種思維都被考慮進去了,有些方面還混雜在一起。
傳統思維的特點是具有意識形態性質,體現在所有制劃分和主體地位的確定上。《物權法》的主體到底是什么?立法中有兩種劃分方法。一是按世界各國通行的民法原則,分成“自然人”和“法人”。這引起很多人的反對,認為只講法人所有權,不講國家所有權。后來采取變通,主體部分還是按“自然人”、“法人”劃分,在“所有制”方面,則按照“國家所有”、“集體所有”和“私人所有”來劃分。但矛盾仍然存在:同一個法里面怎么能有兩種主體劃分方式呢?最終,放棄了民法里應有的自然人、法人劃分方式,采用了按照所有制來劃分,即按照意識形態傳統的劃分。
這其實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仍然導致了爭議:國家和私人怎么能平等表述?畢竟《憲法》里“公有”和“私有”的地位是不一樣的,更何況社會主義公有是基礎。《物權法》就陷在這個矛盾中,沒有提供最后的答案。
所謂現實性思維,主要體現在關于土地權利的立法方面。在物權立法中,在關于土地的問題上,很多專家建議立法面向未來、略有超前,讓土地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流通、流轉,包括農村的房屋等。最后經過多次反復,還是采取現實主義的辦法,按現有法律規定、國家政策來決定。土地問題涉及農村,我想這是出于穩定的考慮。
第三個思維是現代化思維,或稱更多與國際接軌的思維,主要體現在擔保制度中。如引進了美國的動產擔保交易,未來的財產也可以作為擔保手段,半成品、原材料都可以進行抵押,還把浮動抵押的制度也包含進去。
這些規定應該完全符合當今最新的國際商業需求。銀行實際上最關心兩個問題:第一,哪些東西可以做擔保?第二,享有了擔保權利以后,清償的順序怎么樣?第一個問題在《物權法》里解決了;第二個問題則在《破產法》里解決了——《破產法》從頒布以后,都是按有抵押權的優先,優先于勞動債權。這樣的思維正符合國際統一的、先進的思維模式。
《物權法》解讀的第三個方面,是關于公有財產權利和私人財產權利的問題。
民事關系最重要的原則就是主體平等,因此,《物權法》提出對國家、集體和個人實行“平等保護”。這樣的規定絲毫不特殊。不過,在立法中,這還是第一次明確地寫上公有財產和私人財產平等保護,最后還堅持下來了,這很不簡單。
但是,我們仍然要看到以下兩點。
第一,國家財產不只是由《物權法》保護,而是有多種法律來保護,而且我們必須還要制定一些法律來使國有資產不致流失。但私人財產保護沒有其他的私人財產法律來保障,主要就是靠《物權法》。在這個意義上,私人財產與公共財產的地位和保護手段還是不完全一樣的。
第二,私人財產權益如果受到其他私人的侵犯,問題比較好解決,法律上并不困難。但私人財產如果被公權力侵犯,是最危險、最難辦的,這個問題過去也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國家財產被私人侵犯的情況非常多,但最主要的是被掌管國家財產權利的人侵犯,這已經是一個國家財產如何管理的問題,不是《物權法》本身所能解決的了。
《物權法》既保護公共財產又保護私人財產,但寄望于在《物權法》里寫入更多條文來解決國家財產受侵犯的問題,是不現實的。這需要其他法律配套完成。加之私人財產保護主要靠《物權法》,因此,《物權法》更多地以私人財產保護為宗旨,多規定一些這方面的條文,是完全正確的,不能說這是忘記了國家財產的保護。
《物權法》的立法過程也給了我們一些啟示。現在立法的難度在于,越是民主立法,越是公開征求意見,反饋的意見也越多。《物權法(草案)》有1萬多條意見,《勞動合同法(草案)》甚至有十多萬條,體現了越來越多元的利益沖突。這種沖突發生在殘存的意識形態沖突背景下,使得各方最后只能尋求一個平衡點。
現在的《物權法》,其實把很多意見都吸納進來了。例如,“總則”里面寫進“以公有制為基礎”,但把“平等保護”也堅持下來了。其實有些內容不必在這里寫——《憲法》中已經有了,何必多此一筆?
還有關于國有企業管理者責任的條款,本應屬于《公司法》、《國有資產法》的范疇,不是《物權法》要調節的問題。但寫上這一筆,就能讓一些人得到安慰。這就是妥協,不然總是僵持。
一部法律必然是一個時代的產物,《物權法》也只能夠體現中國現階段的狀況。每一部法律都有其完善前進的一面,也有妥協滯后的一面,現實情況不允許我們過分理想化。《物權法》實施以后,還需要我們做一些怎樣的工作?
首先,不要寄望于出臺實施細則來細化《物權法》的規定;而且,《物權法》也不會帶來很多對以往法律法規的廢除和修改。但有一些問題仍需明確。例如,登記制度需要完善,征收征用所涉及的公權力行使的程序尚無規定,一些地方物業管理機構設立可能需要公權力介入,等等。
總之,涉及行政權力如何行使的問題,都還需要有更加完善的規定。但這些都不是《物權法》本身的細化,而與《物權法》有關的一些行政管理部門應該提出相應辦法,以配合完善《物權法》的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