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趙大志摸獎摸到了一輛腳踏車,沒多久老婆帶著兒子卻出了車禍,冥冥之中,到底是誰、又是什么原因主宰著他們一家的命運?趙大志的未來到底是福還是禍?
淮河兩岸的人家把夭折的孩子稱為討債鬼。趙大志、黃銀月兩人的兒子趙旺,是六歲這年沒了的,說是討債鬼,也只是一個小討債鬼。
趙大志、黃銀月夫妻倆我認識。這篇小說就是根據(jù)他倆的講述整理而成的。在具體寫作時,按照時間順序,我把兩人的講述合并在一起,敘事角度由第一人稱改作第三人稱。敘事語言由口頭語言轉(zhuǎn)換成書面語言。我認為作這些技術(shù)處理是成就出一篇小說所必需的。
下面開始正題———
1
趙大志家的災禍是由一輛紅云牌的大紅色腳踏車引來的。
這些年,趙大志一直在外面打工,黃銀月領(lǐng)著趙旺守著家,守著家里的兩畝地。臘月年根底,趙大志回家來,說好的年初六回頭,年初六沒回頭。這里面的因由還不好說出口。真要說出來,其實也沒什么。就是黃銀月身上沒干凈,不能“那個”。一離開家,兩人就是幾個月不見面。黃銀月讓趙大志等候著,說這兩天就干凈。趙大志往肚里咽下兩口唾沫說,候兩天就候兩天,你身上的這一塊肉還怪饞人呢。
趙大志臘月二十八回的家,兩人只那個一下子,還是在大白天。
那天,趙大志一回家,看見兒子親熱得不得了,又是抱又是親,看見老婆卻礙著兒子的臉面不能抱也不能親。半年不見,趙大志身上很快燃燒起一團火,黃銀月的身上也相跟著燃起一團火。燃燒的結(jié)果,兩人像是來到一處缺氧的高原,粗粗地喘息著,連呼吸都十分困難了。相比較,黃銀月顯得比趙大志沉靜,也比趙大志有辦法。黃銀月拿出一聽旺仔牛奶塞給趙旺,說你出去喝,讓左右門鄰的小朋友看一看,我們家的趙旺喝的是什么?旺仔牛奶是趙大志帶回來的。趙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凡是旺旺系列的吃物都喜歡。趙旺一出門,趙大志與黃銀月三下五除二把事情辦掉了,像是打了一場游擊戰(zhàn),有點急趕急的,有點慌慌張張的,還有點偷偷摸摸的。一句話,不過癮,不盡興。趙大志是晌午后到家的,下午睡一覺,起來吃飽喝足,準備晚上與黃銀月像上甘嶺那樣好好地打一場正面戰(zhàn)、肉搏戰(zhàn),分不出輸贏,也要拼個你死我活的。不巧的是,當天夜里,黃銀月覺得身上酸酸的,小肚子墜墜的,心想是忙年忙的,不想下身就見紅了,不能那個了。趙大志在外地的一家建筑工地做瓦工,小半年沒見老婆,小半年沒沾女人,身強力壯,有使不完的力氣。依照往常的習慣,趙大志需要那個三四次,才能把積攢的饑渴緩解掉。夜里,趙大志躺床上睡不著,不甘地不斷地騷擾黃銀月。黃銀月指點著趙大志鼻子說,你還大志呢,我看你也就是這么大的一點點出息。趙大志說,就像一個饑餓的人,端起飯碗,吃幾口,飯沒了,現(xiàn)在我是比原先餓著還難受。黃銀月說,我身上干凈得快,還不就是個五六天。
黃銀月高高地掛起免戰(zhàn)牌,一掛掛到年初五沒干凈。趙大志真是急紅了眼,都懷疑黃銀月是存心的了。一個漂漂亮亮的女人在趙大志的眼睛里,變得丑陋了,變得可惡了。趙大志整天掛拉著一張臉,黃銀月委屈地忍不住,哭起來,說別人家的男人回家都能幫著女人搭把手,你倒好,袖著兩手不干活,還整天呆寒著一張臉,好像男人、女人過日子,就是褲襠里的那么一點點事情。一天日一回不過癮,日兩回;一天日兩回不過癮,日三回,一天一天的不下床。
黃銀月這么一嘟囔,反倒把趙大志嘟囔醒悟了。按道理說,女人身上見紅,不能見涼水,不能勞累。可年前年后的這些天,黃銀月哪天不沾冷水,哪天不家里家外不歇閑地忙、忙、忙。這般,黃銀月的身上還能按時收斂嗎?還能輕易干凈利落嗎?
黃銀月畢竟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趙大志臉上一松勁,氣色好起來,黃銀月嘴里的嘟囔就停止下來。黃銀月轉(zhuǎn)念一想,自己身上來的真不是時候,拖拖拉拉的也真沒個道理。跟別的男人相比較,趙大志算是一個好男人,算是一個顧家的男人。別的男人這么常年在外面打工,要么老婆孩子守在跟前,要么隔三岔五地花錢睡野女人,沒有像趙大志這么干耗干熬的。男人、女人一起過日子,真要說起來,褲襠里的事還真是一件不可缺少的事。按說,黃銀月也能帶著孩子跟著趙大志一起去打工,一起去居家過日子。趙大志最初外出打工也是這么思想的。黃銀月卻不同意。黃銀月不同意,有她不同意的道理。這些年,左鄰右舍外出打工的人家不少,在全國各地的都有,老婆孩子跟在一起,從表面上來看很像是居家過日子,快活了男人,快活了女人,可不知不覺卻把孩子荒疏了。背井離鄉(xiāng),這兒漂一年,那兒泊半載,孩子沒個穩(wěn)定的成長環(huán)境,更是沒個良好的教育環(huán)境。孩子長大上學都是一件麻煩事。北京的學校好,農(nóng)民工的孩子上不上;上海的學校好,農(nóng)民工的孩子上不上。結(jié)果,北京的農(nóng)民工孩子只能上農(nóng)民工自己開辦的學校;上海農(nóng)民工的孩子只能上農(nóng)民工自己開辦的學校。農(nóng)民工能夠開辦出什么樣子的學校呢,說白了,還不就是看管孩子的幼兒園?黃銀月說,我跟孩子哪兒也不去,就在家。黃銀月說,我把孩子守上小學、中學、大學,將來孩子有出息落根城市里,我跟你趙大志浪跡天涯海角、吃糠咽菜都不怕。趙大志外出蓋大樓,有著一手好技術(shù),到哪兒都是把持著樓拐角,工資也比別人多,又加黃銀月在家里侍弄兩畝土地,喂雞喂鴨喂豬喂牛的,在村莊里算是一戶殷實人家。農(nóng)閑的時候,黃銀月帶著趙旺去趙大志那兒一過過個十天半月的,算是慰問趙大志,讓趙大志過一過夫妻癮。黃銀月頭一胎生趙旺是個男孩,就堅決不要第二胎了。趙大志與黃銀月那個,黃銀月就讓趙大志套上一個皮套套。趙大志有點不樂意,說,我有了兒子,還想有個女兒,我要做一個兒女雙全的人。黃銀月不跟趙大志講道理,躺床上把兩條腿蜷曲著,不讓趙大志爬上身。多一個孩子,多一分責任,多一分難心。黃銀月不愿重復“多子多福”的一條舊路子,一條錯路子。兩人僵持一會兒,趙大志敗下陣來。趙大志說黃銀月,你跟我們工地上的安全監(jiān)督員一個樣,不戴安全帽,連工地的大門都進不去。
村莊距離鎮(zhèn)子近,三里路,鎮(zhèn)子上有一所好學校,村里有權(quán)有錢的人家都把孩子往鎮(zhèn)上送。兩人把好事做完以后,黃銀月才跟趙大志說道理,我們就要趙旺一個孩子,我不跟別人比,專跟鎮(zhèn)上的孩子比,專跟村里有權(quán)有錢人家的孩子比,他們家怎樣教育孩子,我就怎樣教育我們家的趙旺。
轉(zhuǎn)眼,趙旺五歲半,黃銀月真把孩子送鎮(zhèn)子里的小學上學前班。村里有小學,鎮(zhèn)里小學不愿平白無故地接收,要上只有一個辦法,交錢,一次性交2000塊錢。趙旺一上學,黃銀月就沒有空閑去慰問趙大志。趙大志與黃銀月小半年沒相見。趙大志干耗干熬小半年,黃銀月一樣干耗干熬小半年。背下里,黃銀月跟趙大志說實話,說男人女人的這檔子事,好像就你想,我不想似的。我也有半夜半夜睡不著覺的時候。這么做為什么?還不是為著趙旺,還不是為著你我的將來。
趙大志與黃銀月的這些隱秘事,六歲的趙旺哪能懂得。年前年后天,趙旺手里一拿聽裝旺仔牛奶,就要問黃銀月,媽媽,我要不要出去喝?趙大志沒好氣說,出去個狗屁,沒聽門外的寒風嗚嗚嗚地嚇死人嗎?黃銀月一旁處“咯咯咯”地笑。
2
年初六,趙大志陪著老婆孩子去了一趟縣城。30里路,鎮(zhèn)子上每天有兩輛車子直接去縣城,一輛大車,一輛小車。小車能坐20人,大車能坐40人。車子都是私人的,很破舊,經(jīng)常地跑半路,停下來,司機要鼓搗半天才能接著跑。大車每天早早地去縣城,坐車的多是做買賣的,或是外出辦事的人。縣城有火車站,四周村人坐火車出遠門,也是要早早地去縣城。趙大志每趟進出家門去打工坐的都是這輛大車,黃銀月每趟進出家門去慰問趙大志坐的也是這輛大車。小車去縣城遲一些,一挨挨到半晌午。坐小車的多是閑人,無目的地去縣城溜一溜,逛一逛,早一點遲一點,沒關(guān)系。兩輛車都是候下午里才返回。大車晌午后就回頭。做買賣的人,該買的買了,該賣的賣了,屁股一轉(zhuǎn),坐上大車回家。怕就怕閑人,閑人有的是空閑,小車左等右等,一等等到挨傍晚。坐著小車回到家,天早黑透徹。
趙大志領(lǐng)著老婆孩子就是早早坐的大車,早早到的縣城。
趙大志這些年走過不少城市,見過不少世面,過年回到家,連個家門都懶得出,親戚朋友更是少走動。一句話,趙大志漸漸地不適應農(nóng)村了。尤其是春節(jié),下雪不下雪的,到處泥濘,滿目蒼涼,趙大志唯一的樂趣就是一天一天在家睡懶覺。趙大志原本不想坐大車,半晌午去縣城,溜一溜,玩一玩,順便給老婆孩子買件衣服,中午吃一頓好的,不就算把年前年后與黃銀月別扭出來的一道彎子彎過來了嗎?黃銀月想早去,趙旺也想早去。娘兒倆年前年后窩家里,早憋出一肚子的霉點。黃銀月起床,一晃悠,趙旺醒過來。趙大志正在困頭上。趙大志說,又不買又不賣的,去這么早干什么?黃銀月說,我想去縣城多玩一玩,多逛一逛;趙旺也想去縣城多玩一玩,多逛一逛。這會兒,趙旺精神氣十足,說,爸爸,快起來嘛。我要讓你買旺旺雪餅,旺旺小小酥,旺旺大米餅。
六年前,黃銀月生下趙旺的時候,全國各家電視臺正起勁地播放“旺仔牛奶”的廣告,一個胖男孩子舌頭舔著嘴丫,兩眼直直地瞪著“旺仔牛奶”說:“哇,我受不了啦。再看我,我一口喝掉你!”趙大志喜歡這則廣告里的這個小男孩,黃銀月也喜歡這則廣告里的這個小男孩。兩人一合計,就給兒子起名字叫趙旺。
趙旺對旺旺系列的吃物感興趣,趙大志不感興趣。趙旺羅列著旺旺系列吃物,趙大志頭腦一沉,又沉在夢境里。
黃銀月有辦法,走過去,俯在趙大志耳邊輕聲說,我剛才上廁所見身上不多了,晚上肯定能用。
趙大志果真激靈醒過來。
黃銀月一臉媚笑地說,今天晚上讓你好好吃一頓,保準撐得你往外噦,保準脹死你。
趙大志一骨碌爬起來說,我不怕脹,就怕餓。
趙旺聽不懂父母說的黑話,問黃銀月,媽媽,爸爸晚上吃什么?
黃銀月紅臉說,你爸爸要吃什么你去問爸爸。
趙大志一樣紅著臉,不知怎么回答話。
趙旺小嘴一撅,氣哼哼地說,你們不說我也知道。
趙大志一驚,以為趙旺已經(jīng)懂得父母之間的隱秘事情,連忙問趙旺,你知道什么?
趙旺說,你跟媽媽去縣城買回好吃的,夜里我睡著,你們倆偷著吃。
趙大志松出一口氣。
黃銀月咯咯咯地笑起來,眼睛沖著趙大志一瞇一瞇的,都有點放浪的樣子了。
趙旺說,今天晚上我就是不睡覺,讓你們倆一口都吃不成。
村莊在鎮(zhèn)子北邊三里路,鎮(zhèn)子直南五里路是一條淮河大壩,車子到那兒折轉(zhuǎn)頭,沿一溜淮河大壩往西25里路到縣城,單趟也就個把多小時的路程。人坐車上,車行壩上,高高在上,視野開闊。堤壩北面是一口連著一口的壩塘。這是取土壘堤壩挖出來的。緊接壩塘的便是一個村莊連著一個村莊。堤壩南面是一溜河灘地。河灘地里種著麥子。麥子枯而不死,黃中泛綠。緊接河灘地的便是一條瘦瘦亮亮的淮河。淮河彎彎曲曲,堤壩彎彎曲曲。堤壩因淮河而生,淮河因堤壩而暢。無論堤壩北邊的景致,還是堤壩南邊的景致,趙大志看都不看一眼。車子一顛一簸,趙大志接著睡起來。車子接近縣城的時候,趙大志做起一個夢。夢里的車子翻下堤壩,一骨碌一骨碌,滾進淮河里。淮河水是透明的,車子不沉,像漂浮在半空中。趙旺漂浮出車窗,黃銀月漂浮出車窗。趙大志身體肥胖,卡在車窗里出不去。黃銀月在車窗旁邊,不去搭救車窗內(nèi)的趙大志,也不去搭救車窗外的趙旺。趙旺愈漂浮愈遠。趙大志焦急地喊黃銀月,快去救趙旺呀,你還呆愣著干什么?黃銀月不動彈,像是聽不見趙大志的喊叫聲。趙旺愈漂愈遠,愈漂愈小。趙大志一驚,醒過來,失散的魂魄好半天才回身上。此時,黃銀月兩眼睜得開開的,緊盯著車窗外愈來愈近的縣城;趙旺兩眼睜得開開的,緊盯著車窗外愈來愈近的縣城。沒人注意趙大志一副噩夢初醒的反常樣子。
車子一個陡轉(zhuǎn)彎,走下淮河大壩,直直地開進縣城。
大年初六是個好日子,明朗的陽光下,一條南北大街上到處是晃動的人頭,到處是奔忙的人腿。人們熱情高漲,額頭汗津津的,身上汗津津的,不停地走呀走呀走。有不少是舉家一起進縣城的。一般人家的孩子是兩個,少數(shù)人家是三個、四個的。別的人家是男人領(lǐng)著老婆孩子,男人走前面,老婆孩子跟后面。趙大志一家不這樣。趙旺走在最前面,黃銀月走中間,趙大志落后面。經(jīng)常地,黃銀月需要伸手拉住趙旺,等一等趙大志。陽光下,趙大志身上一陣一陣地冷,精神一陣一陣地縮。夢,就是夢。像是天空里的云,人一醒,就消散。趙大志走進縣城半天了,還是像在睡夢里,整個頭腦還是被夢覆蓋著,一點消散的跡象都沒有。平常里,趙大志不相信這些亂七八糟事。今天,趙大志心里一直陰沉沉的,覺得這個夢是向自己預示著什么。
趙大志臉色陰沉著,黃銀月心里當然不高興。趙大志往建筑工地打電話請假時,說話不小心,惹著黃銀月總算爆發(fā)了。
趙大志打電話使用的是IC卡。這種電話,鎮(zhèn)子上沒有,縣城的大街兩旁卻站不少個。趙大志干活的建筑工地附近也不少,有什么事需要跟黃銀月說一聲,就把電話打到村委會,讓人去喊黃銀月。趙大志也想在家里安裝一部電話機,只是過往村子的電話線路少,別人家占用了。IC卡一插,一撥號,建筑工地上的電話就通了。趙大志請假說,家里有事,需要緩兩天才能回去。對方問趙大志,家里什么事?趙大志頭腦一路亂糟糟的,根本沒細想找個什么理由,隨口說,老婆生病了。
黃銀月發(fā)起火來,指責趙大志說,干嗎不說你大(爸)生病,干嗎不說你媽生病,你咒我干什么?
趙大志的火氣比黃銀月還大,說我媽早死了,我大(爸)早死了,你說我說誰?
黃銀月拉著趙旺拐進一旁的商店里,忍著沒跟趙大志繼續(xù)爭吵。趙大志的頭腦清醒過來,今天進縣城是陪著老婆孩子逛街的,不是吵架的。趙大志臉上調(diào)整出許多笑色,跟著老婆孩子鉆商店。黃銀月天生喜歡大紅色,先是替自己挑選一條大紅色圍巾,后是替趙旺挑選一頂大紅色帽子。黃銀月先是把大紅色的帽子戴在趙旺的頭上,后是把自己的大紅色圍巾圍在趙旺脖子上,試衣鏡里,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出現(xiàn)了。黃銀月不能自禁地一把把趙旺攬進懷里頭,說,這不是我的閨女嗎?趙旺不高興做女孩,說,我是你兒子,不是你閨女。黃銀月自己找臺階,也給趙大志找臺階,說趙旺,不信,你問一問你爸爸,看像兒子,還是像閨女。趙大志陌生地看一看趙旺,點一點頭,又搖一搖頭。這一刻,趙大志總算明白夢的來由了。去年陽歷八月中旬,趙旺上學前,黃銀月帶著趙旺還去建筑工地慰問過趙大志。那時候,趙旺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孩子。過年回家來,趙旺卻變成一個男孩子。年前年后,趙大志總是覺得家里缺少了什么,或者說多出了什么。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是缺少一個女孩子趙旺,多出一個男孩子趙旺。
趙旺六歲之前,黃銀月一直按照閨女的樣子打扮趙旺。說到底,黃銀月生過兒子以后,心里隱隱地還想要一個閨女。趙旺身上穿著鮮亮的衣服,頭上扎著三四條辮子,長睫毛,雙眼皮,還真像一個女孩子的樣子。孩子小時候都這樣,一個男孩子如若長出一副女孩子相,秀秀氣氣的,就顯得好看一點;一個女孩子如若長出一副男孩子相,虎頭虎腦的,就顯得好玩一點。直到趙旺上學才改過來裝扮,初初乍乍的,黃銀月看著不習慣,趙旺自己也不習慣。
趙旺不愿意,說,媽媽,媽媽,我要穿漂亮的花衣服。
黃銀月說趙旺,你是個男孩子,上學不能再穿花衣服。
趙旺說,媽媽,媽媽,我要扎漂亮的小辮子。
黃銀月說趙旺,你是個男孩子,不能穿漂亮的花衣服,也不能扎漂亮的小辮子。
趙旺說,媽媽,媽媽,我不愿當男孩子。
黃銀月說趙旺,你原本就是個男孩子。不信,你摸一摸你腿襠里長的是什么?
脫下鮮亮衣服,剪掉辮子頭發(fā),趙旺就不像原先的趙旺了。好像原先的趙旺丟失了,找回一個名字叫趙旺,其實與原先的趙旺一點都不相干的另一個趙旺。黃銀月的兩眼常常失神地直直地看著趙旺,心里恍恍惚惚的。趙旺的花衣服還留著,趙旺的辮子頭發(fā)還留著。黃銀月兩眼一失神,就需要這么兩種物件去確認。有天夜里,黃銀月也做過一個奇怪的夢———放學的時候,一下回來好幾個背著書包的孩子,一個個都喊黃銀月媽媽,一齊說是黃銀月家的趙旺。這群孩子,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猛一看,個個都像趙旺,仔細看,個個也都像趙旺。黃銀月有辦法,說你們等候著,我去拿趙旺穿過的花衣服,你們誰個穿著合身,誰個就是我家的趙旺。趙旺留下來的辮子頭發(fā),趙旺留下來的花衣服,一并存放在一只木箱里。黃銀月把木箱打開來,不見了辮子頭發(fā),也不見了花衣服。黃銀月找呀找呀,急出一頭汗,才從夢中醒過來。
其實“男孩、女孩”的,對趙旺影響最大,也最反常。趙旺跟黃銀月說,媽媽,人家以前喊我假丫頭,現(xiàn)在人家喊我假男孩,我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黃銀月解釋說,你是個男孩,你原本就是一個男孩,怎么會是假男孩呢?趙旺說,我不當男孩,我也不當女孩。黃銀月說,是人就分男女,就像是雞就分公母一個道理。趙旺問黃銀月,媽媽,那什么不分男女呢?黃銀月抬頭看著天空中一片白云,說,天上的白云不分男女。趙旺說,那我就當天上的白云。黃銀月說,你是一個傻孩子,人怎么能當天上的白云呢?趙旺說,我能。
從這以后,趙旺不再問“男孩、女孩”問題了。上學以后趙旺不如原先活潑,變得乖順聽話,常常把一張小臉昂起來,盯瞧天空飄浮的白云,一望望半天,一望望半天。
3
摸獎的地方是縣委、縣政府廣場。縣委、縣政府廣場也是縣城里最熱鬧的地方。年前年后,這里搞彩票摸獎,一摸摸了十來天,領(lǐng)獎臺上的獎品還是紅彤彤的一大片,不見減少一件。一等獎是一輛大紅色的小寶車(轎車);二等獎是一輛大紅色的摩托車;三等獎是一輛大紅色的腳踏車。這些大車小車一起堆放在高高的領(lǐng)獎臺上,像是隨時能夠升空飛起來似的。人們擁擠著,人們觀望著。趙旺騎在趙大志的脖子上,一家三口人,擠出三身熱汗,才把獎品看清楚。
摸獎不需要在擁擠的人群里摸。兩塊錢一張,四周小商小販端著匾子四處吆喝著。即開即對,彩票上隱蔽著一張張“草花、紅桃、梅花、方塊”小撲克,一刮開,一對照,得獎沒得獎,得幾等獎,一清二楚的。趙大志不相信能摸著獎,黃銀月也不相信能摸著獎。人們的心理就這樣,不相信,還是往最好的地方想。黃銀月最終掏出兩塊錢,說就摸一張。趙大志說,摸一張就摸一張。悠悠閑閑地逛一趟縣城,熱熱鬧鬧地看一回摸獎,連兩塊錢都不花,像是一件事沒有做完整,心里也隱隱地不甘。黃銀月就把摸一張彩票的權(quán)利交給趙旺。
趙旺說,我摸獎就摸這樣的一輛腳踏車,趕明兒我騎著去上學。
事情就是這么巧合,一刮一對,三等獎。趙旺想要一輛腳踏車,還就是摸著一輛腳踏車。趙大志夸獎趙旺的手氣旺。黃銀月把一張彩票連連對幾遍,還是不能相信這么好的一樁事情會輕易落在自己家人的頭上。趙旺不驚不喜,嘴里仍舊說,我就是想要一輛腳踏車,趕明兒騎著去上學,騎得遠遠的,往天上騎,讓你們誰也攆不上,讓你們誰也找不見。
人就是這么一回事,心里一高興,不吉利的話,隨風一飄一散,就進不去耳朵里。天哪能是一般人上去的。這兒人家把人死,說成是上天。
趙大志從口袋掏出一張一百的鈔票,還要趙旺繼續(xù)摸獎。
黃銀月跟趙旺說,你要能夠摸一輛摩托車,我?guī)闳ド蠈W,上坎爬坡連力氣都不用花。
趙大志胃口更高,說趙旺,你要能夠摸著一輛小寶車,我們一家三口人坐上去想上哪兒上哪兒。
趙旺說,我不要摩托車,摩托車我騎不好;我不要小寶車,小寶車我開不好。
黃銀月說,摸著摩托車,賣掉換錢也是幾千塊。
趙大志說,摸著小寶車,賣掉換錢怕是上萬塊。
兩口子嘴上這么說,手里攥著的100塊錢舍不得松。商量來商量去,決定花20塊錢買十張。趙旺從小販子手里摸回十張彩票,一張一張刮開來,交給左右兩邊的父母去核對。趙旺做這事是一副不情愿的樣子,說我說沒獎就沒獎。
趙大志核對五張彩票,什么獎也沒有。
黃銀月核對五張彩票,什么獎也沒有。
一輛腳踏車是紅云牌的,渾身涂抹著大紅漆,一片紅彤彤的。趙大志手里推著這么一輛腳踏車,陪著老婆孩子逛街上店就不方便了。一家三口,吃過晌午飯,早早地往車站趕,搭上回頭的大車,把腳踏車放在大車頂上的貨架里,一同回來家。白天短,太陽偏西一沉,沉很快,汽車行駛一溜淮河堤壩上,車影傾斜到堤壩底面,車頂上的腳踏車像是一把不見光亮的刀子,一路劃拉著。
趙旺一路里睡著,黃銀月一路里睡著。趙大志沒睡。趙大志怎么也想不到一趟縣城會把一場災難帶回家里。
4
趙大志年初八離開家。
年初六、年初七連著兩天夜里,黃銀月瘋狂了,上半夜要趙大志一次,下半夜還要趙大志一次。以往做這種事都是趙大志主動,黃銀月被動。黃銀月一個女人家滿心樂意,滿心歡喜,表面上也要隱忍著,裝出一副不樂意、不歡喜做這種事的樣子。好像這便是做女人的本分。好像這便是做女人的尺度。這兩天夜里,黃銀月卻把樂意掛在了臉上,把歡喜表現(xiàn)在行動上。到了晚上,趙旺睡著以后,黃銀月就急不可耐的、慌里慌張的,連皮套套都不使用了。趙大志不習慣,膽戰(zhàn)心驚的,縮手縮腳的,真像是一個沒穿工作服、沒戴安全帽就猛然闖進建筑工地里的人。趙大志說,還是戴上好。黃銀月說,戴上它隔著一層好個什么好?趙大志不愿工作,說,還是戴上放心。黃銀月說,你說什么不放心,我還巴不得懷上孩子,生一個閨女呢。黃銀月早把自己扒光仰躺被窩里,等候著趙大志。黃銀月見趙大志磨磨蹭蹭的積極性高漲不起來,兩腿把被子一挑開,一把把趙大志攬進懷里,說年前年后等這么些天,現(xiàn)在挨到嘴邊,你反倒心平氣穩(wěn)、不急不躁了。
黃銀月放浪了。黃銀月舒展了。黃銀月滿足了。黃銀月疲憊了。停止工作小半天,黃銀月還是沒把一口氣喘勻溜。相反著,趙大志拘謹著,心理與行動始終不一致,沒戴皮套套,卻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東西。
趙大志年初八離家,年十二回頭,等候著的是一個家破人亡的家。
5
這年是一個干冬天,也是一個暖冬天。說干冬,是說整個冬天沒下一場像樣子的雪。說暖冬,是說整個冬天有許多天最低氣溫在零上。在氣象學的分劃上,這兒屬于江淮地帶。四季分明,要雨有雨,要雪有雪。夏季三伏天氣溫盤旋三十五六度,冬季三九天氣溫下降到零下七八度,都屬正常的范圍。而像這一年的冬天,一場大雪沒下,溫暖的水面結(jié)不上冰,不多見。甚至可以說反常了。天反常,人就反常。就說趙旺吧,睡得好好的,半夜突然發(fā)起癔癥來。
也就是趙大志離開家的當天夜里,黃銀月睡夢里聽見“哐當、哐當”一陣門響。黑燈瞎火的,黃銀月醒過來,不敢吭聲,不敢開燈,身子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黃銀月的家是三間平房帶著兩間鍋屋,四周圍著院子。院子安裝著兩扇大鐵門。大鐵門沒響,房屋門響,說明人是翻院墻進來的。真可謂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拍門的力氣不算大,也不算響,“哐當、哐當”,一下,一下,不依不饒的。黃銀月膽顫著聲音問,誰?有聲音回答,娘,是我。聲音似趙旺,又不似趙旺。不是趙旺,又是誰呢?黃銀月拉亮燈,看見趙旺穿著整整齊齊的在開房屋門。黃銀月與趙旺同睡一張床,同睡一個被窩。趙旺什么時候起來穿上的衣服,黃銀月一點沒有察覺出來。房屋門是那種老式雙扇木門,兩道門閂。下面一道,趙旺能夠著,拉開了;上面一道,趙旺夠不著,兩腳使勁欠著往上夠,一下,一下,“哐當,哐當”的房門響聲就是這么生發(fā)出來的。
黃銀月一骨碌爬起床,一把抱住趙旺,說我的孩子,你這要去哪里?
趙旺兩眼呆滯,無神,無光,說,我要回家。
黃銀月說,我的孩子,你這不是在家里嗎?
趙旺不回答話。
黃銀月說,我的孩子,你睜開眼睛看看,這不是你的家嗎?
趙旺還是不回答話。
趙旺的一副神態(tài)像是在夢游。黃銀月也就認為趙旺這是在夢游。
黃銀月趕忙脫下趙旺的衣服,塞進被窩里。趙旺不聲不吭,竟然倒頭呼呼地睡起來。
隔天早上,趙旺一覺醒來,好好的,飯量不比原先小,精神不比原先差。黃銀月懸提半夜的一顆心放下來。
趙大志離開家,一個家空一半,家務事卻多出來。家里喂著四頭豬,兩頭牛。喂豬是為賣錢,喂牛也是為賣錢。家里還有兩畝責任田。這些雜七雜八的事一并交給黃銀月,一天一天的忙個不歇閑。一年下來,經(jīng)黃銀月的一雙手也能掙回幾千塊錢。整個村莊里真是找不出幾個像黃銀月這樣能干的女人。這兩天,黃銀月一趕氣上了兩趟集,一趟是買豬飼料,一趟是買牛飼料。兩天里,黃銀月忙是忙,沒有忘記觀察趙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家里就趙旺一個孩子,莫說有一點閃失,就是半點閃失都不能有。趙旺跟村里的孩子玩得好好的,甚至還伸出拳頭把一個比他大的孩子鼻子打出血。這是趙旺以前所沒有過的。黃銀月不認為這是不正常。相反地,黃銀月卻認為,年一過趙旺長一歲,這是有力氣能夠頑皮了。
中間隔兩夜,正月十一這天夜里,趙旺又出現(xiàn)異常舉動。
黃銀月睡夢里聽見一個孩子哭泣,嗚嗚唏唏的,顯得低沉而悠長,像是一個被親娘遺棄的孩子,一邊哭泣著,一邊離開家門,愈走愈遠。黃銀月一個激靈醒過來,哭泣聲就在身邊。是趙旺坐床頭,嘴巴捂著被頭偷偷摸摸地哭,一副冤屈的樣子,黃銀月看見自己都想哭。黃銀月沒有顧及去安撫趙旺,而是快速地下床做“湯七”。
湯七,是這兒人家的一種招魂習俗。認為孩子一不注意招惹著鬼魅,就得使用“湯七”把孩子失散的魂魄招回來。“湯七”該屬巫術(shù)的一種。古時候,這地方沾了吳頭楚尾的光,想必是不會弄錯的。黃銀月起床,去鍋屋端過一碗水,手里還握著四根竹筷子。碗里的水很滿,黃銀月小心蹲下身,找一塊平整處把碗放穩(wěn)當,手指便往四根竹筷上撩潑水,一下一下往碗底里豎。豎穩(wěn)了,站住了,才算“湯七”好。黃銀月一邊撩潑水豎竹筷,一邊嘴里念叨著。先從趙旺的爹爹(爺爺)、奶奶念叨開來。
黃銀月念叨說,要是孩子的爹爹(爺爺)你就站穩(wěn)了。
黃銀月念叨說,要是孩子的奶奶你也站穩(wěn)了。
黃銀月試覺手里的四根竹筷一下一下抱得緊起來,只是沒站住。黃銀月緊上一口氣,又松下一口氣。以往趙旺有個頭痛腦熱的,黃銀月也做“湯七”,一“湯七”趙旺的奶奶爹爹(爺爺)就“湯七”著了,今天怎么會不是他倆呢?黃銀月重新撩潑水把竹筷再濕潤濕潤。這會兒,黃銀月還不愿自己的一張嘴往別處的野鬼身上念叨。在黃銀月的思想里,野鬼比家鬼厲害,野鬼一旦纏上身,還有輕易放松下的道理嗎?家鬼就不同了,尤其是孩子的奶奶爹爹(爺爺)時常回頭看看這個家,看看自己的孫子也算是常情常理吧。黃銀月就又連著把奶奶爹爹(爺爺)的名號念叨了好幾遍,說孩子還這么小,身子骨還這么消薄,你們要真心疼愛孫子,就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覺。你們要是缺錢花了呢,托個夢給我,還不就送幾刀紙錢過去了嗎?
黃銀月動情動理地說出這么一大堆道理來,自己被自己說得鼻子一酸一酸地流出淚,一滴一滴地晃動著燈光落地上。一下子,黃銀月手里的竹筷還真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矩Q水碗里。黃銀月松出一口長氣,兩嘴丫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做“湯七”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抓來一把面,或者一把米,往竹筷上一撒,竹筷“嘩啦”倒下來,而后碗口朝下壓著四根竹筷放門后的背靜處,這才算是做完“湯七”。人鬼相通,陽間陰間一個道理,鬼魅也是喜歡“一把面、一把米”這么一點好處的。黃銀月去鍋屋抓過一把米,“嘩啦”一響,一部分米撒地上,一部分米落碗里。米落碗里,卻不下沉,白花花地漂浮在水面上。黃銀月兩眼大睜,水面突然生出一個漩渦,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能見著碗底,卻不見一滴水往碗外面流淌。
也就在這時,趙旺自動停止哭泣,說我這一路走得好辛苦啊,總算快到家門了。趙旺說完這句話,自己躺進被窩,拉被子蓋好睡起來。黃銀月過去看一看。趙旺呼呼呼地睡著,或說趙旺原本就沒醒,一直睡著的。
余下里黃銀月一刻也沒敢睡。黃銀月決定明天上午再忙也要騰出空閑,帶著趙旺回一趟娘家。黃銀月娘家的村莊里有個人,名叫黃老仙人,八十多歲,鶴發(fā)童顏,通曉鬼神之事,能夠醫(yī)治許多奇形怪狀的毛病。黃老仙人輕易不出家門,方圓村人看病自己摸上門。黃銀月想帶趙旺回一趟娘家,就是想讓趙旺經(jīng)一經(jīng)黃老仙人的法眼。
6
一眨眼,天亮了。一眨眼,太陽升到半空里。趙旺醒過來,從表面看,還是好好的,不缺胳膊不掉腿,面色紅潤,精神也不差。趙旺醒過來沖著黃銀月大聲喊叫說,娘,我餓啦。黃銀月害怕趙旺生病,害怕趙旺不吃不喝,一聽趙旺說餓,心里一陣輕松,說餓了好,娘陪著你一齊吃。
早飯吃米稀飯、發(fā)面饃,時常半個饃、一碗稀飯,趙旺就飽了。這天早上,趙旺飯量大一倍,吃一塊饃、兩碗稀飯,兩手伸著還要吃。黃銀月害怕起來,說,早飯少吃一點,空一點肚子,晌午我們?nèi)ダ牙鸭页院玫摹?/p>
黃銀月手腳麻利起來,麻利地收拾好鍋碗,麻利地穿戴好自己,麻利地穿戴好趙旺。黃銀月肩膀上披的就是從縣城買回來的大紅色圍巾。趙旺頭上戴的就是從縣城買回來的大紅色帽子。娘兒倆騎著的一輛腳踏車也是從縣城摸獎摸回來的大紅色的紅云牌腳踏車。家里還有一輛腳踏車,是黑色的,加重的,大車子。趙大志還沒外出打工的早些年,經(jīng)常騎著這輛加重車去縣城賣青菜。后貨架兩邊捆綁著兩只荊條筐,百八十斤青菜塞進去,趙大志沿著一溜淮河堤壩,二三十里路,一早就到了。現(xiàn)在這輛加重車閑家里,蠢頭日腦的,黃銀月不到萬不得已,不愿騎。摸獎摸一輛腳踏車,小巧巧的,新嶄嶄的,亮光光的,紅彤彤的,眼睛看著順眼,屁股騎著麻溜。黃銀月這兩天趕集騎的就是這輛新腳踏車。村人見著黃銀月,說兩塊錢摸一輛這么排場(漂亮)的腳踏車,真是好運氣。黃銀月說,話也不能這么說,摸獎一共摸掉22塊錢,一家三口一來一回車票錢16塊(單趟車票一人四塊錢,趙旺沒打票),車子托運又花十塊錢,你算算這里外里的攏共花去多少錢?黃銀月這么跟村人一算賬,表面上是不知足,內(nèi)里邊就有點顯諞的味道了。村人說,加上你們上縣城吃飯錢、買其他東西錢不是更多了嗎?
黃銀月帶趙旺回娘家,還要經(jīng)過鎮(zhèn)子上。娘家的村莊在鎮(zhèn)子的東邊,沿著一條省道,騎十里地,一下路就到了。黃銀月騎車帶著趙旺出事就出在鎮(zhèn)子往東的岔路口。黃銀月先是感覺身下的腳踏車一打晃,而后聽見身后趙旺“媽呀”喊叫一聲。黃銀月停下腳踏車一回頭,趙旺臉朝下趴地上。黃銀月扔下腳踏車跑過去,拼命喊叫開,趙旺,你怎么啦?趙旺,你睜開眼看一看娘!
看不出趙旺傷在哪兒,也看不出趙旺傷得怎么樣。趙旺臉上擦破幾處皮,鼻子里有殷殷紅紅的血絲流出來。
出事地點就在鎮(zhèn)醫(yī)院附近。黃銀月抱起趙旺沒命地往醫(yī)院跑呀跑、跑呀跑、跑呀跑。鎮(zhèn)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護士忙活一陣子,停下來,說是傷在頭腦里,不照(不行)了。
黃銀月兩眼一黑,兩腿一軟,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7
其時,趙大志作業(yè)在300里路遠的一座大樓的腳手架上。這座大樓三四十層那么高,從下面看上去,趙大志常常工作在云層間。這是一個晴天,天空無云,趙大志的眼里卻始終飄著一朵云。云是大紅色的,極像一大塊血染的棉花。這朵云在趙大志的眼里飄浮過來,飄浮過去,就是消散不去。說起來,趙大志眼里的這朵云還是從家?guī)淼摹D瓿醢耍w大志出家門沒多遠,一抬頭,看見天空中飄浮著這么一朵奇怪的云。初初乍乍的,趙大志還心想這朵云就飄浮在天空里。沒想到,一路里,趙大志到哪兒,這朵云就跟到哪兒。趙大志來到這座城市,這朵云也來到這座城市。隔天是陰天,滿天烏云,不見一處透亮的地方。趙大志一夜睡過來,睜開眼,走出屋,一抬頭,一注意,這朵大紅色的云仍舊飄浮在眼睛里。趙大志猛然心里一“咯噔”,才明白,這是一朵從眼里生出來的不吉祥的云,這是一朵從家里帶過來的不吉祥的云。
趙旺從腳踏車后車座摔下來的那一刻,趙大志眼里的這朵大紅色的云淡化了,突然變成一幅趙旺的畫像,飄飄悠悠消失去。趙大志扔下手上的活計,坐升降機走下樓,奔跑著去找IC卡電話。趙大志沒有把電話打到村委會,再讓人去喊黃銀月。趙大志等不及,一分一秒不能等。趙大志直接把電話打進趙大守的手機上。趙大志兄弟三人,小時候兄弟三人隨便地叫著趙大頭、趙大手、趙大腳。大頭、大手、大腳是兄弟三人的長相特征。父親替他們這樣起名字也是有一定科學道理的。長大上學,老大就叫趙大頭;老二不愿叫趙大手,改一個同音字,叫趙大守;老三不愿叫趙大腳,也不愿改同音字,另取名叫趙大志。別人問,是哪一個“志”?趙大志回答,是志氣的“志”。眼下,趙大志在外面打工,趙大頭也在外面打工,趙大守留在村子里任副主任。
趙大志打通趙大守手機就急急忙忙地問,二哥,你現(xiàn)在在哪兒?
趙大守回答說,在鎮(zhèn)子里開會呢。
趙大志說,你還開個狗屁的會,趕緊回家一趟,看一看黃銀月、趙旺娘兒倆在家沒在家。
趙大守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趙大志這是干什么?
趙大志說,我感覺家里這兩天要出事,如果他們娘兒倆在家里,你就讓他們呆在家里哪兒也莫去。
趙大守說,你看你老三這是說胡話吧。
趙大志手抓電話心里急,說,二哥,你少嗦,三耽擱兩耽擱的要是家里真出事,我回家殺了你。
趙大守心里一驚,說,好好好,我這就回家。
趙大志說,我就坐這個電話旁邊等著你回話,你一回到家就給我回電話。
趙大守連聲說,好,好,好。
斷開電話,趙大志手里不松話筒,像一條被電話線拴住的狗,繞著電話往左轉(zhuǎn)半圈,往右轉(zhuǎn)半圈;往右轉(zhuǎn)半圈,又往左轉(zhuǎn)半圈。
300里路遠的趙大守沒用回家,走出鎮(zhèn)會議室,在街上遇見一位熟人。這位熟人比電話里的趙大志還驚慌、還焦急,說,不好啦,你快去鎮(zhèn)醫(yī)院看看吧。趙大守問熟人,我去鎮(zhèn)醫(yī)院看什么?熟人說,你還不知道?趙大守說,我知道什么?熟人說,你家的侄兒趙旺從腳踏車上摔下來,送鎮(zhèn)醫(yī)院沒有多大工夫就死了。趙大守問,誰的腳踏車?這位熟人是個老太太,說話就是里嗦的,說還能有誰?趙旺自己的親娘黃銀月呀。娘兒倆騎著一輛大紅色的腳踏車,做娘的披著一條大紅色圍巾,做兒子的戴著一頂大紅色帽子,迎著太陽是一片血光,背著太陽還是一片血光,你說閻王爺遇見還能不把一張饞嘴張得開開的,吞下去。
趙大志圍繞IC卡電話轉(zhuǎn)悠半個小時,趙大守才把電話回過來。趙大守不愿打電話回復得這么快,是不知道話該怎么說,更是不知道沒了孩子三弟兩口子怎么把日子往下過。不幸是一堵漏風的破墻,你堵上一個洞眼,還有另一個洞眼,卻怎么也堵不盡。災禍是一條躲避在暗處的瘋狗,你注意不注意,它都會“哼哧”咬上你一大口。趙大守站在路旁邊沒挪步,頭扛高高的,兩眼睜大大的,一動不動望著天。約莫時辰不小了,才把手機打過去。
趙大志憋著一口氣,問,他們娘兒倆怎么樣?
趙大守平穩(wěn)一口氣,說,娘兒倆都在家里。
趙大志沒容趙大守把話說完,急忙問,我是問黃銀月跟趙旺兩個人怎么樣,是不是好好的?
趙大守說,趙旺有點頭疼發(fā)燒,黃銀月要你回家一趟。
趙大志說,你讓黃銀月說話。
趙大守猛喘幾口氣說,我正回鎮(zhèn)子開會的路上呢。
趙大志說,你胡扯淡,你瞎說話,我知道趙旺肯定出了大事。
趙大守說,我來的閑工夫跟你胡扯淡,你愛信,信,不信,拉倒。
趙大守真怕趙大志多問一句話,自己就會被迫說出趙旺死去的事情。
下午四點鐘,趙大志回到家。就這趙大志還是急趕急地坐出租車回來的。每天經(jīng)過縣城的火車有兩趟,一趟清早里,一趟半夜里,趙大志坐哪趟火車回頭都不適合。趙大志攔截一輛出租車,一說這么遠的路程,司機不樂意走。趙大志說,你開車不是為掙錢嗎,你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這一時刻,趙大志身體空空的,頭腦空空的,除去回家,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是重要的。
8
按照這兒風俗,孩子夭折,當天埋,不過夜。埋孩子簡單,挖個土坑,卷條席子,扔里邊一培土就照(行)了。可趙大守還是從村里喊過一個木匠,找?guī)讐K木板,隨便地釘制出一口小棺材。這之前,趙大守先去醫(yī)院看一看已經(jīng)死去的侄兒,還有半傻半愣的弟媳婦。侄兒、弟媳婦繼續(xù)放在醫(yī)院不合適,趙大守打電話從村里喊來幾個人,開來一輛車,把娘兒倆一并弄家里。很快擁擠一屋人,大哥趙大頭不在家,大哥的兩個兒子不在家,大嫂與兩個媳婦過來了;二哥在家里,兒子不在家,二嫂帶著一個媳婦、兩個閨女過來了。趙旺姥姥家來人也不少,姥姥,舅舅,妗子,小姨,五六個。趙旺不能進屋,打好的棺材不能進屋,連著趙旺存放院子里。黃銀月睡床上,鎮(zhèn)醫(yī)院里打過鎮(zhèn)靜針,吃過鎮(zhèn)靜藥,回來家還吊著兩瓶吊水。黃銀月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
清醒一點的時候,黃銀月就哭、就盼。
黃銀月說,趙旺你是娘害死的呀。
黃銀月說,趙旺你等等娘,娘這就跟著你一起去。
糊涂一點的時候,黃銀月就笑、就說。
黃銀月說,大前天趙旺半夜敲門,我怎么就沒想到是丟魂了呢。
黃銀月說,今天早上我要是一大早就帶趙旺去找黃大仙人就好了,今天早上我要是不騎著腳踏車帶著趙旺就好了。
黃銀月糊涂的時候,說話平靜,面帶微笑,像是比清醒還清醒。
趙旺姥姥是個小小巧巧、干干瘦瘦的老太太。按說趙旺與姥姥最親,趙旺去姥姥家,姥姥最疼。可老太太始終一聲沒哭,一滴眼淚沒掉。老太太走進門,連著朝棺材吐出好幾口唾沫,還把一雙小腳使足力氣往地上跺幾跺,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說,你個小討債鬼,你個小討債鬼早死、早托生、早離開我閨女遠遠的。
老太太說,趙旺這孩子太精明了,我早看出他是個長不大的小討債鬼。也不知道我閨女前世怎么少欠他的,來與我閨女了卻這么一段冤仇。姥姥說趙旺精明的例證是,回回去她家,不論吃物藏哪地方,哪怕你藏老鼠洞里,他都能找出來。你們說說這哪像是一個孩子,這哪像是一個人,分明是個討債鬼嘛。
這種話題一說開,趙旺大媽媽接著說。有一次我下地回頭懷里抱著兩個香瓜被趙旺看見了,你個孩子家想吃你就說一聲,就是你不說,我也不能邁過你眼,把兩個香瓜抱回家。你們猜猜他怎么說,不說想吃瓜,卻繞開彎子說別的事情。說大媽媽,大媽媽,我能猜出你右邊的奶頭下面長著三顆黑痣。還說三顆黑痣中間的一顆大,兩邊兩顆小。你們聽聽這孩子是怎么說的話。
旁邊人問,你奶頭下面有沒有長三顆黑痣呢?
怎么沒長呢?說起來也就是針尖那么大一點點,連我自己不注意都瞧不見,他個孩子家是怎么知道的?
旁邊人說,那你當時怎么不問一問他?
驚慌的我哪里還有心事問這種話。當刻里,我揀一個大一點的香瓜塞進他懷里,慌張兩腿就離開了。走多遠,一回頭,見他一邊啃著香瓜,一邊陰森森地正沖著我笑。
二媽媽也說,還用說旁人嗎?就說我家媳婦春燕吧,去年夏天懷孩子八個多月,別人見她走路的樣子,沒人不說趕明兒生男孩的,別人見她肚子鼓堆堆的形狀沒人不說趕明兒生男孩的。這些人隔著肚皮看一看說一說,不相信也就算了。我家大守托人去縣城照B超,人家看著儀器也說趕明兒一準生男孩。你們猜猜趙旺這孩子怎么說話?說肯定生丫頭。結(jié)果春燕還不就生下一個丫頭。你們說說這孩子的眼睛怎么會比儀器還毒呢?
大媽媽說話的結(jié)論跟姥姥一個樣,趙旺這孩子是個小討債鬼。
二媽媽說話的結(jié)論跟姥姥一個樣,趙旺這孩子是個小討債鬼。
院落的大鐵門“哐當”一響,趙大志回來家。說話人“咯噔”緊閉嘴。黃銀月哭鬧著也停下。一屋一院的人眼一齊緊盯著趙大志。棺材放在院落里,趙大志像是沒看見,三步兩步進屋里,看一眼黃銀月也沒說話,緊接著拐回身,這才走近棺材。大嫂、二嫂跟著上前阻攔趙大志,不讓他與趙旺照面。孩子死后,親老子、娘看見不好,容易纏上身。趙大守叫開兩個女人,說這都是哪種年月了,還講究迷信,老三想看讓他看一眼。
大媽媽替趙旺擦去了臉上的血跡;二媽媽替趙旺穿上了一套新衣服。這會兒,趙旺躺在小棺材里,兩眼緊閉,像是睡著一般。
趙大志僵直兩腿,僵直兩眼,看一眼趙旺,一句話不說,又回屋里,“咔嚓”打開木箱,里邊放著趙旺留下的兩根辮子頭發(fā),兩套鮮亮的衣服。大嫂、二嫂明白趙大志的心意。大嫂說,三弟,兩根辮子頭發(fā)我替趙旺放進棺材里。二嫂說,三弟,兩套鮮亮衣服我替趙旺放進棺材里。
趙大志不說話,也不知做什么,干搓著兩手,屋里院落轉(zhuǎn)悠好幾圈。
趙大守說,三弟,合棺吧。
趙大志說,合棺。
趙大守說,天色不早,埋了吧。
趙大志說,埋吧。
趙大守說。埋村西邊的亂墳地。
趙大志激靈一醒,說,埋自家菜園地的南頭。
趙大守說,不合適吧。
趙大志說,合適。
趙大志一揮手,兩個男人抬起小棺材出大門。趙大志站著不動。黃銀月卻拼命往外掙,說孩子呀,你等等娘,娘這就去。
趙旺姥姥邁著腳往外攆,猛跺幾下腳,猛吐幾口唾沫,說你個討債鬼快點滾遠遠的。
“嚓啦”一聲,天黑下來。趙大守吩咐屋里人都回家吧。大嫂帶著家人回家了,二嫂帶著家人回家了。黃銀月也被娘家人領(lǐng)回去。趙大守沒有走,留下來陪著趙大志。趙大志說,二哥,你也回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趙大守說,好,過一會你去我家吃飯。趙大志說,好,過一會我去。
趙大守一走,趙大志來到存放趙旺棺材的地方躺下身,“嘩啦”眼淚滾出來,動靜很大地滾、滾、滾。
滿天烏云,一顆星星看不見。
9
趙大志一連在家呆六天,第七天準備領(lǐng)著黃銀月一起回頭去打工,離開村莊,離開這個家。
頭一天,趙大志趕集賣掉家里的兩頭牛;第二天,趙大志趕集賣掉家里的四頭豬;第三天,趙大志趕集賣掉家里積存的麥子;第四天,趙大志趕集賣掉家里積存的黃豆;第五天,趙大志把家里的兩畝責任田一并交給二哥種。第六天,趙大志去一趟黃銀月娘家。黃銀月經(jīng)過這幾天折磨,像是換了另外一個女人。精神憔悴,目光呆滯。整天眼淚泡飯,除去哭還是哭。趙大志看一眼黃銀月,長嘆一口氣,短嘆一口氣,跟岳母說,明天早上我?guī)摺T滥刚f,換一換地方也好。
趙大志回過頭,開始收拾家,需要帶走單衣、厚衣、棉衣裝包里;需要帶走的床單、蚊帳、棉被裝包里。鞋子、襪子、帽子,能帶走全帶走。這一走,恐怕過年都難回頭。家空落,眼陌生,趙大志愣眼愣神的像整天生活在夢境里,一直恍恍惚惚的。趙大志猛然一眼看見扔在院落拐角里的那輛腳踏車,就是那輛大紅色的紅云牌的招惹禍害的腳踏車。趙大志快速地把腳踏車搬過院落的正中央,進屋拿出一把大鐵錘,猛勁砸起來。“哐當”,“哐當”,一下,一下。“哐當”,“哐當”,腳踏車上的紅漆一片一片彈跳著飛舞開來,像是半天空里猛然下起沾染鮮血的雪花。
也就這會兒,大鐵門走進一個人。這人名叫黃大牙,家住黃銀月娘家的村莊。黃大牙進門幾句話扭轉(zhuǎn)過趙大志明天早上離開家的計劃。
黃大牙說,我早兩天就想來,又怕你聽不進我說的話。
趙大志問,什么話,你說。
黃大牙說,你家怎么不報案呢?
趙大志問,報什么案?
黃大牙說,孩子說死也死過了不假,可老話是怎么說的,冤有頭債有主,你去縣交警大隊報案一處理,不抵命,起碼賠個三萬五萬的吧。
趙大志從黃大牙嘴里聽出一點弦外之音,問,我老婆騎車帶著孩子摔下來的,我報案去告誰?
黃大牙說,你真是不知道?你家孩子是別人家的拖拉機剮下來的。
趙大志緊著一口氣問,誰?哪個村莊的哪一個?你說的是實話?
黃大牙說,你現(xiàn)在問我這些話,我也不好說。我只能跟你說,是一輛拉竹竿的拖拉機一拐彎,車上的竹竿一甩頭,正好打在你家的孩子頭上,要不是被竹竿打著頭,孩子從腳踏車上摔下來怎么會死掉呢?
一下子,趙大志頭腦里嗡嗡嗡地叫喚起來。趙大志心想孩子死就死了,這些天從來沒有想起問一問孩子是怎么摔死的。
黃大牙大包大攬地說,報案不報案是一件大事情,你想一想,想清楚了,想明白了,真想報案明天早上你去找我,我?guī)湍闳フ铱h交警大隊里的人,我?guī)湍闳フ铱匆娡侠瓩C剮人的證人。
黃大牙就是這么一個人,該說的話說完,一磨屁股走離開。
趙大志兩腿一軟,癱坐一堆廢腳踏車中間。
10
隔天早,趙大志去黃銀月娘家把黃銀月接回頭。黃銀月娘這會兒倒是流出不少眼淚。岳母跟趙大志說,我閨女跟了你,就是你的女人,你把她帶哪去我管不著,只是你經(jīng)常地要往回打一打電話,說千說萬,黃銀月這種樣子我是不放心呀。黃銀月娘哭,黃銀月不哭。黃銀月的眼淚早哭干了,兩眼黑黑洞洞地凹多深,像是兩眼枯水的泉。趙大志跟岳母說,娘,我們走了。黃銀月娘說,你走吧。
趙大志領(lǐng)著黃銀月走進家里的院門,反手關(guān)緊院門;走進房門,反手關(guān)緊房門。趙大志臉色一時比著一時黑暗,一時比著一時陰沉。黃銀月預感到什么,兩眼緊繃著睜多大,一動不動地看著趙大志。
趙大志問黃銀月,你看見了趙旺從你腳踏車上掉下來?
黃銀月像是觸了電,或者原本就是一塊流血的傷疤,現(xiàn)在趙大志拿一根棍子往上戳。黃銀月猛然一驚慌,一彈跳,趕忙搖一搖頭。
趙大志問黃銀月,趙旺摔下的時候,有沒有一輛拉著竹竿的拖拉機從身邊開過去?
黃銀月?lián)u頭。
趙大志聲音猛然大起來說,我問你什么都搖頭,難道趙旺就這么不明不白死掉了?
黃銀月“嗚嗚嗚”地哭起來。
趙大志說,有人說看見趙旺是被一輛拖拉機上的竹竿打著頭才掉下來摔死的。
黃銀月“嗚嗚嗚”的哭聲高漲起來。
趙大志說,我昨天思想一下午,連著一個整夜,我倆就這么撒手走掉,趙旺就是一個冤死鬼,我的良心也不安,你的良心也不安。說來說去,趙旺畢竟是一個人呀。
趙大志說完這些話,決定暫時不回打工的城市,留在家里去縣交警大隊報案,把趙旺的死因查清楚。
趙大志“哐當”很響地打開房,打開院門,走出家門,去找黃大牙。
11
我遇見趙大志、黃銀月夫妻倆,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兩個月。趙旺案件報給縣交警部門,眼下還沒有處理結(jié)果。前前后后,黃大牙一直幫著操辦。黃大牙幫忙做這件事是有償?shù)模淮涡缘媒o多少錢。黃大牙歷任過生產(chǎn)隊小隊長、大隊副大隊長、村書記、牛行中間人、人口販子,當過先進,蹲過班房。現(xiàn)今黃大牙操持的一份新職業(yè),就是有償?shù)貛椭泥彺迦俗鲆恍﹣y七八糟的事。比如,電信局里的一根電線桿不吭不聲地栽在你家責任田里,你家不想要錢,認就認了,你不認,又不知去找誰,就找黃大牙。黃大牙找回錢,你倆分。比如,一塊地里的油菜光開花,不結(jié)籽,你想找賣種子的人賠償,可又不知道怎么去說理,還去找黃大牙。諸如此類等等等。趙大志、黃銀月夫妻倆找黃大牙,不光給黃大牙錢。黃大牙找出的三個目擊證人也花不少錢,說是一人五千錢,一把手交去一萬五。夫妻倆說到這兒,我真是一大驚。黃大牙幫忙收一點錢,我還能理解,目擊證人也收錢,要上萬塊錢,我就不能理解了。這件事,夫妻倆能理解。
黃銀月說,眼下我們那兒村莊的習慣都這樣,你不出錢,沒人愿意做證人。
趙大志說,不給錢道理也說不通,人家做證人耽擱時間不說,還得罪人,眼下誰愿輕易去惱人。
拖拉機的主人是個在村里蓋房子的包工頭,有錢有勢,做證人去告這種人自然要錢多一點。
時間能夠使人漸漸地淡忘一件事情,可也能夠使人漸漸地深陷另一種境況里。這些天,趙大志、黃銀月夫妻倆只做一件事情———去找黃大牙、去找目擊證人、去找縣交警大隊。一天,一天。一趟,一趟。失去孩子,一個家就像失去根,趙大志與黃銀月很少回家里,整天流落在家外。
又一個月過去,縣交警部門處理結(jié)果說,由于當事人未能及時報案,事故現(xiàn)場證據(jù)消失,肇事拖拉機司機拒不承認撞人,事故無法認定,建議去法院起訴。夫妻倆說,看來只有這么一個辦法了,去縣法院告。我問,告有把握嗎?夫妻倆說,黃大牙說十拿九穩(wěn)。我問,你們還相信黃大牙嗎?夫妻倆說,不相信他相信誰呢?我說,打官司請律師,要是打贏還好說,要是打不贏,不還是要花不少錢。黃銀月說,反正花錢也是花過了,不在乎錢了。趙大志說,孩子都沒了,我們還要錢干什么呢?
這以后的事,我只能在另外一篇小說里陳述了,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接著讀一讀。這篇小說的題目叫《目擊者》。目擊者,不只指三人目擊證人,應該包括許多人,其中當然包括趙大志、黃銀月夫妻倆,也包括你和我。
這其中的某天夜里,趙大志與黃銀月躺床上,兩人睡不著覺,都干瞪著兩眼看著房屋頂。黃銀月彎過兩眼,看了看趙大志,一句話不說,把頭臉往趙大志懷里埋,兩只手試探著往趙大志下身摸。趙大志不說話,不動彈,任由黃銀月緊接著把兩只奶貼過來,還有一副小肚子。自從趙旺死后,那事兩人是一次沒做過。漸漸地,黃銀月喘息緊了沉了;趙大志喘息重了粗了。猛地,趙大志拿開黃銀月的手,推開黃銀月的身,大聲說,你還有心事做那事?黃銀月不依不饒的,還是慢慢地把頭臉貼過去說,我肚里已經(jīng)懷上了孩子。
2005年8月16日江陳
作者簡介:
曹多勇,男,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邊的大河灣村。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山花》《時代文學》《紅巖》《天涯》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其中有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人羊》入選《2004年中國短篇小說》,短篇小說《塌陷區(qū)》獲第四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出版有長篇小說《大河灣》。現(xiàn)供職于安徽省淮南市文聯(lián),系安徽省文學院合同制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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